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中无字,字中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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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艺术中,音乐与诗歌最为近邻,二者都凭时间绵延,与书画、雕刻等借空间见形象者相异。诗源于歌,歌与乐相伴,保留乐感;诗又是语言的艺术,包含言质。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古文化里,诗乐同源都是艺术的常见形态,时至当下,将两者合脉而论的日渐少见。
  二十世纪出现的音乐剧紧密结合多种艺术形式,将故事情节和蕴含情感融入台词、音乐和舞蹈,成为新兴的综合型舞台艺术。《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作为“世界四大音乐剧”之中由文学巨著改编的扛鼎之作,由作曲家克劳德-米歇尔·勋伯格和剧作家阿兰·鲍伯利改编自浪漫主义时期法国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同名小说,后经赫柏特·克雷兹莫填词英文版本,近四十年来风靡全球,有数十种语言的版本演绎。
  在笔者看来,这部音乐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既开了“史诗派”音乐剧的先河,追求叙事技巧的复古倾向,同时还是“一唱到底/ 无对白”类型,即从头到尾以唱段和乐队演奏无缝连接,没有对白,只有音乐——要知道《悲惨世界》原著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一百二十五万字长篇史诗巨作,涉及历史、宗教、法律、道德哲学、正义、爱情、革命、战争等宏大题材,如何把纷繁复杂的人物、场景、情节和桥段浓缩到两个半小时的舞台上还不能加任何旁白,全靠演唱,其难度可想而知。通过代表人物形象的主题动机式旋律、变形与发展的音乐手法和不同的歌词、角色和场景紧密结合,表现整部剧的丰富内涵而又保持整体统一性,可谓融汇音乐与文学的经典范例。因此,本文选取音乐剧《悲惨世界》的部分唱段为例,试图借用“声中无字,字中有声”的审美境界概念,分析如何将音乐与文学融洽结合。
  “声中无字,字中有声”是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出的曲唱美学原则,意指根据字音喉、唇、齿、舌、牙及四声之不同,当与官、商、角、徵、羽等乐声配合,兼顾字音与乐调的搭配,使音与声稳匀并浑融其中,字行腔中,使人无法分辨声与字,便能构成贯通的意境。推而广之,这里不仅用此来解释唱腔,也将音乐组织和发展手法纳入讨论。


  重唱是歌剧中常见的人物进行抒情交流或展现矛盾冲突的形式,展开情节和结构的重要表现手段。One day more(《只待明日》)堪称音乐剧历史上著名的多声部重唱与合唱,作为第一幕终曲,八个全剧主要角色都在冉·阿让不断重复的主题词“One day more”引导下,倾吐即将到来的命运选择和社会变革,还有革命学生的众声合唱,更烘托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短短一首歌总结了故事情节发展和人物悲欢离合,叙事性强,并且通过素材的更替(人物/ 演唱者的替换)不断向前发展,把戏剧情势层层推向高潮。
  首先,伴随着竖琴的刮奏,音乐色彩由紧张阴暗小调转向明亮大调,悠扬的长笛不断奏出如流水般的下行和弦琶音,似乎等待着一艘船舶指引汇入河流。随后冉·阿让坚实有力地唱出“one day more”,绵延不断叙事性的四连音演唱,与长笛契合,传达出主角再度踏上逃亡、颠沛流离的忐忑不安。值得一提的是该主题旋律取材于前面冉·阿让表达自我追寻的乐曲Who am I;而珂赛特、马吕斯这对情侣通过3度、4度和谐和音,唱出“我的人生遇到你才有意义,但明日又隔天涯”的哀叹,抒发二人依依惜别的离情之苦。
  爱潘妮则不断重复着“明日我依然孑然一身”,爱而不得的苦楚心事,与马吕斯和珂赛特二人的爱情的誓言构成极大反差。
  随后,伴随着铿锵有力的行进军鼓,学生领袖接过旋律唱起“筑起堡垒,争取自由”,畅想对新世界的向往,而马吕斯还犹豫于爱情与革命的两难选择。
  沙威警官的形象采用了3、4小二度音程构建的旋律不断反复,一方面展现出旧世界的黑暗印象,另一方面也表明了惩治革命学生的冷酷意志。作曲家赋予德纳迪埃夫妇鲜明的人物性格,利用短促明了的单音反复与四度下行,跳进人物主题动机,生动地刻画出这类人苟且偷生、蝇营狗苟的形象。
  作品通过“one day more”这样一声声的呐喊,唤醒了大家对明天(第二幕)的渴望,更像珍珠一般,串起了社会中高贵的、贫穷的、善良的、丑恶的每一个人。人物在这段音乐里尽情呐喊、倾诉心声并和以前的自己告别。


  爱情也是剧中重要的主题之一,通过缠绵悱恻的孤独与思念、被迫分离的哀怨与反抗,不仅推动剧情发展,更丰富了不同年龄、身份、性别的人物形象。比如第二男主角马吕斯,就因为耽于恋爱、忽视革命而饱受诟病,甚至被批评“Who care about your lonely soul?We strive towards a larger goal.”(谁在乎你的儿女私情?我们为了更宏伟的目标而奋斗。)
  而在其中,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相爱者,却是从头至尾得不到爱人的女配角爱潘妮:不同于生于泥泞而被他人救赎的珂赛特,爱潘妮生于泥泞黑暗之中,只能自我救赎。由于出身和家庭原因,她贫穷、粗野、没教养,但又勇敢、执着、义无反顾。这位被抛弃、被损害的苦命人在全剧总共没露几面,却征服所有观众的心,这份感动不仅来自人物魅力,还有爱而不得的心境让观众自我投射,加深了悲剧力度。
  On my own(《独自一人》)是爱潘妮的唯一一首独唱,旋律主题来源于母亲芳汀临终前的凄美唱段,预示着爱潘妮与芳汀冥冥中同样的悲惨命运。该曲是带有引子与尾声的“再现单三部曲式”,其中开头大段三连音的叙述性唱段让我们知道,马吕斯和珂赛特收到情书后甜蜜又欣喜,牵手走到一起,唯独没人在乎这位送信者爱潘尼,她只得孑然一身走在街头,双手插袋,大声唱出自己的无依无靠、无处依偎。此时三连音式的呐喊,让音乐更有叙事性同时,也将每个歌词敲打于听众心上。
  随后,竖琴的和弦琶音缓缓流出柔美的音色,调性从阴冷的G小调转入温暖的D大调,这是爱潘妮得到幸福的一刻:午夜时分,她想象着爱人陪伴身边,挽手踱步到天明。
  而后中间段转入忧郁的F大调,伴奏织体也转换为沉重的柱式和弦,将爱潘妮拉回现实,她仍然是独自一人游荡街头的可怜姑娘,幻想中的温暖不复存在。
  后面的“再现段”与前面“呈示段”虽然旋律相同,但在调性与伴奏处理上已截然不同。该段延续了中段F大调的调性,情绪更加高亢,伴奏上削弱竖琴梦幻般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弦乐为主的悲壮情绪烘托。最后于尾声处,爱潘妮三次轻声陈述“I love him”,伴随着竖琴悠扬,表现出她對爱的坚持与坚毅品格。
  乐曲在小下属和弦进行到主和弦的变格终止中结束,这种音乐上的不完满终止,更深刻强化了爱潘妮爱而不得的悲剧性色彩。


  Bring him home(《带他回家》)是全剧高潮处的一首咏叹调,主角冉·阿让站在人生路口对上帝发出虔诚祷告——回顾自己充满嗟叹的一生,他涕泪涟涟,不再愤怒和迷茫,只求庇佑孩子们活下去,因为他们还年轻,而自己替他们牺牲亦甘愿。人物至此上升到殉道的神性,旋律也配合采用了圣乐的空灵神圣感。
  整首作品的曲式采用了ABA再现三部性结构,运用纯净的弦乐与竖琴伴奏织体,突出冉·阿让真挚、充沛而催人泪下的情绪。演唱的开头“God on high”一句是真假声转换的八度大跳音程,而后长音符保持将细腻的倾诉娓娓道来,似乎将“祈祷”穿越云霄传递给上帝,保佑年轻的马吕斯平安归来。随后音乐进入B段引入临时的两小节“关系小调”的转折,增强乐曲的新鲜感。
  而经历了前半段情感的克制与收敛,在后半段声调“If I die, let me die……”全然释放,主角对着上帝喊出自己的恳求:你可以拿走我的生命,但请让他活下去,请带他回家!配合情绪的高亢,音乐也激昂起来。
  最后一句尾音的长音节拍持续成了考验歌唱者气息的试金石,婉转绵长,仿佛带着人世间的悲苦哀悯与自我救赎直上天际,披撒上一层圣光,传到上帝那里。
  全曲采用相对简洁、舒缓的表达方式,在不断重复中推动情节发展。在一些精彩的演唱版本,比如约翰·欧文-琼斯的表达里,尤其注重颤音使用,每句末尾的长音颤抖不已,达到了扣人心弦、如泣如诉的效果。而根据歌词的变化,每段情感又有细微变化——从祈求到诉说,从对晚辈的疼爱到对神明的敬畏,是“声中无字,字中有声”的最好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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