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第几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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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杭州那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出租车从杭州东站直接开到高银街上的十三湾巷,这里离西湖只有一公里出头,是名副其实的老城区。她站在小区入口等我,细瘦的身材,上身穿着灰色字母厚卫衣,竟把卫衣塞到一条黑色天鹅绒百褶阔腿裤里,撑着一把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黄伞,见到我,笑了笑,她只要略微一笑,就很动人。
  这是个年轻的女孩,脸颊上有颗淡褐色的痣,长得地方适中,不觉得突兀,但也不含蓄。她有亚热带的肤色,凸起的颧骨和凹下的眼窝,眼睛灵动极了,且明亮,她这一身打扮,竟不能遮盖明亮的眼神。
  我下了车,车是她喊的,也不用我付车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能够熟练地用App打车。
  小区非常陈旧和破落,所幸道边种满了桂花树,一走进去,就有令人意乱情迷的桂花香,雨水打落了部分花瓣,却不能阻碍花香的弥漫。
  “您是以千计老师吗?”走了一会儿,她问。
  “是啊。”雨后气温转冷,我双手空空,只好插在裤兜里。
  “没带行李?”
  我摇摇头:“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们先到房间,我可以喊点外卖来吃。”
  转了几下,这种老小区,楼间距极其窄小,一楼所有的单元,都被住户额外盖了小院的院墙,余下的地方,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和小轿车。地面没有更多的空地,所幸留给桂花树的地方还是有的。我昨晚一夜未睡,噩梦连连,精神头差得就差口含一口烈酒,她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带路。
  我们两个共用一把伞显然是不够的,所以她一个人继续支着伞,我任由雨浇,树下的雨水略微稀少些。很快进了一个单元门,二楼,左手边第二个房间,新换的防盗门,房门上用的电子锁,她收起伞,伸出指头轻触了面板,上面出现从1到9的荧光数字,她按了787878,外加一个#号,面板上出现一个小小的勾,预示密码正确,一扭把手,门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散发着一股清淡的柔顺剂的香味,所有的东西都刚洗过,昨天或者前天,刚刚历经了艳阳天。这是个长条形的屋子,最远处通往阳台,第一个小空间就是洗漱台所在,非常小,左手边是卫生间。我们走进去后,我把门关上,想了想,扭上了锁。
  第二个小空间被做成卧室,床在房间一侧,床上铺得像酒店一样规整,一条线毯上放着叠好的浴巾和毛巾。再往里是主要的房间,有一张更大的双人床,席梦思低矮,直接放在地上,一只没有腿的双人沙发,她请我坐到沙发上,然后拿起地上的浅灰色电热水壶去烧水。
  “您先喝杯茶,我马上喊外卖。”她说。小腿非常细的她,走起路来像在沼泽地边上移动的幼年麋鹿,阅历清浅,未来死生未卜。
  “你住这里?”我问。
  “不,您住这里。”她笑了,“这是我从airbnb上订的房子,用的是我的身份证,也不用跟房东打照面,我想您的行踪肯定需要保密。”
  “高铁票实名制已经暴露了我的行蹤了。”
  “噢,不好意思啊。”
  “我的行踪也没什么好保密的,我又不杀人。”
  “也是。”她又露出了刚见到我时的笑容,任何一颗种子都能轻易地在这样的笑容里发芽。
  “那你住在哪里?”
  “附近,离这里不远,单位附近。”
  “说吧,找我来,要办什么事?”
  “我看您挺累的,时间也不早了,我先把吃的点了。”
  她低头在手机上忙活,打开某个App,搜寻附近的商家,一边问我。
  “寿司吃得惯吗?日料,也有乌冬面。”
  我没做声。
  “嗯,这个是辣的,湖南菜,噢,盖浇饭,盖浇饭不要,没意思,啊,有小杨生煎,小杨生煎可以?可以配油豆腐牛肉粉丝汤,或者油豆腐百叶包粉丝汤。”
  我点点头。
  “生煎有三种口味,鲜肉、大虾和荠菜的, 您喜欢哪种?”
  “都行。”
  “好,各来一份。”
  “有酒吗?”
  “酒吗?我另外喊超市好了呀,要啤酒还是什么?”
  “都行。”
  我让她要了两打蓝带大听啤,她另外帮我点了周黑鸭的鸭锁骨和鸭掌,说是给我下酒,兴许她自己想吃,女孩的心思很容易猜。在点餐过程中,她把天鹅绒百褶阔腿裤撸到膝盖之上,露出了细瘦无比的小腿,皮肤光滑微黑,左边膝盖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我打算去冲个澡。我坐的是高铁,北京到杭州不过五六个小时,照理不足以让身上发出臭味,问题在于我北京的住处的热水器,已经坏了一个多月了,房东用了那么多年的破热水器也没什么修的必要,我将近一个礼拜没洗澡,除非去找个陌生人家洗。也没带换洗的衣服,只能裹着两条浴巾跑出来,顺道把衣服在卫生间洗了晾了。
  女孩见怪不怪。她坐在沙发对面的地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只简易小茶几,上面放着空调和投影仪的遥控器,还有房主留下的告房客书,里面有一条是:“如果周围邻居问及,请不要提及airbnb或者短租字样,一定声明您是我的朋友。”
  “你还是先说一说什么事儿吧,不然我来得没头没脑的。”
  “我爸爸。”她刚一说,声音已开始哽咽。
  “死了?”
  “没有没有,别胡说八道。”
  “我妈妈最近去新加坡玩,出了车祸。”她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了了,一颗颗落下。
  “死了?”
  “瞎说八道,经过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伤得挺严重的,我去陪了她一个月,工作离不开先回来了。”
  “我不接不涉及人命的案子。”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感觉她正盯着我的裆部看,只好把大腿合拢。
  “我觉得妈妈不是不小心出的车祸,她是故意寻死。”
  “为什么?”
  “因为爸爸在外面有不止一个女人,而且,很可能还有别的孩子,也不止一个。”
  “我不调查二奶。”   “谁让你调查二奶了,恶心。”
  正说着,有人敲门。猛地响起这样的声音,真是吓人一跳。她站起来,开门,提回来一只塑料袋,上面订着一张机打明细单。我们就在地上吃小杨生煎,这家店在边上的银泰百货,生煎送到这里不过数百米,里面的汤汁还是滚烫的。我昨天晚饭后就没吃过东西,胃空得直抽抽,反着酸,油腻的生煎入肚,汤汁流入接近枯竭的胃壁,极好地安抚了那上面的褶皱和绒毛。
  “我不关心他有几个女人,他这辈子有过无数的女人,我相信,我妈妈因此得了抑郁症,每逢春夏或者秋冬季节交替,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她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她会无数次给爸爸打电话,但电话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要不就是一串葡萄牙语的女声答录,他最近在谈巴西的一个生意,有时候要去圣保罗出差,中巴贸易什么的。”
  “联系不上他?”
  “联系不上,一般实在联系不上了,我们会找爸爸的助理小窦,男的,这次他说他也不太清楚,他很少跟爸爸一起出差,爸爸喜欢一个人出差。”
  “你怀疑他失踪了?”
  “也许只是在某个阿姨家里,我在杭州街头偶遇过一个阿姨跟爸爸在一起。叫她阿姨不合适,她也就我这么大。”
  她撇了撇嘴。她的嘴不小,因为年轻,嘴唇上侧有细密的绒毛,唇色是暗橙的,颧骨上涂了同色系的腮红。她化了妆,少女系的裸妆,像这个年龄的女孩应有的风格,唇膏是透明的,只是为了提亮。我怀疑她还戴了美瞳,否则眼睛不会那么亮,眼珠子也不会那么大。
  “因为你妈妈出了车祸,你才无论如何要找到他?”
  “那怎么办?她简直痛苦死了,双重痛苦,不,三重,车祸,抑郁症,找不到我爸爸。”
  “我不管找活人,我只管死人。”
  “呸呸呸。”她敲了敲眼前的三合板小茶几。
  “有人死了再找我。”
  我一边把该吃的小杨生煎吃完了,这时又有人敲门,她又起来开门,啤酒到了,必须喝一喝,很快周黑鸭也到了,她坐下来跟我一起喝啤酒吃周黑鸭。
  “他们说你无所不能,只要给你钱,钱我有的呀。”
  “我最近不缺钱,但是我住的地方热水器坏了。”
  “你可以住在这里的,想住多久住多久,只要能找到我爸爸。”
  我一口气喝了两个蓝带,酒味儿不够,后悔没要青岛。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啃鸭锁骨,也喝啤酒,但喝得很慢,也没什么量,喝了一罐不到已经微醺,嘴角挂着一颗完整的花椒。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泉州人,泉州来的。我爸爸妈妈生了我们姐妹七个,爸爸一直想要儿子没要到,所以在外面找了很多很多女人,想让人家给他生儿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了一个弟弟,爸爸什么也不会说的,这些女人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过年怎么办?”
  “过年爸爸一定要回家过的,奶奶还在,但他有时候吃完年夜飯就走了,连夜就开着车走了,妈妈就一直在那边洗碗,打扫卫生,一直到半夜,她很会忍,什么都不跟我们小孩子说的。”
  “你爸对你们好吗?”
  “可以说是很不错的啦。他对我们要求高,读书啦工作啦,他都要管的,大包大揽。他让我到杭州来工作,这个公司的老板,是他的好朋友。”
  “这次联系不上他有多久了?”
  “一个半月,整整45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喝光了一个听啤,又开了一个喝了几口,站起来身体都有点晃。她的胳膊也很细,扶着墙去厕所的时候,那只细细的胳膊几乎支撑不了什么。我已经是第六个还是第七个了,500毫升的听啤还是挺够量的。外面的雨持续不断地在下,时大时小,天色微暗,气温慢慢降低。
  我站起来去阳台上,阳台上有帆布遮阳篷伸出顶端,一侧的遮阳篷开始漏雨,雨水打到兼做小工作台的阳台侧墙的台面上,把木头台面大半都打湿了,飞溅到两只雪白的帆布面沙发上。
  这是二楼,对面一楼的邻居家占有了原先的自行车棚,变成了老年代步车的停车库,暮色中,一个老太太正在擦拭一只桃红色的旧皮子沙发,她擦得很专注,没有发现我,也没有抬头。
  幸好没有抬头。
  回到屋里,关上那扇门,让屋里能暖和点儿,浓郁的桂花香也被排除在外。我关完门还来不及转身,她正好站在我身后,越过我,伸手拉上了窗帘,那么细的胳膊缠绕着我,手腕上戴着金刚绳,红的,绳上有四只特别小的黄金做的铃铛。
  “我全天联系不上他,我们七个姐妹都在打他电话,我半夜有时候惊醒,第一反应就是从枕头边上摸出电话打给他。”她站不太稳,几乎贴着我说。
  “打了也白打。”
  “我知道呀,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打了也白打。”
  “什么意思?”
  我抓住她的胳膊,转过身来,她猛然抱住我,尴尬的是我上半身披着的浴巾被她扯掉了,滑到地上,她抱住我的腰哇哇大哭,脸贴在我胸口,眼泪鼻涕都糊上去了,澡算是白洗了。
  我只好轻轻地抱住她,拍拍后背,等着她平息。一个人不管怎么哭,怎么放声痛哭,要死要活地哭,总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只有你知道打了也白打,是什么意思?”我问。
  她忙着哭,没有回答,我只好把她放到沙发里,拿起地上的浴巾擦胸前的眼泪鼻涕,而后找出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调出制热的功能,30℃,空调有些老了,但不妨碍它制热。当然了,她如果还要哭下去,我只好再去冲个澡,好躲开这个场面,她像是那种一年哭一次的女孩,一次就要管够。我把啤酒罐子递给她,让她喝够了好顺势昏睡过去,我也在昏昏沉沉的临界点,恨不能一头倒在她身上睡着。她一边继续抽泣一边狂灌啤酒,第二听转眼喝完,把空罐子递给我,示意我再开一听。
  “等会儿,我感觉可以接你的案子了,能不能在你喝多了之前,先把订金给我,现金。”
  她移开茶几上那个打印加塑封的告房客书,底下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信封,企业信封,像是她工作的公司用的。   “好了,你说吧。”屋里只有一只小双人沙发,我让她在那上面躺下,举起她的脚放在我膝盖上,拉好她的阔腿裤,我也好靠到沙发背上,如此一来,形成了一个很方便交代事情原委的新格局。
  “这45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在新加坡的时候,还要照顾妈妈,要哄着她,我的姐姐妹妹对于爸爸联系不上这件事,各有各的主意,她们要报失踪人口,姐夫们的意见也很多,报失踪人口满四年法律上就算死亡,有些人就可以开始分遗产了。”
  “你爸是个有钱人?”
  “我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有一次跟我说都安排好了,他心脏不太好,钱够我们每个姐妹一辈子不用工作,让我们工作是为了将来能够好好打理各自的钱。”
  “都安排好了?他幾岁?”
  “55,才55就安排好了,他是神经病吗?”
  “这个神经病其实已经死了。”
  她挺起上半身,死死地盯着我,一边看一边眼眶里又涨满了液体,她哭了那么长时间,居然没有把美瞳镜片冲出来,真是万幸。
  “你知道他不在了?”她说。
  “你刚才说的。”
  “我说什么了?”
  “你说给他打的一切电话都是白打。”
  “因为他不接嘛。”
  我摇摇头,顺手又拉了拉她的裤管。她的脚丫子细小而修长,每个脚趾头都像刚上幼儿园中班的小孩,既驯服又乖张。我没有碰到她的一点点皮肤,这是个跟女孩相处的好习惯。
  当然了,看到任何一个女孩,只会想到她衣服下的乳房和窄小的阴道。
  “一个人脱口而出的都是真话。”
  “好吧,我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没有爸爸了。”
  “别再哭了,你找我其实是想通过我知道谁杀了他。”
  “爸爸玩失踪不是第一次了。我是他最疼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个约定,他可以玩失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是夜里一点半,如果是我给他发个笑脸,他一定要回给我一个笑脸。”
  “这次没有?”
  “我每个晚上都上闹钟,一点半准时醒来,我已经发给他45个笑脸了,一个也没答复。”
  “所以你知道他不在人世了?”
  “我们家里人都知道他有两个手机号,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有第三个手机号的人。”
  “那个号也没答复?”
  “没有。那是个全球通号码,即便他在南极也可以收到信号的他说。”
  我从床上拉了那条线毯把她的脚裹起来,空调并不好用,室温没有升高多少,她一边说一边发抖。
  “所以,我爸爸的事情恐怕达到你的标准了,是个命案。”
  “你爸爸通常住在哪里?”
  “泉州就是我们家,他很少很少在,杭州他有个家,在滨江区,双城国际,我没有那个房子的钥匙,其他地方就不知道了。”
  “有打扫卫生的阿姨吗?”
  “我爸爸讨厌请小时工,他自己做卫生,做得很好的。”
  一个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家的55岁、有洁癖的男人,家大业大老婆多孩子多,当他想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还可以躲到酒店里,深山老林里,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连个短信上五女儿的笑脸也看不到的地方。
  “你的老板,是他最好的朋友?”
  “绝对是,他们无话不说,但这次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都快跪下求他了。他说我爸爸如果在任何一个阿姨家,我得相信他谁也不会告诉的,老板没有我爸爸任何一个阿姨的联络方式,男人之间不分享这种东西,他见过一两个阿姨,但再好的朋友,不会留别人女朋友的电话,何况是我们泉州人。”
  “明天再说吧,今天什么也办不了。”我说,揉了揉她的脚丫子,让她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
  “我知道得明天再说,今晚我能不能住在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随便。”
  她睡着了,我把她抱到床上,自己睡在沙发上,用浴巾和线毯将自己裹紧,夜里被冻醒了,但没有听到她的手机闹钟在一点半响起,当夜,也没人再来敲门,快递不会无缘无故地夜半敲门。她睡觉的时候有轻微的鼾声,音量介乎猫和狗之间。
  双城国际实际上是栋写字楼,不知道她爸爸干吗要住在这里,开门也没有想象中复杂,她拿出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她说幸好前阵子买二手房,一直都带着老家户口本的复印件,正好可以证明他们的父女关系,物业看到她人,也没问她要户口本复印件,二话不说就开了。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开间,足有二三百平米,三面落地窗。屋里近乎空空荡荡,一侧有老板桌和皮面旋转工作椅,当中是一大套的金丝楠木茶桌椅,功夫茶具和很多只老虎造型的茶宠,55岁,属虎。
  大开间隔出了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主人专用的卫生间,有别于外边的客卫。厨房是开放式的,但台面上除了灶具,几乎没有任何过日子的迹象。冰箱事实存在,打开,里面也只冻着当年的乌龙茶、西湖龙井和枸杞。
  我走进卧室,被子没有叠,一只枕头横放一只枕头竖放,酒店一样的纯白床品,衣柜里有衣服,但不多,他像是那种懒得在衣着打扮上操心的人,无非衬衫、T恤和夹克,还有两套西服,一套黑的一套深棕,没有鞋盒,鞋子直接摆放在衣柜内,五双,三双休闲鞋,两双配合西服穿的正装鞋。
  床头柜上连杯水都没有,也没有闹钟和台灯。
  “屋里东西这么少,平时就这么少吗?”我问她,她一直跟着我,差不多算是紧跟着我。
  “我爸爸讨厌家里东西多,他说他不喜欢回我们泉州的家,就是东西太多了,到处都是东西,闹哄哄的。”
  我们去往主卫,玻璃淋浴房、浅棕色浴室柜、马桶,如此而已。我撕了段卫生纸垫在手里,依次打开浴室柜的抽屉,除了第一层有一管备用牙膏和鞋油,其他的抽屉几乎是空的。这个屋子的主人像是随时准备跑路,偌大的卫生间,只有一条毛巾,一个刷牙杯和牙膏牙刷,连洗发水沐浴露都没有。   “这个房子,是你爸爸自己一个人住的地方?”
  “他说他想静一静就住在这里,这些年住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没有座机?”我回到他的办公桌,“也没有台式机?”
  “他不用电脑的。”
  办公桌的抽屉里也是空空如也,这里不是被扫劫过,就是主人家打算一走了之。作为一个生意人,他连个随手记的便签都没有。厨房柜子里好歹有几瓶油盐酱醋,但基本上没打开过,只是常规配备。我坐到茶台那边,发现茶桌倒是经常使用,所有的茶器上都有茶垢,也都蒙着一层灰,45天不在,灰是肯定的。正对着茶桌,有一扇窗户开着,风呼呼地往里灌,地面上一层水,雨灌进来了。
  “你爸爸日常出行,有司机车接车送吗?”
  “公司里没有专职的司机,小窦兼做司機,但爸爸很少喊上他,他总是自己叫出租,他还会用滴滴,去年我教会他的。”
  一个常常独行的、有很多妻子和儿女的、55岁的男人,他存在于世的目标就是自己喊车,坐车,独居,莫名其妙地失踪,或者死亡。我坐在茶台跟前,想象他泡茶的过程,用电热水壶烧水,将茶叶放到紫砂壶内,紫砂壶有三只,一溜儿放在一侧。
  第一遍水,温杯洗杯,第二遍,才是喝的茶。茶杯有六只,但常用的只有一只,其他都干干地放在一边。他自己喝茶,望着窗外的景致,不远处,钱塘江波光粼粼,暮色苍茫时分,阴雨朦胧时分。
  女孩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那些茶杯,把一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她筷子一样细的腿经不起摔打,用来夹手倒勉强可行。我又站起来,重新在屋子里走了一遍,查看更多的细节。
  “他出门通常用什么行李箱?”
  “他有两只行李箱,短途用小的,出国什么的,用大的,也不算太大,中号的吧,都是一个牌子,TUMI,黑色的。”
  我回到卧室,一大一小两只TUMI商务旅行箱都放在衣柜上层,大的那只上,还有一次国际旅行的标签没扯下来,确实是去往巴西圣保罗的,上个月初的行程。行李箱取下来,打开,里面有常规的洗漱用品袋,别的也没有什么。我张望片刻,卧室外的阳台上,还晾着一些衣物,衣服上也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不出意外的话,是那次出差后换洗的,因为跟他衣柜内风格类似的衣服当中,离奇地混了一件南美人常穿的热带风格花衬衫,还有一条沙滩裤。
  “他没有带走任何行李?”
  女孩点点头,我怕她又开始哭,迅速走进卫生间。主卫的马桶是盖着的,我打开它,里面静静地积着一小摊水,浅蓝色的,不出意外,这是放进了深蓝清洁球,我又到处翻找一番,没有发现清洁球的替换装,难道是最后一颗清洁球?
  “你觉得谁会在他走后,把这个屋里的东西收拾一遍,还拿走了很多东西?”
  女孩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
  “你说他在杭州有女朋友?”
  “应该免不了吧。”
  “有办法可以找到他的任何一个女朋友吗?”
  “没办法。”女孩皱起眉毛,她不愿意提及这些女人。
  我们离开了那个房子,在空寂无人之中,关上门的瞬间,我仿佛听到空气中有人在跟我说:“慢走。”我把门又推开,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一起去往女孩的住处,她说那里的沙发比十三湾巷的好坐,实际上,它离我的住处只有几百米远,在火药局弄的书香楼苑,紧挨着小世界定安幼儿园。书香楼苑也是个老社区,六层无电梯,她住在三楼的两居,房子也是重新装修过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跟airbnb订来的房子有相似之处,也许是墙面的处理风格。
  屋里有三只猫,一黑一花一白,卧在不同角落,我进去的时候,黑的那只伸长了身子打了个呵欠,另外两只盘在一起睡大觉。
  “这是爸爸为了让我上班方便特地给我买的二手房,杭州现在房子限购了,我不得不把户口从泉州迁移过来才买成这个房子。”
  “所以你现在是杭州人?”
  “对。”
  一进屋子,她就打开空调,不大的屋子有一台立式的空调机,屋里很快暖和起来。她又喊了外卖,我们吃了午饭,她跑去卧室换了珊瑚绒睡裙,暗粉色,当中一个卡通娃娃头,一副打算睡个午觉的样子。
  “今天周六,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你也休息一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去睡午觉了,卧室门敞着,我们已经在昨晚同居一室过了。我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只能拿起桌上的时尚杂志瞎翻,翻到第三本《ELLE》,里面掉出来一张纸条,画着长了两只角的一个恶魔,边上有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放过我。”
  画儿是深蓝色的,桌上就有一支无印良品的深蓝细签字笔,纸条的背面,是另外一个人的笔迹,从笔画的粗细判断,是钢笔写的,字特别大,写着工行的账号、用户名、开户行和汇款金额,数了数,有九位数,一亿两千八百万的转账。
  我直觉自己应该留下这张纸条,总比留在杂志里做书签好。
  她睡午觉的时间,我拿了她放在玄关上的房间钥匙,到楼下给朋友老K打了电话,没有他查不到的线索。我把那张纸条上的字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给他读了一遍,让他记下来,查一查是谁的账号,那个账号上的往来账目是个什么情况。
  老K是个无所事事的胖墩墩的黑客,整天就呆在家里炖汤喂狗,我的电话总让他觉得活着还有点存在感。我把女孩给我的她父亲的三个电话号码也报给了他,让他一并查查。
  在楼下,我发现了另外一栋楼的一楼开了个小卖部,我在那里买了两盒利群新版,14块一盒,在它和利群软长嘴之间,我犹豫了一下,后者36块一盒,有点奢了。
  每到一地,我喜欢抽当地的香烟,喝当地的啤酒,往往也能睡到当地的女人。楼上那个穿珊瑚绒睡裙的女孩,不需要喝一口酒就能睡到,但我懒得走到她跟前,提出这个要求,无边的倦怠席卷了我。我坐在一楼花坛刚刚雨后略干的水泥台上抽烟,抽了三四根,然后上楼。
  我打算单独跟她爸爸的助手小窦见一面,让她帮我联系,她刚睡醒,不知所谓,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坐在床上给小窦打了电话,约了在金钗袋巷和抚宁巷交叉口的金记面馆见面,顺带吃吃晚饭。小窦一脸紧张,坐在我对面。女孩去要面,她自己要了雪菜黄鱼肚片面,帮我要了肉丝拌川,小窦要了爆鳝片儿川。很难理解为什么雪菜,也就是一种咸菜,要跟黄鱼做在一起。她吃着一团烂糊糊的东西,津津有味,专注于吃,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和小窦在说些什么。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老板是什么时候?”
  “他让我去家里拿两箱茅台,送给绿城的朋友。”
  “双城国际?”
  “对,他快要去巴西出差了,临走前订了得有十几箱茅台,听说是副厂的茅台,不贵,好喝。”
  “都是你帮着送?”
  “我也就送了绿城的那位他的朋友,其他的,好像都喊了同城快递。”
  “他当时看起来,正常吗?”
  “挺正常的啊,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家里呢?”
  “家里?”
  “家里乱不乱?”
  “没觉得,跟平常差不多啊,他说自己很累,头天晚上没睡好。”
  “我爸爸经常跟我夸小窦,说他勤快,聪明。”女孩突然插话。
  小窦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张纸巾,她吃雪菜,又吃得嘴角发黑。
  “我爸爸想让我跟小窦在一起,可是我对他不来电啊。”女孩又说。
  “陈总开玩笑的。”小窦说。
  “他很认真的,我爸爸说一不二,从来都是,你说他开玩笑,我觉得他很认真。”
  “你觉得他可能去哪里?”我问小窦。
  “陈总最不喜欢告诉我们他打算去哪里,他的行踪不定,也几乎不发朋友圈说自己在哪里,我们想要汇报工作,只能发微信,发完微信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有时候很快,有时候隔了好几天。但是很奇怪,凡是着急的事情,他都回得很快。”
  “秒回。”女孩一边嚼着面,嘴里鼓鼓囊囊的,一边说。
  “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是,我们常说陈总神出鬼没。”
  “你在双城国际,”我看了女孩一眼,“见到过其他女人吗?”
  小竇也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几个?”
  “最近?”
  “最近一年之内。”
  女孩突然站起来,说去找牙签,雪菜黄鱼也能塞牙缝?
  “见过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也就她那么大。”小窦往女孩的方向努努嘴。
  “女朋友?”
  “八成是。她挺活泼的,化妆化很厉害,染发美瞳假睫毛,很厚的粉底,几乎看不出实际上长什么样。”
  “你去的时候,她在干吗?”
  “好像在拿着手机自拍吧,诸如此类的,她没跟我说话。”
  “陈总跟你介绍她了吗?”
  “从不,我们做手下的,不问东问西就对了,问这些干吗?”
  我在双城国际的房子里没有看到任何女人的用品,一丝一毫都没有,不管是护发素,洗甲水,还是眼霜,他的屋子是彻头彻尾的男人的房间,也许他不允许女人在这里过夜,哪怕是新交往的年轻女朋友,哪怕那么人来疯,自觉漂亮。
  “陈总自己为什么不开车?”
  “他应酬多,喜欢喝点酒。他只喝酱香型的白酒,茅台五粮液这类的,喝茶就只喝安溪铁观音,别的一概不喝。开车喝不了酒,还得喊代驾,麻烦。”
  “他有固定的酒友吗?”
  “好像没有,他就是为了应酬喝喝酒。”
  “他主要做什么生意?”
  “进出口贸易,有一部分,房地产,一部分,物流,一部分。说不清楚啦,什么挣钱做什么。”
  “挣钱吗?”
  “我也算换了不少工作了,没见过比陈总还会挣钱的老板,他只赢不输,出手稳、狠、准,贼不走空。”
  “这么厉害?”
  “是真厉害,能做大生意的主儿。”
  “你很崇拜他?”我向他探过身子。
  “我也算换了不少工作了,有过这样那样的老板,真正崇拜的,还真只有陈总了,真牛逼。会做事,钱多,女人多,还摆得平。”
  女孩突然回来,带着牙签盒,小窦低头吃面,他的鳝鱼面总的来说还是挺香的,据他说。很奇妙,天黑以后,外边没有下雨,我提议我们三人到西湖边散散步,女孩带路,小窦跟着我平齐而走。他好像多多少少有点怕那个女孩。一个老老实实的人,来自山西忻州,我们谈到了山西的煤老板,挖煤的人就像一群群打黑工的,从地底下钻出来,心肝肺都是黑的,一朵又一朵的地狱之花。
  夜晚的西湖人烟稀少,苏堤白堤断桥,样样分明,没有烟雨蒙蒙,轮廓线都显现出来了,一条黑狗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女孩不喜欢狗,勾住我的胳膊躲它,我努力辨认着远处的三潭印月,想象三个亭子极其缓慢地被湖水淹没的过程,那乌黑的西湖水,湖水中隐藏着恶之灵。
  “如果你爸爸就此消失,你怎么办?”
  “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咬着牙说。
  我松开她紧紧拉着我的手,那么纤细的指头,轻轻一掰,可能都要断掉。她又来紧握我的手,丝毫不顾及小窦的存在,小窦也善解人意地张望着湖面,偏着脑袋散步,不得不说,他那种姿势非常别扭。
  之后我们告别,女孩打算跟我回去,在路上我接到了老K打来的电话,凡是来电不显示号码的就是他打来的。
  “哥们,我跟你说,你边上没人吧。”
  “有。”
  “好,那我长话短说,或者回头再打?”
  “回头我打给你。”
  回到十三湾巷,到了楼下,我让女孩先上楼,说要再去买包烟抽。在去小卖部的路上我给老K打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他在厨房煎炒烹炸的声音,他不住地被油烟呛得直咳嗽。
  “我跟你说啊,哥们,这个银行转账信息是陈汉生,转给你这个字条上写的吴秋燕的,这两人是两口子,两口子转账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吴秋燕账号上陆陆续续收到过陈汉生的很多笔转账,他们一年总要转个七八次,每次金额都不小,这一笔是两个月前转的。”
  “哦,这是我在查的客户,他失踪一个半月了。”
  “对,你给我的三个手机号都是他名下的,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都没有新打出去什么电话,倒是非常多未接来电,他的微信上也有不少别人找他的记录,好家伙,光是喊他老公的就有七八个,够花的老头儿。”   “你能把所有这些女人的资料都发到我邮箱吗?”
  “找他的,喊他老公的?”
  “姓名,手机,所在地。”
  “行啊,小菜!”
  “他失踪前一礼拜的手机通话记录,也发给我一份。”
  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这家伙估计快要被油烟呛死了:“好好,知道啦,挂了。”
  我刚要挂,又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吱哇乱叫。
  “你在杭州?帮我买两斤临安山核桃,小个儿的那种。对了,还有桂花,我过几天做点桂花糕。”
  我挂了电话,回到屋里,女孩已经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了,跟前摆着几罐啤酒,她已经打开了一罐正在喝,这是初秋,她觉得冷,自己盖着毯子。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因为找不到父亲焦虑不已,而另外一些时间,她又放松得像有几百个体健貌端的父亲好好地待在老家。
  “你看不看《奔跑吧兄弟》?”她问。
  “我不看电视。”
  “也不一定要电视上看啊,也可以在网上集中看。”
  “我也不怎么上网。”
  “哈?”
  对于她这种苹果每出来一款新手机一定要换一换的年轻人,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我到露台上去抽烟。这个居民楼大概是上个世纪80年代盖的,隔音效果不太好,但很奇怪,我今天早上被不知从哪家传来的推拉门声重重地惊醒,然后是淋浴龙头的水哗啦啦的响声,拖拉桌椅的声音随后响起,然而从未有过人和人交谈的声音,所有的邻居都不出声,不责骂孩子,夫妻也不争吵。那些声音是人造就的,但人并不出声,我想他们应该也听不到我和女孩刚才说的话,只听到了电视声,我点打火机的咔嚓声,还有脚步声。
  所有地方的特质,唯有住在里面才能知道。
  我返回房間,女孩居然已经喝到了第二罐啤酒,我去厕所拉了个大便出来,她喝到了第三罐。她喝啤酒的速度又快又猛,喝完酒的她,跟上次不一样,耳朵是红的,鼻子尖儿也是红的,连额头都泛着微微的红光。
  “别再喝了。”我走过去,把啤酒从她手中夺下。
  “你管我!”她上身挺直,眼神十分奇怪,像是一滴浓度很高的酒精,滴到了她的瞳孔内,这滴酒精让她的眼瞳熊熊燃烧。
  “怎么回事?”
  “我想喝多少喝多少,又不是你出钱买的,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个屁!”
  “你已经喝多了。”
  “滚蛋!一边儿去,你谁啊,在这里干吗?”她的眼神陌生又冷漠,像是真的不再认识我了,推搡我的力气大得惊人,比先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大了十倍不止,我居然被她推得一踉跄。但是我依然把所有的啤酒收了起来,放进冰箱,把她没喝完那罐喝完。她抱住我,又拳打又脚踢,打的都是致命的部位。
  “滚蛋!你他妈快给我滚蛋!”她盯着正在喝她的啤酒的我,拽我的领子,又开始掐脖子,使劲按,她的蛮力超过了我的想象,顿时有了窒息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啤酒罐,专心对付她,将她的手松开,又推回对面那堵墙,两只手按住她的胳膊,她猛地用膝盖顶我的裆部。
  我大叫一声松开她的手,她突然打开冰箱,从里面又取出一罐啤酒,带着狠劲儿拉开马口铁环,扔到一边,然后略带挑衅地坐回沙发,双腿一盘,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那罐啤酒,转眼也喝光了。我盯着她喝酒,看着她眼睛的颜色奇妙地转淡,脸颊没有泛红,耳廓也没有。
  喝完这罐子酒,她闭上眼睛,长长地而又舒缓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往沙发上一歪,闭上眼睛,竟睡着了。我数了数,她喝了八罐啤酒,在最短的时间内。
  我只好又把她抱到床上去,很奇怪,她似乎比昨天重了好些,无论是骨头的分量也好,肌肉的分量也罢。三只猫四散,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在床底下张望不到,到卫生间也没有,回到沙发看沙发底下,依旧空空如也,听到阳台上隐约有一点动静,我开了阳台门,果然看到三只猫惊恐地站在那里,朝我看。
  我打开她的手提电脑,查看邮箱,老K发来了所有女人的信息,她们分散全国各地,最远的在四川,最近的果真在杭州,住在西溪湿地。老K的资料翔实,也有手机,也有微信,我当然没耐心加微信,直接打了她的手机。
  “谁啊?”
  “我是陈汉生女儿的朋友。”
  “谁?”那边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
  “陈汉生女儿的朋友。”
  “找我干吗?”
  “你知道他哪去了吗?”
  “他哪儿去了?我还想问你他哪儿去了呢,人间蒸发了突然就。”
  “多久没联系了?”
  “一个多月了。”
  “46天?”
  “至少。”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你是他女儿的朋友,他女儿也不知道吧?”
  “对,不知道。”
  “那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也想找他,这个房子租期快到了,房东开始催了。我去过他双城国际的房子,家里没人,我没钥匙,这个老头子从来不给我钥匙。”
  我挂了她的电话,依次给接下来的六个女人打电话,她们的声音或高亢或低落,带着各地的口音,统统说他突然消失了,像一滴水落到了沙漠之中,一只困兽游斗于虚无的荒郊野外,在这些女人跟我要孩子的学费、一只大衣柜的订金和物业管理费之前,我统统把电话挂了。
  这个男人身边围拢着一群蛆,母蛆,他的骨头和肉正在一点点被啃咬,却浑然不觉。我走进卧室,看着他女儿。那个女孩睡得像一根弯曲的香蕉,在被子底下,身体微微起伏,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右边太阳穴正鼓鼓跳动,俯身细看,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拳头,仰着头,努力想要从那柔软细腻的皮肤下顶出来。
  我用指尖碰了碰它,它也试探着碰了碰我,我们隔着一层皮接触,揣测着对方的厚薄、虚实、真假,它向左一点,我便向左一点,它向上一下,我也向上一下,我们隔着一层皮跳贴面舞,居然没把女孩弄醒。我在她身边躺下,夜里没卸妆,她脸上挂着一行泪,将眼线晕开了,连上两条墨黑的、断断续续的线。关上台灯,万籁俱寂,外边秋虫的叫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睡在她身边,睡得不太安宁,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些什么,或者有什么我不想梦到的东西,闯入了我的梦境。我不喜欢梦境中有复杂的东西,特别是出现我不熟悉的面孔,或者奇形怪状的生物。我梦到黑漆漆的湖面上,林木稀疏,安静而空旷,一只巨大的异形兽从波光粼粼中探出身来,它缓缓转身,笨拙而迟疑,带出了黑色的波纹和浅白的泡沫。
  我不愿意梦到异形兽,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在睡梦中翻转了身体,钻到我怀里来,并把我的一只手拉到她胸前,少女小小的乳房和乳头,稚嫩极了,探测不到她的心跳。我抚摸了一会儿她的乳房,感受着深夜抚摸一只乳房的柔滑和悄无声息,又把她的手放回原先的地方。她撅起的屁股顶着我的阴茎,这家伙不可避免地勃起了,太混蛋了,我只能拉下她的短裤。
  插入的过程并不顺利,她非常紧,而且干,在半睡半醒之中,和缓而静寂的插入,像是延续了梦境的一部分,沉入了湖底,泥沼之中,你仿佛可以看到泥沼之中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又看不真切,倏忽而过的是鱼群,还是一个穿着潜水服的蛙人?我不能够顶得很深,也不想把这种深形容为极度的愉悦,一条鱼穿行于浑浊的水中,算不上多么顺利的事。少女特有的紧,少女特有的体香,还有细小的骨骼,如果此刻有一只X光机挂在天花板上,或许可以拍到她体内嵌入我的小一部分的情形。
  我抽插的频率慢慢加快,她体内开始湿润、分泌出润滑液。她似乎在睡梦中挣扎,我一只手抓紧她的双手,另外一只轻轻地揉搓她的乳头,世界从头顶的天花板处碎成两半,里面翻滚出浓稠的白色汁液,搅合着夜色,一点点滴落。
  她张开嘴,接受了白色汁液。
  而后我打算起身洗澡,打开床头的调光台灯,先去卫生间拿来一条毛巾在龙头下调开热水弄湿,拧干了帮她擦拭身体。她依旧处于诡异的半睡半醒状态,这时候,可以认真地看她的脸,清晰的五官,脖子一侧有一处纹身,是一头带着犄角的小怪兽,和夹在杂志内的纸条上画的小怪兽有点像,都长着犄角,脸上都有说不出感觉的笑意。
  她猛地睁开眼睛,我也裸着,她也裸着,我还在帮她擦拭下体,尴尬的场景。
  “好疼。”她说。
  “哪里?”
  “全身都疼。”
  “全身?”我并没有虐遍她的全身。
  “是,全身哪儿哪儿都疼,像是在玻璃渣儿上滚过。”
  我们没有谈及刚才发生的一切,也没什么可谈,我没有射在她体内,不存在后顾之忧。
  加缪说:“我所知道的爱情乃是欲望、柔情与智力的混合体,是把我与某个人联系在一起的复合体。”
  然而,我跟她与爱情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仅仅因为我懒得走到自己的住处,偶然地跟她躺在一起,而发生了性关系,而后两人闭口不谈,说明我们无意把这件事当作正事儿来处理。
  我告诉她:“你父亲所有外边的女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每个人都在追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那些人说的,你也信?”
  “我暂时听不出谁前言不搭后语、说话有矛盾的地方。”
  “你知道她们都有谁生了孩子吗?”
  “不知道。”
  “这些小孩里面有几个女孩儿?”
  “那就更不知道了。”
  她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他第几个女儿。”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啦!他是我爸爸,怎么可以是那么多女孩的爸爸。”她的声音突然变尖。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看了一眼,是老K,电话那头依然是煎炒烹炸的背景,老K的声音在一大锅咕咚咕咚煮着的汤边上出现。
  “我跟你说啊,你在哪里?”
  “杭州。”
  “我知道是杭州,杭州哪里?”
  “我也搞不清楚,离西湖不太远。”
  “啧,我说的是,你跟你那个女客户待在一起吗?”
  “你怎么知道?”
  “你们俩手机信号紧挨着。”
  “滚你妈蛋!”
  “闲不住,闲不住,我跟你说啊,你得小心点儿。”
  “什么意思?”我去往卫生间,裹上一条浴巾,顺便就站在那里接听电话。
  “小心点儿没坏处,谁知道躺在你身边的是什么人。”老K故意卖关子。
  “扯什么犊子,明说!”
  “我可就说了,你不是说她爸有三个手机号吗?”
  “对。”
  “第三个,她给他发笑脸的号。”
  “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有两个手机?自己给自己发。”
  “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手机就在你附近,在这个房子里,只是静音了,你好好找找。”
  我挂了电话,返回女孩身边,这是夜里三点,她正坐在床上发呆。
  “为什么你的房子会买跟我的房子很像的一些东西,比如马桶刷,同款不同色。”
  “不知道啊。”
  “这种马桶刷不常见,河马造型。”
  “天知道。”女孩天真起来,简直无邪。
  “不是你买的吗?”
  “我的是我买的,你那个房子里的,一定不是我买的啊,是房主买的。”
  “你认识房主?”
  “怎么可能!我通过airbnb订的房子。”
  “什么?”
  “一个订房子的App。”
  “我不想知道那么多,第二个问题。”
  “问题真多,大半夜的。”
  “你去过你爸爸自己住的房子几次?”
  “也就是两次吧,跟你一次,之前去過一次,他不喜欢我去。”
  “可是物业看起来跟你很熟的样子,你是第一次拿钥匙吗?”
  “是,第一次去我爸爸在啊,不需要钥匙。”
  “但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去物业拿钥匙了,物业的人,很明显见过你,而且是跟你打过拿钥匙的交道。你父亲那么孤僻的人,为什么会把钥匙放在物业呢?”   “为什么?”
  “钥匙是你托付给物业的。”
  “没有!怎么可能!”
  “你想不起来了?”
  “不可能。”
  我宁可想着这是不可能的事,一百万种不可能在可能的陷阱里深陷,深一脚浅一脚。我捧住她的脸,把头发抚开,看她左边的太阳穴,再看右边的,并没有小拳头在两边太阳穴底下拱起,她身上的一切恢复了正常,除了无处不在且莫名其妙的疼痛。
  “好,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我们睡觉吧。”
  第二天我去了双城国际的物业,找到了那天给我们开门的那位工作人员,果不其然,他说,托付给他们钥匙的是女孩,时间是一个多月前,他查了时间,是9月5日,女孩父亲失踪后。
  我问他:“给你钥匙那天,她说了什么没有?”
  “说什么印象不太深了,好像问了我小货车能不能开到地下室,她要搬走一些东西。”
  “你们没跟着去看看?”
  “没有,陈先生是业主,不是租户,她又是陈先生的女儿,我们都很放心。”
  我又去查了我所住的那个房子业主是谁,有了老K,一切容易多了,也是她,陈晓尘,她也没有把它放在airbnb,只是自己左手交到右手,像两个人一样。不单是马桶刷,还有阳台上的户外木地板的品牌,作为装饰的字母灯,屋里的懒人沙发,其实都是一种风格,冰箱和洗衣机都是西门子,空调都是格力,再清楚也没有了。
  下午我回到住处,跟她联系,她说她在上班,问我有什么事没有,我说没有,然后去往她的住处。我最近随身一直带着把万能钥匙,小偷行窃用的,这是为了方便随时出入各种屋子,我原先的住处不单热水器有时候会坏,也没有按摩浴缸,我需要到那些上了班的邻居家洗个澡或者泡个澡时,这样会方便一些。
  她的房间里窗帘都还没有拉开,我打开灯,三只猫依旧如故,待在它们各自的地方睡懒觉,看家。我到处找,找那只手机,所有的抽屉、储物柜、衣橱,一无所获。屋子并不大,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一只手机,而老K一口咬定手机就在这个屋子里。
  她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小小的,唯有冰箱很大,是只西门子纯白色双开门冰箱,厨房放不下,只能放在客厅内,一个几乎不做饭的女孩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的冰箱呢?
  我打开冰箱,认真翻寻,速冻区,基本上都是速冻食品和冰淇淋,没有肉禽水产,速冻食品品类丰富极了,包括速冻的披萨,但里面没有手机,手机在冷藏区,跟几根干蔫蔫的胡萝卜和花椰菜放在一起,用一只塑料袋装着,还有电,静音。
  通讯录唯一的联系人就是她自己,叫做“晓尘儿”。
  我翻阅了几条短信,果然过去45天,每到夜里一点半,这个号码都会收到“晓尘儿”的一个笑脸,跟之前一点半,这个手机号会回一个笑脸不同,9月3日开始,再也没有笑脸回复给“晓尘儿”的号码。
  除此之外,屋里并没有太多疑点,除了卧室衣柜和墙壁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空隙,以这个房子寸土寸金的规划,不应该那里什么都不放。我突然想起冰箱上有什么,回到那里,那里有一些拍立得照片,是她和闺密们聚会时候拍的各种各样的合影,其中一张恰好是女孩们坐在卧室床上拍的,角度让衣柜入了框。
  那个空隙放着一只巨大的墨绿色国际大号旅行箱。
  这个小区和我的小区不一样,小区里种植的主要不是桂花树,而是另外一种树,繁密、肥厚而乌黑的叶子。十月中旬接近下旬,我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楼下也没有正在擦拭皮沙发的老太太,工作日的下午,孤寂如同空旷荒凉的圣维克多山,塞尚生前常去那里画画。
  等不及她回来,我再度回到双城国际,这次我用了自己的钥匙,即便是防盗门,这把钥匙也管用,它的制作者是行内最厉害的家伙,一个香港人,他送给我的缘故大概就是闲的,看我顺眼。
  用另外一种眼光看这个屋子里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先到阳台去看圣保罗带回来的沙滩裤和花衬衫,标签上写着Made in China,拍个照没准儿淘宝能查出同款来。
  我慢慢细查,枕头上没有女人的长发,也许从未有女人在这里过夜,床头柜里有硝酸甘油片和安定片,新包装,没有拆过,药物在他的工作台抽屉内、卫生间的镜柜,以及茶台上的小茶箱抽屉里,都有,可见他时刻得备着这个药,但每一处都没有拆开,都是新包装。
  也许真正常用的,他随身带着。
  下午三四点钟的夕照慢慢通过巨大的阳台移入室内,因为窗帘的窗纱是一大丛热带植物,光影斑驳陆离,我坐在茶台跟前,准备烧水,洗茶器,发现下茶废水的小管子被什么堵住了,仔细看,原来是一把紫砂壶的碎渣。
  碎渣而已,壶体的其他部分不在了。
  有一把紫砂壶碎在茶台上,茶台的质地是乌金石,坚硬无比,我查找了一圈儿茶桌周边,又发现了两三片碎渣,都不大,得使劲摔才能摔得那么碎。在乌金石茶台的一角,不起眼的一角,我发现了血迹,几乎无法察觉的血迹。
  天黑之后我们碰面,她说陪客户吃饭,饭后约我到天竺路,我们在一座小桥上碰头,走入通往安缦法云的那条路。秋天的夜晚,这里幽静而微凉,植物的香气弥漫四际,将死的,未死的,把死和未死混为一谈的。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她问我。
  “还好。”
  “介绍你给我的人说,你是最厉害的。”
  “嗯。”
  “我也知道你是最厉害的。”
  我希望她指的是床上,但那天晚上我浮皮潦草。
  “你希望知道我调查到哪一步了?”
  “不用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說话。
  “我希望你把她从我这里赶走。”她停下来,站在一大片竹林跟前,晚来竹林里有风,一阵又一阵的风,以看不见的节奏吹来。
  “她?”
  “那个坏她,你见过的,连我家的猫咪们都怕她。”
  “我赶不走,赶走了,你也不存在了。”   “可是她在这里,我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何况她对爸爸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做什么了?”
  “她害死了我爸爸。”
  “怎么可能?你看到了?”
  “你知道怎么回事,不需要我说。”
  “她带着墨绿色国际大号旅行箱去找你爸爸,为什么?”
  “想离家出走,那是我。”
  “你爸爸气得心脏病发作,摔碎了一把茶壶,跌倒在地上,你还在吗?”
  “是的。”女孩掩面哭泣。
  “然后呢?”
  “我吓坏了,我要去找药的过程中,她拉住了我。”
  “为什么?”
  “她死死地拉住我,她力气很大,我怎么也挣脱不开。”
  “然后她替代了你,看着你爸爸死去?”
  她只会哭,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呢?”
  “她喊了小货车,把爸爸装在国际大号旅行箱里,为了运走他,不得不临时搬走了很多别的东西。”
  “去了哪里?”
  “她用爸爸的微信联系了小窦,说她要搬一些东西去公司仓库,她把行李箱放在冷库里,做外贸生鲜的冷库。”
  “这一个多月,你父亲一直在那里?”
  “是。”
  “小窦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许吧,他一直想做我爸爸的接班人,他知道我爸妈转大笔账的事,他说这是洗钱。”
  “想杀死你父亲的,到底是你,还是她?”
  她止住哭泣,转身看着我,即便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也亮得足以刺穿我。
  自问自答
   我看到你的一篇文章说自己最喜欢柏拉图式的恋爱,
  请问具体怎么执行?
  我也查了很多资料,看史上那些施行柏拉图式恋爱的人具体怎么谈的,好像也没有标准版本。我猜测,在交通不便的时代,人们是万不得已才柏拉图的,一封信一来一回好几个月,累死了骡子累死了骆驼。可能这封信还没到,你的爱人已经得痢疾或流感死了。我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叫做《瓶中人》,那本书的主旨是:“真正的爱情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的理想爱人,他还没出生也不会出生,对于爱的理想化追求最终需要抽象化,甚至送他去乌有之乡。地球上的男人对他们的女人,或者女人对她们的男人,采用的方法常常非常笨,无外乎索取、瞒和骗、虐心,大部分爱情都被生活折损,被琐事和繁冗杀害。柏拉圖式的恋爱基本上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这是一种真空地带的情感模式,不接触空气,不接地气,谁说恋爱一定要接地气呢?
   可是我看你也挺接地气的。
  对,最近我晚上拖地,早起擦拭所有的东西,逛早市、淘宝,约朋友到家里吃饭,确实每天都在接地气。这不妨碍,人都要有几个层面的生活,接地气的部分接得连地都厌烦你,都想一把推开你;不接的部分,就让地都摸不着头脑,都不知道你哪儿去了。不接地气的部分,比方写东西,比方沉溺于幻想世界,支撑了我接地气的时间。这个事情很微妙,如果没有文学,我认为所有的生活都不值得我当真去过。这个意义上,我是个功利主义者,确实锻炼身体是为了能在电脑前坐得更久,漂亮也是为了写得更好,跟我喜欢的作家交朋友(他们大部分都死了),可以让我在现实生活中,拥有越来越少的交往。文学精准地界定了我生活的形态,也近乎一种宗教法则,帮我形成了精神上的钟形罩,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地伤害我,或者左右我。
  我不能想象自己过着没有文学的日子,眼下。
   所以你写了《我是他的第几个女儿?》这么虐的小说,
  想证明什么?
  想证明什么?没想到你跟我一样庸俗。我想证明无论如何荒谬绝伦、极端无比、疯狂变态的设定,在小说里面都是可以完成的。我在写之前就想,世界上最难杀掉的人是谁,当然了,肯定是你妈,这个我先不敢碰,我至少得年过半百后才敢在小说里去杀亲妈。第二难的呢?父亲,好吧,杀杀看吧。实际上我杀得磕磕绊绊,艰辛无比,无数跟我生父自小生活的场景涌现出来,像是从地窖散发的土豆和白菜的气息。我浮现出很多他陪伴我,管教我,帮我做的事的细节,在这个杀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原谅,其间正好是他的生日,我微信祝他生日快乐。
  爱恨交加,无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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