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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每一个地方都是战场
那年我13岁，远走他乡的父母把我送到她家寄养。她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动辄要骂人的。而我从小多病，是被娇宠惯了的。一个专横霸道的女人和一个娇宠惯了的丫头，可以想见，她与我是多么难以相容。
寒风凛冽的腊月，她家的土屋很暖，炉火欢快地跃动，偶尔还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这样的气氛，该是一家人闲话家常的好时机，然而我顶了嘴。她发火了，顺手抄起身边的扫帚，狠狠朝我打来。一下一下，脆生生的响，火辣辣的疼痛传遍了每一个神经末梢。生平第一次挨这样狠的打，我拼命似的哭到再也动弹不得。她本来是冷着脸数落我的，直到这时才慌忙拿了缝衣针泡在热水里，再用线把我的十指分别缠上，然后一个一个扎出紫黑的血滴来。
从此，我对她忌惮了几分。在她恶狠狠的骂声中，我不情愿地脱下公主的华美外衣，变成了柴草堆里的灰姑娘。我切菜切指她不闻不问，却责骂我烧糊了菜：我生了病她不理不睬，却指责我偷懒耍滑。我牢牢记住了那一次的教训，绝不顶嘴。然而小小的我也不会轻易向她屈服。她整日咒骂的儿媳我偏要去亲近，她厌恶的邻居家我天天去玩，她去田里我总是“忘记”送水，她不在家的雨天我总“想不起”备些干柴。看见她咬牙切齿对我破口大骂的样子，我面无表情心里却满是报复后的快感。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每一天都会爆发战争，每一个地方都随时可能成为战场。
二、雨天，破灭了残存的希望
然而年幼的人总是忍不住渴望来自长辈的恩宠，所以我仍然存有一丝幻想，总希望梦醒时她正笑望着我，总希望有一天，她也会煮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一边催我快吃，一边又提醒我不要烫着了。我还抱着这样的期望，直到那个夏天之后，我终于明白，她是绝对不肯让我依靠的。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院子里的浮土混在雨水里流淌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溪。她忽然找不见了一样东西。在她来来回回找了几次仍不见踪影之后，她开始怀疑是我弄丢了。我提醒她说前一天她才用过的，自那以后我就没见过。然而这句话非但没能为我洗清嫌疑，反而招来她变本加厉的责骂。我忍住委屈的泪，乞求她让我去找找看。她却骂得更加厉害，指责我是个“没一点用处的东西”，指责我“没有良心”。我呆呆地站着，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听她毫不讲理的指责，直到她骂累了，自顾去里屋睡觉，我才失了神一般游荡进雨幕里。
三、逃离疼痛的过往
在跌了一身泥水，流了很多眼泪以后，我回到她家里。她还在睡着，这个家里平时都在保持沉默的人也无一例外地睡着了。乡村里这样的雨天，也只有我这种傻瓜才会放弃安睡吧?夜里我发了烧，自己翻出两粒药片吞下去，在半睡半醒中挨到天亮。就是在那时我忽然明白，各人有各人的无味生活，我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救赎者，就是我自己了。而当肯为我撑起一片晴空的人离开之后，骄傲的公主甚至不如一粒卑微的尘埃，我只能选择自救。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听着她恶毒的咒骂，遵从着她为我量身定制的“必须”和“不许”，近乎屈辱地迁就和容忍着她。
本以为不会看见尽头的黑暗终于在两年后结束了——我进了一所寄宿制高中，寒暑假则回到父母身边。从未对父母说起过往三年的伤痛。既然无法庇护，又何苦让他们多一份酸楚?
终于离开了那个写满疼痛的山村。我是那么害怕这只是个美好的梦。以至于都不曾留一份从容，去话别那些无数次听我哭诉的绿树青山。从此我张扬地活着，像是彻底遗忘了那些晦暗的岁月里隐忍的痛。直到有一天，忽然有惊心动魄的字眼闯入眼帘——“寄人篱下”。那些往事于是在记忆的闸门开启的瞬间倾泻出来，缓缓漫过那些我以为已经遗忘的岁月。泪水不知不觉滑落唇齿间，涩涩的，还有丝丝的成。我如往常一样暗暗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她仰望。”
解脱，并不能完全抹去这一段时间的记忆。最美好的时光，我最初的少年时代，因为她的出现，从此刻下了最深的伤痛。无论我怎样安慰自己，我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地去回忆。所有我该原谅她的理由，也是她应该对我好的理由，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我也不行。其实从我飞离她巢穴那一天开始，这种结果就已经注定了。只是她在我心里留下了太大的阴影，让我久久不敢相信，她再也不能让我卑怯地活在她的阴影之中了。
四、依然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直到两年后再一次回到那里，我才意识到，她再也不能让我受到伤害了。岁月的风霜染白了她的髯发，人世的沧桑刻出了她的皱纹，年华的流逝拖住了她的脚步——她竟老得这样快。我去婶婶家里她不再发火，我帮忙洗菜她推我回屋。我走时她哭了，我皱了皱眉让她不要哭哭啼啼，她竟顺从地擦干了眼泪。
她佝偻的背影被一抹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与她雷厉风行地做事、唾沫横飞地骂人、专横霸道地限制我一切行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莫名地，我的心里涌满了惆怅。
很久以后，读到这样一段文字：
“着着她，这么多年我对她所有的怨恨开始消散。我在长大，她在衰老，这是生命必然的过程。其实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我对抗的力量。她所有对我的不好，因为她的苍老，都显得那么单薄而脆弱。根本不需要计较。”
那一次泪湿双颊，于是有了解答——她不只是那个剥夺了我年少时的自信和快乐的专横的女人，当她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的时候，她还是收留了我三年的我的祖母。隐去那些刻骨的疼痛，血浓于水的亲情依然让我泪水盈盈。
那年我13岁，远走他乡的父母把我送到她家寄养。她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动辄要骂人的。而我从小多病，是被娇宠惯了的。一个专横霸道的女人和一个娇宠惯了的丫头，可以想见，她与我是多么难以相容。
寒风凛冽的腊月，她家的土屋很暖，炉火欢快地跃动，偶尔还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这样的气氛，该是一家人闲话家常的好时机，然而我顶了嘴。她发火了，顺手抄起身边的扫帚，狠狠朝我打来。一下一下，脆生生的响，火辣辣的疼痛传遍了每一个神经末梢。生平第一次挨这样狠的打，我拼命似的哭到再也动弹不得。她本来是冷着脸数落我的，直到这时才慌忙拿了缝衣针泡在热水里，再用线把我的十指分别缠上，然后一个一个扎出紫黑的血滴来。
从此，我对她忌惮了几分。在她恶狠狠的骂声中，我不情愿地脱下公主的华美外衣，变成了柴草堆里的灰姑娘。我切菜切指她不闻不问，却责骂我烧糊了菜：我生了病她不理不睬，却指责我偷懒耍滑。我牢牢记住了那一次的教训，绝不顶嘴。然而小小的我也不会轻易向她屈服。她整日咒骂的儿媳我偏要去亲近，她厌恶的邻居家我天天去玩，她去田里我总是“忘记”送水，她不在家的雨天我总“想不起”备些干柴。看见她咬牙切齿对我破口大骂的样子，我面无表情心里却满是报复后的快感。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每一天都会爆发战争，每一个地方都随时可能成为战场。
二、雨天，破灭了残存的希望
然而年幼的人总是忍不住渴望来自长辈的恩宠，所以我仍然存有一丝幻想，总希望梦醒时她正笑望着我，总希望有一天，她也会煮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一边催我快吃，一边又提醒我不要烫着了。我还抱着这样的期望，直到那个夏天之后，我终于明白，她是绝对不肯让我依靠的。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院子里的浮土混在雨水里流淌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溪。她忽然找不见了一样东西。在她来来回回找了几次仍不见踪影之后，她开始怀疑是我弄丢了。我提醒她说前一天她才用过的，自那以后我就没见过。然而这句话非但没能为我洗清嫌疑，反而招来她变本加厉的责骂。我忍住委屈的泪，乞求她让我去找找看。她却骂得更加厉害，指责我是个“没一点用处的东西”，指责我“没有良心”。我呆呆地站着，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听她毫不讲理的指责，直到她骂累了，自顾去里屋睡觉，我才失了神一般游荡进雨幕里。
三、逃离疼痛的过往
在跌了一身泥水，流了很多眼泪以后，我回到她家里。她还在睡着，这个家里平时都在保持沉默的人也无一例外地睡着了。乡村里这样的雨天，也只有我这种傻瓜才会放弃安睡吧?夜里我发了烧，自己翻出两粒药片吞下去，在半睡半醒中挨到天亮。就是在那时我忽然明白，各人有各人的无味生活，我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救赎者，就是我自己了。而当肯为我撑起一片晴空的人离开之后，骄傲的公主甚至不如一粒卑微的尘埃，我只能选择自救。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听着她恶毒的咒骂，遵从着她为我量身定制的“必须”和“不许”，近乎屈辱地迁就和容忍着她。
本以为不会看见尽头的黑暗终于在两年后结束了——我进了一所寄宿制高中，寒暑假则回到父母身边。从未对父母说起过往三年的伤痛。既然无法庇护，又何苦让他们多一份酸楚?
终于离开了那个写满疼痛的山村。我是那么害怕这只是个美好的梦。以至于都不曾留一份从容，去话别那些无数次听我哭诉的绿树青山。从此我张扬地活着，像是彻底遗忘了那些晦暗的岁月里隐忍的痛。直到有一天，忽然有惊心动魄的字眼闯入眼帘——“寄人篱下”。那些往事于是在记忆的闸门开启的瞬间倾泻出来，缓缓漫过那些我以为已经遗忘的岁月。泪水不知不觉滑落唇齿间，涩涩的，还有丝丝的成。我如往常一样暗暗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她仰望。”
解脱，并不能完全抹去这一段时间的记忆。最美好的时光，我最初的少年时代，因为她的出现，从此刻下了最深的伤痛。无论我怎样安慰自己，我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地去回忆。所有我该原谅她的理由，也是她应该对我好的理由，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我也不行。其实从我飞离她巢穴那一天开始，这种结果就已经注定了。只是她在我心里留下了太大的阴影，让我久久不敢相信，她再也不能让我卑怯地活在她的阴影之中了。
四、依然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直到两年后再一次回到那里，我才意识到，她再也不能让我受到伤害了。岁月的风霜染白了她的髯发，人世的沧桑刻出了她的皱纹，年华的流逝拖住了她的脚步——她竟老得这样快。我去婶婶家里她不再发火，我帮忙洗菜她推我回屋。我走时她哭了，我皱了皱眉让她不要哭哭啼啼，她竟顺从地擦干了眼泪。
她佝偻的背影被一抹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与她雷厉风行地做事、唾沫横飞地骂人、专横霸道地限制我一切行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莫名地，我的心里涌满了惆怅。
很久以后，读到这样一段文字：
“着着她，这么多年我对她所有的怨恨开始消散。我在长大，她在衰老，这是生命必然的过程。其实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我对抗的力量。她所有对我的不好，因为她的苍老，都显得那么单薄而脆弱。根本不需要计较。”
那一次泪湿双颊，于是有了解答——她不只是那个剥夺了我年少时的自信和快乐的专横的女人，当她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的时候，她还是收留了我三年的我的祖母。隐去那些刻骨的疼痛，血浓于水的亲情依然让我泪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