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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0年8月16日被解放军总医院派到邓小平同志身边工作的。在给首长做专职保健医生的3年时间中,小平同志先后会见外宾187次,接受外国记者采访7次。我曾多次目睹小平同志接见外国元首和接受记者采访的各种场面,他的外交家风采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精力充沛 反应敏捷
我给小平同志服务时,他已是76岁的老人了,然而,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像近八旬的老人。他的精力很旺盛,外事活动更是频繁,工作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一天会见几批客人是常事,每次总是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对答如流。
小平同志的精力非一般人可比,我们这些在他身边工作的年轻人更是自愧不如。有一天,小平同志上午刚主持完会议,秘书就告诉他下午3点有外宾等着接见。由于连续几天频繁地参加各种活动,我们工作人员都感到很疲乏。那天午饭吃过后,我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待我猛然醒来后,才知道小平同志早已乘车到钓鱼台会见外宾去了。
据我观察,小平同志平时少言寡语,在家中也很少与家人说话;但他一进入工作状态,尤其是会见客人,马上判若两人。小平同志会见外宾时,允许我们工作人员在场,我常常侍立一旁听他老人家与外宾谈话。无论是发达国家的元首,还是发展中国家的首脑,亦或是世界级的大腕外交家与著名记者,他们初次见小平同志时一般都有些拘谨,有的甚至手足无措。但是,小平同志善于用风趣、坦诚的语言使对方精神放松,很快便赢得客人的信任和对他所述观点的赞同。
小平同志乐于面对任何一位被世界称为“铁腕人物”的交谈高手,善于通过记者的笔向世界人民宣传社会主义中国,宣传我国政府对国内外各种问题的态度和立场。小平同志思维敏捷,谈锋犀利,善于用通俗易懂、生动贴切的语言来表述对一些重大政治问题的态度。交谈中,尽管他的右耳听力有些障碍,但他从不反复询问,他对问题的理解非常迅速,反应也相当惊人,分析问题简明透彻、不卑不亢,经常能够稳操胜券,这一切充分显示出他那闻名世界的大政治家、外交家风采。
据我多次观察,小平同志会见外宾时的谈话内容,事先都没有文字准备。他从不看什么资料,有时甚至还看点武侠小说什么的。外出会见时间一到,他马上放下书报,更衣上车。小平同志的时间观念很强,总会准时出现在会客厅。如果其他国家的领导人迟迟未到,小平同志总是安之若素,静静地等候着,直到会见的人珊姗来迟时,小平同志也总是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妙语连珠 答法拉奇
我刚到小平同志身边工作的第一个月,就有幸聆听了他同法拉奇的唇枪舌剑。那是1980年8月21日和23日两天时间里,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两进中南海,就当时国际国内十分关注的最敏感的政治问题专访小平同志。
众所周知,世界著名女记者法拉奇一向以言辞泼辣、问题尖锐而著称,并著有《风云人物采访记》一书。法拉奇采访过很多国际知名人物,如英·甘地、基辛格、阿拉法特等,是一个令世界许多政治家闻之发怵的记者,连能言善辩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都经不住她的诱问,一不小心吐露了隐私。基辛格在接受她的采访后曾诙谐地叹息说:“她把我完全给毁灭了。”果然,法拉奇与小平同志一见面,便连珠炮似地提出许多尖锐问题,令我们这些侍立一旁的工作人员都感到局促不安。
法拉奇问:四个现代化将使外国资本进中国,这样不可避免地引起私人投资问题,这是否会在中国形成小资本主义?
小平同志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回答说:归根到底,我们的建设方针还是自立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方针。不管怎样开放,不管外资引进来多少,它占的份额还是很小的,影响不了我们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吸收外国资金、外国技术,甚至包括外国在中国建厂,可以作为我们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的补充。当然,这其中也许会带来一些资本主义腐朽的东西,但这不可怕。
法拉奇:那么,你是否认为资本主义并不是都是坏的?
小平同志:要弄清什么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要比封建主义优越。有些东西并不能说是资本主义的,比如说,技术问题是科学,生产管理是科学,在任何社会,对任何国家都是有用的。我们学习先进的技术、先进的科学、先进的管理来为社会主义服务,而这些东西并没有阶级性。
法拉奇:共产主义是否也承认个人利益?
小平同志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按照马克思说的,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第一阶段,这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必须实行按劳分配,必须把国家、集体和个人利益结合起来,才能调动积极性,才能发展社会主义的生产。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生产力高度发达,实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将更多地承认个人利益、满足个人需要。
法拉奇还问了怎样看待毛泽东的错误,周恩来在“文革”中为什么没有被打倒等问题。小平同志都非常巧妙地作了回答。
法拉奇接着问:你给江青打多少分?
小平同志不假思索地说:零分以下。
法拉奇又问:你对自己怎么评价?
此问题的提出,回答不好就会造成与毛泽东、周恩来,还有江青相比较的假象。小平同志平静地说:我自己能对半开就不错了,但有一点可以讲,我一生问心无愧。你一定要记下我的话,我是犯了不少错误,包括毛泽东犯的那些错误我也有份,只是可以说是好心办了错事。
小平同志坦率的回答令法拉奇大为敬佩,很是感动。小平同志在与法拉奇的谈话中,用辩证的观点阐述了他对某些问题的看法。他的思维之敏捷,见解之精辟,给了法拉奇很深的印象。采访结束后,法拉奇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开了中南海。
两年后的1982年9月30日,基辛格博士访华时称赞小平同志说:“我看了你与法拉奇的谈话,你是惟一同法拉奇谈话取胜于她的人。”1985年,小平同志在会见意大利共产党书记亚历山德罗·纳塔时,又提起与法拉奇的那次“答记者问”。小平同志笑着说:“我同她谈了七八个小时,她给我出了许多难以回答的题目,我总算通过了考试。”是啊,小平同志每次接见外宾与“答记者问”,无一不是严格的“考试”。同时,他也由此折服了世界政坛和新闻界。
与“铁娘子”的智慧较量
小平同志会见撒切尔夫人时的情景,读者一定在当时的新闻记录片或照片中瞻仰过小平同志的风采。撒切尔夫人在英国政界是一个铁腕人物,处理国际事务一向以强硬和善于变通著称,所以人称“铁娘子”。香港问题怎样谈,她早就打了如意算盘。英方外交官员已多次与中方接触,她知道中方收回香港的决心很大,但并不想因此而改变香港自由港的地位。撒切尔考虑的是:如果能让中方把主权和治理权也分开,主权归还中国后,英国仍然保留对香港的实际管治权,岂不是更好!要做到这一步,必须首先让中国承认历史上有关香港的3个国际条约继续有效。这是撒切尔的如意算盘。
1982年9月24日,中英双方最高层进入实质性的会议。那天,“铁娘子”接到通知,小平同志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与她会谈。她走向福建厅,见大门紧闭,有些纳闷:为何邓小平还不出来迎接?她正在疑惑之时,福建厅的大门忽然洞开,小平同志身着笔挺的灰蓝色中山装,脚蹬锃亮的皮鞋,精神焕发地走出来,上前五六步与她握手。“铁娘子”锋芒毕露,说:“我作为英国现任首相访华,看到您很高兴”。小平同志绵里藏针,说:“是呀,英国的首相我认识好几个,但我认识的现在都下台了。欢迎你来呀!”
寒暄过后,转入正题。“铁娘子”先声夺人,把英国历史上强加给中国的3个不平等条约搬了出来,声称按国际法3个条约仍然有效,还说1997年后英国要继续管治香港。会谈一开始她就把香港主权的归属问题提出来了。
小平同志毫不客气,斩钉截铁地说:“主权问题是不能谈判的。中国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丝毫回旋余地。”随即他加重语气说:“香港是中国的领土,我们一定要收回来”。他还特别提醒“铁娘子”:“我们要收回的不仅是新界,还包括香港岛、九龙。如果到1997年还不收回香港,那就意味着中国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国领导人是李鸿章,任何一个中国领导人和政府都不能向中国人民交待,甚至也不能向世界人民交待,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没有别的选择。”小平同志还开导“铁娘子”说:“中国收回香港主权,对英国也是有利的。这意味着届时英国将彻底结束殖民统治,在世界公论面前会得到好评。”
“铁娘子”早就知道小平同志精明果断,谈判时既强硬又灵活,初次交锋,确实厉害。“铁娘子”没料到小平同志在香港主权问题上寸步不让,她打出的第一张牌就碰了硬钉子,但她仍不甘心,说:“中国不是很关心繁荣吗?如果中国收回香港,给香港带来的将不是繁荣,而是灾难性的影响,这可对中国的四化建设不利啊。”“铁娘子”发出了威胁。
小平同志从来不惧威胁恫吓,他掷地有声地说:“不能说香港保持稳定必须在英国的管治下才能实现,中国收回香港后自有办法继续保持香港的繁荣。即使香港不能继续保持繁荣,对中国的‘四化’建设又有多大影响?如果中国把四化建设能否实现放在香港是否繁荣上,那么这个决策本身就是不正确的。”小平同志索性把话说开:“如果中国宣布要收回香港,就像夫人所说的‘带来灾难性的影响’,那么我们要勇敢地面对这个灾难,作出决策。”小平同志还向“铁娘子”交底说:“我们还考虑了我们不愿意考虑的问题,即如果有人不愿合作,在香港制造混乱,中国政府不得不对收回香港的时间和方式另作考虑。”小平同志的话表现了爱国者的坚定、革命者的胆略和政治家的高瞻远瞩。
“铁娘子”在会谈较量中一直处于劣势,她的观点被小平同志逐一驳回。不过她也明白,如果最后谈不好,对英国也没有好处。会谈结束后,“铁娘子”落寞地从大门走出,脸色沉重。
此次会谈中,小平同志将思考很久的伟大政治构想“一国两制”首次公布于世。小平同志与撒切尔夫人的会谈,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使那位在全球有“铁娘子”之称的世界著名政治家原来坚持的许多观点都被迫让步,说得她口服心服,最后终于在香港回归问题上达成共识。我们这些站在一边的工作人员听了小平同志的雄辩,都感到振奋和骄傲,当时的心情真是非常激动、难于言表。那天的会谈气氛表面上平和,实际却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铁娘子”虽“铁”,但在香港归还中国的问题上,不得不按小平同志的主张办理,这是大势所趋。尽管如此,撒切尔夫人对小平同志仍很敬佩,她再次访华时曾这样评价说:“我认为,从历史的观点看,‘一国两制’是最富于天才的创造。这种构想看起来是简单的想法,但却是充满想象力的构想,是解决香港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达成协议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