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三七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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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到处都是“年夜饭预订”的招牌,让我回忆起八十年代的家宴。
  应该说严格意义上的“家宴”,在我的成长年代其实没有。所谓“宴”,都是电视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国宾馆设宴,招待西哈努克亲王。桌上的菜雕龙画凤的,引起的常常不是食欲,是叹息,比如我妈妈,看着凤凰翅膀会说,哎呀,这么大一块南瓜,炒炒一大碗呢。有时我爸会说,那不是南瓜,是西瓜皮染的,我妈就说,西瓜皮也可以炒来吃。
  虽然度过了如狼似虎的饥饿年代,妈妈对食物的珍惜已经变成习惯。到现在,我妈最看不惯的还就是我们把吃不下的饭菜倒掉,她总念叨她小时候,一粒饭掉在地上,还会拣起来吃掉。所以,自己家里招待客人也好,逢年过节吃团圆饭也好,饭菜的好看是极次要的,首先是吃饱,其次是好吃。像我外婆,一年到头穿黑色或蓝色的大襟衣服,我们要她穿点好看的,她就说,好看又当不了吃。有时,我甚至疑心,她把红烧肉烧得那么咸,完全是故意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外婆烧了六十年菜,厨艺一点都没有提高。吃不饱的年代,提高厨艺的惟一后果就是让人更饿,相当于厨房杀手。
  电视剧《暗算》第二部“看风”,里面有一个场景表现困难时期,数学研究所因为特殊关系搞到了十斤肉,食堂飘出肉香的时候,研究所的人都坐不住了,而画面里的那些肉,真是要赞美导演,没有一块是今天美食杂志上红光满面的样子,它们甚至是灰不溜秋的,盛在当年的搪瓷碗里,不起眼,但可以美死人。那个年代,我们在精神上唯物主义,在食物上,更是如此。
  转身到了80年代,吃饱问题解决后,饭桌上的花头就明显减少了。以前鱼肉都凭票供应,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能吃到香肠黄鱼。可就算年夜饭,香肠也不可能整盘上桌。看上去满满一碟,其实四分之三是咸菜,美味的香肠只是天花板一层。至于黄鱼呢,那当然动不得,一条黄鱼从年夜饭上桌,拿进拿出要供到初六,初六前重要的客人都来过,初六晚上可以吃黄鱼。想想很奇怪,历经一星期几经轮回的黄鱼,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好吃。
  的确,那时候每道菜都是好吃的,香肠黄鱼不说了,鹅肠炒咸菜也好吃,我叔叔每次吃着吃着会哼起小调;腌冬瓜好吃,尤其外婆多浇了麻油的时候;烤得瘪瘪干的小土豆好吃,我后来离开宁波到上海到香港,想家的时候,一个就是想这种小土豆,一个就是想鲜鳓鱼,前者一吃就饱,后者一吃就饿。读大学时候,常常就是半夜三更彼此历数家乡美味,我发现,大家数来数去,从来也没数到过现在的各种山珍海味,没人说到过鱼翅,也没人提到过燕窝,左右还就是些家常菜。
  80年代鼎盛时候,最好的饭桌也就是,砺黄泥螺、海蜇毛蚶、鳗鲞香肠,这些跑前场;芝麻年糕,酒酿圆子,这些算后场;撑中场的是春卷虾片、海鲜豆腐、乌贼混子、冬笋烤肉、再加上炒鳝丝海瓜子老母鸡,然后我妈必定要亲自端上黄鱼笋丝汤。
  黄鱼做汤是说明诚意的,因为红烧黄鱼可以回锅到初六,黄鱼汤到第二天就散架了。所以,吃到黄鱼汤阶段,我妈也开始有菜谱意识了,她会在豆芽肉丝中切点红椒丝黄椒丝,而我们的饭桌也开始有“声”有“色”,关于有“声”,就是我妈也开始实践后来很流行的铁板烧,可是常常为了听那一声“滋”,家里的电跳闸了。而我外婆呢,碰到邻居来串门,再不会叫我们把鸡汤端走,怕邻居误会我们天天大鱼大肉,而邻居呢,也不再像从前,上来就数我们一共几碗菜,然后评头论足说你们的菜太素,搞得我外婆又想把鸡汤端出来又不好意思端出来。
  岁月流逝,我儿子这一代人再也没有匮乏的体验,面对满桌好菜,他说,不想吃。这个时候,我妈就会说,最好的菜,就是饿他一顿。二十四桥明月夜,那是美食文化的至高点,但是,对我们普罗而言,美食的意思,就是妈妈在厨房烧菜,我在小板凳上写作业,猪油渣的香味飘出来,3乘7到底是多少是多少呢?最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了个十五。
  从妈妈的锅铲里领来两块猪油渣,一边吃一边把十五擦掉,写上二十一。所以,关于80年代,最好的一道菜,现在是做不出来的,那就是一点点共同的饥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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