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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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暮
  
  她就像是一棵树。
  我推着轮椅上的女人。走过护养所的走廊,初秋温软的阳光洒在她无力的手臂上。四周一片安静,偶尔会有一扇病房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沉默的病人和沉默的护工。
  “就是她吗?今天?”注射室的护士问我,“可千万别搞错了!”我回头看看女人,她没有反应。只是茫然地微笑着,双眼望着无穷远的地方,嘴角挂着一溜口水。
  “没错,”我翻动着入院记录,“她指定了要把日子定在今天。”
  护士叹口气,麻利地取了一针激素推进女人没有知觉的手臂:“记住了啊,一共只有十二个小时!”
  我点点头。将女人推入静室,为她擦去口水,准备好干净的衣服。
  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就像是从一棵树变回一个人。“回光”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她从指尖开始苏醒。最先是手轻轻抽动起来。然后茫然的微笑渐渐转为复杂的迷惘,手臂和脚开始摆动,目光渐渐摆脱弥散,有了焦点……就像是一朵凋零的鲜花重新回到枝头绽放,一条冰冻的小溪重新开始流淌。
  我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
  无需解释,我看得出她已经记起了“泯灭”前的一切事情,包括和护工所签订的那一纸合同。
  “请带我去摇篮海滩,姑娘,”她柔声说。“请快一点——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哥哥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哥哥在海中用力挥动着手臂。“海底城今天晚上就会发起进攻了!”
  爸爸沉默地点点头,傍晚的摇篮海滩是那么的空旷,血样的夕阳映照着被海洋隔开的一家人。
  “哥哥!”
  吴妍扑到海水里,抓住哥哥多鳞的手臂。
  “听话,妍妍,和爸爸妈妈一起走。等到你长大了,可以蜕变了,再回来。”
  哥哥从海底抓起一枚贝壳。在额头上擦了两下,塞到吴妍的手里:“记住哦,这是我的味道!等你23岁生日的时候,我来接你!”
  “哥哥!”
  吴妍哭着被父亲抱走了,她一直看着海水中哥哥孤单的身影,直到摇篮海滩在她的视线里消失。
  那天夜里,远处明暗不定的闪光和轰鸣声让吴妍无法入睡。她站在难民营的外面,死死盯着那些闪烁不停的火光。他们在打仗,海人类和人类,哥哥和自己的同类在攻打自己的家乡。
  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滚过了天空。吴妍抬起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暗红色的火柱把黑暗劈开,仿佛一只妖异的眼睛在夜幕中发光。远处传来震耳的轰响,仿佛有无数头巨大的怪兽在海底咆哮。一堵黑色的高墙轰鸣着扑向难民营。
  是水,苦咸的海水。
  在吴妍失去知觉以前,她隐约在水中阅读到了一些海人类的信息素,那是愤怒、迷惘、恐惧、痛苦……
  在那次海啸中,她失去了双亲。女人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色,细瘦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难民营的医院帐篷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父母,但是,我的手上居然还握着哥哥给我的贝壳。”
  车子飞驰在前往摇篮海滩的路上,在战争中被损毁的漠城正在渐渐恢复它原本的繁华,我聆听着女人向我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三战中投入海里的十七颗核弹中的第一颗。它炸毁了我哥哥所在的海底城。我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了十一年,才有机会回到我的家乡……你听说过深渊之地的钟声吗?姑娘?”
  “深渊之地的钟声?”我失笑,“您是说那个古老的传说?”
  
  钟声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从海人类诞生之日起。就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开头却并非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据说,在第一次针对海人类的大清洗中,有一些年轻人抢在被屠杀之前就完成了蜕变,他们跳进海水中。游啊游,游到深渊里去。那是人类的炸弹炸不到、人类的潜艇也找不到的地方。有鱼群,有海藻,有岩洞和温暖的海底热泉。他们定居在这片乐土上,把这里叫做“深渊之地”。在这里,他们发展了海人类独有的技术,甚至还铸造了一口大钟。它被敲响时的声音只有海人类听得到,那钟声就是来自乐土的召唤。通向深渊之地的所有道路都标记着只有海人类可以辨识的信息素,那是只有海人类才可以抵达的乐园。
  “我哥哥听到过钟声,我也听到过。姑娘,你们普通人类也许无法想象,但是我们海人类并不仅仅只有思维波和信息素。”女人无声地微笑着,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为我讲讲您的故事好吗?您的关于钟声的故事。”我请求着,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无聊。
  “好吧。”
  梁波打来那个电话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黑色的雨。
  吴妍麻利地将自己和书包密密地裹进雨衣里。拉起拉链,戴上帽子,扣好脸上的纱网,把裤子塞进靴筒,低头冲进了外面黑色的雨雾。和寝室里相比,外面的空气有一股酸苦的味道,地上黑色的积水冒着白雾,她小心地避开那些水比较深的地方,加快步伐向车站走去。
  一路上有海人类,也有带着防毒面具的普通人类。每个人都在黑色的雨中匆匆忙忙赶路,没有人注意到她低声的哽咽。
  “……到昨天为止,已经有六位海族人连续失踪。警方认为这很可能是一次针对海族人的恐怖行动,所以请海族人不要独自到海边、郊区,或者是城市下层这些危险的地方去……”路旁的扩音器大声播放着通知。吴妍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
  为什么,为什么是林非?
  “我听到了钟声,吴妍,梁波。你们相信那个传说吗?我听到了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林非的神情兴奋无比。
  他说他要去海边,结果一去不回。
  那个时候,如果吴妍阻止林非,如果吴妍没有让他加入海人类的秘密组织,如果……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停尸房里面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警察把他们带到里面。一张床上盖着白布,下面诡异地隆起一个人形。
  “你们是他的亲属吗?”
  “我们不是他的亲属,但是他没有亲属。我们是他法律上的兄弟。”梁波解释。
  “好吧。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警察掀开了白布,梁波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接着,吴妍扭过头去。她觉得一阵恶心,双腿不住地发抖。
  那具蜕变到一半的尸体已经被水泡烂了,鳃裂敞开着黑色的口子。带鳞的四肢扭曲肿胀得无法辨认,一股恶臭直冲上来。梁波掉头冲了出去,在门外发出呕吐的声音。
  吴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请让我来。请让我看他的后背。”
  警官的脸越发难看,但是他还是拿起一个像铲子似的东西,把尸体翻了过来。臭味更加浓烈了。
  吴妍看着尸体的后背,那里有一块坚硬的皮肤,像是一块红色的鳞片。
  是他。那是他的胎记。
  “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梁波领着和她一同来自同一个孤儿院的兄弟们走进来。他把手放在吴妍的肩膀上,沉默不语。   “这是他的遗物,你们看一下,拿回去吧。”警察拿出一个湿淋淋的书包。
  海……
  吴妍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跳起身抢过书包,指尖划过粗糙的表面,林非留下的信息素清晰无比。
  海还可以生存。
  透过生和死的天堑,林非微笑着对吴妍说:“对族人们说,用信息素在书包上刻下信息,等待他们来阅读。”
  海还可以生存。
  那片海啊。那孕育生命的蓝色,那在人类和海族人的战争中被核火洗礼过的海洋,竟然还可以生存吗?
  一个人哭泣起来,然后仿佛被传染了似的,所有人都哭泣了起来。
  吴妍茫然地识别着弥漫在屋子里那悲喜交加的信息素,却觉得,这一切都与她的悲喜无关。林非,和她、梁波一起长大的林非,那个和他们肩并肩从难民营走进大学的林非,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悄悄拿起林非留下的书包,那上面除了那句鲜明的符号信息素之外,还有一些淡淡的其他信息素。她的指尖在上面游移,捕捉那些模糊的印记……
  钟声,那是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学校食堂和往常一样拥挤,四台大电视挂在头顶,在播放着某肥皂剧的第一百三十二集,中间穿插着乏味的新闻。
  真是搞不懂,普通人类为什么喜欢声音,吴妍摇摇头。海族人是从来不会发出声音的。交谈使用思维波比声音要方便得多,或者使用信息素——这些能力都是为了适应海洋生活而产生的变异。普通人虽然不能够发送思维波,但是接受思维波的机制却和海族人一样健全。再说,思维波不过是交谈的另一种方式,甚至可以通过改装后的电话来传递。这和正常人的差别微乎其微,除了一点……
  紧急消息,思维传递。加密代号苍蓝。
  吴妍一惊,迅速镇定下来,注意倾听加密的思维传递——这些信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听到,然后传递给特定的人。
  集会地点变更,新地点为蓝港四号码头第十六仓库。完毕。
  “现在临时播报重大新闻,现在临时播报重大新闻。今天又有两名海族人失踪,这是该失踪事件以来的第七、第八名受害者,我台将随时为您播报该事件进展……”
  吴妍漠然地看了一眼电视,转身走了出去。
  她来到“蓝色母亲”集会的地点,嘈杂的思维波弥散在空中,幸好仓库的墙很厚,否则非惹来麻烦不可。
  我说过,他们在祈求机会和希望。
  可笑,大自然已经把机会和希望连同我们海族人一同赐给了他们,他们却回馈我们核火。现在又来寻求机会?
  他们把海洋毁了,也把我们毁了。现在我们只要保有自己的希望就好。不是吗?林非的牺牲不是没有价值的!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征求更多的志愿者,让他们完成蜕变——到海底去寻找海人类,去寻找我们在战争中失去的乐园!
  那是纯粹的幻想!我们无法验证这一点!
  我们已经验证了!林非的信息素记录:他听到过深渊之地的钟声!
  然后就是更多的失踪者吗?警方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我们可以……
  吴妍保持着沉默,独自站在墙边。在林非前蜕变的五个人都没有回来,昨天派出去的两个人也没有回来。这样的代价……
  “梁波,我想去海边走走。”
  梁波理解地点点头,拉起吴妍的手,走出了仓库。
  “那边。曾经是一个海滩——摇篮海滩。我们就是在那里发现了林非的尸体。”梁波指着蓝港北面的一片荒滩说。
  摇篮海滩,又是摇篮海滩。
  吴妍转身向着荒滩走去,梁波连忙跟上。
  “你知道吗?梁波,我十二岁那年,就是在摇篮海滩告别了我的哥哥。”
  “他也是海人类吗?”
  “他死了。梁波,他在战争中死了。”
  海面是和雨水一样油亮的黑色,厚重滑腻,缓慢地起伏着,在夕阳的映照下闪动着油光。远处是一个被核弹炸出来的小岛,半融化的海底城建筑仿佛腐烂的尸骨般黏附其上。
  吴妍默默地站在那里,听着浑浊的海浪拍岸声。
  “我们原本属于这个海洋,却不可以生存在这里。”她抬起头,望向海洋的尽头。
  天海交界处有一抹妖艳的蓝色,细细的一道线。吴妍知道远海处的污染没有近海处厉害,所以还是蓝色的。镶嵌在黑色的海和灰色的天空之间,显得更加诱人。
  钟声响起来了,在遥远的彼方,在蓝色的深处。
  她想要追随那钟声,想得要命。口里发干、难耐的欲望和饥渴,使得她一步步走过去,伸出了手臂。
  突然间天旋地转。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海堤下面,梁波抱着她。惊恐地看着。
  “我以为你要跳下去呢。”梁波擦着头上的冷汗。
  “的确,如果没有你的话。”
  吴妍打了个哆嗦。海风很冷很冷。
  
  彼得·潘
  
  “听说有人发现了在海底生活的海人类!”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你看,都上报纸了!是我们学院的林非发现的!”
  一大早,同学们就热烈地讨论着关于海人类的事情,他们打开了教室前面的电视,里面正在播放着关于林非的录像。
  “我们发现了还生活在海底的海族人,大约有近万人,组成松散的村落……”电视上,“蓝色母亲”组织的首领正在用声音合成器兴奋地说着。拜林非的发现之赐,在牺牲了大约二十个志愿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海族人的村落,这个组织也一跃成为合法且知名的组织。目前,他们正在积极地呼吁一项帮助海底的海族人建立工业的行动。而林非等人成了烈士,成为为了寻找海底同类而献身的伟大人物被广泛室传着。
  梁波来了,懒懒地把书包扔到第三排,向吴妍笑笑:“你今天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
  “别勉强自己,不管是谁,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都不会那么快恢复的。”
  “我没事。”
  “你就是死撑,死要强。”梁波耸耸肩,转身坐下。
  “好了,同学们,下课再关注新闻吧。”动物学老师来了,啪的一声关了电视,装作没有听见下面学生失望的抱怨声,翻开了讲义,“今天我们讲昆虫在发育过程中的变态现象……”
  吴妍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起觉来。
  梦里是蓝色的海、妖艳的海。她渴,四周都是水,但是她仍然口渴:“让我回去吧。让我得到水吧。在那个自由的、宽广的地方畅游,随着水流摇荡、摇荡……”
  “同学们,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老师的声音和下课铃声惊醒了她,带着迷迷糊糊的气恼,她慢慢地收拾书包。
  突然,她看到细细的鳞纹不知何时已经铺开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呆呆看着从指尖蔓延开的那些细纹,冰冷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
  “不应该这样的。我才20岁。”
  但是,最近几乎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那片海。梦到那诱人的蓝色细线铺开在黑暗的海面尽头。她一直口渴,每天喝很多的水,并且迅速消瘦下去。
  “你确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医生看了看她的状况说,“你的发育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也就是说,我必须开始注射保幼激素了吗?”   “我想是的,但是不急。”医生给她开了一副药剂, “这是短效的保幼激素,可以维持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和家人商量一下,做出你自己的决定。”
  “我自己的决定?”
  “根据法律规定,海族人可以自行选择是否注射保幼激素,第一次注射长效保幼激素必须有公证人在场,并有证明人证明其有法律行为能力。”医生翻动着桌上一份发黄的文件,“我必须按照规定办事。”
  “真麻烦,谁会选择不呢?”
  “啊哈,的确如此,毕竟海族人不保持非成熟状态就不能在陆地上生活下去。但是一直以来,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从有海族人的时候起就这样规定。那个时候,海洋还可以让你们成熟,所以这条法律就延续下来了。”医生饶舌地说,“说起来,现在又在海洋里发现成熟的海族人倒是件好事,最近蜕变期提前的孩子越来越多,可能是陆地环境已经非常不适合居住了吧。”
  “嗯。问你个事情,医生。”
  “说吧,孩子。”
  “如果一个即将进入蜕变期的海族人看到海洋,会不会本能地扑进去呢?”
  “这个有可能,极个别的海族人在蜕变前期的向水冲动性过于强烈,会在尚未蜕变完成的情况下受本能的驱使进入海中。因为没有蜕变完成,所以是相当危险的。这种例子很少,多半出现在像你这样比较年轻的蜕变者里面——说起来,你也要小心。”
  “谢谢你,医生。”
  “记住啊,半个月以后来复检,孩子。”
  吴妍用颤抖的手推开校医院的大门,看到梁波正在外面等着她,一脸的焦急。她一下子就崩溃了。扑到梁波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
  “我们是彼得·潘。过去只有在古老童话中才有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今天却随处可见。生不由己,死不由己。”梁波说。
  晚上,吴妍想睡觉,但是睡不着,视线茫然地在蚊帐上游移。
  我们是孩子,普通人类的孩子,只有普通人类才能生育,每两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是海人类。
  我们是进化的——我们曾经是进化的。
  吴妍摸着颈子上的三对鳃纹,它们本来可以成为鳃。她的手指在蜕变后就会长出蹼,她的皮肤会长出鳞片。但是,这一切变化都会被保幼激素所抑制,因为这样的变化在今天是致命的。
  压力——环境恶化了,生存条件越来越差,气温越来越高,陆地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的基因自动做出了反应,为我们创造了在海底生存的种族。
  由普通人类生育的海人类更加适应糟糕的陆地,但是在大约二十五岁时会发生蜕变,蜕变完成后进入海洋,他们才可以生育,繁衍出完全的、无须蜕变的下一代海族人。
  曾经,有无数的海族人像哥哥一样生活在海洋里,但是那场战争的核火摧毁了整个海洋。
  海洋已经不可居住了,但是基因不知道,基因只能感受来自陆地环境的压力,仍旧固执地催生着海族人,每两个孩子中就有一个。
  只是,我们将永远是孩子。
  为了活下去,我们将永远不能长大。
  吴妍翻身下床,找了一片安眠药吃下去,一夜无梦。
  日子安静地过去,半个月后,梁波陪伴她去医院复检。
  “你的情况很正常,孩子。”医生微笑着说,“体重恢复得很好。至于手臂上的皮肤鳞化,你不必担心,如果使用了长效的保幼激素,很快就会消失的。”
  “谢谢,医生。”
  “对了,有一件事情——法律真是麻烦——我必须向你展示使用长效保幼激素的后果。” 医生拿出一大叠的资料,“首先,你不会有性欲,不能生育……我这么说你不会感到难。为情吧。”
  “没关系,医生。”
  “那我就继续了……你的身体将一直保持在目前的状况,注射保幼激素每年一次。大约三十年后会彻底失效,从大脑开始衰老,身体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换言之,因TEP综合症,你的寿命大约只有五十岁或者更短。”
  “我知道。”
  “还是自己看看吧。”医生把一大叠照片放在吴妍面前,最上面一张就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他的样子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是一个完全的白痴,流着口水,茫然地傻笑。
  “医生,TEP综合症是什么意思?”
  “这个?”医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纯粹是好奇。”
  “The End of Peter Pan的缩写——就是彼得·潘的终结的意思。”医生回答。
  “哦。”吴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沉默
  
  第二天是实验课,老师带着这个班的学生去了学院的标本室。里面弥漫着浓重的樟脑味。
  大熊猫(哺乳纲,已灭绝),草蜥(两栖纲,已灭绝)……
  吴妍绕过大量的已灭绝的动物标本,转身向里面走去。老师正在那里讲解一组标本。
  吴妍挤进去,看到一个个标本瓶里面装满了蝌蚪,越来越大,有的比青蛙还大。
  “同学们,注意看这些用特殊的两栖类保幼激素处理过的蝌蚪,它们不会发育为成蛙,而是会不停地生长,直到比正常的青蛙更大。它们的器官在保幼激素的作用下始终保持着非成熟的状态,并且有不同程度的变态。”老师指着标本瓶讲解着。
  吴妍的胃突然翻腾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压下恶心的感觉,但是没有用,她连忙捂着嘴冲出门去。在洗手间吐了个底朝天。
  “你怎么了?”
  她一出来,就看见梁波等在门外。
  “没怎么。”
  “你看到不蜕变的后果了,是吗?”
  “那又怎么样?”
  “别去打保幼激素了!”梁波激动起来,把手放在吴妍的肩上,“和我一起走吧,组织正在招募志愿者。我们一起蜕变,一起去海里生活、长大、生孩子……做我的妻子吧。吴妍!”
  吴妍又惊又羞,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梁波突然拥抱了她。
  她紧紧抱住梁波宽厚的背,哭了起来:“我去,我去海里,我跟你去。”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吴妍还是拒绝参加组织的集会。因为她觉得比起现在出现于媒体面前,她更怀念那些地下行动,那些大家一心一意为了保护环境而努力的日子。
  后来,架不住梁波的软磨硬泡,吴妍只好参加了一次集会。这一次集会有上万人,在蓝港市一个大剧院举行。她看了看人山人海的局面,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走了。梁波大发脾气,但是她仍然无动于衷。
  “你们没有什么实际的计划吗?”
  “不要说‘你们’,你也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
  “好吧。我们的领袖有什么计划?他是想建立政党,还是想发行股票?”
  “不要说得我们好像什么投机商人,最近就有一个行动。”
  “什么行动?”
  “为海底的族人抄写特制的防水书籍。你来吗?”
  “我来。”
  发到吴妍手里面的是一本《水下混凝土浇注技术》和一本用油性笔抄写的有塑料内页的笔记本。她渐渐发现时间在她抄写的时候流逝得很快,几天后,她把书交给了梁波——他现在是这个组织在蓝港大学 的分部负责人。
  “抄写得真不错。我说,你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参加赠送仪式?”
  “我不想去。”
  那天组织安排了潜水艇前往他们的村庄。梁波他们带了很多的科技书籍,一大早就出发了。吴妍送走他们后,就顺便去了摇篮海滩。
  天上滚动着灰色的云彩,没有看到那诱人的蓝色。她松了口气,坐在一块大礁石上,用指尖阅读海风里的信息。在漠城的风里只有金属味道,在这里,她可以通过信息素分辨出礁石、船和人。只是,这里没有她小时候熟悉的鱼群、海鸥、贝壳的味道。
  “你是‘一代’吗?”
  她惊得跳了起来,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
  “你是叫吴妍吗?”油黑的海面上翻起浪花,一张瘦削的小脸浮出水面,“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吴妍跑到海边,蹲下来,黏黏的海水舔着她的双脚。她疑惑地看着那个孩子:“葬礼?”
  “我爸爸的葬礼。他说,他—定要葬在摇篮海滩。”
  “我可以留下来参加吗?”
  “可以啊!”孩子认真地点点头,“没有蜕变的也可以算做我们的族人。”
  吴妍好奇地看这个孩子脸颊和脖颈上的灰黑色鳞片,他比自己还小,不可能是蜕变的海族,一定是在海里出生的“继代”。
  “你们的村子远吗?”
  “很远。岸边的水脏,所以我们住在又远又深的地方。不是爸爸的葬礼,我们不会回到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海·杰卡路·西索,就是凶狠之鲨的意思。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嗯……吴妍,就是无言……沉默。”
  吴妍笑了,向海里走了两步。孩子也笑了,向她伸出手来。她握住孩子细细的手臂,鳞片湿滑柔软,手上有宽大的蹼和尖尖的爪。孩子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信息素,那味道很熟悉,但是吴妍记不起来。
  “你一点也不凶狠,小家伙。”
  “我凶狠。”孩子认真起来,指着脸侧的疤痕,“我和巨乌贼战斗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和爸爸一起去捕过角鲨。你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
  “地上的族人们为什么要送我们书呢,姐姐?”
  “什么?”
  “爸爸不让我说,但是——我们用不着书。”
  “你们不需要知识吗?”
  “我们有知识啊,在这里。”孩子指了指自己的头,顽皮地笑了,“只有那些大事,我们才会刻在贝壳上。我们的知识是爸妈传给孩子的,一代代传下去。我们不需要书,我们需要海带和鱼,我们饿。”
  吴妍突然意识到,那孩子身上散发的情绪信息素是饥饿的味道,只不过由于太强烈而变得陌生起来。
  “你们经常挨饿”
  “鱼不多,海带不够吃。有时候我们到你们的船上偷米,那些人以为遇到了水鬼。”孩子伸伸舌头,“啊,我们的人来了。”
  海面上翻动起黑色的浪花,六个壮年的海族男子浮出水面,海风带来强烈的悲伤味道。他们强壮的手臂托着一个架子,宽大的海藻覆盖了下面的尸体。
  低沉的歌声响起来了,悠远而哀伤,仿佛是从海的另一边传来的呜咽,被风回荡成绵长的祈祷。
  在死亡味道面前,某种熟悉的东西被渐渐唤醒。吴妍的手指滑过脖颈上挂着的贝壳,时间早已涤荡尽了哥哥的味道,但是,她仍然记得——“哥哥。你说过,你会来接我”。
  架子被放在了海滩上,男人们开始挖沙,孩子站在一边看着吴妍。
  “你是姑姑?”
  吴妍猛然转身,孩子的面容确实有着哥哥熟悉的轮廓。她跪下身抱住孩子,却流不出眼泪。
  “是的,你的父亲,是我的哥哥。”
  孩子的身子抖动起来,哭泣着说:“姑姑……爸爸是打鱼的时候被巨乌贼杀死的。我们饿,真的很饿。我们讨厌陆地上的族人。虽然他们也是海人类,但是他们看着我们挨饿什么也不干,只是拿来一大堆毫无用处的书……”
  吴妍牵起孩子的手。身后,墓穴已经挖好了,男人们严肃地看着她,他们知道她是谁。
  “村长让我们把他葬在这里,他说,他要等待他的妹妹。他真的很爱你。”
  吴妍沉默不语,只要他们说一句话,哪怕说一句话,她就答应他们,去蜕变、到他们的村子去生活。
  “你不要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语。但是,连那些人身上散发的信息素都是坚定的拒绝。
  “你不要来,姑姑。”孩子低下头,“你来了也会挨饿。我不想你挨饿。”
  男人们转过身,把架子抬起来,放进墓穴。一片海藻掉落下来,露出哥哥苍老枯瘦的脸庞。
  吴妍沉默着,一言不发地跪下身,捧起黑色的沙子,让它顺着指缝流淌到哥哥的尸体上。
  钟声,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在她的耳边回响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梁波直到晚上才回来,给吴妍发了一个手机短信,只是说到寝室了。第二天,见到吴妍,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我去过他们的村子了。”
  “我知道,那孩子跟我说了。”
  梁波尴尬地摇晃着,从左脚到右脚:“那个……他们的村子非常的……破烂。”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今天下午要去注射保幼激素。”
  “哦!”梁波松了一口气,“要我做你的证明人吗?”
   “不了,我随便找个人。”
  下午来到医院,除了医生,还有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公证员,他和医生握了手。
  “您是这孩子的证明人?”
  “是的。”医生郑重地回答。
  “那我们开始吧。”公证员拿起一式三份的证法律文书, “海·吴妍,你自愿通过注射长效保幼激素使自己在一年内停止生长吗?”
  “是的。”
  “刘开雨先生,您可以证明海·吴妍具有完全的法律能力并且完全出于自愿吗?”
  “我可以证明。”
  “请签字。”
  吴妍和医生都在文件上签字以后,公证人在文件上签名,宣布文件有效。
  然后,医生给她注射了保幼激素,小小的一管,吴妍甚至没觉得痛。
  “明年你还可以选择是否蜕变。但是五次以上就比较危险了。”临走时医生补充说,“不过,如果下次你还想注射保幼激素,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这次这么麻烦。”
  吴妍愣了一下,然后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大学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临毕业前,吴妍发现自己的公益服务积分不够,她去找辅导员,得到了一个做红十字会志愿服务者的机会——给海底的海族人送粮食。
  船刚一出海,吴妍就一直站在甲板上。天气很好,随着船驶向外海,她看到海面一点点由黑变灰,由灰变白,最后变成淡淡的灰蓝色。船停靠在一个小岛旁,四周的海洋广阔而黯淡。吴妍有些失望,她原以为,这里会是一片湛蓝的海面。
  “这里是污染最少的地方吗?”她弯下腰问海浪里搬运粮食的海族人。
  “是的,所以我们才住在这里。”
  吴妍点点头,下舱去帮助同事们搬米。他们带来了很多粮食,足以缓解好几个村子的饥荒。
  
  尾声
  
  “我再也不曾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听见过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即使是在梦里。”
  女人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她的回忆,车子已经到达了摇篮海滩。她拒绝了我推来的轮椅,艰难地站了起来。
  “您还有五个小时。”我觉得我的提醒是如此残酷。但是那激素的确只能维持她短暂的清醒,加倍的燃烧之后将带来死亡。赶到摇篮海滩就已经用去大半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
  “谢谢你的提醒,姑娘。请你告诉我,在我的思想泯灭前那一年的战争。谁胜利了?”
  “没有胜利者,海·吴妍女士,没有胜利者。”我痛恨自己不得不告诉她残酷的真实,“您四十岁那年的第四次世界大战,彻底毁灭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时幸存的那些海人类,包括您哥哥的村子。至今,没有任何人发现海底还有幸存者。新海底城、新渊地城、第六峡谷基地全都变成了废墟。”
  “我休眠了五年,只是为了等待幸存者的出现。”女人笑笑,“我仍然相信深渊之地的传说,即使现在的科学告诉我说那钟声不过是蜕变时的幻觉。姑娘,我们是属于海的,即使我们不能够到海洋去,我们仍然不属于陆地。”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我已经五十岁了,虽然在保幼激素的作用下,我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即使是做了声带再造手术,即使通过整容去掉了鳃纹,我仍然是一个海人类。除了负担沉重的海洋环境改造工作,我每个星期日还要来到护养院照料衰老的海人类——只有意识到无论怎样改变自己也无法摆脱异类的身份,你才会为了自己的族群而加倍燃烧。”
  “只是,我们该怎么做?而你,又要如何来使用这最后的五个小时?”我的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女人。“海·吴妍女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望着黑色的海面,一步步走下沙滩,坐在一块石头上。
  “等待,和我一起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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