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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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仁学,笔名巴山楚雪,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野草》《北方文学》等。
  一
  天放亮的时候,随着杨家老宅的大门嘎吱一声,老勺便开始出门升旗了。旗是酱旗,浅黄打底,金色流苏,中间端坐三个醒目的大字:杨家酱!
  升旗是老勺每天早起必做的仪式。双手捧旗,大步流星地迈向旗杆;然后展开酱旗,徐徐拉升;最后驻足仰望,行注目礼……整套流程不仅规范,且神情庄重,浑身充满了仪式感。
  不过,老勺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仪式感了——他的“旗杆”已被别人占据。老勺以前是在对门那根灯杆上升旗,灯杆笔直,也没什么障碍物,升起来很顺溜。可前不久,老街灯杆全都齐刷刷挂上了“满江红”酱广告,老勺只好改在灯杆一侧的银杏树上升旗。银杏往上一人多高便是旁逸斜出的树枝,酱旗走不高,从此也就没了仪式感。
  一看见那棵灯杆上的广告牌,老勺恨不得放开嗓子骂一句才痛快。骂谁呢?当然是骂那个满江红酱品公司的老板岳成峰!骂他白眼狼太不厚道,居然连个灯杆也跟他抢,广告只差贴到他杨家酱的大门上来了——这不明摆着挑衅吗?
  岳成峰到底还是变卦了!随着企业的渐入佳境,岳成峰就像发酵的酱母,变得越来越膨胀了,不单明着跟他抢市场,还暗地里挖他的墙脚,把几个跟随了他多年的老酱工也挖走了。更可气的是,女儿杨如凤昨天跟他摊牌了,要他交旗放权,否则她就另谋出路去了。老勺愣怔地望着女儿,一口闷气憋在嗓子眼里,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老勺眼里,女儿不仅模样好——据上了年纪的老街坊说,她跟她祖奶奶年轻时的样子颇有几分相似,天生的美人坯子。而且她手脚带风,做事既勤快又麻利,整日忙里忙外的,就像他手里的那把酱勺,一直都是他的好帮手。即便每天早起升旗,如凤也是从不缺席,总是神情俨然地全程陪着他,直到酱旗升起才转身离开。可近来如凤却变了,变得老爱跟他拌嘴抬杠,做事也是心不在焉了,三天两头往外跑,有时半天不见人影。如凤也不再陪他升旗了,一见他升旗就撇嘴,说旗儿挂上面不就得了,每天这样来回折腾也不嫌麻烦!
  如凤一直都想改变父亲那种传统小作坊式的小打小闹,她想直接上大机器生产,搞流水线作业。可老勺犟得很,说,传统有啥不好,传统的就是接地气!再说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活,说啥也不能让它在我手里弄丢了!
  老勺念旧,就像拎在他手里的那把祖传老酱勺一样,就是不肯放下。老勺给人打酱,从来不使秤。沽酱的说来多少,他将勺子伸到酱缸里轻轻一搅,然后悠悠地往上舀,一勺、两勺……最后一勺搞定,黏稠的酱汁挂成一条油线,收线便是妥妥的一份。有人怀疑他未必真的就能拿勺当秤使,拿回去一過秤,结果分毫不差。
  杨家酱虽说酱香味醇,可刀耕火种毕竟难敌大机器收割,眼见人家的大机器碾压到脚边了,如凤心里急出一团火来,惆怅地说,您瞧人家满江红才起步几年呀,转眼就成行业龙头了——等着瞧吧,咱杨家酱早晚得被他满江红吃掉,酱娘传下来的老手艺迟早得在您手里断代失传!
  老勺哼一下鼻子,一脸不屑地呛道,他岳成峰不就是拿广告炸出来的暴发户吗,神气啥呀?别看他眼下牛气冲天,可终究不得要领,恐怕也只是一时的光景。说到这儿,他望一眼中堂画上的阿庆嫂说,怎么会断代失传呢,我又没闭眼,即便我哪天闭眼了,不是还有你这个第四代传承人吗?你这话若是让酱娘奶奶听见了,肯定得骂你不肖子孙!
  如凤瞅他一脸认真,那么虔诚地望着画上的阿庆嫂,不由得睨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爸您也真是太奇葩了——那可不是酱娘,她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老勺有些尴尬,瓮声瓮气道,反正别人都这么说,酱娘就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阿庆嫂就是咱红军街里的酱娘!
  二
  提起酱娘,老街人几乎无人不晓;说起酱娘的故事,人们更是无不肃然起敬。酱娘做的酱,就像娘亲的奶水,滋养过好多人的童年;而“酱娘打鬼”的故事,更似一出红色经典,伴随了几代人的成长。
  说起酱娘,自然离不开老街。老街之所以得名红军街,是因为这里曾经驻扎过一支红军,而且指挥部就设在杨家酱园。红军进驻老街后,给老百姓做过许多好事。比如说老街那条狭长的巷道,最初是在光绪年间修建的,后来历经岁月侵蚀和牛踏马践,逐渐变得破烂不堪,反倒成了人们的绊脚石。于是红军从十里开外的山上采来大青石,又利用战斗间隙敲敲打打,硬是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好容易才重新铺成一条整齐平坦的青石板路面。
  那时酱娘还很年轻——其实,酱娘原先也有名字,名叫杨桂英,因为做得一手好酱,人们都习惯称她酱娘。据说,酱娘当年做的酱就跟她人一样,不单品相靓,并且非常开胃,回头客特别多。当时正值第四次反围剿,红军人困马乏,生活也是异常艰苦。于是酱娘时常变着法子,弄些鱼肉之类的荤料入酱,一来送给红军改善生活,二来作为战士们行军打仗时的随身干粮。
  抗战爆发后,酱娘已经做了母亲,但不久娘俩就成了孤儿寡母。她丈夫是被 小鬼子拿刺刀活活捅死的。丈夫死后,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从此守着老街那爿酱坊过日子。酱娘打鬼的故事也就发生在那个时候。当时,小城已经沦陷,但城外山上却活跃着一支打游击的新四军。一位新四军首长得知了酱娘打鬼的事儿,感慨不已,当即找来狼毫纸张,蘸足了老墨水,唰地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杨家将!写好后,他先是细细端详了一番,最后又在“将”字脚下加了个“酉”字,这才叫警卫员拿去做了一面酱旗,然后便挂在了酱娘门前那棵大槐树上。从此,酱娘的酱坊得名“杨家酱”,酱越做越好,名气也是越来越大。上世纪70年代,京剧《沙家浜》风靡小城,人们由阿庆嫂联想到酱娘,于是也便有了这样一句说法:酱娘就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阿庆嫂开茶馆,把个胡传魁藏在水缸里;而酱娘开酱坊,抡一把酱勺,硬是把个小鬼子给砸进酱缸里去了!
  酱娘去世前,将制酱手艺连同那面酱旗传给了儿子,后来儿子又传给孙子——她孙子便是老勺。再后来,县里征集革命历史文物,文物局派人找老勺要去了那面酱旗,转头又听说他手里还有一把打鬼的酱勺,于是复制了一面酱旗给他,接着又要他把勺子也捐出来。   老勺这回说啥也不干了,瞪着眼睛气哼哼地说,你不是要收我的秤吗?秤给你了,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说罢便将酱勺梆地摔在地上。那个文物局的吓了一跳,赶紧劝道,爷,别砸,千万别砸了,砸坏了我可赔不起!见文物局的灰溜溜地走了,老勺捡起勺来瞧了瞧,偷偷乐了。一旁看热闹的纷纷上前摸那把勺子,见勺子丝毫无损,不禁诧异道,你这勺啥材料做的,铁疙瘩似的,怎么摔不坏呀?老勺一脸的历史优越感,扬着脖子说,当然,我这把老勺可是吃过百年酱、打过小东洋的,就像孙悟空手里的如意金箍棒,无论斩妖除魔,还是开山劈路,就是砸不坏!大伙儿尽管知道他在吹牛,可还是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夸他不光酱做得好,就连手里一把舀酱的老勺也是奇了!“老勺”一名由此得来,很快也就被人叫开了。
  如凤见那勺子浑然就是父亲的第三只手,打酱就像老中医抓药材,一掐一个准,于是也想学着父亲的样子玩一把。不料勺子就是不听她使唤,舀给客人的酱不是多了一点,就是少了许多,始终拿捏不准。因为经常差秤,客人免不了找她扯皮。一气之下,她也是梆的一下将勺子摔了,嘟着嘴巴嚷道,打鬼勺,叫你欺负人,我把你送到博物馆去!
  老勺哎呀一声,忙不迭拾起来仔细摩挲一遍,看没事才吁了口气,厉声斥道,我摔勺那是万不得已,况且也是掂着轻重摔下去的——你这孩子怎的瞎胡来,摔坏了看我收拾你!又说,我之所以能把勺子当秤使,一来是熟练生巧,二来是心里搁着一杆秤,这杆秤就叫良心——把心端平了,打出去多少酱都不会缺斤短两。
  这把酱勺跟随老勺大半辈子了,早已成了他的心爱之物。适才一摔,老勺不由得两眼一闭,就像被人摔了心一样,疼得他直叫唤。打从这儿起,老勺再也不让如凤摸他的勺子了。
  老勺毫不掩饰他的执拗和自豪,时常对女儿施以传统教育:咱杨家酱可是百年传统工艺酿成的,而传统工艺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这样虽说走不了批量,但论香比味,从流水线上蹦跶下来的东西,永远赶不上咱亲手秘制的细活儿——大伙儿就爱咱杨家酱这一口!
  还秘制呢,您不是把那几招早教给人家了吗?如凤揶揄道。
  老勺狡黠地一笑:猫教狗,还留一招上树的本领呢——我早防着,料他岳成峰就有翻脸不认人的这一天!
  三
  提起岳成峰,老勺就如鲠在喉,异常气恼,甚至有些懊悔——悔不该当初一时冲动,竟然教了他三招。
  那是岳成峰刚入行不久,因为半道出家,对酱事只知皮毛,根本不谙其中奥妙,生产出来的酱品不仅成色难看,而且压根不合食者口味,硬是打不开销路,结果第一桶就亏了个底朝天。岳成峰眼睁睁看着堆积如山的酱品就要过期,连死的心都有,恨不得一头栽进酱缸里算了。
  好在岳成峰脑子靈光,后来一听说儿子竟然跟老勺的女儿曾经同学,于是一咬牙,将一摞钞票扔给儿子岳小飞,叫他赶紧以同学聚会的名义,将如凤请出来,又约几个能说话的同窗好友作陪,一起走进了大酒店。一番饕餮之后,几个同学照着岳成峰的授意,也就开始替他卖起惨来,说岳公子真是江湖,他老爸亏得都快掉底裤了,还这么大手笔请老同学们豪聚!如凤大为错愕,问岳小飞他爸干嘛的,为啥亏得那么惨不忍睹?几个同学异口同声,他爸跟你爸同行,也是做酱的——所不同的是,你爸做出来的那可是舌尖上的中国,而他爸捣鼓出来的却是一堆耗子屎,没人要,亏得一塌糊涂,他爸整天哭着喊着要跳楼呢。如凤高考后就再没见过岳小飞,加之同学期间他也不怎么活跃,对他已然没啥印象了,也不知道那个新冒出来的酱厂居然就是他爸开的。如凤见岳小飞一直郁郁的低头不语,全是几个同学在替他捧场,顿时觉得他怪可怜的,又觉得眼前这顿大餐吃得怪不是滋味。回家后,如凤将岳成峰的经营惨状讲给父亲听,老勺乍一听来便笑得前仰后合,末了又听说岳成峰要跳楼,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半晌才攒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要不,我给他点化一下,拉他一把……
  如凤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就给岳小飞打了电话。第二天一大早,岳成峰急颠颠地找上门来了。岳成峰进门就是一堆礼品,看见中堂画上的阿庆嫂就抱拳连连作揖。若不是如凤拦着,他转身就要对着老勺纳头便拜了。接下来,岳成峰又陪老勺升旗。看着酱旗徐徐升起,岳成峰眼珠子一转悠,脑子里也升起一面旗帜来,心想将来如果成功了,自己的企业也要有一面旗帜,甚至还要请人谱上一曲“满江红之歌”,到时众目睽睽之下,曲响旗升,岂不是挺励志的!
  那天,老勺带岳成峰参观了自己的酱坊,接着又应岳成峰恳求,到他酱厂里走了一遭。老勺见他原料车间全是机器选料,顿时皱起了眉头。接下来是看酱麹房,老勺不禁叹了口气。最后是看酿晒场,老勺拿起酱缸里的铁耙瞅了瞅,然后伸出指头往耙上一点,放进嘴里嗍了嗍,更是大摇其头,随即便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逐一点化。
  老勺说,做酱还是守拙一点好。比如选料,精挑细拣还得靠手工,所有酱料过一遍手心方可保证原料无一瑕疵。焐酱麹呢,更是一道细活儿,就像抱鸡母孵鸡苗,得悉心呵护,把准时辰。若是焐短了,那酱麹子就是个“醒蛋”;焐过了呢,一出窝就成了“病鸡”,一点马虎不得。其实耙酱也有讲究,酱耙得是香樟老树做成的,一来香樟驱虫灭菌,二来香樟原本就是一宗上好的天然香料,可入酱添味;同时酱要晾透,采日月精华,吸天地灵气嘛;此外酱要耙得勤、翻得深、搅得匀,这样才能确保每一粒酱都酿香熟透……
  老勺还特别叮嘱,这是咱酱娘奶奶当年摸索出的制酱秘诀,也是杨家酱的精髓——你照我说的做,万不可偷工减料!
  岳成峰点头哈腰,连连点头称是,一脸的感激涕零。老勺走的时候,岳成峰送出老远,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岳某成事了,以后但凡见着您杨家酱,我满江红一定退避三舍,绝不跟您争客抢地!
  起初,岳成峰也确实言出必行,兑现了他的承诺。老勺主内,杨家酱依旧偏安一隅,产品主要满足小城居民消费;岳成峰主外,满江红从此满血复活,大片大片地收割外埠市场。两人虽说同城同行,但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倒也相安无事。可打从岳成峰的企业去年扩规以后,忽然一反常态了,满江红不仅在小城的各大超市上架了,而且连沿街小门店也不放过,全都铺货开售了。在工业流水线和铺天盖地的广告冲击下,杨家酱溃不成军,垄断多年的客户和市场犹如一盏流觞,正奔着满江红哗哗流去。   其实,老勺对眼前的变局也是有所预感的,只是想不到岳成峰如此薄情,动作得如此之快,市场表现得也是如此之嬗变,以致他猝不及防。
  就在几个月前,岳成峰再次登门拜访了老勺。那天,岳成峰走进老街,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是跫跫有声,见面就壮怀激烈地幽默了一句,说他岳家军和杨家将原本都是大宋的铁血战团,若是两支王师合兵一处、抱团出征,以后可就不是满江红了,势必还会中国红,全球山河一片红呢!
  老勺也不正眼瞧他,冷臉笑道,你这牛皮倒是吹得挺美,只可惜一个在北宋,一个在南宋——这南辕北辙的,啥时候才能走到一茬哟?
  岳成峰眉眼掬笑,屁颠颠地将身子凑近了些,说,我俩今天不叨古,还是直说酱吧!岳成峰说他今天是特意来请老勺出山的,劝他别老是窝在老街做那巴掌大的市场了。接着又唏嘘,唉,现在企业不好做哦,不单要想法把产品做好,其实企业文化也很重要呢。比方说吧,您老这手里的茶,它就有茶道;酒呢,有酒文化;那么这酱呢,自然也有文化——酱文化。企业和产品就跟人一样,有文化内涵了才会有魅力,才能提升品牌价值,才会更受人的待见和喜爱。说到这儿,岳成峰一声叹息,说他企业现在做得风生水起,可就是历史太短,没啥可追溯的,整不出个酱文化来。别人一提他岳成峰,总是蹦出一个讨厌的词儿:土豪!叫他脸上很是无光。
  老勺哂笑道,土豪牛啊,土豪财大气粗呢!老远听见你脚步声,就知道是个重量级的人物碾压过来了。
  岳成峰嘿嘿一笑:您老才牛呢!杨家酱盘踞老街几十年了,谁也不曾撼动。旋即话锋一转,言语间开始带刺儿了。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照我看哪,我们做后人的不能光是坐享其成,得在前人的基础上把荫凉盘大!您杨家酱确实有文化,而且还是红色酱文化,可惜了您一把好牌,攥在手里硬是不肯打出去,攥久了还不是一把废牌!顿了顿,重新又回到主题。要是我俩合为一家,然后打上“杨家酱”旗号,来个百年传统工艺与现代生物科技结合,岂不是两全其美、互利双赢!
  老勺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觉得岳成峰的话挺刺痛他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句句在理,于是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那企业以后姓啥呢——姓岳,还是姓杨啊?
  岳成峰迟疑了一下,说,当然姓岳啊!不过您老放心,以后既然是一家人了,我也绝不亏待您,到时您就出任企业技术顾问,相当于公司副总经理待遇——怎么样啊?
  老勺心里嘀咕,啥一家人,八字还没一撇呢!又觉得这岳成峰未免太张狂,哪有叫师傅给徒弟打下手的,真是岂有此理!老勺端起茶来,貌似惬意地呷了一口,但立马却啐了,哼道,照你这么讲,那我杨家酱不是给你满江红吃了?要我杨家酱改姓易主——想得美!
  岳成峰不成想老勺会断然拒绝他,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只好摇头苦笑一声,怏怏地走了,没走几步又折回来撂一句,您老想好了,到时可别后悔哟!
  岳成峰走后,一旁的如凤急得跺脚直嚷,人家满江红毕竟块头大,光员工就好几百人,老板当然还是他岳某。咱杨家酱说穿了也就是个家庭小作坊,哪有虾吃鱼、蛇吞象的道理?
  老勺气愤地说,他满江红才几岁,这不是叫百岁老子给他龟孙子提鞋吗?即便我同意了,怕是你酱娘老奶奶泉下有知,也不会答应!
  其实,岳成峰跟老勺差不多年纪,只是老勺觉得,自己毕竟也算他的一日之师。为师者当然计较面子和尊严,或者说,岳成峰起码得对他和酱娘怀有一份应有的敬意和尊重。可现实却是,岳成峰完全不似当年那般谦卑,兀地变得傲慢了,嘴里蹦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把他砸晕,把他脚下的青石板砸出一个窟窿来,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四
  这天,老勺没见一笔生意,心里不免郁闷,不知不觉就在檐下的酱摊前打起盹来了。如凤嘴里哼着曲儿,脚下就像踩着一串音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对着老勺亲昵地嗨一声,兴奋地说,老爸,告诉你个特大喜讯!
  老勺抬起头来,眯着睡眼不耐烦地说,喜个鬼,今天还没开张呢!
  绝对喜讯,这下肯定比他炸广告还凑效!
  老勺一头雾水。
  如凤笑眯眯地说,岳某不是满街炸广告吗?我要弄个“酱娘打鬼”的神来镇一镇他的邪!
  老勺不解地问,怎么个镇法?
  您不知道呀,咱红军街要建一个红色文化休闲广场了!
  红军街打从挂牌文物保护单位以后,好多年都不曾有人动过土了,不可能!老勺摇头。
  如凤一口笃定地说,消息绝对可靠,而且我已经找过工程负责人了,问他能否让在广场上给酱娘塑一尊雕像?
  老勺起身打了个哈欠,信口问道,那人怎么说?
  那人连说要得要得,还说酱娘是个打鬼英雄,就塑一尊“酱娘打鬼”的造型,正好契合红色主题呢。不过那人又说,广场设计方案已经确定了,而且专项经费也划拨到位了,如果中途再追加一个元素,恐怕不好弄。我说您只需指个位置,塑像的资金我们自己解决。那人于是给市长打了个电话,结果当场就搞定了。
  老勺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得不信了,顿时满脸笑成菊花,但转瞬又蔫了,说他出生的时候,酱娘已经不在了。加之酱娘生前没留一张照片,也不知道她老人家长啥模样——没个参照,怎么塑像?
  如凤抿嘴笑道,这个就不牢您操心了——画家马上就到,到时您就明白了!
  不一会儿,一个背着画板的小伙子果然到了眼前。小伙子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走路斯斯文文的。见了老勺,小伙子腼腆地叫一声伯,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支起画板,一声不吭地开画了。画谁呢?当然是画杨如凤,再就是中堂画上的阿庆嫂。
  如凤搬个凳子坐在画家面前,一边照着画家的指点做表情,一边对父亲说,我和画家找几个老街坊考证过,他们有人见过酱娘。不过,他们见的酱娘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要是照那个样子画,显然不能还原历史真实,也表现不了巾帼英雄的光辉形象,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整出个“钟馗打鬼”的辟邪神来。又说,酱娘打鬼的时候顶多也就三十出头,应该跟画上的阿庆嫂差不多年纪。我想,既然我是酱娘的嫡亲二代孙,那么从遗传基因学和生物学的角度讲,我跟她年轻的样貌应该有几分相像。接着便笑嘻嘻地说,今天我就冒死穿越一回,回到抗战时期跟小鬼子较量一番——就请画家照着我的模样和阿庆嫂的年纪来画。   老勺眉开眼笑:这谁的馊主意,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呢!又说,以前听一个老人讲过,你跟年轻时候的酱娘奶奶就是有几分相似呢!
  如凤惊讶道,是吗,那就太好啦!得意地说,这是我和画家共同创意的,既然您也认可,那就这么定了!说着便向父亲讨要那把酱勺。
  老勺將勺子递给她,困惑地问,不是画像吗,抡个勺子干嘛?
  如凤嬉皮笑脸道,酱娘打鬼呀!抡起酱勺却做了个钟馗打鬼的造型。
  老勺一本正经道,听说咱酱娘年轻时可漂亮啦,甚至还有人叫她“酱西施”——你得严肃点,可别真的整出个钟馗来了。
  如凤赶紧正襟危坐,嘴里仍然嗑瓜子似的喋喋不休:您说酱娘当时就不害怕吗?要是我看见小鬼子端着刺刀闯进来,肯定当场就晕趴了,哪敢抡个勺子砸过去!
  老勺说,哪有不怕的,那可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不然你祖爷爷也不会死得那么凄惨!当时酱娘正在家里腌酱,一见小鬼子闯进来,瘆得脸都白了,心也突突地蹿到了嗓子眼上。可当酱娘看见鬼子手上那把冷嗖嗖的刺刀,立马便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复仇的火苗腾地就燃烧起来了。小鬼子瞅了酱娘一眼,见她是个弱女子,也就大大咧咧地径直朝酱缸走去,趴在酱缸上便哈哧哈哧地吃开了。那小鬼子也是活该倒霉!酱娘断定他是个耍单的冒失鬼,于是屏住呼吸,踮着脚尖摸到他背后,然后抡起酱勺就是一通猛砸。小鬼子一头栽进酱缸里,扑腾了好半天才溺死。酱娘吓得半死,死死地抱住鬼子的两脚,竟然晕过去了。打从这儿起,酱娘也就名气大了。不认识她的人都想见她一面,看酱娘究竟长啥模样,一个小女子怎么就把个活生生的鬼子给做了?大伙儿对小鬼子恨之入骨,谁恨得牙痒痒了,也一准会直奔酱坊,说吃一口酱娘做的酱,就像吃了小鬼子的肉,解恨!
  听着酱娘打鬼的故事,如凤紧张得浑身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听完之后便抚着胸口直喊厉害,说酱娘简直就是杨门女将穆桂英转世,她不仅要给她塑像,而且以后还要给她老人家立一座大大的纪念碑!
  如凤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老勺。老勺问,这塑像得花多少钱哪?
  如凤冲画家眨巴两下大眼睛,柔声说,嗨,我爸问呢,塑像多少钱?
  画家回过神来,顿下画笔应道,二十万!
  老勺骇然起身,惊讶地问,塑一座像就要二十万,啥做的这么贵?
  画家岔着两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铜像!
  老勺犯愁了,为难地说,这么大一笔,我可拿不出啊?
  如凤又冲着画家眨了眨眼,问,我爸没那么多钱,怎么办?
  画家这回不假思索:赞助!
  谁赞助?如凤又问。
  我!画家掷地有声。
  老勺傻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近画家上下打量了半天,突然咦地叫了声,狐疑地问,你是谁,怎的这么眼熟?
  如凤抿不住大笑:当然熟了,基因工程嘛——他就是他爸利用基因技术打造的,几乎没走样,只不过一个是土豪,一个是秀才!
  老勺终于恍然大悟。等画家走后,老勺冲如凤骂道,死丫头,你莫不就是个奸细?跟人合起伙来骗你老子,硬是弄个套儿让我往里钻。接着挠半天脑门,仿佛终于转过弯来了,一字一顿地说,好,我老勺出山,就陪你们出去闯一闯!
  如凤开心地笑了,终于如实道来,说红色文化广场其实就是满江红公司捐建的一个公益项目。还说等铜像完工后,岳成峰还要在广场上搞个剪彩和升旗仪式呢,到时市长和好多领导都要亲自到场祝贺,还要请老勺担任升旗手呢。
  老勺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老了,以后升旗的事儿就交给你吧。说罢就要进屋去拿酱旗。
  如凤说,不用了,岳总说您那酱旗小了点儿——如果您没意见的话,他想叫人重新做一面大的,上面还是当年新四军首长题写的那几个字迹:杨家酱!岳总还说了,举行仪式那天,他和公司几百号员工全部到场——看酱旗与国旗一道升起,大伙儿一起给英雄鞠躬,向国旗致敬!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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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苦菜吟  山中野苣菜,味苦性偏凉。  素根流乳液,花淡染菊香。  饥馑青黄月,炊断寅卯粮。  穷家多釆撷,烹煮充饿肠。  小满釆新苣,携妻上南梁。  杏坡桃李下,乡陌垄畦旁。  幸有小收获,憾无大布囊。  山泉勤濯洗,归厨投沸汤。  轻焯去苦涩,慢浸留兰香。  麻油调春韭,蒜蓉拌蜀姜。  妻云当置醋,子曰应添糖。  孙怨菜根苦,未解滋味长。  七律·立春偶题  数声杜宇又回春,疫起江湖叹沈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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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陇东生态条件下,以苹果园主要杀菌剂桶混配方“苯醚甲环唑+代森锰锌”为指示杀菌剂,田间测定桶混添加“天达-2116+迈丝”和“阿泰灵+迈丝”对防治苹果黑星病和苹果斑点落叶病药剂的减量效应。结果表明:在确保对苹果生长发育安全,对2种病害均有理想防治效果的条件下,桶混添加“天达-2116+迈丝”和“阿泰灵+迈丝”均可将参试杀菌剂桶混配方中10%苯醚甲环唑WG和80%代森锰锌WP的施用量分别降至稀释3500倍和1000倍,较常规制剂用量分别减少用药28.57%和40%;第6次药后10 d、30 d和52 d,对
查尔酮合酶(chalcone synthase,CHS)为花青素苷合成途径的关键酶,是观赏植物花色改良分子育种的研究热点。随着生物技术的发展转录组测序技术成为快速克隆新基因的有效手段,以‘新加坡大白’三角梅苞片转录组数据库为基础,筛选克隆CHS基因,利用生物信息学方法预测分析其蛋白的结构与功能,通过实时荧光定量PCR技术检测该基因在不同花色三角梅中的表达模式。结果表明:获得的CHS基因cDNA全长1176 bp(GenBank ID:MT302539),编码一个43.96 ku的蛋白,定位于细胞质中,含有
旨在筛选对甘肃露地蔬菜小菜蛾高效且对环境安全的药剂,明确它们对小菜蛾的室内毒力和田间防效。选用四氯虫酰胺等13种药剂,采用叶片浸渍法测定其对小菜蛾的室内毒力,并进行田间防效试验。结果表明:小菜蛾相对敏感(RS)种群、定西大田种群(D-R)和武威大田种群(W-R)均对四氯虫酰胺的敏感性最强,LC50分别为0.178、0.193、0.228 mg/L,其次是乙基多杀菌素和溴氰虫酰胺。筛选11种药剂进行D-R的药效试验,结果表明:1×109 PIB/mL甘蓝夜蛾核型多角体病毒悬浮剂的防效最好,药后1、3、7 d
王鹏的诗  作 品  妈妈,现在我远离你远离了村庄  我尝试去接受一些事情或是被一些事情接受  我时常犹豫不决也偶尔会像你一样果断  你说我的性格多半随父亲余下的部分像你  那天我看到孩童时的毕加索与他的母亲对视  于是我想到你照镜子时我与你相视  妈妈,你额头上有一弯清秀的彩虹  你不必诧异那可能会是雨过天晴  为此我也不会觉得阴天的旷野黯淡无光  我想到手里的调色盘,想到镜子里的你  是否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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