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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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周一例会结束,我叫住了邦妮——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主管。
  “邦妮,占用你一点儿时间。”我边说边向她走过去。
  “噢,泰德,什么事?”她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这是一种职业表情。毕竟我们并不是很熟,她刚到公司没多久。
  “没什么大事。”我盯着她的眼睛,“还记得一个月前,碧湖分公司的数据中心清退了两个负责运维的工程师吗?”
  邦妮有点儿吃惊,她大概想起了之前我们有过的几次争执。“这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处理流程上有你的签名。”也许她以为我在兴师问罪。
  “别在意我的措辞,姑娘。”我说,“我只是感到惊奇,或者说惊喜。顶替他们的那个员工,说实话,我之前不怎么放心,但这个月他的绩效报表非常漂亮,分公司的部门负责人怎么评价他来着,‘判断力极其准确,解决问题非常迅速’。周末我拿到了完整的工作记录,我同意这个评价。”
  邦妮脸上恢复了笑容,看得出来,这次的微笑发自内心。“泰德,真希望现在汤姆也在这儿,他要是能亲耳听到你说的话,肯定会很高兴。在决定这件事之前,他一直跟我念叨:‘希望泰德没有什么意见才好’,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没什么必要。”
  这只是一个微小的人事变动,按照惯例,由于涉及技术人员,需要担任首席技术官的我同意,但这也仅仅是走个流程,由老板亲自插手并拍板的情况更是罕见。一时间,我难以理解邦妮话中的真实含义。
  “邦妮,今天我可不是要专门恭维你人力资源管理 的工作做得多么出色,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把他调到总部的数据中心来,这里的系统规模更大,架构更为复杂,任务也更重。好苗子就应该扔到地狱里多锻炼锻炼。”
  邦妮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汤姆还说,‘老泰德也许会找你要更多这样的人’,看来你们果然是好搭档!没问题,泰德,只要你随便辞退总部两个不合适的工程师……你同意啦?”
  在她说“没问题”的时候,我已经点了点头。我相信,很多人在年轻时选择了错误的职业却不自知,而邦妮会帮助他们重新启动人生。
  二
  第二天,邦妮带着那个新员工来到我的办公室。人力资源部的主管居然会为了一个低级职位的新晋员工亲自跑一趟,我有些惊诧,匆匆扫了来访者一眼,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甚至还有些不悦。
  “邦妮,到这里谈一下。”我尽量不动声色,站起身走进了房间内置的小型办公室。
  邦妮示意那个家伙在外面等着,走进来时顺手把门关好,这个由玻璃隔开的透明房间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
  她嘴唇微动,想要解释,但我先开了口。
  “听着,姑娘,虽然我从没做过机器人终端设计,但你也不能拿这么一个粗制滥造的家伙来糊弄我。我相信凡是长了眼睛的动物,没有一个会把那家伙当做‘人’。”
  “泰德,”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略微张开,似乎想要安抚我,但很快就缩了回去,“是不是‘人’并不在我们的约定范围之内,这正是你想要的员工,我把它带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外面的家伙,它身躯笔直,穿着廉价的西装,打着廉价的领带,脸上似乎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我猜测这是洛克·罗伯公司上两代的机器人终端产品,也可能是个山寨货。即使是我们公司,也早已不推荐顾客使用这个版本了。
  “你见过那个员工的照片,那个你欣赏的、忍不住要着力培养的家伙,你不觉得他和它很像?”邦妮看着我的脸,她的话里似乎有种讽刺的意味。
  “这么说,这是一个恶作剧?一个模仿秀?”我回敬道。
  “当然不是,泰德。我是认认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根据我们昨天达成的共识。你只要能耐心听我解释,就会明白。”
  我示意她说下去。
  “碧湖分中心的那个‘优秀员工’,你心目中的天才工程师,和今天这个机器人一模一样。仁通公司说,它们有同一个大脑。我不太懂技术,但我也能理解,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个。当然,按照汤姆的指示,因为是内部使用,我们选择了最低的终端适配版本,就是这个。”她指了指外面的家伙。没有新入职者的那种不安和好奇,以及充满期待又竭力使自己显得稳重平静的努力,机器人安静地站在陌生的办公室里。
  “仁通公司。”我喃喃自语,在记忆中检索着这个名词,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三年前,科技频道曾经推送过一则新闻,一家机器人服务公司可以提供计算和数据维护服务。当时我还和一些同行调侃过,想在这个领域取代人类?天方夜谭!我把这则新闻当做一个异想天开者热情但丧失方向感的创业理想,很快就丢在了脑后。那家公司好像就叫“仁通”。看来现在,他们不仅把服务卖到了我家门口,而且我自己被蒙在鼓里还称赞不已。
  “泰德,”邦妮看到我古怪的表情,声音也轻柔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是汤姆的意见。你知道他经营着公司,有很多苦衷。昨天能得到你的支持,他很高兴。”
  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第三者帮助汤姆和泰德沟通了?我不知道。长久以来,汤姆考虑的是成本、利润和市场占有率,而泰德始终只是一个工程师。
  工程师对新技术的心态当然是开放的,几十年来,无数新工具的出现使我们耗尽心血掌握的技术变得一文不值,但最终还是我们控制了工具,而不是相反。拥有新工具的我们变得更加强大。是我们护卫着数据中心的安全运转。
  “好吧,邦妮,让我来会会这位先生。”我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三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握了握手,它的手温暖而柔软,力道也恰到好处。这不是一只人类的手,在它光滑的手掌里你会感到缺少些什么,比如……热情。
  “保罗十三。先生。”它的嘴里发出磁性的模拟男声,太完美了。这也许就是古董的缺憾。后来研发出的终端机器人,声音里才会带着人类音质特有的瑕疵,比如沙哑和偶尔的咬字不清。
  “我没有看到你的职业记录。告诉我,你会做什么?”我问。   “我是维护数据中心的工程师,在这个领域,我无所不能。”它挺起胸膛,胸腔似乎带有某种共鸣,嗡嗡作响。这个版本的终端机器人的最好出路,也许是去做个播放器。
  无所不能。这四个字让我有点儿目眩。我想起以往看过的无数份简历,几乎每一份都列举了求职者所知的全部技能,那是一排排由非常美好的动词、副词和专有名词组成的句子。无所不能。也许他们就是想让看到简历的人这么认为。但是没有人会有足够的胆量和想象力直截了当地把这个词写出来。无所不能。我不知道控制这个保罗的程序能不能感受到这句话中的荒谬,继而在黑暗的机器内部痛骂它的编写者。
  “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我想机器人也做不到。”我说。
  这个叫做“保罗十三”的机器人保持了沉默,它的后台逻辑一定选择了对类似的话进行忽略的策略。人类自己也这么做。对无意义的话进行处理,只会浪费计算资源,浪费电力。废话是和绿色环保背道而驰的。
  我发现试图和一个机器人聊天不是个好主意,还是赶快把这件事情了结为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为了得到它,我失去了两个工程师,它的工作就是接手他们的活儿。
  我在工作频道里连通了保罗的未来主管,“雅各,我这里有个……”我踌躇了一下,“有个人介绍给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雅各是我的爱徒,驾驭机器人对他而言应该是个历练的机会,他总是能从我这里得到这样的机会。因此,当他看到保罗时,倒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讶。简单介绍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把这个“人”领走了。我告诉他,这算是一种新的设备,希望他能好好使用。
  办公室又恢复了清静,我终于可以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的终端连上了任务处理环境,那里有一道精心挑选的难题等待着我,合作伙伴们的身影在我四周亮起,我们互相点头致敬。这么多年,我一直坚持从事一线的工作,只不过我有只选择复杂棘手问题来处理的权力。我是一名工程师,技术就是我的生命。
  无所不能。即使工作时,我想起这个词还是暗地里笑了。这倒是我从业以来的不懈追求,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没有人能做得到。
  四
  十天之后,当我差不多快忘记保罗十三时,工作频道推送来一封信件,发信人是雅各。这是一份并不正式的工作报告。
  “自从机器人加入小组以来,整个团队的工作效率就变了。”机器人的主管写到,“它处理常规问题的时间是普通工程师的三分之一;至于复杂问题,它只需要花费普通工程师十分之一的时间,甚至更短。以绝对值来衡量,问题对它而言没有简单与复杂之分,处理起来都是一样快。而且,它不知疲倦。
  “问题队列从来没有如此快速地空过。这个家伙使其他十八个人的工作量减少了三分之一,这个成绩足以让所有的团队领导欣喜若狂。只不过,对于一个以处理问题量来做绩效考核的部门,等到月底,其他人的绩效收入就会跟着缩水三分之一,与此同时,人力资源部会发现其实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公司不需要的。
  “我没办法向其他人解释,一个机器人抢夺着你们的工作机会,并用实际行动狠狠羞辱着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号称从事复杂脑力劳动的人。也许在它的眼里,我们拼命工作的样子就像幼儿做拼图一样可笑。
  “我们当然乐意和优秀的人物一起工作,但我们不想和一个高明的自动化工具一起工作。当然,它绝不是一个工具,也不是一条能够激励大家努力工作的鲶鱼,而是一条吞噬一切的鲨鱼。我们的收入、信心和荣誉感都将在它黑洞洞的嘴里化为乌有。”
  吞噬一切的鲨鱼?形容一个机器人?当然,我知道这个机器人只是一个人形的终端,它的背后,是在无数台服务器上并行运行着的程序,一个由人类编写、随时可以被终止的程序。
  我把邮件转发给了邦妮,人力资源部或许可以在另外一个方面准备说辞,助我一臂之力。
  很快,邦妮那带有职业微笑的脸在我眼前亮起。“要面谈?”她问。
  我点点头。
  五
  邦妮来到我的办公室,这段时间,我们私下见面的次数稍微多了些。
  “很意外?”邦妮问,“我是说那份牢骚。”
  “有一点。”我说。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不是机器人保罗十三的能干,而是雅各的悲观。“雅各是个聪明干练的人,而且不是新手。我不太能理解一个工具能把他打击成这样。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情况,一个新的工具出来,使得我们之前采用的方法变得笨拙而低效,但那时我们不会沮丧,而是满心欢喜。全力征服它,而不是相反,这一直是干我们这一行必备的素质。”
  “那你觉得这是雅各个人的问题?”
  我很难回答。雅各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强大的竞争对手只会点燃他的斗志。他也许会暂时甘拜下风,但绝不会轻易认输。
  “雅各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邦妮看我沉默着,便接着说,“汤姆已经拿到了有足够说服力的数据。按照他的计划,下个月开始,就要对中心的工程师进行一次大规模清洗。不远的未来,公司将会完全依赖仁通公司的机器人服务。不过,这次变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碧湖分中心正在做这件事,数据显示,一切都会很平稳。到时候我们只是重复另外一个地方的历史而已。”
  重复历史。大部分时间,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每天仿佛都在重复昨天的历史——工作,休息,娱乐。大循环里套着小循环。可变化往往不期而至,几天之内,生活的面貌就会天翻地覆,我们分辨不出那迥然不同的生活是否属于自己,能做的也许只有接受。
  这个道理我懂。而且,我已经习惯了。
  “所有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提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所有。”邦妮看着我的脸,“泰德,你是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听汤姆说,你依然保留着相当份额的股票。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个换用机器人的举措会保证公司利润的增长,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公司的利润很重要,这个我明白,不需要邦妮过分强调。六年前,公司还是一家所谓的高技术企业,有一个庞大的产品研发部门,连年亏损,有成果却没有收益,甚至把公司拖累到了破产的边缘。汤姆一度要想把它卖掉——也许是迫于董事会的压力。唯一的阻力在我。知道这一点后,汤姆找到我,说,该死,泰德,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公司被那些怪物搞得灰飞烟灭?我哑口无言。从那以后,公司规模扩大,财报漂亮,只不过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家服务输出公司,再也无法发动一场像样的革新。   “看来这次是我引狼入室了。”我说。这是伴随我一生的弱点——凭着理性去做决定,在感情上却常常无法接受决定带来的后果。这是一种虚伪而脆弱的人格,但我没办法改变。
  “当然不是。”邦妮说,“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如果没有你的关注,我或许会找一个其他的理由,这是我的工作,必须这么做。”
  不管接不接受,我的意见其实无关大局。汤姆提到我,只是想表达一下尊重。只要对公司有利,他才不管什么阻力,他会用各种手段说服我,也会说服董事会。
  “泰德,”邦妮的声音突然有些伤感,“既然‘人’不存在了,我在公司也就没了意义。与专业的人力资源服务公司的协议已经签订,这次的事情做完之后我也会离开,很快。我不想到时再告别。”
  她轻轻拥抱了我。
  六
  雅各是在一个半月前辞的职,他是最后一批。几乎所有剩下的工程师都在那次离职潮中递交了辞职报告,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朝不保夕、没有前景的地方待下去。
  临走前,他对我曾经给予的帮助和指导表示了感谢,虽然现在看来,那些事情唯一的意义就是增添回忆,但他的感激之情却是由衷的。我欣赏他,当然是因为他像年轻时的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像自己的人并不容易。
  我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系统工程师工会也许会帮我找到一份工作。”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也许该考虑换一个职业了。我想了很久,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这些话,但是,图曼先生,我会跟你讲心里话。其实我真的后悔,花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去掌握现在这些看起来已经无用的技术和知识。”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我不知道,以前我对他的鼓励和指引究竟是对还是错。这么多年,我鼓励过公司里几乎所有的后辈工程师,从最初精干的研发团队,到后来庞大的系统维护工程师部门。我一直为自己对待技术人员的真诚和对技术纯粹的热爱而自豪,渴望得到他们的爱戴,希望自己能够为他们的职业生涯提供真正的帮助。不过现在看来,我好像只是个妄人和骗子。
  我当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会重新找到自己的。”我说。带着这句不确定的祝福,他离开了。
  现在我的办公室彻底冷清了,工作频道一直开着,却和关闭没什么区别。
  一连四十多天,我无事可做。前端机房已经被保罗十三和它的兄弟们占据,它们配合默契。也难怪,它们共享一个大脑,不需要协调;它们循规蹈矩,不需要管理;它们能力超凡,不需要权威的帮助和仲裁。所有的问题都在它们内部得到了解决,我和它们之间,有一堵看不见打不破的墙。久而久之,我觉得力量正在从我身体里流逝,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无所事事时,一封邮件推送到我的面前。我看过之后,直接把它扔进了垃圾箱。这是一封邀请函,内容荒诞,可它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一个念头在我的脑中萌动着,难以遏制。我从垃圾箱里恢复了信件,反复阅读和推想,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是到辞职的时候了,我想,汤姆或许正在等着读我的辞职报告,然后毫不犹豫地批准。
  七
  我已经很久没在私底下见过汤姆·托兰了,毕竟他在经营着整个公司,而我只是负责维持。这么多年,他牢牢地掌握着公司的控制权,帮助公司和自己度过了无数危机,而我,好像越来越微不足道。不过,我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我搞不清楚,在金钱上,充裕和更多有什么区别。我隐遁在自己构造的技术世界里,无法理解汤姆对权力、财富和女人的热爱,更多时候,好像我是在刻意回避着他。
  “泰德。”他给了我一个拥抱,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尽管这次会见是事先约好的,但我还是对他能够站在门口亲自迎接而略感吃惊。他的两鬓有些修饰性的白发,尽显成熟男人的魅力。频繁的应酬和五次婚姻并没有摧毁他的身体、理智和情感。
  汤姆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排凳,和整体格局并不协调,看得出来是为我临时准备的。十多年来,我一直被轻微的椎间盘突出困扰,没办法坐软沙发,他没忘这一点。
  “想喝点什么?”
  “随便。”
  几秒沉默之后,我先开了口。
  “汤姆,我辞职了。希望不管对我还是对公司,这个决定都不算晚。”
  “泰德,先不说这个。”他呷一口杯中的葡萄酒,“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么并肩坐着。”
  我当然记得。
  八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暮春的夜晚,我应邀参加杜肯大学的校友聚会,聚会在一家酒店的屋顶花园。召集人或许是出于礼节而邀请了我,但那次我破例去了。和预想中的一样,参加聚会的人各个衣冠楚楚、谈吐不俗,显示出良好的社会地位,而我只流连于免费酒水。一杯又一杯的酒精饮料从我的喉咙灌进,在胃里调成独特的味道,很快我就微醺了。我在一个排凳上坐下,凉风吹来,似乎所有的苦恼和恐惧都被吹散了。
  就在我眼睛盯向黑暗、享受大脑放空的轻松时,一个人在我身边坐下。“这儿的酒真不错。”他说。
  我扭过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棱角分明,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
  “是啊。”我附和道,“确实不错。”
  “汤姆·托兰。”他伸出手。
  我把酒杯换到左手,“泰德·图曼。”
  之后我们漫无目的地闲聊起来。我得知汤姆居然和我是同一个系毕业,只是他比我高四届。很早之前他就摆脱了技术工作,现在是独立的风险投资顾问,涉猎的目标是高技术领域的创业公司,他的成绩斐然。汤姆也了解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为自己财务状况深深苦恼着的软件工程师,一个自以为是的技术至上主义者,这个人供职于一家科技公司,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独自抚养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他的语调中充满同情。
  “还好,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辛苦。”那时的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接受别人同情的人。
  “嗯。”他点点头,或许是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在家时有社工帮忙照看孩子,而且我有一套自动化的育儿装置可以帮助她们。事实上,现在社工的抱怨是,平常基本上没有事情可做。她们一天到晚要做的只是盯着小孩,防止意外发生。”我说。
  “市场上还有这样的装置?”汤姆有点儿吃惊。
  “我不知道有没有卖的。”我说,“这套装置是我自己研发的。一开始,我买了一个简单的履带机器人,通过扩展机器人的自带芯片,加入了抚养婴儿的控制逻辑。不过因为外形的限制,局限在机器人内部的计算能力和经验数据的存储能力都难以进行强力扩展,功能和可靠性都很差,反应也慢。后来我想,既然机器人只是作为一个保姆,局限在室内,为什么不把控制程序放在服务器上,通过高速的无线局域网络进行控制?试验成功之后,我重新写了代码,然后淘了些过时的设备,在家里把环境建了起来。经过几个月的训练,那个机器人至少在照顾我的孩子上已经相当完善了。”
  我之所以这样滔滔不绝,完全是出于程序员的一种特殊癖好,喜欢把各种事情条分缕析地解释清楚,完全不在意听众是否有兴趣和耐心。不过汤姆是个好听众,他仿佛很感兴趣,眼睛也变得更亮了。
  “图曼先生,恕我冒昧,我想到贵府拜访一下。”
  “当然可以,不过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我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加班到深夜,事实上,我在公司身兼两职,因为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来支付房租、前妻的赡养费,以及让孩子过一个不至匮乏的童年。
  “如果可以,我想现在去。”
  “现在?”这并不是一个坏主意。抱着用酒精来放松自己的目的,这次来我没有开车,汤姆可以送我回去。“走吧,还等什么。”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当然知道汤姆的兴趣所在,这对我来说,或许也是一个摆脱财务危机甚至金钱束缚的机会。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套装置将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那时并不知道,它后来还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那天晚上,汤姆在我家中待了很久,他看到了想要看到的—— 一个好似玩具的简陋机器人不用人类指令,便能独立完成诸如调制奶品、喂奶、换洗尿布等事情,甚至会哼唱儿歌哄孩子入睡。我还记得当时汤姆强自抑制的惊讶表情。
  “你给所有的新手父母带来了福音,图曼先生。”他说。
  然后他提出一些意见,比如传感器在房间内安放得过于密集;整套计算装置显得过于臃肿;外出活动时机器人完全无用。当然,这些都不是根本的问题,所以基本上,他感到满意。
  “你有没有想过要把这套系统商业化?”他试探着问。
  “要说完全没有想过那是假话。”我说,“但我没有时间,而且我不懂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资本家、代工厂和营销商,每一个环节我都缺乏知识和经验,而且产品卖出之后的维护也是想想就会头疼的事。”
  “没关系。”汤姆微微笑了,“你担心的这些都可以交给我。”他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自信,“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合作成立一家公司。软件工程师的技术生命其实并没有那么长,将才能迅速变现,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怎么样,泰德,要不要一起干?”
  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呢?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IT行业就有众多的创业传奇激励着无数的年轻人。财富的诱惑或许是一方面,但对于以技术自傲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恐怕是想象力和自由欲望的满足。“我想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有了微笑。
  我们先达成了一个简单的口头协议框架,我先负责做一个简化的小型方案,不需要顾及成本,而汤姆则去寻找资金,这两件事对我们来说都不算困难。十天之后,随着书面协议的签订,公司成立了。为公司取名时略有波折,最初我们都同意使用“天才家政(Talent Homework)”这个名字,但最后,汤姆把后一个单词由“Homework”改为了“Teamwork”。
  “Talent Teamwork,图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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