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学语文中的自珍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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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刘敬叔《异苑》载一则故事,尝令我犹疑而不得确解:
  
  山鸡爱其毛羽,映水则舞。魏武时,南方献之。帝欲其鸣舞而无由,公子苍舒令置大镜其前。鸡鉴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韦仲将为之赋其事。
  
  山鸡竟然跳舞跳死了!“乏死”就是力尽而亡,何以故?“爱其羽毛”。张华《博物志》亦有相似的解释:山鸡“自爱其毛,终日映水,目眩则溺水”。若果真如此,这只山鸡可谓史上最自恋的山鸡了。毫无休止鉴赏镜中的自己,哪怕只剩一口气,还拼命地跳舞,是不是有点傻呢?我因此怀疑它的舞而不止,或许别有他故。山鸡真能认出镜子里的自己吗?中国古书上不是常有“不识镜”的典故么?
  《西游记》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鹰愁涧意马收缰”,小白龙吃了唐僧的马,逃回鹰愁涧。孙悟空找来土地公询问来历,土地公道出了“鹰愁”二字的来历:
  
  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
  
  鸦鹊飞过涧水,便误认自己的倒影为同群之鸟,遂掷身水中而亡。《笑林·不识镜》云:“有民妻不识镜,夫市之而归。妻取照之,惊告其母曰:‘某郎又索一妇归也。’其母也照曰:‘又领亲家母来也。’”而到了《启颜录》中,“不识镜”这一故事原型则被演绎到了极致:
  
  鄠县董子尚村,村人并痴,有老父遣子将钱向市买奴,语其子曰:“我闻长安人卖奴,多不使奴预知之,必藏奴于余处,私相平章,论其价直,如此者是好奴也。”其子至市,于镜行中度行,人列镜于市,顾见其影,少而且壮,谓言市人欲卖好奴,而藏在镜中,因指麾镜曰:“此奴欲得几钱?”市人知其痴也,诳之曰:“奴直十千。”便付钱买镜,怀之而去。至家,老父迎门问曰:“买得奴何在?”曰:“在怀中。”父曰:“取看好不?”其父取镜照之,正见眉须皓白,面目黑皱,乃大嗔,欲打其子,曰:“岂有用十千钱,而贵买如此老奴?”举杖欲打其子。其子惧而告母,母乃抱一小女走至,语其夫曰:“我请自观之。”又大嗔曰:“痴老公,我儿止用十千钱,买得子母两婢,仍自嫌贵?”老公欣然。释之馀,于处尚不见奴,俱谓奴藏未肯出。时东邻有师婆,村中皆为出言甚中,老父往问之。师婆曰:“翁婆老人,鬼神不得食,钱财未聚集,故奴藏未出,可以吉日多办食求请之。”老父因大设酒食请师婆,师婆至,悬镜于门,而作歌舞。村人皆共观之,来窥镜者,皆云:“此家王相,买得好奴也。”而悬镜不牢,镜落地分为两片。师婆取照,各见其影,乃大喜曰:“神明与福,令一奴而成两婢也。”因歌曰:“合家齐拍掌,神明大歆飨。买奴合婢来,一个分成两。”
  
  经考证,中土此类笑话实缘于佛经,如《杂譬喻经》、《大智度论》、《维摩诘所说经》、《楞严经》等佛教典籍中皆有类似故事。钱锺书先生曾在《管锥编》“不识镜”札记中举出古希腊传说相参稽,云一美少年映水睹容,不省即己,爱慕勿释,赴水求释,乃至溺死,化为水仙花。钱先生风趣地说:此“水仙花症”不妨改为“山鸡症”,进而联系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自怜传统”。钱先生举出两首典型的对镜自怜诗以资佐证:崔国辅《丽人曲》:“红颜称绝代,欲并真无侣。独有镜中人,由来自相许。”及《虞初新志·小青传》之《焚馀诗》:“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人类如此“不识镜”,何况区区一只山鸡。故我一直怀疑《异苑》中这只舞而不止的山鸡,也许把镜中的自己误认作同类了。若是如此,那么山鸡的举动便有了合理解释,盖自负自傲,遇一同类,遂与之争艳媲美,誓不服输,舞而不止,直致力尽而亡。同在《异苑》书中,另一则关于“鸾”的传说,可能是此类故事原型的变体,颇能印证我的猜想:
  
  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不可,致饰金繁飨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霄,一奋而绝!
  
  既然鸾于镜中见其类而鸣,那么山鸡睹镜而鸣舞的原因,也可能是见到自己的同类。然而同是见类而鸣,同是鸣而死,山鸡与鸾的表现却微有不同。前者只欲较量胜负,舞而不止,直至死亡,是不断重复、永在迷途的荒谬;后者则怜悯同类,复伤己身,一奋而绝,是声彻霄壤、孤傲冷艳的谢幕!这也许就是鸾凤与凡鸟之间的区别吧。故而南朝宋范泰据此作《鸾鸟诗》,歌颂鸾凤的精神:
  
  嗟乎!兹禽何情之深!昔钟子破琴于伯牙,匠石韬斤于郢人,盖悲妙赏之不存,慨神质于当年耳。矧乃一举而殒其身者哉?悲夫!乃为诗曰:
  神鸾栖高梧,爰翔霄汉际。轩翼扬轻风,清响中天厉。外患难预谋,高罗掩逸势。明镜悬中堂,顾影悲同契。一激九霄音,响流形已毙。
  
  以上关于“山鸡症”的疑虑,始于数年之前。因最近读到前辈吕思勉先生编写的民国教科书,才重又勾起了回忆。
  吕思勉(1884~1957),字诚之,江苏常州人,先后任教于东吴大学、光华大学等。1949年后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被评为一级教授。吕思勉被严耕望誉为“四大史学家”之一(另三位是陈垣、陈寅恪、钱穆),治学广阔,述作宏富,代表作有《白话本国史》、《吕著中国通史》、《秦汉史》等。
  吕思勉先生除学术专著外,也编写过不少中小学教科书。其中《新式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一套六册,由中华书局1916年2月至4月初版,此后多次重版,为民国初年小学国文教学中使用较广的一种教材。其第一册第十四课《小鸟之良伴》(两课时),课文如下:
  
  某儿畜一小鸟,爱之甚笃。
  一日,鸟跃案上。案有镜,鸟窥镜见影,以为他鸟也,怒而噪,狂跃不已。见其影亦狂跃,益忿,奔而啄之,触镜而仆。骇甚。耽视镜中鸟良久,若有所思。乃趋至镜后,无睹也。折而前,则鸟又在焉。既而跃登镜顶,细察镜之上下左右,始悟镜背无彼鸟藏身之所。复跃下,逡巡镜前,若欲与镜中鸟通殷勤者。久之,怡然而鸣,翩然而舞,其影亦随之舞,乃大喜。
  某儿睹其状,乐之,为置一小镜于笼中。鸟由是视己影为良伴,对镜呢喃,终日不倦。
  
  显然,此课文脱胎于《异苑》中的山鸡传说。然细细再看,便会发现吕先生的改写颇见出一番心思。山鸡起舞不止,是睹见镜中自己,自怜自伤,抑或误将镜影视作同类,自负自傲?我原先犹疑于两种解释,不能确定。但是吕先生此文,却极为巧妙地将两点结合了起来,进而写成一篇很有启发意义的小学课文。课文写小鸟起先误认镜影为同类,故“狂跃益忿”,嫉妒争胜;然后慢慢发现,镜中原无同类,是自己的倒影罢了。文章有条不紊地描写小鸟如何从镜前、镜后、镜顶的观察,终发现其为镜,发现镜中之鸟实为己影。它的姿态举止原是听命于自己的,若自己“翩然而舞,其影亦随之舞”,于是大喜,化纷争为和解,而一切的主动权仍在于自己,在于你原意主动“通殷勤”。由原典中的“乏死”到课文中的“对镜呢喃、终日不倦”,变一悲惨结局为美好温馨、安稳欣乐之境。至于鸟或山鸡能否认识镜子,且让自然科学课的老师来解答吧,语文课不需要弄得这么清楚。
  “视己影为良伴”是此篇课文的主题,但吕先生本意并非是要让学生终日照镜子,顾影自怜,仿佛《红楼梦》中甄士隐所吟咏的“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而实是要喻托一种自珍自怜的精神,欲诸生从小养成一种乐观欣然、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
  一篇小学课文把我多年的疑虑给打消掉了,我由此联想及自己曾经的小学生涯,除了一些古诗词外,竟然没什么课文能回忆起来。是我小时候没用功学习,还是我们现在的语文课本自身有问题?
  我认为,一个爱自己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价值,才会在必要时刻为了家国天下而奉献自身。让孩子从小学习语文,学习古典诗词或语体文,难道不可以仅仅让孩子更多一点爱自己么?适度的、在分寸之内的自怜于人之初是必要的,珍爱自己才能走上人生的正途,“遵道而得路”,才不至于“捷径以窘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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