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上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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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8年4月28日,“湘黔滇旅行团”抵达云南昆明。
2 “湘黔滇旅行团”沿途烧柴做饭。
3 “湘黔滇旅行团”行进途中。当时,湖南省主席张治中为学生准备了统一行装:草绿色军服,打绑腿,背干粮袋和水壶及一把长沙油纸伞。
4 1938年4月11日,“湘黔滇旅行团”渡盘江时的情形。

  清华园,历来是北京的宁和静谧之地。1937年的这个夏日,清华园的宁静却被打破了。
  “风物凉爽,窗外荷池犹存红花一朵。哀蝉寒蛰,鸣不绝响……”“七七事变”后,时任清华大学教授吴宓在日记里写下清华园的如此景象——枪炮声中,他多次冒险回校,流连忘返。清华的师生们如此留恋这片净土,但他们都知道,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已不可能在北平继续静心读书了。
  为国家和民族“死中求生”
  北平沦陷后,日军占领清华。一片净土,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学校成为日军的兵营和伤兵医院,学校设施、仪器设备、图书均遭受洗劫,体育馆被用作马厩和食物储藏室……
  侵华日军每攻占一个城市,均有计划摧毁和破坏中国文化:焚毁出版机构、破坏大学、占领学术机构、劫掠图书文物、残害知识分子……清华大学的厄运,成为日寇摧毁中国文化机构的一个缩影。
  《北京市抗日战争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一书显示:北平沦陷期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均遭洗劫。清华大学从建筑物到图书、仪器,均遭到日军疯狂毁坏和掠夺;北大沙滩红楼沦为日军宪兵司令部,多位留守教职工遭受严重身心折磨,日军还劫掠了北大图书馆馆藏珍品《俄蒙界线图》,这一孤本文献,迄今下落不明……
  北平沦陷之初,这里的知识分子,都在面临艰难的抉择。吴宓深感悲愤无望,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闻报,知战局危迫,大祸将临……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节,或就义。”同为清华大学教授的朱自清、闻一多等也在为国家的命运忧心忡忡:到底该以羸弱之躯亲赴战场,还是该保住文脉,使“弦诵不断绝”。
  1937年7月29日,南开大学遭到日军轰炸,校园被焚毁。日军指挥官在记者会上宣布:“我们要摧毁南开大学,这是一个反日基地。中国所有的大学都是反日基地。”
  随着一座座大学的被占、被毁,中国高等教育步入了生死存亡之境。
  1937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将北大、清华和南开合并,在长沙成立一所临时大学,指定北大校长蒋梦麟、清华校长梅贻琦、南开校长张伯苓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
  三校南迁,并非当时特有的现象。据统计,从抗战爆发到1938年8月底,中国108所高校,有91所遭到破坏,10所遭完全毁坏;25所因战争而陷入停顿。为此,全国106所高校进行了300多次搬迁,迁校3次以上的有19所,8所高校迁校达4次。
  而成立不久的长沙临时大学,刚刚上完一学期的课,便再次面临战火进逼的困境。再次迁徙被提上日程。
  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在国仇家恨面前,很多不愿意“逃命”。学校支持那些弃笔从戎、奔赴战场的学子,但学校更认为,日后中国建设需要专业人才,不能让大批的大学生上前线。梅贻琦说:“一个民族,生存的最根本价值是什么?我们都是教书的,我们的责任,是要去塑造一个民族的灵魂,难道这不比打仗更艰巨吗?”
  不悠闲的“旅行团”
  1938年2月19日,学子们从长沙出发,奔向西南,当时有3条路线:大多数教师、家眷及部分女同学从长沙乘火车到香港,然后由香港渡海到越南海防,乘火车入滇;经济条件较好的男同学和少数女同学,由长沙乘火车到广西桂林,再由桂林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镇南关进入越南,转乘火车入滇——这一路人数最多;而最艰苦的一路,便是由湖南出发,徒步行走到昆明的“湘黔滇旅行团”。旅行团由267名家庭贫困的男同学和11位中青年教师组成,配有4名军事教官及队医等。他们跨越湘、黔、滇三省,翻过雪峰山、武陵山、苗岭、乌蒙山等崇山峻岭,步行3600里。
  文人长征,旷古未有。虽名“旅行团”,但绝无旅行之悠闲。据记载,“湘黔滇旅行团”出发之前,每人发给军装一套,绑腿、草鞋各一双,油布伞一把,限带行李8公斤——主要是路上必需的生活用品。这批学子脚踏草鞋,行进在泥泞的湘北大地。头几天还有人打伞,可细雨似乎永无停止地下着,为了行走方便,大家将油布伞往背后一搁,不撑了。棉衣湿透了,到宿营地用火烘干,第二天再穿。
  参加过这次“旅行”的人回忆说:在路上时间长了之后,队伍越拉越长,首尾相距竟有十多公里。为了照顾那些掉了队的人,负责后勤的人一般每天下午5点以后就开始找地方宿营,饭做好后,把所有的碗集中起来,以每人盛一碗为限,先到者先吃。晚上9点以后,各队队长清点饭碗,只要碗都空了,就说明人员全部齐了。每天最后一个到的总是化学系教授曾昭抡——曾国藩的后人,我国近代教育的改革者和化学研究的开拓者。
上:穆旦(1918—1977)
下:李政道(出生于1925年)
  西南联大的校歌,第一句便是关于这次旅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事实上,这些学子们选择的路径,有些的确与当年红军长征时走过的重叠,一路上还能看到红军当年留下的标语。
  令后人感慨的是,在漫漫长路上,师生们也没有放弃对知识的追求。在行军两个月期间,中文系学生刘兆吉根据路上所见所闻,写成了《西南采风录》一书;外文系学生查良铮(即诗人穆旦),行前先在长沙购买英文小字典一册,途中边走边读,背熟后陆续撕去,抵达昆明,字典完全撕光;学美术出身的教师闻一多沿途作了50多幅写生画;生物系的李继侗、吴征镒两位先生,带领学生采集了许多动植物标本;经过矿区时,曾昭抡带着理工学院的同学,指导了当地的矿工冶炼;地质学家袁复礼则几乎一路都在不停地敲石头,向学生讲述地质地貌。在这200多名穿着草鞋走中国的学子当中,还出了后来著名的哲学家任继愈、量子化学专家唐敖庆和航天工业巨匠屠守锷等人。
  西南联大的史料抢救者与研究者、作家张蔓菱曾在北大有过一次演讲,在谈到“湘黔滇旅行团”一路有惊无险到达昆明时,她说爱才是中华民族的风尚,当时整个社会,包括下层都是这样。旅行团走到贵州等非常贫困的地方时,发生过很多事情,都有文字、照片记录。比如,当地的“片儿警”,也就是地保会出来敲锣,说:乡民们注意了,今天老师同学们要从这儿路过,今天集市不许涨价,要方便老师同学。还有一个布告,是玉屏县县长写的,说:今有大学师生路过我县,国家危难关头,这些大学生都是未来民族振兴的领袖,所有民众必须予以保护,予以爱护。所以师生一路走来,从来没有什么地方故意抬高物价、不让住等,都是给予方便。即使在匪患屡禁不绝的湘西,学子们也没有受过骚扰,或许连土匪都知道,这一群人,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吧。
  衣服能丢,书不能丢
  经湘、黔、滇三省,历时68天,1938年4月28日,“旅行团”师生们到达昆明。对这批学子们来说,这次“长征”总算走完,而对全国其他一心向学的学子来说,他们的“长征”才刚刚有了方向。
  邓稼先,北平沦陷时正读中学,在日本人组织的庆祝会上愤怒地撕碎了日本国旗,为避祸逃离北平,途经上海、香港和越南的海防、老街,到达昆明。1941年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
  1942年,一个瘦弱的16岁少年在江西赣州找到一本关于牛顿定理的大学丛书,他看得入迷,又觉得某个地方不对,就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老师。老师觉得这少年是疟疾发作了,头脑不清醒。这个少年就是日后的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李政道。
  当时,李政道确实患上了疟疾。他不甘心在日军的刺刀下读书,从上海逃出后,先在浙江嘉兴一个窝棚上学,日军迫近后,他与二哥李崇道一路向西,因患疟疾,半途留在赣州读书。随后又从江西经广东进入广西,再从广西转入贵州。
  后来李政道回忆说,他不但感染过疟疾,还患过痢疾,身上长满疥疮,活像一个流浪的乞丐。每天疟疾发作,如寒流来袭,颤抖不止。高烧、恶心、呕吐又频频泻肚。他无药可服,备受折磨,几致丧命。路程中大家都在逃难,不前进就要掉队,后果难以想象,李政道咬牙坚持。翻不尽的高山大川,攀不完的悬崖峭壁,有时走一天还过不了一座山。进入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山更高了,路更难了。可是希望就在前面。
  这个未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在西进的路上,有两个细节值得后人铭记:其一,李政道给茶馆做过清扫工。敌机轰炸时老板都逃到防空洞去了,他却在机枪的扫射下坚持收拾,因为老板答应他可以吃别人剩下的东西;其二,他一路上把衣服丢得精光,但书却一本未丢,反而一次比一次多。
  1944年,李政道终于到达西南联大。
  何兆武、朱光亚、潘际銮……在时空的长河里,这些个体的上学之路实在太短太微不足道,但对我们民族而言,足以凝结那个特殊年代最高昂的精神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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