鲁迅笔下有着大量“坟”意象的书写,表达了鲁迅对个体死亡价值以及自我精神困境的思考。“坟”意象是了解鲁迅文学审美功能的重要关键词,他笔下的“坟”书写承载着启蒙式的精神导师担当。通过对其早期小说《摩罗诗力说》到晚期杂文《女吊》所描述的“坟”图景加以考察,我们可以发现鲁迅核心关注的仍然是个体的精神问题,而“坟”意象书写正是探寻精神归宿问题的一把重要钥匙。首先,鲁迅的“诗力”与创作中有着强烈的隐秘与悲剧气质,其小说、杂文、散文诗甚至书信、日记等文体中呈现出“坟”意象具有社会丧葬活动的场所、生命终结寓意死亡的意义与埋葬年轻时做过的梦的象征三重所指,从“坟”意象的空间视域、现实体验与思想困境三方面书写的历时共性概括可知,“坟”的书写呈现是现实体验触发的内心苦闷与孤独的产物,营构了神秘阴森文风、隐喻加强自审广度、呈现绵延的时空感与延伸叙事的悲剧性等审美功能。其次,坟”意象组合表达了个体死亡、反抗绝望与精神返乡三个层次的主题。从个体死亡主题上看,《药》中的“人血馒头”、“路”与“坟”作为文本的内在脉络,通过自身隐喻之间的相互缠绕升华,叙述启蒙者死亡价值的无意义,揭示鲁迅对生命意识的深刻思考与启蒙无效带来的精神困境。而反抗绝望主题中的散文诗《过客》、《希望》与小说《伤逝》,散落在“坟”周边的意象如“夜”、“虚空”与“空虚”等,它们都具有和“路”与“走”相同的象征意义,面对虚无的精神苦闷,必须通过“走”在历史中找到自己的价值,行动才能超越哲学意义上的悲剧困境,指向“反抗绝望”主题。而精神返乡主题则是丰富了作品的思想性,病重去世前的作品《女吊》中,民间的“鬼”承载着故乡绍兴的文化传统,鲁迅对女吊的回忆,实际上回归了自己的文学之根,从浙东民间文化中得到反抗的力量。而鲁迅通过“鬼”与“坟”的组合方式,将富有生命力与人情味意蕴连接了“坟”,在面对死亡时仍沉浸在《女吊》完成后“灿烂的笑”里,鲁迅将死亡的意象“坟”书写在民间记忆中转化为豁达,既有自身死亡意识的超脱,也有对民俗文化具有妥善安置民众灵魂积极功能的肯定。再者,鲁迅笔下的“坟”意象中,存在以“坟”作喻的深层文本现象,与“坟”的属性与特质互为相通,在反复作喻的过程中形成自身的隐喻功能。鲁迅在“坟”意象的书写中所隐喻对象指向了家庭本位主义、乡土情结、启蒙无效性与旧思想埋葬等四端,这都是以“坟”意象具有死亡的寓意与整理旧思想的象征性作为学理基础,旨在廓清鲁迅思想中存在的悖论与平衡。“坟”作为悼念亲人与祖先的土葬象征,延伸出了祖先崇拜、血缘关系与土地崇拜等文化内涵,而“坟”意象的建构,在鲁迅的作品中具有隐喻家庭本位主义束缚的功能。创作的鲁镇未庄世界,是以鲁迅内心深处“偏苦于不能全忘却”浙东绍兴人事为基础,“坟”意象贯穿的死亡意蕴,体现为故乡的祭祀习俗与风土人情等特征嵌入到作品的书写中,意象“坟”与“路”的组合,凸显鲁迅的“游子”意识,产生复杂的乡土情结。“坟”意象蕴含的悲剧死亡喻启蒙的无效性,体现在被启蒙者的奴役性与启蒙者的无意义牺牲上。1927年,鲁迅在后山是“坟”堆的厦门大学将先前所作的部分杂文合集取名为《坟》,以“坟”喻埋葬旧思想,实际上并不是对过去思想的否定,而是对自我思想进化的记录,在世间留下自己的文字与痕迹,表示自己存在的全部含义。旧思想”作为一种纪念,也是一种埋葬,所有的思想都是“历史中间物”的环节,从早期的“个人主义”到后来的“虚无主义”,都参与到鲁迅整体思想的建构中来。最后,鲁迅对“坟”意象的选择,得益于鲁迅深刻的现实体验、中西文化渊源与个性因素,这三者是鲁迅“坟”意象生成的现实性源头。鲁迅编订《坟》的时间恰逢鲁迅处在“坟”包围的生存空间里,在小山岗坟场边合照,生活场景中的景物事象,始终是鲁迅创作中的重要资源。“坟”意象的创造性书写,体现了鲁迅汲取中西方文化资源,是鲁迅个人的文化基因与阅读记忆指导他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的结果,文化渊源根植于本邦旧声与别求新声于异邦,前者主要体现在中国古代传统鬼神文化、民间浙东文化与周家家族文化,后者则是尼采文学创作的语言与个人主义思想,“坟”显现出的“虚空”感,呈现个体生死终极追问的过程,最终固执地走向坟,而“坟”之后则是黑暗与虚无的“无地”,直面虚无之后是“野草”式的生存。从个体生死存在的“我”追问开始,走向更为广阔的“我们”,是鲁迅从《野草》走向后期杂文的重要原因。此外,“坟”中的“鲁迅式”美学特征,是鲁迅的精神思考、思想情感与艺术心理的综合体现,与鲁迅切身的死亡经验与思维方式是分不开。一方面,作为死亡创伤的见证者和亲历者,鲁迅内在精神主要由童年鲁迅作为死亡事件的见证者、青年鲁迅的“幻灯片事件”、中年鲁迅重病缠身与社会死亡事件、晚年超脱的死亡观共同参与生成。另一方面,文学作品是思维活动想象产物,鲁迅的“坟”意象正是他在创作过程中自觉形成的艺术特征,具体表现为忘却与记忆的纠缠与反传统的逆反心理的否定性思维方式。鲁迅作品中出现大量的“坟”意象,是鲁迅自我言说的一个特色,体现了鲁迅文学的独特言说方式和思维特点。通过文本细读分析“坟”意象书写的图景,结合鲁迅的创作技巧与叙事功能加以阐释,深入探寻“坟”意象书写背后反映的精神诉求,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鲁迅创作的诗学与艺术向度,为我们解开鲁迅思想编码提供一个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