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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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太阳还在头直上,转眼就偏西了。眼见一无所获,我悻悻地向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告辞,准备就此离开箩村。
  从这个“一脚踏三省”的小村打道回府还要一个多小时。车行至村中一处岔路,我恍惚了,犹豫半天也断不定该往左还是往右。见前面一个踽行的妇人,忙上前打听道儿。她指给我说:“走上坎儿。”不是本地人肯定蒙圈,她说的上坎儿是左边。我连声道谢,就听她以戏谑的口气说:“套着喂吧。”我诧异:“您说啥?”她脚步不停,提高了声调:“还是套着喂吧!”我下意识觉得这个词语与牲口有关。不会是在骂人吧?难道问路还问出个冤家!待我要趋身讨个究竟,那妇人却早已爬上一段短坡,进了坡头的胡同口,不见了踪影。

套着喂


  潜意识里我觉得捡到了一个词。这么说,是因为我在做盘阴(北京平谷)方言的调查研究,箩村只是我调查的若干村庄之一。我调查研究的方式就是扎到穷乡僻壤找上岁数的人聊天。你以为雾霾无处不在环境污染了,其实语言污染更厉害。你看那些小屁孩儿们,张口“我去”,闭嘴“哇噻”,动不动就“你妹呀”,惨不忍闻。年纪大的人免疫力会强一些。每到一村,我都期待那里的百姓不知魏晋,说出来的话土得掉渣儿才好。
  方言调查这事挺有意思,凡是有意思的事又都总是有些难度的。一些难解的“黑话”常让我脑子挂上弦儿,搞得寝食难安。这事有点儿像以前我干的刑警工作,简单点儿的是在解谜,有难度的就得“破案”了。这个“套着喂”就像一起谜案,为此,我专门回了一趟老家。
  父亲的脑梗估计更重了,他向窗外望着,见我进门,拖着脚嚓嚓蹭到门口。我迫不及待地向他请教。父亲曾是威风八面的生产队长,我想他肯定知道“套着喂”的意思。
  他吭哧半天说:“以前听你转运表哥常说。”
  我静等下文,他却没话儿了。我启发他:“什么情况下他说的?”我想的是,要是得知语境,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父亲想了半天,好像他头部的血管也梗住了。这时,街上刮起了一阵鞭炮声,足有半个时辰才消停下来,满巷子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母亲在屋里颠着笸箩咣当咣当摇着元宵,停下说:“都年后了,咋还有人放炮铳?是不是宋老三家二小子的建筑队开张了?”父亲虽然脑子迟钝,但抢白母亲依然有劲,立眼儿说:“他的建筑队开张有二十年了!”
  “你真是倒驴不倒架,还是想跟谁嚷跟谁嚷!”母亲摔了笸箩,不肯再吃他这一套了。想当年,有顺口溜把人分十等,是这么说的:一等人是支书,老婆孩子出气粗;二等人干支委,老婆孩子跟着美;三等人当队长,想跟谁嚷跟谁嚷……父母斗了几句嘴我就听明白了,是宋老三家二小子将早年承包的二队社场盖满了房子,正忙着要成立建筑集团。那里曾是三等人父亲的舞台,父亲对二小子“侵占”集体财产既不满又无奈,经常迁怒于人。此时,面对母亲的怒容他倒是呵呵笑了,好像以残存的坏脾气找回了自己三等人的感觉。母亲作践他说:“你现在是狗不闻猪不啃。”
  曾经的三等人不再接招儿,揣着心事嚓嚓出去探究竟。一会儿颠着碎步回来说,是金生的小洋楼封顶了。怪不得,刚才见两辆水泥罐子车堵了一条街。那个小洋楼矗立的地方以前是转运表哥屠宰牲口的小空场儿吧?
  我叫转运表哥,实际上他比我父亲还大几个月。当年,奶奶挺着肚子伺候完姑姑的月子,没多久自己也猫下了。老树开花,这在老辈儿是常有的事。父亲是小萝卜长背(辈)上,转运得喊他老舅。下一辈儿,转运的儿子胜利比我大几岁,我也是小萝卜长背上,胜利喊我表叔。
  已经很久没转运表哥的消息了。
  父亲坐了下来,他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想起了一些旧事,这些旧事就像是从破袄袖子里扯棉絮,牵出一丝还连着一缕。
  队上的辕马太老了。老得不仅干不动了,连吃都吃不动了,一餐饭食那两匹老马嘴角流着白沫儿要呜囔呜囔嚼裹半天。秋后,父亲就带着宋老三去了张家口的张北、康保一带,辗转从当地牧民手中买了两匹退役的军马,一个月后才骑着马一路迤逦而来。进村那天,宋老三骑着一匹枣红马在前,父亲在后骑着一匹青灰马,它们不像是袁阔成评书中说的那样的“高头大马”,却也威武雄壮如同汉子一般。相同的是,它们的屁股上都烙着一颗五角星。棗红马的屁股上挨着五角星打着一个数字“6”,青灰马打着“9”。还有一匹毛茸茸的小马驹儿坠在9号屁股后面。宋老三骗腿下马来,转运表哥接过缰绳,急着掰马嘴看牙口儿。宋老三说:“不用瞧了,退役的都十五岁口朝上了,要不然也到不了咱手。”转运表哥扫兴地扔回缰绳,说话9号就到了跟前,他又从父亲手里抢过缰绳,当仁不让地说:“这匹就是我的了。”宋老三嚷道:“你小子还真有眼力见儿。”转运表哥一连串呵呵几声:“远看一张皮,近看四只蹄,您老教的。”
  别看就两匹,马一进圈就有了新气象,姑父在队上做着饲养员,加完料就见槽上马头晃动,唰唰甩着尾巴,嘎吱嘎吱嚼出一片山响。小马驹儿最初被我们想当然当成了6号和9号的崽子,后来才知道它俩八竿子划拉不着。军马只征用公马,而且入伍之前为了不影响战斗力都要骟掉。小马驹儿是额外买下的骒马,我们叫它妮子。马撒在队场上,没风的中午马圈臭烘烘的味道像阳光一样洒满场院。妮子满场院撒欢儿,逗得孩子们嗷嗷叫着追着它疯跑。9号不时抬头张望一下,又忙着咔咔往嘴里卷干棒子秧。6号可能雄势尚存,看见拴在栏内的异性六根不净,胯下忽地耷拉下一根“大棒槌”。跟屁虫二胖追着我问稀奇:“那黑不溜秋的是啥玩意?”我笑,告诉她:“那是棒槌。”二胖纳闷:“咋又缩咕回去了?”我故作神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春节前,柠檬树会计师事务所注册会计师杨柳女士约了一桌饭。杨柳就是二胖,打小住我家东院,有名的小厉害儿,饭口整天听她妈扯着脖子喊二胖回家吃饭。二年级升学,她把胖字写开,被新老师叫成“二月半”,才有了大名杨柳。现在再叫二胖显然不妥了,四十多岁的杨柳精明干练,据说受聘于多家大公司,挣着几份年薪。别人开始人老珠黄走下坡路的时候,她的身条就像她的名字,逆龄生长,像学生妹一般。   坐桌上,我们拘谨地叫她杨总。
  她说:“叫你们来吃饭的,不是来受罪的,还叫我二胖吧,叫二胖你们就放开了。你们不叫,我可就先答应了。”
  大家轰地一笑,气氛就开了。席间,服务员端上一道卤水拼盘,说是咱家的招牌菜。尝过之后,二胖连叫“好吃,好吃”,问:“这是啥菜?”我奇怪,如此人物竟然还这般孤陋寡闻,忙拦了句:“好吃就吃吧。”她不明就里追問不止,几个伙伴已经坏笑起来。我说:“你个棒槌!这个雅称为‘金钱肉’。”那盘菜,每片筋头巴脑中间都有一个孔洞,像极了古钱上的四决文。二胖恍然大悟,手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啵?”我问。
  “咋不记得,有一件事我记你一辈子。”我听了一惊。二胖接着说,“那年我爬上马槽,骑上了那匹枣红马,它一动撼吓得我哇哇大哭。喊你,你不来帮我,倒是自己蹽丫子了!后来还是你姑父把我从马上携了下来。”
  那一幕我记得,她那无望无助的目光黏抓抓粘在我脸上,停留至今。她不知道姑父是我喊去的。即使我请来了砸缸的“司马光”,作为伙伴在那个时候转身也不咋地道。我没做任何解释,惭愧地说:“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知道咋帮你……”
  二胖大度地一摆手:“只要记得,就说明你还有良心。算了,咱们走一个?”众人响应。
  放下杯,二胖转换话题:“当年,我就怕你表哥吐舌头。”说着咬牙切齿做出面目可憎状,大家都给逗笑了。
  冬闲驯马,开春正好派上用场。驯出一匹好的辕马不易——车把式说:“驾!”它要最先迈步;喊:“吁——”它要最先收脚;鞭把在后鞧上一点,它就得翻蹄亮掌;上坡时,辕马用力,梢子马才会蹬蹄儿。这些还好说,很多辕马过不了“坐坡”这一关,就像乡下很多木匠插了一辈子房架子,却打不成一个柜橱。人如此,马亦然。坐坡就是马车下坡时辕马用力向后坐,以控制车速。这些驯马经是转运表哥当年常唠叨的。
  此二位贵为军马,想当年那可是气吞万里如虎啊,现在纡尊降贵,优渥心理还没改造过来。6号就有些拿大,宋老三把它牵到场上,往后下方一下一下扽着缰绳,吆喝:“捎——捎——”喊了半天,6号满场打转儿也不肯把屁股塞到辕里去。宋老三急得满脑门子汗,上去扳马的大腿,马腿扎进土里一般纹丝不动。宋老三扔了棉帽,头顶像香炉一样冒着热气,气得蹲在地上用烟袋锅子一下一下挖烟叶荷包,哑着嗓儿嘟囔:“你以为你还是军马呢?你短听说了,人随社会草随风?那些知青刚来的时候分不清麦苗和韭菜,返城的时候都成了一把种地的好手……”宋老三想起一句就唠叨一句,吱——吱——将一袋烟吸到了头,烟袋锅子愤愤在地上磕了磕,臊眉耷眼地牵6号回圈。
  转运表哥在边上打哈哈:“您老下课了哈?念书时老师常说我们是没耳朵驴,您这样说,它听不进去,您得揪着耳朵喊:转业不转志,退伍不褪色。老师就是揪着耳朵告诉忘了作业的学生的。”说完吃吃地笑。他去农具房的墙上摘下一根短马鞭,倒拖着鞭子将9号拉到场上。扽着缰绳,虎视眈眈地将鞭鞘儿叭叭甩在马头两侧。保不齐9号以前听惯了枪声,它才不吃这一套呢,嗒嗒倒踏步,仰头咴咴叫着。转运眦目咬舌,鞭子一记一记甩在9号的身上,骂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你不愿意驾辕就不驾辕了?我还想当工人端铁饭碗呢……”为了不让牲口蹄子踢上,他对着马头辗转腾挪,马的身上被抽得起了几道血缕唇。转运越发怒了,撇了鞭子,把缰绳勒在车辕上,踅摸来一根旧椽子。宋老三看不下去了,喊:“转运,你个马下骡子——驴操的!你还敢揎它,打一个哑巴牲口,瞧把你能的!”转运看了一眼宋老三,悻悻地收了椽子,臊眉耷眼地牵9号回圈。
  那个冬天,9号身上伤痕不断,姑父喂料时,一见伤就骂转运是活牲口托生的。
  转过年,两位的脾气就磨平了。9号除了不会坐坡,已经是一匹称职的辕马了。赶在出车前,姑父给辕马勒好肚带,贴着肚皮插进手指试好松紧。为梢子马戴上套包子(防止牲口干活儿时磨伤皮肤的椭圆脖套),勒好夹板。出行的时候,转运打头儿,宋老三随后,两挂马车首尾相连,连成了一股气势。他俩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无一搭扯着闲话,要不就抱着鞭子勾着脑袋打瞌睡。每到上下坡时,宋老三从辕帮上蹦下来,下坡时先勒紧刹车,随着车的下行,再嘎、嘎、嘎,一步步将闸放到底。转运表哥才不会管这些鸡零狗碎呢。宋老三说:“转运,人家都说粥稀渣儿不差,我瞅你咋一点儿都不像你爸造的呢?你得心疼牲口,喝油的拖拉机上坡机头都突突冒黑烟,何况是吃草咽料的牲口!”转运这才不情愿地从车辕上扭下屁股。过了坡刚到平路,又猴儿似的噌地蹿上辕帮,一路上“吁窝驾”吆喝个不停。
  父亲想起了一件事,那件事我些微也有印象。那时节就是过节也很少沾到荤腥儿,表哥家却在不年不节的时候搞到了一个大猪头。那个猪头鼻孔朝天,纵着眉头,双眼紧闭成两条缝儿,被摆在当院八仙桌上。转运表哥对着供桌先施几个到地的长揖,然后倒身磕头。姑父嫌他动作敷衍不够虔诚,让他重新做,他扎下头去,接着就响起了几记让人心颤的咚咚捣地声。
  之所以摆供,父亲说,是因为那年秋天转运险些丧命。
  地里的棒子秧噼啪都砍倒了,掰下来的棒子堆了一地。秋虫嘟嘟振翅,青黄的疏草间不时跳起一只肥硕的“蹬倒山”(蝗虫的一种),它们慌张的样子似乎想逃离这个即将到来的秋天。父亲站在分工场儿大石头上,披着汗衫,像将军披着战氅,将两挂马车都发到地里拉棒子。最后一趟赶上了转运,棒子装满了车厢,地里还剩着十多堆。这个点棒子要是剩着,夜里就得派人看青。转运趔趄着跳上车,沿着车帮把棒子插瓷实,招呼大家把剩下的都装上。父亲斜睨着他,说:“晌午喝了吧?”他拨棱着脑袋否认,可是他发饧的眼神瞒不住人。
  挂在天幕上的淡淡月影越来越清晰,满地清辉,大月亮地儿里人影晃动,夜里干活的社员终于盼到父亲喊收工啦。远远地就听转运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牲口,将装得溜尖儿的一挂马车赶出大田,上了垫道。
  去往二队社场要下一个长的陡坡,宋老三迎头看见转运的马车过来,喊道:“该下坡儿啦,你杂种操的还不给我旮旯下来!”   转运似有不信,问人家:“真能赚钱吗?”
  贩子说:“对不起啊,兄弟,让财不让路。”买卖成交,贩子不再喊他大哥,叫他兄弟。转运表哥转而喊人家大哥,忙着和人家套近乎,帮他们把妮子拉上车,随后讪笑着,自己也爬了上去。
  几天后,胜利揣着妮子换来的路费学费,踌躇满志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又几天后,转运表哥从蔚县回来,自得地说:“我可知道咋宰杀大牲口了。”
  表哥讲述了他的亲眼所见。
  大牲口说是宰杀,实际是椎杀。用一把长柄锤子——一定要长柄锤子,椎杀牲口不是往墙上楔钉子,长柄锤子要抡起来才够分量。先将牲口的眼蒙住,一个人牵着固定头部,一个人照准面门用力砸下去,牲口咕咚跪地,倒下。一下砸不倒,就接着椎,直到放倒。它们倒地时是昏厥的,屠夫再拿刀子照准脖子上的动脉一刀下去,蹿出一股血柱,随后血咕咕像河边的泉眼一样冒出来。
  表哥描述这个过程的时候眉飞色舞,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着,一揪一揪地发紧。我哆嗦着问:“你不会眼看着妮子被屠夫宰了吧?”他不置可否,说:“宰杀大牲口都这样,在中国有几千年了吧。别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还真他妈的没见过猪跑——”他的口气中透着此行不虚,跟了却了多大遗憾似的。
  此后某日街心噼啪响起了鞭炮声,母亲在炕上纳着鞋底子,撩起针在头发上抿了抿说:“八成是谁家的新房上梁了。”过晌儿父亲回来,将一块报纸包着的肉放在灶台上,说:“转运包了金生家的小卖部,改头换面成了屠宰点,开张了。”他撅着屁股吃蜜蜂屎一样爬上牲口贩子的车子,也许在那一刻,这个念头就蠢蠢欲动了。万物都在萌动的时代,这个念头一朝隆隆破土。
  母亲将生萝卜丝和着马肉作馅儿,包了一盖帘大馅儿饺子,那天晚上全家吃得满嘴流油。第二天早上上学经过街心,我见一张破旧的床单晾在纤条上。天色尚早,街上冷冷清清,走近才看出是一张皮子。皮子内面被密如蛛网的毛细血管缠绕,腥气扑鼻。我脑袋嗡地一响,凑上去仔细辨了辨,确认是一张青灰色的马皮。接着,我看到了一颗血迹斑污的五角星,旁边打着一个“6”。我心存一丝侥幸,但是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6”,而是倒置的“9”。我的眼角一下就湿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9号,它刚来时眼神湿润,黑漆一般鲜亮,那画面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我的心里像被塞了一团草,胃内翻腾,嗝一个一个漾了起来。
  在那之前我从没打过嗝,那天的嗝就像海边的波浪一样。下午,我一路垂着头回家,进门见剩下的半块儿肉蒙着一块儿布还放在砧板上,转身从墙缝拔下镰刀在院内杜梨树下一下一下戳出一个坑,将肉埋妥了,我的嗝才停下来。
  母亲收工回来不见了那块儿肉,到处找。我说,别找了,八成让猫叼了吧!晚上,大花猫狠狠挨了母亲一笤帚疙瘩,喵呜一声哀怨地蹿上了墙头,自此不见。
  金生家的小卖部开在街当心,转运看上了那块地方。父亲说,他看上的可不止那块地方。果然,屠宰点开张后表哥就很少回家了。每次回家也是黑着脸,和表嫂吵完架一走就是几天,回来还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吵完又是一走几天。他回家好像就是为了跟表嫂吵上一架。外边传言,金生媳妇春颂被转运看进了眼里拔不出来了,他在给金生拉帮套。
  那辆手扶拖拉机曾经让他的心比火炭还红,买卖开张,转运的眼里就没它了。宋老三的二儿子借机打发他爹牵来6号,宋老三的手指肚在机头上轻轻一蹭,手指肚上就挂了一层铁锈。“转运,换不?”他问。我们村几乎家家都会编筐编篓,宋老三家的二小子想从各户收购菜筐,再转销给北京四季青的菜农。手扶开走,6号被留了下来,他们算是各得所需。没想到,第二天它就和9号一样变成了一张皮子,被蒙在纤条上在晨风中荡来荡去,地下滴落着斑斑血污。
  那次吃饭,二胖说他看见了转运表哥杀害9号。她说的就是杀害,不是殺。二胖说:“别看那马瘸,砸了几下都不倒,最后趔趄着身子,梗着脖子还要站起来。”现在想来,9号和妮子为转运干上这一行是有贡献的。观摩妮子被杀的时候他还是个棒槌,椎杀9号的时候也没入行,后来,他就像庄子笔下的那个庖丁,将这一行做得炉火纯青。是它们用性命为转运表哥提供了原始经验的积累。
  人各走一经。拿伏牲口,转运天赋异禀。不然,那么多屠夫碌碌,怎么就会让他发现那个秘密呢?他在大牲口的耳后发现了它们的命门。无论驴、马,还是驴骡、马骡,脑后都有一处命门,利刃从此处入脑可以避开坚硬的头骨,直抵脑髓。这个发现让他把这个活计干得更加干净利落。杀牲口之前,他将帽檐往后一转,摸准那处,先用手指肚压一压,感觉忽悠忽悠的,这就是了。一根磨得尖细的钢钎无声地楔进去,大牲口咕咚倒地。他再不慌不忙扽着汽油电锯,像是在解一截木头。咕咚一声,几秒钟牲口尸首分家,斜叼在嘴里的那根烟恰好烧到半截,呸——被他一口啐在地上。
  金生家小卖部的前面有一个空场儿,就是后来金生盖起小洋楼的那个地方,当年是转运一个人的舞台。当街切头、剥皮、开膛、剔骨、卸肉,一道道程序就像轮番上演的节目,他干得有条不紊。顾客也是带着观光的心态来,来晚了也不打紧,看不到宰杀,还能看剥皮,看不到剥皮还能看开膛,看不到开膛还能看剔骨,反正收拾完一头大牲口要过午了。看热闹有邻村的,也有专程从县城赶来的,看完了带走一块儿冒着热气的鲜肉。不宰杀的时候,他就去周边市县赶集。大的集市都保留了牲口市,让农民卖些散养的猪羊马骡。看完牙口儿,他笑嘻嘻凑到主家跟前跟人家“递递手”。“递递手”是行规,听宋老三说,牲口都有灵性,给人扛了一辈子活儿,完了要被卖掉,主家不好让它们听到自己被人讨价还价,背上卸磨杀驴的恶名。转运的说法是,“递递手”不是防牲口,是防人。大牲口的买卖靠估价,一眼瞧高,一眼瞧低,递递手防止在买卖中被第三者搅局。
  宋老三家二小子跑运输也发了财。他成了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在全县三级干部会上披着绶带戴着大红花被表彰,彩色照片在电影院外的宣传栏挂了半年。看到那个宣传栏,我想里面戴红花的应该是转运表哥,他将抢到手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如果他成了我们村第一个戴红花的人,可能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再进屋,胜利掏出带来的饭盒,说:“妈给您捏的白菜油渣儿馅儿饺子,您爱吃的。”我接过来,要喂转运表哥。转运表哥推开,自己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叉子,逮鱼一样把一只饺子扎得乱七八糟。有几次饺子到了嘴边,又滑脱了。三番五次,一只饺子终于塞到了嘴里,他狠狠地咀嚼,显出了强烈的求生念头。我安慰道:“吃吧,只要能吃就不会倒下的。”我的话并没有起到打气的作用,他一咧嘴反而又哭了,说:“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静下来后,他将饭盒推开,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人到底有没有来世?”
  既然今生没有了指望,就寄望于来世。这可能是人在重病期间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吧。我恐怕答错,想了想才说:“我说不好来世,但是我觉得人是有前生的。”转运表哥不觉坐直了身子。我接着说,“我的前生可能是个面对青灯黄卷的僧道。因为我莫名对古寺古庙、古村古镇感兴趣,看到了就流连忘返,那些青砖碧瓦的古建筑也总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这可能是我前世的记忆。”说到前生,再搭上他的从业经历,让我想起了《聊斋志异》中的一则故事。可刚一开口,我猛然觉得不妥,怎么能给一个病人讲鬼故事呢!忙噤了口,他却一再要我接著说。我只得说下去——
  “某公能记住前生之事,对人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中年就死了。死后见阎君,大殿架子上搭着猪羊狗马等牲口的毛皮,簿吏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会被披上马皮、猪皮,罚作牲口。轮到某公时,阎君说:应罚为羊。小鬼拿一张白羊皮给他披在身上。簿吏说:此人生前曾救过一人。阎君闻言示意: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小鬼给他脱去羊皮,可此时羊皮已经粘在他的身上,强拉硬扯,一片片往下揭,最后靠近肩膀的地方还粘着手掌大的一块羊皮。某公出生时,肩膊头带有一丛羊毛。”
  表哥的眼睛开始是有光的,听完却委顿下去,口中喃喃:“我这辈子被牲口救过,却没救过牲口,更别说救人了。”说着合眼仰靠在被上,半天没声儿,像睡了过去。片刻,表哥突然醒了,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是不是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被披上了一张皮子,阎君说:你既然愿意给人家拉帮套,下辈子就当一头骡子吧。大青马也在,阎君吩咐:此马救过人命,下辈子托生为人。他一说完,大青马竟然变成了我的模样。”
  我拍拍他汗津津的手背,真后悔给他讲什么前生的故事。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套着喂”,忙转移话题。
  刚才还声若游丝,我这个问题让转运表哥神色活跃,说活连贯而有力:“过去队上指靠大牲口的事情很多,拉化肥啊,送粪啊,交公粮伍的……回来时车把式将车闸一勒,卸套就是饲养员的事儿了。饲养员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活儿,就问车把式卸不卸?车把式要说卸,就是收工了。要说套着喂吧,那就是接下来还有活儿,饲养员就拖过一个活动的料槽,再拎过一筲水。有时即使下面有活儿等着,车把式也让卸套。马卸套就如兵卸甲,怎么着也比套着喂舒服。卸,还是不卸,全听车把式的。你姑父问到我,不到最后收工,我准说:套着喂吧。你姑父就骂我不知道心疼牲口。以后也不再问了,见到我的马车进场就直接拖过料槽。”
  我似乎猜到了谜底,恍然大悟说:“套着喂,就是不用卸(谢)?”
  转运表哥点头合上了眼,再睁眼时说:“等我想说卸(谢)的时候它驾不了车了,我就没机会了,至今欠跟它道个卸(谢)。”表哥又合上眼,说,“再眯会儿,跟它说句话就回来。”
  一周之后表哥殁了,咽气前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挠,大喊大叫,似乎在与什么搏斗。被喊来的医生见怪不怪,说病人出现了幻觉,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表哥与无形的敌人彻夜搏斗,以失败而告终,他一根一根薅着自己的头发,说不想变成一头骡子,在惊恐中离世了。

打窑歇


  早上一上班就听同事传着——郭颂同志因病去世。这个消息搞得我特郁闷,我参加工作时在洳口派出所,他是所长。遗体告别仪式定于翌日上午举行,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讣告提示,生前好友自行前往。我到的时候殡仪馆的紫竹厅已经站满了人。告别仪式开始,分局政治处领导介绍郭所长生平事迹,致悼词,接下来集体默哀。最后,参加追悼会的同志绕场一周,向逝者鞠躬送别。
  一切无声又有序地进行。突然,人群中传来啜泣,那啜泣声起于青萍之末,竟如万松之涛。起初大家还以为那悲切之声来自家属那边,却见来宾中走出一人,那人将围着灵柩的黄白菊花的花瓣揪下,撒向郭所长的遗体,然后深躬不起。扎着头,任鼻涕眼泪横流。他不起身,后面的人就只能驻足,于是工作人员上前搀扶。站直的那一刻,我恰行至他的侧面,认出竟然是表侄胜利。他嘴唇哆嗦着,像一个孩子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忙上前将他扶出了场外。
  在这里见到胜利,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他以前向我打听过这个叫郭颂的老警察,那时他已经是政府某部门的一个副局长了。郭所长已经退休多年,我辗转周折才找到他的联系方式,转递给胜利。他为什么在多年之后联系一个退休的老警察呢?他没说,我也没问。但是,我能猜个大概。
  那年表侄胜利上大学的事差点儿黄喽。学费路费倒是其次,那一年是中国历史上比较特殊的年份——1983年。那一年8月开始,全国热火朝天搞了一场“严打”斗争。
  胜利考上大学很多人都觉得意外,其实他自己早有准备。暑假开始他就找锤子、木板敲打成一个木箱,刷上白漆,又拿毛笔蘸着红漆在四面写上“冰棍”。一趟一趟去县城胜利街大队的副业作坊趸冰棍来卖,悄悄为自己挣着学费。
  白茬冰棍三分,红小豆的五分。别人走街串巷,他还独辟蹊径到田间地头吆喝。上午十点多钟,父亲远远看他骑车过来,就喊:“打窑歇了!”社员不知抬头看了多少次天,就盼着队长喊这句话。话音一落,男人呼啦啦走到地头儿坐在树窠子底下卷烟,女人摘下苘麻叶子呼耷呼耷当扇子扇风。人群里有人喊:“胜利,骑这边来!”
  开始,人们还不知道“严打”有多厉害,县上在一中操场接连不断召开的公判公审大会让人感到了形势的严峻。开始听到的案例在上海、在吉林,觉得比天边还远,后来的案例就发生在跟前。岳各庄一个男青年晚上看电影憋不住尿了,掏出家伙在暗处滋了一脬尿,被提前退场的一个妇女撞见,尖叫起来,这个倒霉的家伙被按流氓罪给办了。而且各庄都下达了“严打”指标,大队将任务分解,二队分了三个名额。有小偷小摸毛病的人都老实下来。棒子在路边肆无忌惮地生长,社员在瓜园锄草,鞋子粘掉了都不敢提,瓜园每一个青瓜蛋子都是安全的。照这个形势下去,二队的“严打”指标肯定完不成,父亲免不掉要去乡里做检查。可他的脸色却在一天午后活了起来,我听他和母亲小声说,二队的“严打”指标马上就可以落实了。   他的自信缘于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天他从地里回来,走到会计王顺家的门口,一颗小石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吓了他一跳。是谁家的孩崽子玩弹弓?石子是个扁片儿,玩过弹弓的孩子都知道,这种形状的石子飞不远还跑偏,没人用做弹药。再说,那石子落下来的力道不像弹弓发出来的,倒像院子里丢出来的。父亲捡起石子,抬头看了看王顺家的红砖墙,转过墙角就见到了桂祥媳妇。那媳妇突然见了人极不自在,脸腾地就红了。父亲捏着那颗小石子疑惑地问:“你没去小马道锄草吗?我记得是让你去锄草的。”桂祥媳妇说:“趁着打窑歇的空儿回家给孩子喂口奶。”说着就贴墙根快步走了。桂祥媳妇走后,“吧嗒”又一颗小石子飞了来。这次父亲看清了,石子是从院子里面丢出来的。父亲就躲在刚才桂祥媳妇站着的地方看渗路(即看水流的方向,借指事态发展形势),吱呀一声门开了,王顺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将门对上了。
  父亲明白了大概。桂祥媳妇高中毕业,兼着队上的记工员,经常在收工后和会计王顺对工分,恐怕对对的,两人不仅对上了数,还对上了眼儿。
  自那以后,父親发现只要打窑歇的时候,桂祥媳妇就要跑回家给孩子喂奶。哺乳期女人的胸脯能将褂子扣儿崩开。她的孩子几个月大,婆婆在家带着,想必奶水充足,奶头那块儿衣服总是湿的。母亲的说法印证了父亲的猜想,一天她说:“这事儿快出头了,街上已经将桂祥媳妇编排得有模有样了,恐怕就差桂祥不知道了。”父亲嘴角一歪,神情莫测地笑了。
  他们说话时的神秘神情吸引了我。我在门帘后面大气不敢出,只听里面啪嗒一声,那粒小石子也许被父亲扔在了什么器物上。来了一阵风,棉布门帘忽地飘了起来,吓得我猫悄猫悄走到外屋门口,撒丫子跑了,直到晚上该睡觉了才进家门。我想小石子应该被他扔在钟罩子上面了,可是我在玻璃钟罩上面并没有见到那颗小石子。
  事发的那个下午,整条街都热闹起来。搞破鞋的一对狗男女被桂祥堵在了王顺家的屋里。大人还都在田里,王顺家临街的后窗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前面几层被摞着的孩子霸着,下面驮着的孩子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景儿,心焦地翘屁股。上面的孩子当着传声筒,桂祥媳妇围着单子坐在王顺家炕上。另一个孩子比划,王顺光着身子,裆里那个东西抽皱着,拉了秧的黄瓜一样,那么大的身量才这么点儿。后面有人笑,说那东西见不得天日,是被老阳儿吓的。又有人奚落,喂奶是喂奶,只是孩子没吃着,便宜大人了。
  桂祥把着门,不让他们穿衣服。乡派出所的小胡开着三轮跨子拉得满街尘土狼烟,屁股后面叽里咕噜跟着大队书记、治保主任,还有几个背着枪的民兵。他们一来桂祥就把门让开了,算是移交了现场。桂祥急着向小胡张开了手,一把大大小小的石子要从他宽厚的手掌上跌落下来。桂祥说:“这是他们搞破鞋的证据。”小胡不明白这把石子怎么就成了证据,满不在乎说:“都抓了现行了,还要什么证据?他们现在不还光着呢吗!”
  治保主任看了一眼小胡。小胡摆头说:“绑上!”民兵就拿出了预备好的绳子,上前几步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因为两个人还光着。小胡努了一下嘴:“就这样绑,反正他们也不要脸。”人群轰地一下,大家知道接下来就有好戏瞧了。
  按照惯例,“严打”的果实都是要展示的。县上召开的公判公审大会,犯人都是五花大绑站在解放卡车的敞斗里押来,审完了要游几趟街才押回去。一对狗男女光着身子游街,想想就带劲,比那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电影好看多了。相对自己来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就是一个或大或小的热闹。撒眼人群,到处流着鼓动的目光。
  民兵得令兴奋地上去扯桂祥媳妇披着的单子。桂祥媳妇紧绷着脸,盯着上来的人,死命裹着单子。那个叫“大老黑”的民兵不怀好意地一手按着桂祥媳妇的大腿,另一只手借机伸进单子。接着他“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手指被桂祥媳妇叼住了。
  “大老黑”怒了,揪着桂祥媳妇的头发搂头就是一巴掌,没想到背后王顺奋起飞踹了“大老黑”一脚。这一脚就炸了庙了,其他民兵一拥而上,步枪托子咚咚砸在王顺身上。
  就听有人喊:“老郭来了!”
  老郭骑着洋车闯进了院,车往门口枣树上咣当一靠,扒拉开人群,大喊:“住手!”
  老郭是这一片的公安员,那时全乡就一个公安员,管着十几个村。由一个公安员发展成四十人编制的派出所是大以后的事了。
  我们村大人小孩儿都认识老郭,老郭不仅认识我们村的大人小孩儿,连街上跑过一条狗他都知道是谁家的,谁家匙小碗大的事儿都瞒不了他。小胡是他带的徒弟,只是这个徒弟下巴上的胡子还没长出来呢。
  其实老郭出场都不用言声。小人书《红石口》封面画的警察面容英俊,棱角分明,目光如炬,我以为那个警察就是照着他的模样画的。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一扫,场面就静了。他瞪了小胡一眼,斥责道:“瞎胡闹!”
  小胡蔫了。老郭从炕上抓起王顺媳妇的花格子衬衣扔给桂祥媳妇。桂祥媳妇满眼感激,垂下头不肯穿。老郭愣了一下明白了。转身,双手张开向外轰鸡一样轰了轰,人群往后一闪,他从外面拉上门。
  “好了吗?”估摸时候,他问里面。
  门开了,桂祥媳妇和王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民兵上去将他们身上勒了几道绳儿,系上猪蹄扣。这种五花大绑是电影里英雄人物上刑场的形象,让人觉得他们一点儿不像“坏人”。尤其是桂祥媳妇穿上衣服,脸上的慌张劲儿一点儿都没了,她面色平静,剪着发,带着江雪琴的精神气质。
  一条绳儿串上,民兵押着这两粒“严打”的果实向派出所起解。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冒出一群人。
  这个时候,我看见胜利骑着车从街东边来了。他跳下车,问我咋回事。我跑上去兴奋地告诉他,桂祥媳妇和会计王顺搞破鞋被桂祥抓住了。
  他“噢”了一声。我原打算跟押解的队伍走一路的,胜利拽下我说:“这有啥看头儿?”说完跨上车就骑走了。
  我犹豫了一下,担心兴致下来后从乡里走回来是个苦差事,就打消了念头。就听老郭对父亲说:“这下你的指标完成了。”父亲竖起了一根指头说:“还差一个。”老郭说:“差一个就不排在后面了。”父亲轻松地笑了。   这个眼风几十年不见依然如旧。
  小学六年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六年级的时候还成了同桌。现在学生和家长都抱怨又乐此不疲课外辅导班。其实,我们那时候的压力也不小,表现之一就是没完没了地做卷子。卷子是老师用铁笔、蜡纸在钢板上刻出版来,拿胶辊蘸油墨一张张推印出来的。发到学生手里满鼻子油墨的香味,这当然是好学生的说法,他们见到卷子如同小狗扑到了骨头,摇头晃脑。见到卷子的我,眉头会疙挤起来。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学题搞得我晕头涨脑,每次考完试我都名列前茅,倒数。数学老师夸我掰不开镊子,这是他独特的损人方式,考一次损一次,损人不倦。二胖更惨,被他污蔑为造粪的机器。别的孩子每次考完都像蝴蝶一样飞回家去,我们俩被关在教室改卷子。
  我真不明白,小学数学学得一塌糊涂的二胖,长大后怎么就开了窍,还成了会计师,嫁了一个部队转业军官,培养的孩子进了一个211理工科大学学建筑设计。我想她的遗传基因实现了系列突变。
  卷子做得多,老师判卷子的工作量就大。于是,老师又发明了一种减轻自己工作量的方法——同杌同学交换试卷,他捧着一张卷子从讲台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踱到左,逐题订正试卷。每道题后面都有评分标准,订正完由同学互相打分,完了再交换过来。他等于踱着步一次性判了49张试卷,让学习委员直接统计分数就行了。
  一次评完分照例交换试卷,二胖就是那么向我打了一个眼风,波澜不惊又似有千言万语,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看到成绩我明白了,她竟然给我撩到了85分。我疑惑地看向二胖,她没有抬眼。老师公布成绩时,我觉得脸蛋子腾腾地在发烧。
  下一次交换试卷前我没急着落笔,见二胖给我评的是86分,便投桃报李,她的分数被我撩到82分,加了10分。打分时我的手哆嗦着,像偷东西一样。二胖带着鼓励的眼风瞟了过来,抿嘴一笑。交换了试卷,确切地说,我们交换了虚荣心。那一年我们也就14岁吧,谁说小孩子就没苍心眼子?
  时隔几十年,二胖又打过来同样的眼风,里面除了鼓励、期许,还有更复杂的东西。隔壁厕所的门响了,那张纸被我迅速夹进笔记本里,转过身去。市局领导进门就问:“写完了吗?”二胖将“黄妈妈”的事迹递了上去。市局领导看了看,说就这样吧。二胖被管教送回监室,临出门前没忘礼貌地向我们欠身示意。
  走在看守所的筒道上,我的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回忆中。
  我们终于看到了班主任的笑脸,这张笑脸让我们身心愉悦。隐秘花开,我们秘密结盟。那段时间,我们沉浸在蜜月里,牢不可破的友谊在暗中疾飞猛进。
  “哎”——市局领导叫我——相处了一天,他还不知道我叫啥,只能叫“哎”。我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自己走过了头儿。转到监所出口,我的头一下大了——谁想到出监所还有一道安检!市局领导配合着张开了手臂,手持安检仪前后左右在他身上扫着,安检员还往上提了提他的裤带头,让他把鞋子脱掉,把裤子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我故作轻松,开玩笑说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轮到我,我感觉自己像被平放在螺旋CT仓前,马上就要变成透明人了。在安检员的指令下,我木然张开了手臂。
  “好了。”他说。我的手臂还张着。他又说,“谢谢您的配合。”我的手臂缓缓垂了下来,右手臂划过眼前时,我看见笔记本拿在我的手上。
  “看守所的规矩就是多。”我向市局领导讪笑着解释。市局领导摇摇手,表示不介意。出了看守所他们就急着走了。
  背后看守所的灰色大门好像随时要拍下来的一座山,我紧走几步赶紧逃离,笔记本里夹的那张纸如有千斤压着我的脚步。那串数字是密码还是银行账号?数字后面隐藏着什么秘密?上面的电话号码是董事长的、总裁的,还是总经理的?时隔这么多年,二胖又将一张乱七八糟的试卷抛给了我,让人脑瓜仁儿疼的臭油墨味扑鼻而来。
  看守所前面就是宽阔的泃河。经过多年整治,河边栽花种柳,加砌石栏杆,铺设步道,原来戗风臭十里的泃河上鸭凫鸟飞,狭长的河畔变成了滨河公园。变了身的泃河就像二胖,我对自己说,收起你的老眼光吧。
  我沿着河边向远处走去,路旁毛白杨睁着一只只孤独的大眼睛,投来的目光一圈圈涟漪一样随着我的身影波动。那目光看似波澜不惊,又处心积虑。看着那些“眼睛”,我想起,当年我们讳莫如深,直到现在竟然对此事只字未提。不禁心中慨叹,这个二胖,打小就有苍心眼子!
  我发出这个感叹时犹如耳畔响起一记炸雷,打得我浑身一哆嗦——啥叫苍心眼子?苍(cang)——脏(zang),“苍心眼子”难道就是“脏心眼子”?
  我傻掉了。之前说她有苍心眼子,对她的小聪明还带有一点儿夸耀和赞许。如果“苍心眼子”就是“脏心眼子”,我对自己、对二胖,对当年我们之间的秘密行径就仅剩鄙夷了。
  面对毛白杨孤独的大眼,我嘴唇嚅动:“原谅我,二胖。我不知道这个词义还罢,知道了就不能自取其辱。我们都已经长大,当年的游戏——咱不玩了。”
  那种游戏纯属自欺欺人,小学毕业考试全县统考,我们原形毕露。坊间盛传:“一中土,二中洋,三中净出大流氓,四中校园门朝北,老师流氓,学生土匪。”我的成绩只能去三中,她更惨,升的是四中。我这才明白,自己和二胖做了一件多么荒诞又愚蠢的事情。至于“流氓土匪窝子”怎么锻造出了一个优秀会计师,只能说是个小概率事件。
  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冰山还没露出一角,我觉得办案人员判断可能有误。二胖陷得不深,不然,为什么管理层集体失联,唯独落下了她?要么中宇公司从来没把她当做“自己人”,要么就是留下一個人来背黑锅。二胖没醒过闷儿来,还在死命为他们扛着。她写的东西已经出了监所,又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传递出去,我不能预知会有什么愚蠢的结果发生,就像当年我们乐此不疲的时候,没有预见到毕业考试出现那么糟糕的结果。我将那张纸抽了出来,一点点撕碎,抛到了河里,就像抛开了一个祸害。
  碎纸屑满天星般漂在清亮的河水上,哗啦啦被带向远方。河水荡净了我的心眼儿,却并没有驱散我头上的愁云。我看到二胖又一次爬上马槽,骑在6号背上双脚乱蹬,找不到马镫,哇哇哭了起来。她脸带泪痕一声声喊着我的名字,无望无助的眼光紧紧地抓着我的脸,我却束手无策,卑鄙地跑了。
  我满脸泪水跑了起来,二胖的眼光戳着我的后背,将我杵了一个大马趴。我翻了个身,仰巴脚儿摸出了手机,调出了一个号码。我的声音漫过宽阔的水面,贴着地皮嗡嗡作响:“宁哥,是我!我要请您代理一起案件,现在只有律师能够见她,拜托您好好跟她聊一聊,我现在就过去!”
  抬眼,头上愁云尽散,就像小时候二胖从我作文上抄的一个词——“万里无云”。她一度抄成了“万里乌云”,我扔给她一块橡皮让她擦了重写。我的身子从地上弹起来,往回跑去,我要将不知所措的二胖携下马来。
  效仿李贺背着锦囊出门,两年间,不觉我把全县二百多个村庄都跑遍了。每次出行回来我都闷头整理我的锦囊,我的锦囊是我的手机备忘录。每记上一个词汇,就像塞进锦囊中一片树叶。百姓的金句妙语就像树上哗啦啦的叶子,数也数不清。那些叶子掉在地上是叶子,捡起来就是金子。陶宗仪晚年积叶成书著有《南村辍耕录》。我积满了锦囊,觉得是时候整理一本某某录了。
  我掏出一片树叶,褪了色的叶面筋脉纵横,上面记着“套着喂”。指缝间夹出那片黄叶上写着“打窑歇”。接着又摸出来一片绿树叶,见到了“苍心眼子”。这些树叶都发着金子一般的光芒,我的手又探了进去……
  责任编辑 张璟瑜
  绘图 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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