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
　　1
　　什么时候，一牙哈密瓜，浸香了东天山上的一弯新月，
　　甜蜜的月光，轻轻洒进京都的城门，一地芬芳。
　　哦，通往皇城的千里驿骑，一路蝶舞蜂飞，
　　从此，西域之蜜迷醉了东方的月亮。
　　2
　　松树塘的松树何其有幸，迎来了一位流放伊犁的诗人，
　　松树塘的烽燧何其有幸，诗人用诗句点亮了烽火。
　　烽燧被岁月的风吹成坟丘，但诗行被时光的雨洗成玉石——
　　洪亮吉的《松树塘万松歌》，在天山峡谷中如铜钟般洪亮。
　　3
　　东天山上，汉石唐碑，铭风镂雪，
　　东天山上的班超塑像，目光里流出出征的记忆。
　　一千九百多年前的那一阵骏马的嘶鸣，
　　曾抖落满山满坡多少尖利的松针。
　　4
　　从玉门关到伊吾，一个绝决的灵魂在飞奔，
　　道道烽燧哨卡，库木塔格沙漠测试他的胆汁是否纯正。
　　东天山上的雪莲，一朵一朵地绽放，伸出芬芳的手臂，
　　迎接一个违背唐朝禁令而独自出关的僧人。
　　5
　　在哈密大地，我尋觅，寻觅一位清代老人的脚印，
　　因为，从他深深的脚窝里，长出了连天攒云的绿。
　　当年洒上树苗的汗滴，滋润了鸟儿含翠的啼声，
　　历史的沃壤之上，唯见左公柳拂动天山，拂绿春风。
　　6
　　东天山的白杨河，千年前的佛音濡染着河面上的薄雾，
　　氤氲着，缠绵着，两岸的白杨树长得俊秀挺拔。
　　岸上的佛寺被时间废了，残垒上的光依然温喛，
　　甘冽的白杨河啊，依然流淌唐玄奘徐徐而行的跫音。
　　7
　　东天山下，夕晖里的瓜园，蓄足了太阳的甘霖，
　　两位雪水般清亮的少女，在田垄里浇灌爱的心泉。
　　哈密瓜透心的甜啊，抿在阿娜克孜的秀唇间，
　　哈密瓜沁心的蜜啊，淌在巴哈尔古丽歌声的激流里。
　　8
　　清冽而温柔的巴里坤湖，是天山养育的首席收藏家，
　　收藏迤逦而来的驼铃声声，收藏丝绸绵长的光阴。
　　收藏鸟声，收藏牛哞羊咩之声，收藏冬不拉琴，
　　向远客——捧出西域硕大的、荡漾着天山丽影的甜蜜之心。
　　9
　　惜别天山，向东，向东，你转头向哈密姑娘深情回望，
　　那溢出雪莲清香的笑靥，那擦亮天山湖泊的睫毛。
　　一望，再望，远了，远了，天山收回了手臂，
　　你那一颗灿亮的心啊，依然沉醉在哈密的蜜液里。
　　巴音郭楞
　　1
　　在一个怎样的年代，它们成群或零星地向塔里木进发，
　　在一条大河边，它们的骨骼里注入了沙漠里的盐，风中的铁。
　　这里，是它们的故乡，也是它们的坟场，
　　莫怕，看那枯根断裂之处，又有一支支摇曳的春光在风中咏唱。
　　2
　　沙漠的镜片上，驼影一摆一摇，晃晕了太阳的眼眸，
　　骆驼硕大的双眼，一直凝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唯有抵达，没有比脚力更辽远的沙碛，
　　为追赶一片绿，悲与欢，交集在驼铃丁当的漠风里。
　　3
　　塔克拉玛干像一位优雅的小提琴手，在沙脊上轻轻地揉弦，
　　它怀边的塔里木河，似一位喝雪山水长大的花腔女中音，波涛叠着神韵。
　　一切都是绝配，它们成了千万载心心相依的情人，
　　在它们的情话里，河的两岸，弥漫了春的芳香，秋的甘甜。
　　4
　　暮色苍茫。轮台故城，卧在历史的呼吸之间，
　　我想借一双风的耳朵，去谛听西域都护府远去的羌笛。
　　一层沙，又一层沙，掩埋不住屯田士卒远眺的目光，
　　乌垒城头的夕照呀，镀亮了寻访者忧伤。
　　5
　　这部诗集好美，每到春天再版一次，天山是它雄踞的封面，
　　草儿为它创作细密的诗行，花儿为它拍响芬芳的掌声。
　　咩声是逗号，哞声是分号，咴儿咴儿之声是惊叹号，
　　牧羊姑娘嘹亮的歌声啊，在巴音布鲁克这部辽阔的诗集里回荡，回荡。
　　6
　　这座城早已死了，却还是那样鲜活地站着，楼兰，楼兰，
　　活在人们滚动的舌尖上，站在人们想象的画页里。
　　多少车轮从历史的履带上驶向你，去探访你的深处，
　　采撷漠海深渊里娇艳的花朵，拜会瀚海龙宫里窈窕的美人。
　　7
　　你终于逃离了喧嚣。来到尉犁古国，做一个罗布人，
　　乘一叶胡杨小舟，撒网，捕鱼；折胡杨树枝，打桩，造屋。
　　在自己筑成的胡杨屋里，你掬起金叶筛下的星光，
　　在罗布情歌点燃的篝火边，你想起了李白的月亮。
　　8
　　巴音布鲁克草原怀中的托布秀尔琴，被山风轻轻拨动，
　　舞者纷纷上场。像骏马腾跃，像雄鹰遨游。
　　草原在旋，天空在旋，红裙在旋，歌声在旋，
　　一场盛大的沙吾尔登歌舞，被录入天山雪峰永恒的荧屏中。
　　9
　　我是十万支金色的苇笛，歌唱你——博斯腾湖，
　　我是十万支绿色的苇笔，书写你——博斯腾湖。
　　我是十万丛蓬勃的苇根，集合起泥土和碧水的力，
　　孕育春天，壮大春天，荡漾衔天的翠，接云的绿。
　　丝路
　　1
　　长安的月光，是汉武帝的月光，是张骞的月光， 　　一路向西，向西，向西，点亮每一块戈壁石。
　　河西走廊不再怅然，茫茫大漠不再空寂，
　　每一棵骆驼刺都披着月色，披着张骞西望的目光。
　　2
　　有一个人的脚步太重太重，踏响了两千多年的时空，
　　有一个人的脚印太深太深，穿透了大漠册页与岁月烟尘。
　　他从长安踏出第一只脚窝，凿空向西，
　　长路上的一只只脚窝里，盛着风，蓄着汗，收藏着张骞的姓名。
　　3
　　向西，推着太阳的独轮车，碾碎孤独，
　　向西，倚着月亮的小圆枕，梦回长安。
　　当流沙吞噬了半片夕阳，大漠便拉长了驼队的影子，
　　当流沙啃噬了半片月光，大漠就收藏了骆驼的晨梦。
　　4
　　诗人云：莽荒的上帝读着沙漠的盲文。
　　我说：寂寥的大漠品读着红柳的情书。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柽柳把焰火一路灿放
　　在一穂穂花朵的抚爱中，塔克拉玛干变得温顺而抒情。
　　5
　　古道上的驿站不见踪影，流沙的蛇在废墟里四窜，
　　想寻觅一个凄美的故事，想打捞一个沉迷的梦境。
　　噢，废墟边的苇草疯长，躬身传递久远的传奇，
　　时间的驿道上，春风吹送着花朵的芳香，奔驰的马蹄。
　　6
　　在荒漠与荒漠之间，在绿洲与绿洲之间，
　　一座座残破的、被时间啃噬成墳丘的烽燧，总是撞痛我的眼睛。
　　我猜想，在那没有烽火呼叫烽烟嘶鸣的夜晚，烽燧下
　　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和骆驼客，一定安然熟睡，鼾声缠绵。
　　7
　　我常常仰视史册里那一座座丝路上远逝的城，
　　城堞，如金山蜿蜒；城门，似金门重重。
　　耸立在土地上的城啊，不论你站得多久，
　　最终，你依旧是土地的一部分，金色的瓦砾处处凋零。
　　8
　　数年前，在图木舒克一个名叫红房子的地方，
　　我猛然看见一个粗大的树桩，看见胡杨树露在地面的脸。
　　弯下腰，我想细数它一千岁的年轮，但数不清，
　　忽地想起一句名言：最坚挺的树年轮最密。
　　9
　　时间哪里去了？我凝视着掌中的一颗颗沙粒，
　　它们多像死去的时间的残骸，悄无声息。
　　而生长着的时间，滴翠的时间，正在前面招手，
　　呵呵，苍茫漠野上，骆驼草的枝头跃出一片片时间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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