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花椒树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uyu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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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绝症女病友,虽“绝”与“绝”各不同,但“绝”到“骨灰”级,也算一种奇葩。这是中年女性的困境,还是每个人自身都无法摆脱的绝境?
  是体检查出来的问题。
  事实上我有五年没去体检了,我对这事不感兴趣,对身体也不感兴趣。但这次体检有点特殊,我们要去一个以美食闻名的度假胜地,一边体检一边吃喝玩乐,这样的福利谁能拒绝?两个星期后,单位人事部门打电话来,叫我马上过去一趟,我还以为即将面临工作调整呢。
  Ca待排。他们有点不敢看我的眼睛,马上就发现我错误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不是钙不是钙,肯定不是钙!他们痛惜地摆着头。然后他们建议我立即去作复检,这一点我跟他们想法一致,得赶紧查出真正Ca待排的那个家伙。反正不会是我,一直以来我体壮如牛,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么壮的自己。一个很壮的女人,意味着拥有自力更生的天赋,意味着身边不会出现半个绅士。有时我想,我要是我丈夫那样的人就好了,他很宝贵自己的身体,口腔溃疡要去看医生,感冒咳嗽要去看医生,连夜里做梦惊醒都恨不得立即跑到医院去。
  但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真的就是我。给我复检的人只朝片子瞄了一眼,就给出了权威判决:赶紧回去做手术吧。
  在医院门口站立片刻,百感交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场了,老天爷这回算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给我复检的医生真可笑,居然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复检。他大概以为我会像某些人一样,被“癌症”两个字当场吓瘫。早在十年前,我就把人生看透了,我的生活就是一盘霉干菜,不会变得更坏,也不可能变得更好,多活二十年跟少活二十年没区别。
  我也真够孤陋寡闻的,竟从没听说过胆囊癌,原来人的任何部位都有可能生癌。据说有人下了手术台就没醒过,当然,大多数都醒过来了,在病房里脱发、呕吐,皮包骨地死去。我向来喜欢未雨绸缪,就决定把自己当前一种人来作准备。我打开行李箱,装好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整理房间,以确保我不在的时候,不管谁接手,这个家都能正常运转。一切准备就绪,我来到卫生间,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自己家里洗澡了,因此洗得格外仔细,每一处皱褶,每一根毛发,父母当年给我的一切,如今都要寸草不留地还回去了。洗发液剩得不多,大概够洗两次,反正也不用再回来洗头了,我决定奢侈一回,把它全倒在头上。片刻,泡沫像一件棉花做成的衣服,裹满全身,温和、细腻,微微颤抖。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作为两个家庭的庭长分别钉在离我三十公里和五十公里的地方。我没通知他们,事实上,我跟他们很少联系,如果我是霉干菜,他们差不多就是豆瓣酱,就算隔上两年不通音信,彼此间也没什么必须要说的变化。我准备了一个贴身小本子,到了那一步,单位的人应该会按照本子上的电话号码通知他们。我猜他们接到那个电话时,应该会大吃一惊,那一瞬间的情景,应该会像晴天的闪电一样留在他们记忆里。我想把这个设计当作一件礼物送给他们豆瓣酱一样的人生。他们和我一样,都太需要惊喜了,就算没有喜只有惊也可以。还有一个电话,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打给我的丈夫,他在离我十几公里的地方。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常年分居,刚开始我们一周一见,后来两周一见,后来一个月、两个月,现在,我已经半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是不是喜欢跑医院吃药过多的原因,我总觉得他哪里出了问题,才刚五十,满头白发,走路慢吞吞。尤其掏钱包的动作,慢得让人以为他想赖账,偏偏他又是个极细心的人,找回的零钞要细数一遍,纸票进钱包,硬币放口袋,回家后叮叮当当归入一只铁盒子。铁盒子像鸳鸯火锅一样分两格,一元五角的一格,一角的另一格。每次见到他这样,我就赶紧躲开,不然,我怕自己会陡起杀心。无趣的人老得更快,我见过好多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人家还生龙活虎像个未婚的小伙子。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觉得跟他的生活有关,工作轻松没有压力,没有家务,没有需要操心和监督的孩子,没有性生活(我多么希望他能在他的地盘出个轨,我保证不会突击探亲)。唯一能刺激他的就是一些突发性小事件,比如临时停水,他一开水龙头,像被蛇咬了一口,惊声尖叫起来。连突然停水都承受不了的人,如果告诉他,替他养着儿子支撑着家字头上的宝盖头的人突然得了癌症,估计不是吓得精神失常,就是诱发心脏病一命呜呼。那可不行,不能让儿子成为孤儿。当然,更不能告诉儿子,儿子即将高考,学校已经把他们牢牢地圈起来,进入封闭式复习阶段,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要先瞒着他。
  如果我能平平安安走下手术台,只需带着一包药回家,那么我连曾经被宣判过“死刑”的事都不要告诉他们。能自己处理的事尽量自己处理,能自己撑过去的难关最好不要麻烦别人,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跟门诊部相比,住院部洁净而有序,窗帘低挽,微微飘荡,走廊地板熠熠生光,一腔胡思乱想顿时平复下来。值班护士接过我的住院通知单,朝我左右打量,看我是否把陪侍的亲属藏到了空气里。
  跟我同一个房间的还有个病人,从她的信息卡上我知道,她叫倪可,子宫癌。我进去时她不在,护士说,她多半在阅览室。
  爱读书的人当然要叫倪可,难不成还叫夏芬?夏芬跟我这样的人才正好匹配。芬芳在我母亲年轻时看来,大约是个好得不得了的新词,于是她把芬芳兩个字拆开,就像把一块自己舍不得吃的甜点一掰为二分给两个女儿,我得了芬,妹妹得了芳。她肯定不知道拆开了的芬芳,一点都不芬芳了。
  没多久,护工推着餐车从廊桥那边过来,我赶紧回到房间坐好,准备迎接我的第一顿病号饭。
  一个戴眼镜的女子夹着本书走了过来,她一直盯着地上,连进门都没抬下眼皮,就像我们的房间号是刻在地上一样。
  看来她就是倪可。路过我床边时,我对她说了声你好,她扫了我一眼:来啦?那语气就像我来住院是事先跟她约好似的。
  我们同时支起床边的伸缩板,望向门口,送餐护工还在隔壁。她说:我闻到了,有莴苣,还有番茄炒蛋。她少说了一样,还有两块白切鸡,她把饭盒递给我:我可以把鸡块给你吗?
  我正觉得菜太少呢,赶紧点头。中间,我问她:是不是治疗到中间,就不想吃肉了?   不是,我几年前就素食了,但我不拒绝鸡蛋和牛奶。总之,我不要任何动物因我而死。
  那你知道奶牛的悲惨生活吗?为了让它们不停地产奶,人强迫它们不停地生育,始终处于哺乳状态,而它们生下来的孩子却一口奶都不能吃,生下来就拖走,公的砍死,母的留下来重复母亲的生活。
  她停下筷子,半晌才说:好吧,从今天开始,牛奶我也不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恰恰相反,我是想说,还是随大流、顺其自然比较好。
  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天晚上开始,谢绝奶制品。
  我内疚地望着她,而她再也不看我,专注吃饭,几片莴苣,几筷子番茄炒蛋,外加一团米饭,她吃得认真又斯文,像做功课—样。
  治疗会影响食欲吗?我想通过不停地说话来消除一点内疚,毕竟,我让她本来不多的享受又少了一样。
  如果有影响,我会告诉医生,他们有办法消除你的一切不适,这不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嘛,不求延寿,但尽量活得舒服一点。
  你怕吗?听说进到这里,就开始倒计时了。
  她根本无视我的问题,径直对我说:你不像癌症病人。
  体检刚查出来的,可能还没上相。
  也许是误诊。
  如果没有复检,我可能会信她的话,现在,我只能对她的好意报以一笑。我从她脸上看出素食者的面相了,眼神清冷,唇齿干净,皮肤脆薄,稍一牵扯,就弄出一片细碎的波纹。
  会很疼吗?我可以想象疼痛来袭时,这张脸上的细纹是何种走向。
  他们有的是办法止疼。我可不想让自己疼得死去活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抓紧时间在死之前把它们做完。
  难道你还没有请假?工作还没有移交?
  我不是打卡族,我是给自己工作的人,我可以一直工作到死,甚至我死了还可以继续工作。她抬腕看表,一声惊呼:今天吃饭时间太长了,我得去工作了!
  下午例行查房过后,我去了阅览室。
  偌大一间房,只有两三个人,一人占据一个方向,谁也不睬谁。倪可果然在这里,她占了个墙角,电脑正在充电,她在看书。
  我就近坐在门边,另外两个人听到动静,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有倪可一动不动,也许她根本没听到我进来的声音。
  倪可习惯戴着眼罩睡觉。作为报复,我故意关上灯,拉上窗帘。我要让她掀开眼罩时,发现自己白戴了那个东西。
  这天上午查房过后,她一直藏在眼罩后面睡觉,连午饭都没吃。醒来之后,在床头柜前折腾了一小会儿,径直去了卫生间。这一趟她去了很久,让人怀疑她是否晕倒在里面。我轻轻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又敲门,她在里面答:稍等一下。终于出来了,像换了一个人,干净的、没有睡出褶皱的衣服,沿着发际线盘了一圈的发辫,新鲜的香粉,以及鼻翼两侧的立体粉,新画的宽眉眉尾稍稍下沉,扫出一点妩媚,只剩唇彩还没画,她以为我急着用卫生间,拿着亮晶晶的口红示意我进去。里面一塌糊涂,毛巾湿溻溻堆在面板上,换下来的衣服盖满了整个马桶,我实在伸不出手去碰她带着皮屑的衣服,就按了下冲水器退了出来。我注意到她在镜子里看了我一眼,她的唇彩是玫红色,这颜色不对,一下子显出她整个妆容的假来。如果是淡樱桃红,没准就能把一切伪造遮掩过去,但玫红不行,玫红像个塑料瓶子,就算瓶里的酒是真的,也令人生疑。
  我没机会说出关于唇彩的建议,她突然忙碌起来,收拾床铺,拍松枕头,调整好窗帘的褶皱,以及访客的座椅,把她喝水的杯子和杯垫转了个方向,突显上面的卡通造型。最后,她把目光落到我床上。
  能不能把你的外套挂到衣橱里去?她客气地问我。
  为什么?我有点不高兴,我把外套放在床上是为了方便随时起床。
  又问我能不能把纸巾盒放进抽屉里,能不能不用塑料袋装水果,她可以借给我一只盘子。不能!我大声说,索性连衣服也不挂了,我想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尤其不能在我面前流露你在某些方面的优越感,我们都是癌症病人。
  她有点意外,忙个不停的手不知所措地停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待会儿有人来看我,他们可能会带记者来,记者会拍照,我不会有太多拍照机会了。
  只好下床,挂衣服,收拾自己的床头柜,同时尽量克制着不去问她为什么会有记者来。记者有什么了不起,有记者来就一定是好事吗?他们也可能为闹心的事而来。
  她摁下床头的按铃,护士进来了。
  再打一支加强的?护士跟她之间似乎已有了默契。
  倪可麻利地撸起袖管,护士拔出针头,递给她一支药棉,头也不回地端着药盘走了。
  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脸,检查发型,问我:我的唇膏好看吗?
  我只能违心地说好看,然后又忍不住说:其实人在生病的时候,一切外在的东西都不能跟人合二为一。
  你说得对,但更多的人看不到真相,他们只能看到图片。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想躲出去,已经迟了,两个大人,一群孩子,几秒钟之内就把小小的病房挤了个水泄不通。
  倪可不知何时又悄悄抹了层胭脂,这时正两颊绯红地冲孩子们笑呢:你们好啊!好久不见,小朋友们又长高了好多啊!
  孩子們有点拘谨,其中一个大方些的向前走了一步,将一只大塑料瓶递给倪可,唰地敬了个少先队礼。倪可老师,这是我们班利用课余时间折的千纸鹤,每一个小纸鹤就是我们的一片小小心愿,我们衷心祝愿倪可老师早日恢复健康,早日出院。
  随行的两个大人一直在拍照,我注意到,倪可是希望他们等她摆好姿势,认真其事拍几张的,但他们很性急,随随便便一拍就是一串。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分别从几个角度拍了一些大合照。既然她这么看重这次来访,应该会喜欢留下来访的记录。
  而且我知道怎样把倪可拍得美一点,我不拍她的腿,只拍她的上半身,因为她的腿瘦成了麻秆,裤管空空荡荡;还因为医院的桌椅都旧了,油漆斑驳,有点难看。我还会躲过她大笑的时候,她的牙齿不美,我会尽量抓拍她的四十五度角,这是每个女人都知道的拍照秘诀。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倪可是个儿童文学作家,常到各个小学去做讲座,这些孩子就来自她常去的学校之一。那两个大人,一个是学校的老师,一个来自出版社。
  我听到倪可说:我在跟死神赛跑,一定要赢,我的《花仙子外婆》一定要在我的生命遗弃我之前完成。
  一个小个子男孩大声问:倪可老师,如果你去了天堂,你的书也都要跟着你去天堂吗?他的老师碰了碰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倪可却很乐意回答小男孩的问题:没关系,他们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现在我告诉你,就算倪可老师去了天堂,她的书还是会在人间陪着你们,书里的那些小伙伴随时随地等着你们去跟他们见面聊天。
  一个小女孩小声说:倪可老师,我知道子宫是孕育孩子的地方。人得子宫癌,是因为孩子对人体有害吗?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孩子们似乎都不同意她的说法。
  不是不是。倪可搽着胭脂的脸更红了,其实倪可老师还没有孩子,癌细胞是个邪恶的怪物,真希望你们长大了,能找到消灭癌细胞的方法。
  出版社的人问起她新作的进度,倪可收敛笑容,严肃起来:我在争分夺秒,我会竭尽全力,我有感觉,这会是我最好的作品,当然也是我最后的作品。
  时间到了,孩子们鱼贯而出,步伐明显比进来时快得多。我抢在孩子们前面退出去,事实上,我是被他们冲出来的,因为我当时正在门边拍照。我被人流逼到楼梯拐角处。
  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说:她好傻,说什么小孩对子宫有害,连这也不知道吗?子宫癌肯定跟那个……那个有关呀,哎呀,待会儿跟你说……
  一个男生问:你看过她的书吗?
  另一个男生答:我爸妈从来不给我买中国作家的书,他们只买外国的,只买经典。
  两个大人走在后面,边走边讨论:像她这样的,如果现在就发布她即将去世的消息,会带来作品的畅销吗?
  这可说不准,她从来就没有畅销过,只能说还过得去。
  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年轻了。
  她说她永远二十五岁。
  哈哈哈。
  杂沓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我从楼梯上下来,刚一进房间,就听见卫生间有呕吐声,进去一看,倪可跪在地上,两手奋力抱着马桶,就像那个马桶也是她呕出来的。她感觉到我了,腾出一只手来,向后冲我做出赶紧离开的手势。
  她出来时脸上还有泪痕。
  好累,每次他们走了以后,我都感到好累。
  他们都是你的读者?
  那当然,不然他们来干吗?之前还有几所学校的孩子也来过,医院开始不让这么多探视者进来,后来我直接去找了院长,院长才给我破了例。
  以你目前的状况,还是静养为好,说话很伤神的,尤其你这种说话,还不像平时的闲聊。
  我还需要养吗?她侧过脸,哀怨地望着我,已经倒计时了。
  我遇到了一點麻烦,护士长拿来家属意见书,要签了字我才能上手术台,可我不能告诉她我并不打算通知我的丈夫,我猜作这种决定的人并不多。
  正当我拿着那张纸犯愁的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了。他有一头略长的头发,看样子至少错过了两个理发周期,松垮垮的T恤外面罩一件同样松垮垮的衬衣,裤子晃里晃荡,松松地藏起他的双腿。如此着装,换到另一个人身上,不是个长期失业者,就是个心灰意懒几欲自杀的家伙,到他身上反而衬出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气质。我觉得可能是头发的缘故,异常干净顺滑,像昨晚刚刚用最好的洗发产品护理过。
  他温和的笑也很奇怪,感觉不是进门才冲倪可笑,而是进来之前就已经笑了很久。是的,他是—个让人心生暖意的家伙。
  难怪倪可在查完房后一直聚精会神地化妆,我还以为那些小学生又要来看她呢,原来是在等这个男人。
  他坐在她床边,拾起她的薄掌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还了回去,抬起头去看她挂在床头的点滴架。
  以我假装不经意的观察来看,这人不是她的丈夫,丈夫没这么深情;也不像情人,情人会更黏糊。我说不清他们的关系,但从倪可认真化妆的情形来看,这是她很重视的—个人。
  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个星期来一次就可以了吗?
  不是我要来,是我的腿要来,我都不用看路,它自己就带着我过来了。
  他们盯着对方,不是悲伤的对视,而是面带微笑,像在体会一个不期而至的大幽默。
  又有好几个人向我打听你,说想来看你。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们,但人家的一番好意我得代为转达。
  她盯着他,像他脸上正在闪现那些名字。
  除了你,我谁都不见。他们该有多高兴啊,一颗新星在身边冉冉升起,眼看它的光芒就要淹没他们所有人,却被斜刺里杀出的一只无名掌打落在地,他们平庸的脑袋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我猜他们现在应该在频繁地聚会吧,一边开心地谈论那个得了癌症的女人,一边碰杯。你别摇头,这很正常,换作是我,可能也是这种心情。
  男人垂下眼睛,像犯了错一样。倪可停止抱怨,盯着他。
  哎!
  男人还是那个样子。
  倪可弓起腿,撞了下男人:我不需要你这样,我不需要你来渲染我的惨状。
  男人扑向她弓起来的膝盖,隔着被子抱住它们,脑袋跟着扎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倪可的薄掌像一只肉色的蝙蝠,慢慢落到他头上。也许他们原本是有可能发展成情人的,疾病跳出来中止了他们。
  我想移开视线,但移不开。如果能在病中恋爱,应该也是种不错的感觉吧,巨大的怜悯会让爱变得更纯净更猛烈。可惜我没有这种机会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朋友,我的生活可能会不一样,我会抽出很多时间跟他一起聊天,对坐;我会用心选择跟他见面时的衣着,以及见面的地点;一起吃饭,从选择用餐地点到点菜,会用去不少时间。这样一来,我的节奏肯定会慢下来,节奏一慢,很多事情就有了犹豫和斟酌的可能。一犹豫,一斟酌,结局自然也会不一样。我还可能因此变得爱打扮起来,我会比现在更有吸引力;一旦有了吸引力,人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心态一变,身体的毒素就会排出体外,就不会得癌。我就这样想啊想啊,直到想得心里发疼,就像眼前这个男人本来是我的,我却因为种种原因错失了他。   想法似乎也能惊扰一个人,男人猛地转头,来不及躲避,我们的视线碰在一起。我冲他一笑,他也还我一笑。他的笑容让人舒服,像一杯泡得正好的碧螺春,成熟的焦黄中透着青绿,透着青春尚未远去的勃勃生机。脑子里突然亮了一下,既然他深得倪可信赖,而倪可和我又是即将见证对方死亡的关系,我是不是可以请他帮个忙呢?
  当我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时,倪可和那个男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男人说:这不行吧?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没有这个权利。又看了一眼倪可,还是摇头。
  我觉得行。倪可深陷的眼珠又黑又亮,不能因为没人签字就耽误她做手术啊。
  男人捋了两把干净而纷乱的头发说:你忘了?你的手术也是我签的字,现在再给她签字,人家医生会怎么想。
  我敢肯定,医生早就忘了是谁在我的手术单上签的字。男人最终被倪可说服了,为了跟倪可的家属区分开来,他说他需要去装扮一下,让我们等他一会儿。
  但直到天黑,男人都没有再出现,倪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晚饭送来之前,她一脸愧疚地对我说:他大概是临阵脱逃了,算在我头上吧,就当是我负了你。
  只好启动备用方案,我找了一个同事,直接说明意图,告诉他孩子的爸爸出差,要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而我不宜再等。同事立即向领导汇了报,当时就拿着一张盖有单位公章的介绍信赶了过来,签字问题迎刃而解。
  这天晚上,倪可第一次没有戴着眼罩睡觉。
  我们聊聊吧。她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缘分,是上帝把我们从人海中挑出来,放在一起的。
  你信上帝?
  我住院以后开始信,它比药物更能让我平静。在此之前,我是这个病区的灾星,没人受得了我,我还没结婚,性生活屈指可数,却得了这种病,一有机会,我就用各种方式喊冤,发脾气。有一天,一个得了肝癌的老太太拿着《圣经》找到我,对我讲了一大堆主的神迹,然后告诉我,主的意志是不可捉摸的。这瓢冷水一下子就把我心头的火给浇灭了。你呢?
  我没涉足过任何宗教,但我相信自己是个善良正派的人。
  两码事。给我讲讲你们夫妻的事吧,你就当对树洞说的,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
  如果我告诉她实话,说我们夫妻合理地分居着,像亲戚一样平静地来往,她应该会失望吧,她想听的应该不是这个吧。见我犹豫,她开始问:你丈夫是干什么的?帅吗?
  他是个工程师,长得一般。
  实际上,他只是电力公司一个看仪表的小职员。
  有趣吗?
  一般。
  我实在缺乏变着花样美化他的想象力,实际上,我觉得他还够不上一般呢。一般是个很宽广的范围,他应该属于这个范围的最下端。
  他爱你吗?
  一般吧。
  你呢,你愛他吗?你爱他多一点,还是他爱你多一点?
  一般。她抢着替我回答,什么都是一般!不是在撒谎,就是有难言之隐,我怀疑你的病就是因此而起。
  我说不出话来。
  你们爱过吗?
  太小看人了,谁没有爱过?
  我遇上他的时候,正好是倪可要保持终生的目标年龄。那时他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从头到脚往外散发着雄性的魅力。即便是给他擦鞋,都能从鞋窝里感受到那股源源不尽的雄性的热力。没错,那时我们有很棒的性。当时我的宿舍位于办公大楼的一角,单位之所以安排我住那里,一是安全,二是便于加班。他来找我,总是抢在大家下班以后悄悄溜进来。如果来得早,赶上我还在上班,就躲在窗口挂一只毛绒玩具作为信号。我知道应该好好上班,别理他,但还是憋不住假装路过,拿着公文夹一闪身溜了进去。他几乎是光着身子在等我,我一边说手头还有事,一边却跟他一起倒在床上。我那时胆小又单纯,世界在我眼里,只有工作和他,每次都是拿着公文夹跟他昏天黑地。一旦完事,衣服还没完全穿好就站起来夺路而逃,生怕多待一秒会被人家识破我在大白天的秘密,生怕办公室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被我错过。但是后来,我已记不清是在哪一天,好像是儿子出生后没多久,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过是个可笑的公式。每天一起床,就像穿鞋一样,把自己代进公式里。到了晚上,得出跟前一天同样的结果,就连曾经兴致盎然的性,也不过是个千篇一律的可笑的循环。我开始厌烦并拒绝公式化的生活,除了孩子,孩子每周每天、每时每刻都不一样,只要他还没有变成公式的一部分。
  我不能想象两个人之间没了爱情却还生活在一起,我是没法忍受那种生活的,我会感到羞耻。她望着天花板说。
  所以你会得子宫癌。我觉得她的话伤了我,就半真半假地顶了回去。她倒也不生气,还说:是的,那个拿着《圣经》找到我的老太太也说,就是因为我太干净太单纯,上帝不忍我被玷污,才要把我召回去。
  我冷笑一声,猛地把话题拽下来:也说说你吧,为什么宁肯让别人为你的手术签字也不让你父母来签?
  因为我想尽量延长他们的幸福感,一旦他们知道心爱的小女儿现在是这副样子,他们会心碎而死的。
  虽然这样,还是应该让他们参与进来,对他们以后的日子来说,也是个安慰。
  不要,他们是内向而矜持的人,宁可痛得心裂开,也不会当着我面号啕大哭。那种难受是很伤人的,只怕他们最终得知我的消息后,过不了多久也会……真的很对不起他们。
  你没有兄弟姊妹吗?或许可以让他们来陪陪你,然后让他们把这个消息慢慢告诉你的父母。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一个是特级教师,一个是常年坐在主席台上开会的人。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把我弄到特殊病房去。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全都是老头子,头脑呆滞,两眼无光,身上发出腐朽的臭味。我会闷死的。我宁肯疼死也不要闷死。
  原来她是这样的家庭,我赶紧收住话头,扯到她的病情上来。
  当我得知是这个病的时候,羞愧难言。上帝误会了我的祈祷……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不让我得别的癌呢?肝癌、肺癌、心脏病也可以呀,最好是白血病,如果我能因为白血病而死,我会获得极大的安慰。可惜偏偏是个子宫癌,我一生的境界顿时被它拉低了。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住她,生怕漏听、错听她一个字。
  要么,干脆疯掉也不错,被他们用皮带绑在床上,披头散发,满脸通红,眼神狂野,平息下来的时候,像死尸一样躺在长椅上晒太阳。煤气也不错,听说煤气中毒死的人,脸上是粉红色的。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割腕,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浑身苍白,像一尊石膏像。
  为什么?你过着多少人羡慕不已的生活,你美丽,有人爱,而且永远二十五岁。我忍不住把在走廊上偷听来的秘密说了出来。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只轻轻问了一句,我立即敗下阵来。
  早上九点进手术室,下午六点醒来时,倪可在我眼睛上方俯视着我。
  好了好了,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只豪华果篮。我瞪着它,丝毫不觉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看来,我的感觉系统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是孙非送给你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孙非这个名字,就是那远方的陌生人。
  就是那天你想请他签字的那个人。她做了个写字的动作:他说他不是不想给你签,他向人打听过,万一手术失败的话,这个签字把你送过去的人,在那边就真成了你的人了。他不想我们过去后因为他而打架。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抱歉。
  后来,我听见护士一遍遍喊我名字,其实每次我都回答了,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最后一次醒来的感觉很奇怪,就像睡了一个美美的长觉过后,发现世界已变了模样,一切过去的已经了结,一切未知的正拉开序幕。
  倪可站在床边冲我笑。她头发很乱,没有化妆,穿一身深红色的棉睡衣,她实在是太瘦了,如此臃肿的一身,看上去仍然俏薄轻盈。
  我问她我睡了多久,她伸出比鸡爪还细的手扳了扳:整整十八个小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十八个小时是多久,我的脑子有点木,感觉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飘在一块会移动的毯子上面。
  孙非帮你倒了几次尿袋了。
  我捂住眼睛,尿管真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更可怕的是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排尿。
  有没有听医生讲过我的手术?
  医生来看过两次,什么也没说;护士来得最多,量体温,叫你的名字。你比我更厉害,我至少告诉了孙非,你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
  她去她的床头柜里掏了一阵,找出一板巧克力递给我。我总觉得你的切片检查结果不会很差。
  我不在乎,我作好了马上去死的准备。还好儿子已经大了,今年就要高考,过几年就会有女朋友和岳母,没有我他们只会过得更好。我就算多活几年,也不过是多给他做几顿饭。这个年代,妈妈做的饭算什么呀,外面随便一个小馆就比妈妈做的好吃。
  难得你这么明智。一个人长大后,最先要反叛的就是家庭,不然去反叛谁呢?不把自己跟那个家庭的纽带砸烂,就不会真的长大。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从青春期反叛到现在?我想起她说过的内向而矜持的父母,还有特级教师哥哥、领导干部姐姐,他们至今还被她拦在医院外面。
  我不是反叛,我是恨,我有整整五年跟他们音信不通,一旦得知他们要来找我,我就躲出去。没办法,我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也不能看到他们的样子,太多地方跟我相似了,就跟迎头碰上一个比我丑很多的撞衫者一样。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报应来了。
  这理由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么,他们对你呢?他们察觉到你对他们的反感,仍然一如既往地爱你吗?
  我猜他们没想太多。
  倪可又发烧了,这回烧得最凶,连胡话都说不出来了,像一截薄薄的炭头躺在那里。之前她也一直处于温烧状态,都没这次吓人。孙非几乎一直都在。他贴近她的脸,轻声说:请你原谅,该是让他们见你一面的时候了,否则我没法原谅自己。
  晚上,我正在酣睡,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突然来了很多人,中年人、老年人,团团围住倪可的床,个个高声大嗓,性子急得不行。
  二妞,快说你房产证放在哪儿?房产证!房产证!
  还有存折密码,二妞,你的密码是多少?密码!
  一个说:没有密码也不要紧,只要在火葬场弄一张火化证明,就可以去派出所销户,拿着销户证明就可以去银行销户。
  另一个年轻些的很不屑:她能有多少钱?有一次我去找她,她门上贴了四张欠款单,煤气费、水费、电费、物业管理费,都没交。我以为她出门好久了,随便敲了敲,门居然开了,她穿个大袍子,脸煞白,像个吊死鬼。后来她突然问我今天几号,又问我外面是冷是热。说实话,她那种生活,就算不得癌症,也活不了几年。
  你算运气好,她还给你开了门。有一次我去找她,她连门上的铰链都没开,就隔着门缝跟我说了两句。
  居然有两个医务人员藏在里面,奋力挤出来,端着器械对这些人挥手:家属先出去一下,这里人太多了,留—个就行,留一个。
  一番推让,一个形貌土气憨厚的中年妇女留了下来,就是刚才喊着问她要房产证的那个人。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她倒安静下来。我故意咳嗽一声,她总算注意到我了。 ,
  可怜的!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她主动告诉我她是倪可的姐姐,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的聊天,问她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官员姐姐?
  我们就两姐妹。
  可这人怎么也不像总坐主席台的官员哪!我瞄了一眼倪可,她还在昏迷中,应该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我决定不再跟这女人拉家常了。就算她听不见,我也不能通过别人刺探她的底细,这不道德。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虚荣啊,从她捏造她的家庭情况就可以看出来,她恨不得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哭泣时还要顾及形象的矜持的父母,特级教师哥哥,常年坐主席台的干部姐姐,跟刚才那群人差距不小。不过,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想象着什么样的生活,那是她的自由。
  倪可的姐姐对我的病情发生了兴趣,她走到我床边,杵头杵脑地问:你是什么癌?   我继续闭着眼。她的声音让我不舒服,就算她没有恶意,我也不高兴回答。
  我再次被吵醒,倪可的姐姐在打电话。
  姐妹一场,我总要服侍她几天吧,实在忙不过来你可以去请老郑家的来帮忙嘛,以前我也帮过他们家,那,就没有别人了?全都出去了?才巧呢。
  这个电话明显让姐姐不安起来,她走来走去,走一阵就去摇一会儿倪可的胳膊:二妞,二妞你醒醒,你醒了我跟你说个话。像假人一样躺在床上的二妞就是醒不过来。
  姐姐又开始打电话:小蛮子你来换我照顾你小姨几天吧,没什么事,真的没有。她都不吃饭了,哪来的屎尿。再說一切都有护士,我们的人只是在这里陪陪她。你个没良心的,你小时候小姨对你可不差。行了行了,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崽子都指望不上。
  类似的电话她打了好几个,打一个骂一个,骂到最后,突然一扭头,骂起了床上的倪可:你说你!从小就是我的包袱,到死还要赖在我身上。你还记得不?下雨天你拿最好的那把伞,我只能披块塑料布,天一冷你就霸占了烫婆子。你在爸爸面前装可怜,让他许你复读才考上大学,我只读了个中学,就回来帮他养家。你一参加工作就忘了本,蛮子他爸想找你借点钱去做生意,你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我们对你怎样呢?那年你去我家过年,还带着你的男朋友,好吃好喝款待你们七八天,没看见你一分钱,连蛮子的压岁钱你都舍不得给,你却有钱给你的男朋友买电脑,你对他这么好,他对你又怎么样呢?并没见他把你娶回家去啊。我以前太对得起你了,这一次只能跟你说对不起了。我要是不回去,我田里的油菜就要遭殃,我的油菜遭了殃,我这一年就没得油吃,我不像你,躺在这里还有工资。假如是我躺在这里,有人要停发你的工资,你肯定也会撇下我,去抢救你的工资的。我说得没错吧?我真的要回去了,等我弄好我的油菜再来看你。
  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不安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事的,我等下去拜托护士们。我听说你在这里住一天可贵了,那就得使劲用那些护士,不然多不合算。我回去把油菜的事处理好了就来,我一定快去快回。
  姐姐最后扶着床头看了一眼醒不过来的妹妹,拎着她油绿色的包包走了。
  病房里陡地安静下来,明知倪可还在昏睡,我也不敢睁开眼睛。睁眼就意味着我听见了她姐刚才的那段话。但我真的很激动,她姐刚才这番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过了四五分钟,一睁眼,发现倪可一只胳膊拿到被子外面来了。她一直都在装睡。
  我也只好继续装睡,越是装,就越觉得床板不舒服,枕头也不舒服,又不能动,只能无比痛苦地忍受着。还好,救命的护士来了,大声叫我的床号,让我到医生那里看切片检查结果。
  终于下来了,我的死刑判决书。我喝了口水,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仍然听得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很抱歉!这是医生的第一句话,我感到自己腾地一下就飘了起来。
  仪器误导了我们,是一种泥沙状的胆结石,很特殊的一种胆结石,我从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
  过了很久,我才确认自己听到了这段话,之前它一直悬浮在空中,因为我迟迟不敢出手,它也就处于无人认领状态。
  只是胆结石?
  你怎么是这种表情?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难道你希望是胆囊癌?
  不是……你们一直都说是胆囊癌,两级医院都说是胆囊癌,还催我赶紧做手术。我都作好准备了,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你现在说只是胆结石!
  哎哟!医生笑起来,大概见我表情不对,耐下心来解释:不管怎样,摘掉胆囊是对的,它早就无法正常行使功能了,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把它当成了胃病?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慢慢建立一份自己的禁食名单,你体质不错,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腿脚不飘了,心也不跳了,就像风停了,一切飘飞起来的物品重新回到垂挂状态。回病房的路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连空气都沉甸甸的。
  也就是说,我的计划全部作废,一切都要重来,一切都要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里去。刚这么一想,腿就开始发软,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我想起以前一双买错的鞋,卖鞋的人非说她家的鞋码子大,建议我买小一码。我依了她,结果那鞋就合适了那么一小会儿,以后的时光全是不合适,扔掉又可惜,只好隔几天就给自己穿一次小鞋。我还以为终于可以扔掉那双折磨人的小鞋了,没想到还是得乖乖地回去,把舒展了几天的脚重新塞回去,折磨脚趾,折磨小腿,折磨脊椎,折磨心情。
  这一坐,终于把癌症患者的心情给坐出来了,一个女病友向我点点头,礼貌地坐在离我一臂宽的地方,问:手术做了没有?
  我半闭着眼睛,用垂死的声音回答:刚刚确诊,不用做手术了。
  她一把抓起我的手:我也一样啊,打开看了一下,原封不动给缝起来了。
  我赶紧拿下她的手,还回她大腿上,逃也似的回到房间。
  倪可一直目送我躺回床上。
  她对我的切片检查结果一点都不意外:我早就觉得你不像癌症病人。为什么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因为我只作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我开始想象出院后,第一件事肯定是做卫生,我还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那一切了呢,湿漉漉的拖把,总也拧不干的抹布,总也擦不净的抽油烟机,总也抹不尽的浮尘。然后呢,去公司装订发票,填写账页,做报表,计算计算再计算,数钱数钱再数钱,没一张钱是自己的,没一笔报销是自己的。再然后,不得不面对最最闹心的时刻,他坐末班车回家,阴影一般飘进家门,换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来一句评论,并不指望得到我的回应。节目看完,洗澡,去儿子的卧室睡觉。一直以来,我们像鱼缸里的两条金鱼,无声无息,互不妨碍。事实上,我们已经几年没有说过话了,一定有只老鼠活动在我们周围,它咬断电线,导致这个家停了电,准确地说,是在儿子上初一那年停电的。从那时起,这个家的灯就是黑的,一直黑到现在。儿子住校去的那天,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一个可以逃出去,免于窒息。真不知道他回来干吗,他在那里有宿舍,有吃有喝,何必回来自找别扭,也让别人别扭。我甚至想,他要是能在那边找个情人就好了。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不离婚?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因为不想跟他说话,而要谈离婚就得说话。要不,他先提出来也可以,等他说上一大篇,我再以同意两个字作结,就此结束。但据我观察,他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有件事我很好奇。
  我被倪可的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又睡过去了呢。
  这个虚惊—场的故事,你是立即告诉家里呢,还是想继续瞒着他们?
  既然是虚惊一场,还有什么好讲的,真要得了癌症的话,还是要告诉他们的。
  真的好难理解,你是因为太爱他们,还是在故意冷淡他们?
  总之,幸亏没有告诉他们。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婚姻在身。
  当然有,老公、儿子,什么都有,我的婚姻还健在,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分居了,不,应该说是分住两地了。
  有些人不能忍受这种状态,宁肯辞职,也要跟家人在一起。即便在一起,还天天喊着感情要更新呢。
  我很好奇他们是如何更新的,如果需要不断更新,那岂不是说感情只是个软件?
  据我观察,你在家里肯定很强势,你肯定是你们家的女王。
  有点被她猜中了,但她哪知道,女王也不是一天形成的,两个人本来应该同时用力扛起家庭那根大杠子,如果一个人总是不出力,扛不起自己那一头,难道这个家就不要了吗?当然只好由另一个人一肩挑了。
  怎么样?我猜中了吧?所以我的结论是,你的婚姻已经死了,你亲手把它掐死的,因为你嫌弃它,所以掐死了它。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想当场证明什么给倪可看?反正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在那头似乎很紧张,急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倪可就在旁边,我得克制些,不能表现得不耐烦。
  他一听,紧张的状态立刻泄了:不是有微信么?何必花钱打电话。
  不是夸张,他的声音真的很无趣,越来越无趣。一个电话能花多少钱?何况我们一年难得打一个电话。为了做给倪可看,我顺便问了下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他认真地算起来:这个周末要加班,下个周末要给同事代班,他妈妈七十大寿,只能等下个月了。家里没事吧?
  他的语速慢得惊人,好像一边说一边在字体极小的日历上画钩,我在他毫无生趣慢吞吞的语速里快速思考着,不假思索地作了个决定。
  我告诉他,老家那边来消息了,下个月要修葺祖坟,顺便做一场大法事,能回去的都要回去,所以我最近正在加班,准备下个月回趟老家。没人看得出来,我在为拒绝他下个月回家找理由,我们又可以有一个月不用见面了。
  他似乎也很振奋:好好好,你去你去。他对我的谎言毫不怀疑。
  挂断之后,我看向倪可,她显然没弄明白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还是没有告诉他呀。
  没这个气氛嘛。
  天哪,你就躺在病房里,连手术都做过了,却说什么没有告诉他的气氛。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气氛?
  就是没有气氛,就是说不出口,你知道他接通电话时说了什么?他问我为什么放着微信不用,偏要打花钱的电话。
  她好像有点被镇住了,眼巴巴地望着我,不吱声。
  你们的关系不是死了,而是死了很久了。你肯定有错,你不能总指望他给你一个气氛,你应该自己去创造一个气氛,比如你可以在电话里跟他装装可怜。你的确很可怜啊,白白切掉了胆囊,还差点被人吓死。你只需老老实实说出来,不用渲染就已经足够让人疼了。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想让他来疼。
  那你想让哪个人来疼?你叫他来呀。
  我不想让任何人疼。你不也一样吗?你住院这么久了,也不见有人来看你,除了那个孙非。据我观察,他跟你好像也不是什么很深刻的关系。
  你错了,我们是很深刻的关系,从我住院开始,他就给我建立了一个网站,别看没有人到医院来探视我,其实外面关心我的人很多,多到我都不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关心我。
  那又怎么样?也许人家关心的只是这个新闻,而不是你这个人本身。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能打击她的话了,她很快回击过来: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们的力量来源也不一样。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我问她:为什么你成天坐在主席台上开会的姐姐还要回去抢救油菜呢?
  她脸红了,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至少我有勇气、有能力从那个家里逃出来,我不再属于他们,我属于这个社会。
  社会不缺你这一个。
  她的脸越来越红。她就那样满脸通红地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率先哭了起來。
  那个不可思议的决定是在与他的电话里瞬间闪现的。
  的确有个老家,的确有十几座需要修葺的祖坟,以及一两家从小看我长大的老亲戚,但我不会真的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去的地方是马家台,我可以向单位申请一段病休假,我需要延迟一段时间回到我已经告别的生活中去。
  幸亏还有一个马家台。
  我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父母还在,哥哥已经独立出去,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我刚参加工作,妹妹还在外地读书。当时的家庭,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草垛,一个冬天过后,有用的东西都被拉扯光了,只剩个空荡荡晃着两根杂草的架子。后来,父母也先后去世,只剩下我和妹妹守在那个阴沉沉的洞穴里。再后来,妹妹也离开了那里,我们没有把那个小房子卖掉,而是把它交给一个开客栈的人打理,平时做客房,一旦我们自己有需求,只要跟经理说一声,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产生的费用在各人应得的年终收入里扣除。其实我一次也没用过它,倒是妹妹用过两次:一次是跟她的婚外情人在那里秘密约会;一次是在那里休假,因为她悄悄做了个微整形手术,需要有地方静悄悄地恢复。
  我当着倪可的面打电话,跟单位请假,跟妹妹打招呼,以免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跑去那里,跟我撞车。哥哥根本不用说,他对马家台从来没有兴趣,因为他实在太忙了。一切讲妥,妹妹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声:你还好吗?
  差点哽咽起来:我当然没事,就是想去休息一段时间,我有公休假,不休白不休。   倪可翻了个身,面对着我:你不回家?你要去马家台?我开始觉得你很神秘了。
  我就是受不了若无其事地回到已经告别的生活中去,太荒唐了。
  倪可突然皱紧眉头,闭着眼睛,她大概又进入斗争状态了,她把疼痛发作的时刻称作斗争时刻。这时她多半不吱声,一边紧缩着身体,一边腾出手来叫护士给她打一针。
  如果你哪天厌倦了这一切,可以去马家台找我玩。我告诉了她马家台的详细地址,不过,我相信她这个样子哪里都去不了。
  她眉头紧皱,轻轻呻吟,不知听清我的话没有。
  要我帮你叫孙非来吗?
  他不在,他要是在早就来了。她喘着气说,他这次要出去很久。
  那,我帮你叫家里人来一下?
  她拼命摆手。我没多少时间了,倪可贴在床上说,说不定都等不及孙非赶回来。
  医生可没这么说。我故作轻松。
  我感觉自己在飘,我快要拽不住自己了。
  医生会有办法的。我坐到她床边去。
  幸好有孙非,他会帮我料理好一切。
  你指……后事?你真的不想把自己交给家人?
  她闭着眼睛,轻轻摇头。我想我还是少操心的好,人世微茫,就这样擦肩而过吧。
  下午,我的主治医生突然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真是个健康的男人,皮肤白里透红,眼眸熠熠生光,哪怕只有短短的几步,也能走出一股雄风来。
  很好。他按了按我一直不敢碰的地方,抬头看了看我的针剂,说:我们今天就拆了吧,我觉得可以了,你恢复得很快,又快又好。
  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在护士的护送下来到办公室,躺到简易手术台上。我以为拆线会很疼,没想到几乎没感觉,看来我的身体状况真不是一般地好。
  好啦,这场风波彻底结束啦。医生的眼珠子在笑弯的眼睛里灼灼闪亮。
  医生走后,护士告诉我,你运气真好,医生要出国进修,明天就起程,你差点错过了这家医院最好的“一把刀”。你看看,这切口多漂亮,几乎看不出来。
  我却高兴不起来,他们没法理解一个准备赴死的人,突然又被宣布判决取消的感觉。但愿我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击得有点眩晕而已。
  到底没跟倪可告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平安?我们天堂见?保重之类的又太轻飘,承担不起我们这段共同面对生死的日子。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借口去护士办公室看看,跟她点了个头就走,一出门就直奔医院出口。我有点后悔这样仓促告别,但此刻再回去又没什么意思了。
  马家台的雷老板把他的客栈经营得很红火,除了原来的小招待所,他还租用了十多家类似我们这样的民居。他把所有租来的民居大门都刷成墨绿色,右上方是他自己设计的徽标:一棵红色的苹果树,上面挂着黄色的苹果。里面的装饰因地制宜,我们家因为有原来的老家具,雷老板索性把它定位在六七十年代,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铁壳热水瓶,一只半导体,墙上还挂了些伟大领袖的宣传画。老实说,看到人家把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弄成这样,心里并不舒服。但这跟我不相干,我不过是个旅居的客人,何况每年还能从这个房子身上收取一笔钱,还有什么可说的。
  马家台是一个坐落在河边的安静小城,有种寂寥之美。简单安顿下来后,我走上街头,为自己觅食。小吃摊倒是多了不少,我挑了一家干净些的面馆,坐下来要了碗面。离面馆不远的地方就是马家台通往外乡的公路桥,桥头派头十足的商场如今分裂成了无数个小店铺。唯一不变的是商场墙根处依然聚集着那些人,下棋的、修鞋的、配锁的、抽签算命的。看了又看,终于找到了一个熟面孔,他是个瞎子,胸前挂着一盒签,面前蹲着一两个女人。他竟没有更老些,当年我离开这里时,他就是这副黑黄油腻的样子,现在反而稍稍干爽了,仿佛被时光吸走了体内的油气。
  翟先生还在这里算命?
  刚一开口,我就想起他的姓来,名字估计没人知道,反正大家一直叫他翟先生。
  老板回答:他现在名气很大哟,有人从好远的地方赶来找他。
  我一边吃面,一边心里冒出个想法来。
  还没吃完,见那两个女人起了身,立即朝他奔去。
  当年,我妈还在时,同样在桥头找他算过一命。那时我妈还未生病,但他说,五十九,不是进五十九那年,就是满五十九那年。他说的是我妈的寿命,话是直了点,但我妈却很感激,她相信话越說得直,就越可信。结果我妈真的就在第二年中风了,拖到医院只赖着活了小半年。
  我像那两个女子一样在他面前蹲下来,告诉他我不问别的,只问病。话一说完就后悔了,站着还不觉得,一蹲下来便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医院气味、药水气味。
  身体还好啊,不会得病,要得上了就蛮重,不太好治,应该在七十九岁那年。
  愣了一会儿,我说:你错了,我已经去医院查过,确诊了,我得了癌症。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没有焦点的眼睛显出急切:别信他们,别信医生,你没得癌症,他们搞错了。
  又是一愣,还是不甘心:我又不要你安慰我。
  我才不负责安慰人呢,你要注意的是你的家庭,你的家庭有问题,身体没问题。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只不过告诉了他我的生辰八字,那个简单的数字背后到底隐藏了些什么信号?照他这么说,我能活到七十九岁?我还有几十年要活?一路往客栈走,一路心头沉甸甸的。
  然后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毕竟刚刚动过手术,就算伤口不疼,心里也在疼着那个地方。
  该如何度过这个假期呢?马家台已没有我的熟人,就算有,好像也不适合联络,因为这是个秘密假期。
  电话响了,是妹妹打来的,一副忙得不得了终于得闲的语气。
  你肯定有事吧,没事干吗跑去马家台?要离婚了还是下岗了?不会是下岗,下岗了更舍不得花钱。
  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想出来散散心。我已决意瞒着她。   更年期算什么,我没告诉过你吧,我去年就绝经了。
  咦,这么早?我记得我们妈都是五十几才回去的。
  她哪能跟我们比呀,她那时候生活单纯,除了把一家人喂饱,啥心也不操,我们现在操多少心。
  你怎么样?家里都还好吧?
  好个屁!他吧工作不大顺,女儿反常一年多了,天天跟我斗智。算了,反正不会死人,但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看开点,看淡点,至少身体还好。我已开始走神,她的电话总是这个基调,似乎一拿起话筒,一腔愁肠就勾起来了,就像锅盖一揭开,热气就直往外扑—样。
  身体好有什么用?我宁肯像有些人,啥啥都好,就身体不好,倒惹人怜爱。你看看我,除了一副打得死老虎的身板,啥都不顺,啥都没有,弄得我都不敢照镜子,看见自己那个样子就觉得有罪。
  一个人爱抱怨只能说明一件事,身边不得劲儿的关怀太多了,如果妹妹跟我一样长期处于分居状态的话,凡事都不指望别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多愤愤不平。我曾经提醒过她,但她说她不行,她受不了家里没男人,她会害怕,会六神无主,到了晚上,总觉得门外站着个不法之徒。人跟人差别多大啊,我从不觉得门外会站着人,我常常连钥匙都忘了拔,相当于敞开大门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去上班,到处找钥匙才发现原来一嘟噜挂在门上。我把这有惊无险的错误讲给一个同事听,她非说我是想给某人留门。后来又发生了几次类似事故,我已不想讲了,讲多了真怕人误会。
  妹妹的怨气还没发泄完毕,我只能举着手机点开了电视。
  你不是一个人?知道了,姐夫肯定也在那里,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一个人在那里呢。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在那儿好好享受吧。我也真是的,姐夫工作单位好,儿子也争气,你也顺顺当当,我还替你们瞎操心。也怪你,平白无故干吗跟我要死不活的,我还以为你真的一个人跑到那旮旯伤心去了呢。
  我还能说什么,只好嗯嗯两声。
  到了傍晚,再次下楼,去为自己觅晚饭。房间里可以动厨,但我才割掉一只胆,不想劳动自己。
  一想到体内还有一处血淋淋的刀口,我就觉得应该吃好一点、清淡一点,别把那伤口腌着了、辣着了。
  寻了半天,找到一个卖粥和炖甜品的小铺子,觉得很相宜,就进去坐了下来。
  但东西远非我想象,一点都不好吃,胡乱吞了两口,决定还是去超市带点面条鸡蛋回去。再一看,冷柜那边还有冻鲜鸡,顺便带了一只。既然已经改判为活着,那就吃好点。
  正在收拾鸡,有人敲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我,肯定是敲错了,如果是旅馆老板,见我不开门,自会打我手机。
  敲门声一直不歇,我坚持着把半只鸡放进锅里,注入清水,放入姜片,才去开门。这时,敲门声已经停下来了。
  明明已是初夏,那人却穿着呢大衣,连帽子都拉了起来,给我一个严严实实的背影。转身的动作很慢,像手里正小心翼翼地举着一只装满水的杯子。
  是倪可。
  跟我逃离医院时相比,她似乎又小了一圈,颧骨高高地支着,两颊微微凹陷下去,但妆面完整,无可挑剔。唯一值得挑剔的是她的粉,我猜她用的是散粉,有种虚浮的感觉,不过倒很配她的大红色口红。
  只有一只大帆布环保袋,瘪瘪的,没装多少东西,也没有行李箱,更没有行李。
  一天来的无着无落、无聊无趣全都蛛丝一样撩开了,仿佛是一个约会,我到得太早,她又到得太晚,还好,我们总算等到对方了。
  我实在厌倦住在医院的感觉了。她缓缓走动着打量房间,这就是你的老家?布置得不错嘛,很有风格。
  我懒得跟她讲这房子的现状,牢牢地盯着她的脸,如果她突然大发作,晕倒在这里,我该怎么办?
  我带了急救的药。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待在这里,我可以走,但你最好别马上赶我走,虽然是叫车来的,一路上还是把我累死了。
  孙非知道你来这里吗?我把她拉到舒适点的地方坐下来。
  谁都不知道。她展颜一笑,轻轻落座,一堆衣服落下去的声音,她轻得像一只猫。这是我们的缘分,再过几年,你会想我的。
  我告诉她我正在煮鸡汤,她抽抽鼻子,一脸惊喜,我起码有五年没喝过鸡汤了。
  你住院不是还不到一年吗?住院之前难道你住的是集体宿舍?
  不,我住自己家里,我的房子不大,比你这里略小一点,也有厨房,但我不动厨,我嫌炒菜又麻烦又脏,我去外面叫盒饭,一般我叫一个青椒炒鸡蛋,好看又好吃,一个盒饭我分三次吃完。
  就为了躺在床上像纸一样薄?
  为了省时间,我很早就预感到自己活不长,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六年前我辞去工作,坐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写,我写孩子们看的书。孩子们都是好奇的天使,以为人间有数不清的宝贝,他们从那么干净的地方下来,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所以我拼命写,出版社拼命出版,有一年,我一口气写了八本书。
  那么多书,应该可以赚很多钱吧?既然你不喜欢动厨,又赚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请个保姆安排你的一日三餐?
  我嫌别人脏,我不常出去,也是怕脏,我家里什么都是白的,像雪洞一样。
  你去别人家里可以,别人不能去你家,因为所有人都比你脏。
  我故意上上下下看她,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尖刻,毕竟我也心情不好。
  我从护士办公室拿了鞋套出门的,我刚把鞋套扔在你家楼道口。
  你這是病。
  必须如此,不然我就写不出干净的书。
  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的腔调,我停止说话,专心侍候我的鸡汤。她似乎觉察不到我的心情,饶有兴致地继续打量屋里的一切。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家,要来这里待着了,你内心也有洁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污到你了,你甩不掉,又不肯被污,只有逃避。她过来拿起我的双手:我在医院就发现你有一双洗涤过度的手,你肯定把家里弄得非常非常干净,然后不喜欢别人把你费力弄干净的家搞脏。   错了,我没有洁癖。我夺回自己的手,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所谓洁癖,我也不觉得这个世界很脏。
  有些脏是看不见的,不然你和我怎么会生病呢?还有那么多人,不是身体的病,就是精神的病,我们都是无辜的被害者。
  鸡汤在锅里翻腾出香味,我去灶台边操作,不管怎么说,这么大一只鸡,这么美一锅汤,能有一个人跟我分享,也是个不错的时刻,起码就这锅汤而言,我们是极有缘分的。
  我们开始吃鸡汤面,她执意让我少盛一点,我挑了一半出来,她还是嫌多。
  其实我最好只喝一点汤。
  我拿走她的面碗,照她吩咐盛了一小碗汤过来,她深深地闻了一下,坐直了看我吃面。也许她要等汤放凉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你丈夫此刻在干什么?
  我愣住了:我不用想啊,他应该在上班,他肯定在上班,他工作强度不大,但工作时间很长。
  你到他工作的地方去过吗?
  当然,孩子长大以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我们就都忙起来了。
  现在还忙吗?
  现在……你不觉得闲也是一种忙吗?闲比忙更忙呢,谁都别想来打扰,就想—个人闲着。
  也许你应该抽出点时间去看看他。
  不,我那边才是家,他是在外工作的人,而且他那边也不适合探亲,外面是穷乡僻壤,屋里是冷锅冷灶,他心里眼里只有麻将,下班打着麻将,上班想着麻将。
  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也许这个行业害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丰衣足食,又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大环境中,从头到脚一腔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们那里的人都这德行,画地为牢,鼠目寸光。其实他以前是个很上进的青年,还想着工作两年再去考研究生,结果后来提都没提过那事了。
  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们有多么讨厌他们像这样活着,每天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床,要再三说服自己多少次,要鼓足多少次勇气,才能做得到。
  别提什么上床了,坐他坐过的马桶心里都觉得别扭。
  而他们浑然不觉,还觉得我们变得没风情没味道了。
  孩子一出生我就开始觉得男人多余,生活已经走入下一个旅程,他们还在上一个阶段东张西望。他们几乎完全无用了。
  我们不必迁就他们,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也有这样的经历?你不是没结过婚吗?
  孙非其实是我的前夫。
  我懂了,你病了,你们就和好了。
  没有,怎么可能?他早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他去医院看我,是悄悄去的。
  被别人调教过以后,觉得他比以前顺眼些了吗?
  她摇头,我也没再问。我开始吃面条,她夸我面条做得好,却不吃,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吃到一半,她还没动。我怀疑她刚才的夸奖只是出于礼貌,问她要不要做点别的。
  她笑一笑,慢慢俯下脸去,像熏蒸一样,整个头扣在面碗上。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我住院以前,打电话让人家送一个盒饭,我把它盛进我的玻璃碗里,隔水蒸热,那就是我一天的定量。第一顿,我就像这样闻一闻味道,闻很久很久,开吃前的饭菜味道很好的,是有重量的气味,能管饱。接下来,我分三次在天黑前吃完它。我喜欢让自己处于轻微的饥饿状态,吃得太飽我会有犯罪感,然后还觉得自己很脏。
  你这种人就不应该结婚。
  我是不想结婚的,他非要结,我跟他说,哪天你受不了了马上提出来,我不会怪你的。现在他说他后悔离开了我。其实,我只是没告诉他,我比他更后悔,我以为离开了他,就能无所顾忌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对我来说,孙非就是那只老虎,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可能会有很多不高兴的日子,但我不会……起码我家大门口不会结蛛网,也不会让掉落的草籽在门口的灰尘中发芽,这是生命消失的预兆。
  但你很可能不会一年写出八本书来。
  她垂下眼皮:是啊,但是……算了,不说了。他刚刚帮我做完一件事,我把我的房子捐出去了,捐给一家儿童慈善机构,我让他们用这个钱去建立一个倪可少儿图书室,让那些没有大人带的孩子、买不起书的孩子都可以免费进去看书。这事要跑很多个地方,我全权委托给他了。
  里面应该有你的书吧。
  我希望我的书比我活得长一些。
  难怪你说你家人已经抛弃你了,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拿到你的产权证,一生气,就决定不理你了。
  我能理解他们,但我不能照他们说的去做。我有好几个侄子侄女,如果我把房子卖了分钱给他们,每人也分不到多大点,关键是那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不等钱花完,我这个人就已经被他们忘记了。
  谁来打理倪可少儿图书室呢?
  除了孙非,还有谁呢?也许这就是结婚的意义。接着补充道,也是离婚的意义。如果我们的婚姻还在,估计也作不出这个决定。
  她非要我也讲讲我的家庭。
  我能理解你瞒着家人做这个手术的决定,但不能理解你做完了手术,又解除警报后为什么还要继续瞒着。
  既然没事,又何必多此一举?我懒得去说。
  她摇摇头:我想亲眼看看你们夫妻在一起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们突发奇想,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去那个变电站看看。
  我只去过一次,没有进入他的工作间,只是他的宿舍,一栋白色的建于90年代的职工宿舍,外表看了无生趣,里面看生趣全无,白墙,地砖铺地,电线裸露在墙体之外。沙发、茶几、电视、木床,家家户户都一样,像统一采买,实际上不是。
  我担心倪可的身体,她指指自己的小包:我都作好准备了,离开医院那张死亡之床,我反而精神了些。
  我们租了个车,从马家台去变电站倒比从家里去更近。城市的痕迹渐渐消失,青山绿水的气息越来越强烈。最后,连路边的房子也不多见了,只剩下屏障般的群山,以及路边绵延不绝的清澈小溪。别看这细得像裤带的溪沟,出了山,它可是名声不小的一条河,河上还架着两座桥。   倪可望着前方,她的眸子变成了墨绿色。好地方啊!她说。
  我却越来越不安,我想象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第一眼看到倪可时应该会发红吧,会语无伦次吧。我该怎么介绍倪可?反正不能说是病友,事情越来越明晰,误诊这一秘密渐渐成了我的终极武器,万一哪天我们爆发战争,我可以把身上的刀口指给他看,告诉他对我来说,他简直百无一用,不仅与我的日常无关,与我的生死也无关。唯一的儿子,也只能证明他曾经怎样错误地践踏了我的生活,除此以外,他还不如一个素昧平生的医生,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病友。早该这样骂他一顿了,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瞒着他这件事了,我在酝酿一个武器,一个足以整垮他的武器:你看,我根本无视你,不在意你,忽略你,你在我生命中比鸿毛还要轻。也就是说,不等我想清楚说明白,我的潜意识已经替我彻底厘清,并拿出了惩治他的办法。
  变电站像一片财主的豪华院落,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看不到人,只有几只灯笼飘摇在过完节的廊下。
  我们到的时候正是中午,按照约定,汽车停在外面的树荫下等我们启动返程。门口值班室没有人,宿舍那边也没有人迹。看来都在午睡。
  终于出来一个女人,一看就不是变电站的职工,应该是家属。
  我报出他的名字,女人还没听完就朝一个方向指:他在那边种菜。
  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他从没跟我说过他在这里还要种菜。想想也是,没有家务,打麻将也只是晚上的活动,种种菜,权当是锻炼身体了。
  一片整齐的菜地里,一个戴着大草帽的人蹲在垄沟里使着铲子,脚边扔着一堆堆晒蔫的杂草。
  我拉了一把倪可,我们隐身在一簇冬青树后。下菜地居然都没换衣服,依然穿着变电站的制服,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大腿窝和膝盖弯褶得一塌糊涂。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种菜有了兴趣的?
  连袖子都没挽。虽然隔得远,但我完全能感觉到袖口的状况,他就是这样的人,叫他洗碗,也同样想不起来挽起袖管,感到不便,宁可伸直指尖,缓缓浇洗。
  袖口的事情让我渐渐生起气来,我问倪可:你是过去跟他聊聊,还是跟我一起去他宿舍看看?她问宿舍在哪里,我指了指一栋楼。
  没有电梯吧?她马上面露难色,我只有力气去跟他聊两句了。
  我叮嘱她:不要说我们是病友,就说我们今天休息,出来玩,路过这里。
  我们在冬青树后分手。走了一截,回头一看,倪可已飘到了田边,他还没有觉察,依旧在专心地对付他的杂草。
  随便他们讲什么,倪可已是那样的状况,他跟她说什么都等于跟风说。也好,且看他会说些什么。
  所谓坟墓般的死寂,大概就是我看到的那般情景吧。
  一切的一切都蒙在灰尘之下,搁着一只茶杯的茶几,散放着两张报纸的五斗柜,两只抽屉没了拉手,为方便开关,敞着一指宽的缝隙,床上的被子倒是叠起来了,被垛歪斜,上面扔着一条刚刚晒干的短裤,硬硬地支棱出衣架的形狀。阳台上有把椅子,旁边地上有只印花玻璃水杯,正好在手臂自然垂下的位置。阳台栏杆有块光滑而脏污的地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把脚架在那里享受阳光的,难怪偶尔回去,他会跃跃欲试想把双脚架上茶几,又被我的表情逼了回去。
  我顺着地上那条发亮的走道回到小厅。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拖地了,除了常走的那窄窄一条,其他地方均匀地蒙着毛茸茸的灰尘,勾引着想要写字的欲望。
  也许我应该帮他做点什么,至少看在倪可待会儿可能上来坐一坐的份上,但我没找到清洁工具,除了一把开始掉毛的扫帚,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簸箕。而且,天知道怎么回事,我为自己买菜做饭都没事,在这里刚一拿起扫帚,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只好作罢。
  无意中发现,站在卫生间窗口,正好可以看见菜地里的他和倪可,他们已经说上话了,没有什么肢体语言,这很自然,她是没有力气,他是天生肢体不活跃,就连说话都只微微牵动嘴角,生怕多余耗费能量。
  他们走到田边来了,倪可先坐下来的,他站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朝宿舍这边望,我赶紧侧了一下身体,免得他知道我在观察他们。
  两人就那样一动不动坐着,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们是两个正在候车的陌生人。
  本来空旷寂寥的院落,突然稀稀拉拉走出一些人来,看看表,明白过来,倒班时间到了。我还记得他们分四个班次,但我永远不记得他到底是上哪个班。
  他站起来了,走了两步,回头,倪可还在缓缓起身。可不要倒在田里啊,真是个死人,也不知道拉人家一把,就那么傻愣愣站着。还好,总算独自站起来了。也许他跟她说过上班时间到了的话,不然她不会对他挥手。
  他就那样一径去了。
  倪可应该告诉过他我在家里,他竟没朝楼上看一眼,只顾一路走一路狠命顿脚,以便顿掉脚上的尘土。
  一股死亡的气息像灰尘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没做错,他这样的人,只能这样对他,我真的没错。
  稀稀拉拉的人影消失了,像锅里的水珠,在灶火的炙烤下缓缓收干。我带上门匆匆下楼,向倪可迎去。
  她脸色不好,问她是先休息一下,还是直接回马家台。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快上车!
  司机不知去了哪里,打他电话,叫我们稍等,他马上过来。
  倪可趁这机会用矿泉水吃了几粒药片,软软地趴在我肩头休息。
  我说,不要来吧,你非要跑这一趟,出了问题我怎么办?
  她不动,也不出声,估计在静等药片发挥作用。
  虽然在树荫里,热气还是越来越炽,我都有点受不了了,看看倪可那白得发青的小脸,脱下身上的衬衣,盖在倪可头部。
  司机肩上扛着一只纸箱,一脸歉意地笑着跑了过来,走近了才知道,他趁这机会去买了十几斤土鸡蛋、一只老母鸡,还有几斤农家自制的香肠。
  真会过日子啊。把倪可小心翼翼扶进车里后,我奚落他。
  没办法呀,我家老婆又懒又笨,什么事都不操心,只好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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