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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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二娃这一生都想回家。
  沿着蜿蜒曲折的河流,他来到一个叫亚隆的村庄。
  在亚隆村他是唯一的一个汉人,是一个外来者。翻过亚隆村寨子背后的大雪山,就是若尔盖的包座,再向西偏北的方向就是求吉,达拉。那里有一条叫甘松的古道,从甘肃运往松州城的货物就是沿着这条古道源源不断地进来。
  陈二娃在负伤之前是红三十军八十九师特务连的一名战士。他是跟随着右路军从卓克基出发途经黑水来到了班佑草地。红军主力在班佑一带集结、筹备粮食。左路军则在张国焘、朱德、刘伯承等人的率领下正向着阿坝草原挺进。
  张闻天、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及所在的总部被编在了由陈昌浩、徐向前所率领的右路军,跟随着右路军行动。
  总部决定发起包座战役原因挺复杂,其中一个非常重要因素就是由于粮食发生了问题。松潘战役刚打了个开始,便草草地收了场。
  毛泽东仔细分析了当前情况,认为川西高原地区是不宜建立革命根据地的,地广人稀、无兵员,天寒地冻,加之又是少数民族地区,关键是粮食供应有限,还得继续北上,在陕北一带建立川陕革命根据地,或者拿下甘肃、宁夏,转进至新疆,争取苏联的国际援助。
  而要北出四川,首要的就是必须要抢占松潘。只有占领了松潘,才能打开北上的通道。
  胡宗南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的独立旅抢在了红军之前占领了松潘,并且,他还派出了一个营的兵力占领了要冲毛儿盖。
  功亏一篑的原因是胡长官未能亲临一线调查,听信了当地藏族头人的话,头人对胡宗南说“毛儿盖以西都是茫茫的草地泽国,别说红军,广袤的大草原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当胡长官手下的李日基营长来到了毛儿盖时,不久就遭到了红军主力的攻击,李日基从电台中报告,要想守住毛儿盖至少需要一个团的兵力,胡长官却给了他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要他砸毁电台,带回一个兵奖励他10块大洋,李营长也是打急了,连电报内容都没读完就下令砸毁了电台……带着少数亲信逃回了松潘城,更让李营长没想到的是:吃了败仗,胡长官不仅没有处罚,还按照他带回的人头数兑现了奖励。
  而在松潘城的胡宗南内心却是肠子都悔青了,作为国军将领他抢先占领了松潘,布防也没有太多的毛病,因此,他受到了蒋校长的褒奖。但作为一名战区的指挥官,他却缺乏全局眼光,真是不合格。
  为策应中央红军,红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一路占昭化、战中坝,青川、平武、石泉(北川)、土门、茂汶、理县、懋功,面对着二十万的川军,打得非常艰苦,也打得非常顽强。而尾随中央红军的薛岳部几十万大军却被中央红军甩在了夹金山的另一边的雅安。胡宗南麾下之丁德隆旅、王耀武旅等部一直在碧口、文县、南坪一线的白龙江布防,枕戈待发。然而,战局瞬息万变,红军对拿下松潘志在必得。胡长官自然也不敢怠慢,赶紧挥兵南下抢占了松潘。
  松潘战役在松潘城外围的牟尼沟打了八天,凭借着坚固的城池,松潘有利的地形,城周围皆是高山高地,国军居高临下,以逸待劳。
  而参加松潘战役的红军部队既无火炮,又无炸药,长征途中重武器都丢光了,最要命却是仅有三天的粮食。但即使是这样,红军仍然顽强地打了八天。
  毛泽东审时度势,部队后勤保障发生了问题,他决定部队穿越茫茫的泽国草地,这是连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军所有高级将领都没想到的一招险棋。更不用说胡宗南了。他没料到,毛泽东的用兵历来不拘一格,炉火纯青。
  而要过草地,部队仍然面临粮食的问题。
  一路上筹粮,战斗。到了一九三五年的八月底,红军部队总算陆续抵达了班佑、巴西地区。
  胡宗南也深知粮食的重要。他分别在包座、求吉设立了后勤兵站,并且,还在松潘的漳腊修建了一个简易军用机场。胡长官是黄埔生,是蒋介石嫡系中的嫡系,他的部队武器装备精良,一个班就配置有一挺轻机枪,一个营就配置了机炮连,中下级军官也差不多都是黄埔的毕业后,天子门生,自然骄横跋扈,松潘战役红军没得手,在他们的眼中红军早就是一群饿得快拉不动枪栓的叫花子兵了。
  徐向前向毛泽东建议由红四方面军的三十军负责攻打包座,红四军之许世友部负责解决求吉一带的敌军,毛泽东同意了徐向前的计划。
  围点打援是徐向前总指挥的拿手好戏,早在鄂豫皖时期,徐帅就是运用这个战术创造了歼敌一个整编师的纪录。
  红三十军八十八师、八十九师,对包座之敌采用围而不打的战术,诱使驻扎在漳腊的敌四十九师前来驰援。
  包座战役从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黄昏开始,一共激战了两天两夜,战火燃烧,把包座河谷都打得红透了半边天,歼敌四千余人,缴获大量的武器、弹药,大量的粮食。打开了红军北上的通道。
  陈二娃在包座战役进行过程当中,先是被机枪子弹击中了左小腿,接着,就是一发迫击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爆炸,弹片将他半个右耳朵给削掉了三分之二。
  红军大部队北上后,陈二娃先是被红军安排在包座当地一户藏民家。为报复红军,胡宗南的部队,加上松潘漳腊当地袍哥的武装大肆开始了对红军伤员的搜捕。一个好心的甘肃商人路过,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加之,这个商人也实在看不惯那些袍哥的所作所为,对抓住的红军伤员残忍地摧残与折磨—点天灯,割舌头。
  这个商人叫奂忠实,他决定带着陈二娃去南坪境内的亚隆。
  奂忠实心中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商人的思维跟军人的思维不同,商人信奉的是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军人信奉的是多一个敌人,自己就多一分危险。不是说这个商人救陈二娃,救了一个红军伤员他就出于有多么高的觉悟。
  商人的家跟亚隆寨的头人扎海是世交,奂忠实跟头人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二
  在包座战役中,陈二娃的哥哥陈大娃光荣阵亡。
  陈大娃阵亡时刚满二十一岁,陈二娃比哥哥小两岁,在参加包座战役时,陈二娃快满十九岁了。陈大娃性格稳重、生得憨厚老实,阿二娃性格活泼、生得机灵猾黠。   陈氏俩兄弟是四川省宣汉县陈家湾人,自幼父母双亡。红军队伍来到了宣汉时,陈氏兄弟正在讨饭的路上,部队长官是个年轻的眼镜,说话非常和气,眼镜长官见到他俩时,一眼就喜欢上了,主动问他俩,“小兄弟,想吃饱饭么?”
  陈二娃早已饿得不行了,他抢在哥哥前面回答道,“长官,咋不想喃,做梦我都想吃顿饱饭。”
  陈大娃到底要懂事一些,他听湾内剃头匠邱麻子经常说到一句顺口溜,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陈大娃就把这句话给记住了,他晓得当兵就要打仗,而打仗就会死人。有一次,在他俩讨饭的路上,如果不弟弟陈二娃反应快,哥俩恐怕早就被邓锡侯的部队给抓了壮丁了。
  也是遇巧了,眼镜长官正跟陈氏兄弟俩说着话,部队就地开始生火埋锅煮饭了。
  饭煮好时眼镜长官自己都顾不上吃口饭,就端着两瓷盅满满的大米白饭来到了弟兄俩跟前儿,啥子话都没多说,就将香喷喷的大米饭递给了他俩。
  这是陈二娃生命记忆中第一次吃饱了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他盯着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哥哥到底犟不过不饿肚子的诱惑,最终答应带着弟弟陈二娃参加了红军。
  现在,哥哥战死了。陈二娃负了伤,不能跟着大部队继续长征了。包座又属于松州管辖,战争让当地的藏民都躲进了深山老林。包座原本并不大,藏在老乡家中迟早会被人发现,况且,还得连累收留自己的藏族老乡。
  因此,当甘肃商人奂忠实起了好心要将陈二娃带到亚隆时,陈二娃只好答应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保命要紧。
  由于红军医药匮乏,红军医生仅是简单地给陈二娃包扎处理了一下伤口。等到奂忠实决定要带陈二娃上路时,陈二娃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了。
  促使奂忠实去亚隆村寨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这次带的货要在亚隆停留几日,以躲避漳腊的袍哥杜大爷。
  奂家是甘肃岷县的望族,世代秉持诚信经商,以德服人。每次在松甘古道上遇见危险时,奂忠实的父亲便将自己的驮队带到亚隆避祸。
  亚隆寨头人扎海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奂家跟扎海头人家是世交,是彼此信得过的世交。奂忠实要带陈二娃,其实也是顺水人情,他是对杜大爷不满意,既救了人一命,还在江湖上能落下一个好名声。
  包座是藏语。翻译成汉语就是这条沟壑“像枪筒一样笔直。”
  奂忠实吩咐下人给陈二娃临时绑扎了一副担架,赶着驮队,在九月初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出发了。
  陈二娃躺在简易担架内,望着这条沟壑两边高大挺拔的云杉、冷杉树,一只戴胜鸟在树干的上端正在用自己坚硬的喙啄食着树皮内的虫子。他强忍着伤口引起的阵阵剧痛,不知道奂老板要将自己带往何方。他在红军部队快三年了,只能简单地认识一些字,那还是在行军打仗的间隙,眼镜长官手把手地教他的。
  眼镜长官是连指导员,湖北人。连长是个络腮大胡子,安徽人,面恶心慈。在西渡嘉陵江的滩头,眼镜指导员胸部中弹光荣牺牲,连长是在过草地时,为部队去找粮食,结果,陷入了沼泽地中,眼睁睁地看着连长一点点地沉陷、沉陷,最后,水面冒出了一串串的泡泡,连长就这样也牺牲了。
  陈二娃想着参加队伍以来,自己认识的、熟悉的人,一个个都牺牲在不同的战斗中、不同的地方。他想哭,却没有哭。他听首长说,自己的哥哥也牺牲了。首长是含着泪水,在部队即将开拔专程来到他养伤的藏民家看望。
  首长也没说啥子大道理,而是抱着陈二娃说,“小兄弟,以后,你就自己去奔个人的命吧。”首长心里清楚,陈二娃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他的造化了。
  首长是团政委,姓顾。后来他牺牲在抗日战争的山西战场上。
  顾政委给这家藏族老乡留了一点银元,陈二娃透过老乡家的板房间隙,听到了嘹亮的集合军号声,特务连幸存下来的弟兄们正在列队,准备出发了。
  红军准备出发了。
  从此,陈二娃就留在了这块异乡的土地上。
  去亚隆有条唐代的茶马旧道。奂忠实就是沿着包座的这条山谷,一路翻山,在第三天的中午带着驮队抵达了亚隆。
  亚隆村寨是个百分之百的藏族村落,位于黑河大峡谷的源头地带,著名的羊膊岭在这里蜿蜒起伏,终年积雪不化。亚隆村的先民大约是在七、八百年前,从西藏的一个叫亚隆的部落迁徙辗转而来。
  亚隆由于地处草原与峡谷的结合部,特殊的地理条件决定着亚隆村民半耕半牧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春天布谷鸟叫的时候,亚隆村寨里人就来到了河谷和村寨前后的坡里台地,开始播种青稞、胡豆,还有洋芋。另一部分的村民则赶着牦牛、藏绵羊放牧。到了秋天,收割青稞的时候,放牧的牛、羊膘肥体壮的时候,男人们就会背上叉子枪,带上撵山狗进山打猎。而在春天,种子播种下去的时候,男人们又会准备好背篓、尖嘴锄钻进老林子里挖虫草、贝母。女人呢,女人则挤牛奶、弄酥油,纺织牛毛、羊毛。总之,一年四季,有着做不完的事情,几乎没有闲得下来的时候。
  奂老板的驮队又来了,村寨里引起了阵阵的骚动。
  扎海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背间伫立在村口那棵高大的青杨树下,那不是山地的驮马,而是产自若尔盖河曲的河曲马,是去年秋天,扎海头人特意从若尔盖唐克管家手中花银子高价买来的。
  “来了。”扎海头人欠了欠屁股,招呼着奂忠实。他穿着一件宝石蓝的漂亮的镶着水獭皮的袍子,管家背着一把盒子炮,身着黑绸长袍替头人牵着马,迎接着奂老板的到来。
  奂老板抱拳拱手,用汉人的礼数回敬着扎海头人。奂忠实也差不多有三、五年的光景没来亚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寨。他看见几年不见,头人都有点略微地发福了。人或许就是这样,对于一个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老朋友,第一眼就是从外在的装束和身体外表特征方面发现了新的变化。而新的变化则是能够给人带来喜悦与好心情的。
  头人也回敬着奂老板,管家立即吩咐村寨里的差巴们(奴隶)招呼驮队,并且帮助着卸货、牵着驮马去头人安排的马厩内,那里准备了大量的草料。   而头人呢却并没有下马,而是吩咐一个大个子的差巴上前牵着奂老板的坐骑,俩人并绺前行,沿着村寨小路,穿过长满牛蒡、亚麻的杂草丛,一直进入头人家的被一片栅栏围住的木楼前下马。
  进门上楼,奂忠实立即嗅到火塘内传来阵阵马茶的味道,头人知道在包座红汉人跟白汉人打了一仗,十天前大约有一个排的红汉人,穿着像灰鸽子一样颜色的统一军装来到了亚隆,通过带路的通司(翻译)向他打听南坪城的情况,被他客气地给打发走了。
  对于汉人,头人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只要不是在自己所管辖的地面上动刀动枪,最好的办法就是礼送出境。
  头人太太泽斯满正在火塘边忙碌,她是一个话语不多的女主人,身材苗条五官端正,她冲奂老板笑了笑,就连忙准备着酥油、糌粑、奶渣,她知道奂老板不喜欢甜食,但还是在小方桌上预备了一小罐的蜂糖、盐巴,摆放好了两只小龙碗,从火塘之上的用树叉制作的挂钩上摘下那把被烟熏得漆黑的铜制茶壶,将已经煮沸的大茶水小心地倒入放有酥油、糌粑、奶渣的小龙碗内,做完了这一切,泽斯满始终面带微笑,面对着客人佝着身子,缓慢地退了出去。
  “这还是你去年托人从灌县买来的大茶呢。”
  扎海头人今天心情很不错,他端起小龙碗,轻轻吹着漾动着金色光芒的茶水。奂忠实知道,头人所说的大茶,就是茶砖。为方便于长途驮运,在制作的过程中挤压成了砖头的形状。茶砖具有去膻清火的作用,藏民喜食牛羊肉,茶砖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还有盐巴。亚隆及包座一带不产盐,这就有了奂老板的营生存在的理由,像产自青海湖的青盐,还有产自四川自贡的井盐,也是必不可或缺的。
  当然,还有瓷器、丝绸、家具、农具、枪枝弹药、还有鸦片。而藏区呢,则也须要把皮货、药材等销往内地。
  奂忠实跟松潘漳腊杜大爷的梁子,起因就是运输鸦片。
  罂粟这东西早在道光年间,鸦片战争前就传入了山里。尤其是南坪的下塘地区,山高路险,林中的土地、气候、温度最适宜于种植罂粟。从清朝政府到民国政府都是禁烟的。然而,又有哪一次禁绝了呢。
  在这个民族走廊地带,几乎所有的村寨,都是依山傍势所建,都是就地取材所建。这里村寨的建筑,都是塌板房子,不像梭磨河谷一带的“四土”地区,建筑都是碉楼、石头房子。
  茶喝三遍,奂忠实向扎海头人说起了陈二娃的事,头人初听吓了一大跳,他差点从铺着野兽皮的毡子内站了起来,奂老板微微一笑,他不紧不慢地劝说着扎海头人收留下陈二娃。
  “天有不测风云呢,扎海头人,保不齐有一天,还用得着这个娃哩。再说,你们藏族人的佛教里,不是也有救人一命是积德的事情吗?”
  提到藏族的佛教,扎海头人沉默了。他得掂量,他思来想去,如果不收留奂老板带来的人,势必就把奂老板给得罪了,得罪了奂老板,意味着从此想要得到货物,尤其是紧要的大茶、盐巴,还得花高价找别的老板。如果收留下来了,在奂老板走后,把人交给官府,自己倒是脱了干系,这小子的命还是保不住,人家奂老板把人弄来,就是安心要保他的一条命,结果,还是得罪了奂老板,在江湖上还落下个不好的名声。扎海头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好吧,那就给奂老板一个面子,留下。”
  奂忠实在亚隆停留了三天,扎海头人又是杀牛宰羊地盛情款待,又是送姑娘地热闹了三天。奂老板临走,特意来到一处牛圈—那是头人临时安置陈二娃的地方,意味深长地对躺在草料堆中陈二娃说,“小兄弟,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先把伤给养好了。此后,你恐怕要隐姓埋名了。想一想你那些战死在包座的弟兄们,你就知足了吧,啊—”
  三
  秋天很快来临。
  陈二娃拄着用树枝削成的拐杖,试着走出了牛圈。村寨里的牦牛还在高山的牧场上,要差不多等到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才赶回寨子里来。绝大多数的青壮劳力、男人,还有女人也跟着牛群、羊群在牧场忙碌。
  头人给陈二娃起了个藏名叫嘎洛。
  嘎洛陈二娃来到村寨口那棵高大的青杨树下,秋天的阳光开始皴染着树枝头迎风招摇的树叶,他想起在自己的老家宣汉,在秋天降临的日子,漫山遍野的红叶。一种背井离乡的孤独油然而生,在亚隆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现在无亲无故,寄人篱下。牛圈是座低矮的木摞子房子,严格意义上还不能叫做是房子。四处敞漏,在这个海拔三千多米的地带,即使是夏季的夜晚也是寒风阵阵,嘎洛陈二娃连一床破旧的毡子都没有,夜晚的“被子”还是去年村民收割当草料的牧草,散发着浓烈的膻腥和潮湿的味道,跳蚤虱子咬得他夜里睡不着,尤其是化了脓的腿部伤口,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溃烂的肉体内爬行撕咬着,令他痛不欲生。
  嘎洛陈二娃真的到了求死不能、求生难挨的地步。
  活着,活下去,像一只蚂蚁般地活下去。
  这是他生命本能的挣扎与灵魂深处的呐喊。
  他在夜里睡在草铺内,抓扯一捆的草当自己的“被子”,透着稀疏的牛圈棚顶,每到半夜就会降雨,雨水沿着连带树皮的板顶滚落,把他的草被子逐渐打湿,在打湿的过程中加重了分量,他只得又抓起一把把的干燥的草,不停地替自己换“被子”。这种简单而机械的重复动作直到把他弄得精疲力尽时,他渐渐又才陷入睡眠。
  从亚隆周边的原始森林弥漫而来的湿气使他的伤口愈合得非常缓慢。他又听不懂当地村寨藏民的语言,只有头人懂一点汉语,但头人每天要忙自己的事情,头人才没那个闲工夫来理这个叫嘎洛的流落红军的冷暖呢。
  陈二娃开始渐渐失语了。
  不说话的时候,听觉却反而发达了起来,他听见在森林的密处,野兽行走的脚步,他还听见坡里胡豆成熟的声音,甚至连秋天的夜晚降霜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在他的耳畔,更多却是在包座河谷响起的枪炮声音,交战双方一群又一群的年轻士兵,在鏖战中不断地倒下,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亲哥哥—陈大娃端着步枪,从长满蒿草的埋伏地点鱼跃而起,跟着发起冲锋的红军战士叫喊着、奔跑着,冲向对面敌人的阵地,猛地响起了一阵重机枪扫射的声音,“咚咚咚—”随着雨点般的子弹呼啸着撕破空气那无形的屏障,一个个年轻的战士中弹倒下。   “哒哒哒—”那是轻机枪的声音,枪口吐着火舌,形成了一道火网,在包座的河谷交织成最美丽又最残酷的画卷,子弹的风暴刮过,人、树枝、草茎纷纷折断,子弹落入尘土立即就溅起一团尘土的烟雾,生命在这种极其惨烈的状态,任何人的生命能量都发挥到了极致、发挥到巅峰—因为不是你活,就是我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活着就是胜利,就是一个军人的最高目标。
  在亚隆最初的日子对于嘎洛陈二娃就是这样,他睡在牛圈内每夜都是在想、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折腾中把自己年轻的精力消耗殆尽才能昏沉沉地睡去。
  只有睡着了,他才仿佛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只有睡着了,他才能够在梦中见到自己的亲哥哥、见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语言。
  直到有一天,嘎洛陈二娃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他惊奇地发现亚隆四周的树叶变颜色了,红的、黄的、紫的,那是一个怎样缤纷色彩的世界啊。所有的草呈现出了成熟的枯色,那棵村寨口的大树也已经金枝灿烂,所有的树叶像一枚枚的金币挂在树梢上闪烁着绚丽的光芒,河水变得更加的清澈而透明,河流变得缓慢,青翠的云杉、冷杉、油松所构成的森林内部—那些杂灌树呈现着胭脂般的色彩。
  更让他惊奇的是伤口开始结痂了,受伤的那条腿开始渐渐地有力量了。
  嘎洛陈二娃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他为自己在时间的煎熬里迎来了生命的这个崭新的变化而感动。
  然而,头人却并没有真正遗忘他。
  头人在他伤口基本痊愈时派管家给他安排了一个活路,就是看守村寨的水磨坊,人们收割了坡地里的青稞、胡豆,把它们扎成一捆一捆的,晾晒在浪架上。
  浪架是用一根根的木头,砍成方形,在木头上开凿出孔,穿斗而成,就像亚隆的民居一样,差不多都是穿斗结构的木房子,墙是用取自河谷的黄泥巴类似“干打垒”,这些黄泥巴还沾有草种,因此,每家的墙头还生长着一簇簇的野草,甚至,还有几株柳兰开放出紫色的花朵。
  亚隆属塔藏前山六部管辖。
  管辖前山六部的杨土官每年在五月到十月份的这个时间范围内就要去自己的辖地巡视,这是作为一个土官的职责所系。自明代开始,为节制这些大大小小的土司,大明王朝实行了改土归流的政策,将原先的土司改设为土守备、土官。杨土官的父亲叫杨观成,土官是世袭制,当地人习惯称呼他们土官老爷。
  土官的每次出巡,事先要知会自己辖地内的大小头人。按照规矩土官每次要自带粮食,土官及随从的住宿都得自己解决,不摊派给村寨。老民们为表心意,只是在土官到达自己村寨时,给土司献上一点肉,几根柴火就行了。头人呢,自然是要提前杀牛宰羊来款待土官。
  土官自带帐篷,在河谷宽敞的地方安营扎寨。
  几百年的规矩就是这样,到了民国像亚隆这样偏远的位于深山老林中的村寨,土官也懒得来一趟。
  现在这个杨土官在南坪历史上可谓算得上一个人物。1949年他顺应时代,率领自己的土兵武装主动投诚解放军六十二军,他本人作为进步开明的民族上层人士成为南坪县政府第一任县长。
  他是到灌县读完了中学,毕业回来老土官病入膏肓,不久病故。他料理完老土官的后事,就决定要巡视自己的辖地。
  杨土官管辖的前山六部有多大呢。
  杨土官自己的官寨是在毗邻南坪县城的安乐半山,河谷地带自明末清初开始都为大量的汉地流民所据。前山六部包括黑河大峡谷玉瓦以上的所有藏族村寨,大录、芝麻、沙窝、香扎、东北、八屯,羊洞(今天的九寨沟)、和药、塔藏、中查、隆康、扎如,弓杠岭,甚至松潘的漳腊,这些地点及村寨里的头人、番民和土地都是土官所管辖的范围。
  因此,杨土官从五月开始巡视,一个地方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亚隆是他的最后一站,抵达亚隆也差不多是十月中旬了,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
  杨土官是个矮胖子,生得白净,很斯文的模样,不是我们想像中说到藏族人必是五大三粗、面目麯黑的模样。
  他巡视的目的,是要告之这些大小的头人,现在是年轻的杨土官在主事了,还有就是考核头人们的政绩。历朝历代是不收番区的赋税,土司收税用以养活自己、家族和下人。只是到了民国才开始收赋税,却又执行不彻底,头人只认土司,对于流官彼此面子上客客气气,还有的流官嫌山高路远土匪多、袍哥横行,干脆连到任都懒得来,躲在成都、江油等地乐得逍遥自在。
  杨土官比亚隆头人扎海还要年轻。
  况且,这是年轻的杨土官第一次到亚隆来巡视,扎海头人自然不敢怠慢,按照规矩如果扎海头人的名声不好,在老民心目中是个为非作歹胡乱搞的人,那么,杨土官是有权调整头人人选,通过老民大会民主选举出一个他们信得过的头人。
  在这片土地上,制约权力还得是更大的权力拥有者。
  杨土官虽然尚未到来,村寨里却开始忙碌了。嘎洛陈二娃也不能闲着,水磨坊连夜开动,磨着今年新打下来的青稞。
  伺弄亚隆的水磨坊是一项既有技术含量,又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儿。头人让管家指派了“老姑娘”莫洛嫚跟陈二娃一起,没日没夜地守候在水磨坊内。
  枧槽是用一根根的圆木剖开后,隼斗一道类似小水渠的形状“水管”拼接而成。亚隆村寨背后山林中有股溪流,枧槽就是利用山地的落差,将这股溪流引入到枧槽内,冲击小方桌大小的石磨转动。在枧槽的出水口设计有个机关,平时不使用水磨坊时,就把枧槽里的水给直接排放至水磨坊下方的河流中。
  “老姑娘”是村寨里的人给莫洛嫚起的外号。其实,她并不老,只比嘎洛陈二娃大四岁。村寨的村民分为“差巴”和“科巴”。差巴是头人的奴隶,给头人家放牧、种地,收割的粮食、挤出的牛奶、捻的牛毛、羊毛线等全部都要上缴头人。科巴呢,科巴是有自由身的村民,靠租种别人的田地生活,还得向头人上缴三分之二以上的赋税。
  差巴里也有分工,像“老姑娘”莫洛嫚除了给头人放牛,还得捻牛毛、羊毛,然后把这些粗加工后的牛毛线、羊毛线交给德吉大娘,由德吉大娘每晚在织布机上织成毡子。   村里的差巴身份的姑娘到了十七、八岁时,头人高兴随便指给手下的一个奴隶,就算是婚配了。
  往往一个女人的生育能力决定着是否有人愿意来娶她。
  所以,在像亚隆这样的村寨,女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孩子长大后却不知道父亲是谁。
  莫洛嫚是个孤女,又没生育,成了村寨里没人要的女人。
  这跟莫洛嫚是否长得漂亮无关。她个子比嘎洛陈二娃还高出半个脑袋,梳着无数根的小辫子,身材苗条,胸脯丰满,藏族女人在年轻时身材普遍都是很好的。
  土地,女人。
  这是吸引一个男人的根本,嘎洛陈二娃现在穿上了一身的藏装,一件宽大的几乎是看不出来原色的袍子,他老是系不好腰带,穿起来不伦不类的,别提有多滑稽了。
  “日隆垮裤的。”
  头人有一次看见嘎洛陈二娃这个样子的穿着,笑着骂道。头人心想,只要他安分守已,不给村寨找麻烦,只当是他家里的一匹马、一头骡子好了。
  嘎洛陈二娃天生一双小眼睛,瘦削的脸,原本还生着一对招风耳,现在半边的耳朵也被弹片给削掉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还没说女人。但他已经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了。
  青稞是头人出的。加上老民们自觉出的东家半口袋、西家半口袋,都堆放在水磨坊幽暗的室内,一根圆木砍成的梯子直达水磨坊的门口,要进入水磨坊还得平衡能力较强才能顺利地来到室内。
  嘎洛陈二娃腿部受过伤,拎着青稞口袋,一摇一晃地走在独木梯上,看得莫洛嫚心口一阵阵发紧,她生怕这个外来的嘎洛将青稞连同带人不小心落入水磨坊底下的河水中。如果损失了粮食,自然少不了要挨头人的一顿鞭子,这还不算完,把头人给惹生气了,说不定割去舌头那还算轻的。
  莫洛嫚站在磨坊的门口,她从小开始,爬独木梯,早就对爬独木梯轻车熟路。女人就是这样,总是见不得弱者,见不得一个男人由于身体的缺陷,又要干重活而表现出的可怜的样子。
  嘎洛自打被分配到看守水磨坊开始,他身体中的农民血液渐渐复苏。他原本就是一个农民,他知道如果干不好分配给自己的活路,是很难在这个村寨里立足的。
  甘肃商人奂忠实把他带到这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村寨时,原本就只是想救他一命。至于陈二娃如何在亚隆生存,那就不关奂老板的事了。
  嘎洛陈二娃在伤口渐渐愈合后,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跑。
  逃跑?
  往哪里跑呢?他现在连方向都弄不清楚,周围全部是大雪山,雪线之下全部都是大森林。他只知道唯一通道就是回到包座,他不知道沿着村里的这条河一直走下去,还能到南坪城。他只知道自己是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到了亚隆。
  四
  杨土司眼睛有毒。
  他一眼就认出夹杂在村寨村民当中的嘎洛陈二娃不是藏族人。
  村民们也好久没看见土官了,他们匍匐在地上,不敢仰视这个年轻的土官,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青色马背上,戴着一顶大狐皮帽子,穿着体面的缀满佩饰物件的藏装,斜挎一把德国造的二十响匣子枪。随从们也是骑在马背上,戴着狐皮帽子,背着长筒的叉子枪,个个彪悍而威风凛凛。
  十月的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杨土官扶一扶戴着的水晶眼镜,那还是平武黄羊土司送给杨家的礼物。
  眼镜镜片是用天然的水晶磨制的,配着黄铜的镜架,杨土官就是要给村寨里的村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效果。这种神秘的效果只会增加他作为一个土官的威严与高深莫测,谁都把土官老爷给看清楚了,就没了敬畏与惧怕了,那还了得吗。
  土官老爷来到了村寨口那棵大树下,他欠了欠屁股,在马背上冲头人居高临下打了个招呼,就要准备下马,一个随从立即俯下身子,趴在马肚子下边,土官老爷缓慢地抬动着身子,他从马鞍内将一双擦拭得锃亮的马靴抽出来,一手抓紧了缰绳,一手扶在马背里,侧身抬起高贵的右腿,将右脚踩在那个随从的背部,头人立即搀扶起他跟年龄相比显得过于肥胖的身子。
  杨土官下了马,特意在嘎洛陈二娃跟前停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这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清楚,头人到时候自然会跟自己解释。
  杨土官的随从几十号人,也纷纷下马,卸粮食、自带着牛肉干条、青稞酒等杂物,选择隔河的一处空草坪开始搭建帐篷。
  头人早就吩咐太太泽斯满将自己家的房间、喝茶喝酒用的器皿给擦拭得干干净净,连祖上传下来的那口从包座那边捎回来贮水的大铜缸也擦拭得透亮透亮的。
  头人太太还早早地熬了大茶,特意打了酥油茶,在打制酥油茶的木桶内放入了花生、核桃仁。香喷喷的奶茶端上来时,杨土官立即嗅到一股浓烈的奶香,奶香里还夹杂着野草的清香,那是奶牛们食了草没有消化完的味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您屈尊驾光临敝寨,小寨没有好东西来款待。”
  头人扎海毕恭毕敬地站在小矮桌旁边,桌子上摆满了食品,酥油炸的面散子、和尚包子、手抓羊肉、青稞酒、蜂糖甜酒、咂酒等等。杨土官摘下了他那副水晶眼镜,头人太太惊讶地差点叫了一声,想不到这个新来的土官这么年轻,二十岁左右,皮肤像女人似白皙细嫩,长得一张娃娃的脸。
  “今年的收成咋样?”
  杨土官询问着头人。“托您的福,今年没灾,收成还行咧。”
  杨土官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端起酥油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就把小龙碗放下,“赋税呢?”
  “也还成咧。”
  “我听说,霉老二(指红军)来过?”
  “是的,正要向您报告,他们是来过,没进寨子,只在对岸的林子里待了几天,就走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正要向您报告,上个月我的一个朋友带来了一个汉人,现在就在寨子里。”
  头人紧张得汗水都流出来了,他收留嘎洛陈二娃的事情,如果土官怪罪了下来,那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头人内心虽说瞧不起这个年轻的土官,平时都是自己在亚隆发号施令的,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自己还得对他毕恭毕敬,可没有办法,几百年留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如此。   “嘿嘿。”杨土官笑了,他显得大度地摆了摆手,“那是你的事情。”
  杨土官喝了头人家的茶,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到了夜晚,头人杀牛宰羊弄了非常丰盛的晚餐款待着杨土官和他的那几十号的随从,在这种时候,杨土官的心情不错,他平时对手下的人非常严厉,现在却放松他们。大家围在空地燃烧的篝火周围,在这样的夜晚,有火的地方就是人们相聚的地方。
  大家喝着酒,唱起了酒曲子。姑娘们跳起了锅庄舞。
  杨土官和头人扎海坐在铺着野兽皮的位置上,俩人正说着,管家面带慌张神色地来到头人旁边俯身说着什么,杨土司心里清楚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他还没猜测出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便听见了一声枪响。
  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嘎洛陈二娃把土官的人给打了。
  起因就是土官手下的一个小头目,酒后乱了性,跑到水磨坊调戏莫洛嫚。在白天随从们跟杨土官进寨时,这个小头目一眼就看上了莫洛嫚,冲着漂亮的莫洛嫚挤眉弄眼的。在众人喝酒喧闹时,趁机溜出来。
  他抱着莫洛嫚,将她扔在磨坊背后堆放的草堆上,宽衣解带,欲行好事。嘎洛陈二娃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就揪起了这个小头目,“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嘎洛陈二娃个子小,却灵活,他跟小头目交手,耍得那个大个子团团转,这小子弄急了,抓起丢在一边的步枪,“哗啦”顶上了膛,好一个嘎洛也不含糊,他记起在特务连训练过的空手夺枪,先是一个锁喉,再是用膝盖使劲顶了一下他的裆部,只见这个大个子叫喊了一声,就倒地半天动弹不得。
  叫喊声惊动了更多的随从,嘎洛陈二娃操起那枝顶了火的步枪,大不了同归于尽。拼一个够本,拼俩就算赚了。
  玩横的不如玩楞的。
  一个随从悄悄地溜到了嘎洛陈二娃的身后,趁机一枪托将他给打倒了,嘎洛陈二娃对空放了一枪。
  当杨土官来到时,村寨里的人议论纷纷。他们都站在了小个子嘎洛陈二娃的一边,杨土官没管束好自己的手下,本来就是失礼在先。他没说话,而是看头人扎海如何来处置这件事情。
  扎海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吩咐管家先把这个小个子嘎洛陈二娃给五花大绑了起来,大声骂道,“敢在亚隆撒野,反了天啦,你个烂下坝子是不是活腻了,咹?”
  杨土官却分明听出头人这是一语双关哪。
  管家跟头人配合默契,大声武气地叫嚷道,“干脆,点他天灯算了,把你个霉老二,敢打土官老爷的人。”
  在这种情形下,杨土官不表态是不行了。他这一路顺顺利利的,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偏远的亚隆栽了面子,阴沟里翻了大船。他忍住了。笑着对头人说,“把那个啥子,对,叫嘎洛的,给我松开。”
  土官借助火把的光亮,看了看被押到跟前的嘎洛陈二娃,“小伙子,身手不错,要不,你干脆跟着我,愿意么?”
  “我要回家。”
  嘎洛陈二娃听着杨土官说着一口流利的带着灌县口音话语,冲着土官说了汉语。村寨里的人都以为这个嘎洛是哑吧呢。还敢冲着土官老爷这样说话。
  “你要回家,行啊,你的家在哪里?”
  是啊,自己的家在哪里呢。跟着哥哥陈大娃离开宣汉,自己早就没家了。想到这里,嘎洛想哭,但却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
  “是我没管教好自己的人,回去我要处罚他的。”
  杨土官这就算是当着众人赔礼了,他走到那个倒霉的小头目跟前儿,用藏语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连个小个子都打不过,回去再跟你算帐!”
  嘎洛陈二娃打赢了反而没事,如果他要是打输了,别说杨土官,就是头人扎海都不会放过他。丢了面子,是找不回来的。在这点上,不论是藏族的男人,还是汉族的男人,面子事关尊严,钱丢了不要紧,衣裳丢了也不要紧,面子丢了,等于尊严丢了,而尊严丢了,命也就该丢了。
  杨土官在亚隆村寨只待了三天,通过老民知道扎海的口碑还不错,他挑不出头人扎海更多的毛病,只得郁闷地打道回府。
  嘎洛打赢杨土官的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亚隆,平时咒骂他的人,欺负他的人也收敛了不少。为一个女人敢于拚命的男人是值得人尊敬的。
  嘎洛陈二娃让头人扎海在土官面前有了面子,头人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头人觉得奂忠实还是挺有眼光的,没有送一个孬种给自己。
  头人想等到春天,让嘎洛陈二娃带着“老姑娘”莫洛嫚去放牧吧。
  转眼,就是冬天了。
  “老姑娘”莫洛嫚在第一场雪降临时生病了。她睡在头人家的庵房里,房子内除了三块石头一口锅,几乎是空空如也。
  庵房是冬季贮藏草料的地方,上下两层,一层可以住人,二层全部堆放的是草料。莫洛嫚几天没出门打柴,嘎洛陈二娃每天天一亮就拿上砍刀上山,他也冷得不行,取暖全靠自己上山打柴火,他现在已学会像当地藏民一样自己照顾自己了。他也从亚隆的河谷搬来了三块石头,在自己的牛圈内架起了火,头人吩咐管家犒赏了他一口锅,还给他送了一点青稞度冬。头人知道,上次的事件村寨里的人把这个连土官老爷的人都敢打的人视作了英雄。
  英雄不一定是要在战场上,在生活中一件偶然的、普通的小事,只要契合了人们心目中的价值取向,那他就是英雄。
  活下去。
  现在是为了莫洛嫚活下去。
  这种活下去,跟他刚来心中的活下去有着本质的区别。刚来时,活下去,完全是对生命本能的挣扎,不知道未来是什么。而现在的活下去却是带着具体内容的活下去,是生命又有了期盼的活下去,就像风中的一粒种子,尽管是干瘪的几乎是不能再发芽的种子,然而,人的生命就是如此地顽强,只要是一点希望,这粒种子遇水而活,就要生长出来,哪怕收获的不一定是青稞、苦荞麦,哪怕仅仅是一株稗子,那也是胜利。
  嘎洛陈二娃走在积雪皑皑的坡里,脚步也比过去越来越有劲了,他无法跟村民们用语言交流,但是透过那一张张善良的眼神,他知道他们都是跟自己一样的穷人、受苦人,甚至他们比起大巴山深处家乡的农民们,一点也不比他们不苦多少。   他来到了头人指定的柴山砍柴火,其它林子不是随便乱砍的。
  他还年轻,日子还漫长呢。
  每天在太阳快落山时,嘎洛陈二娃背着湿润的柴火下山,这几天他要比平时多砍一些柴,他回到了村寨,先把自己砍来的柴匀一些给莫洛嫚,用一根麻绳捆好,背着钻进她那间低矮而幽暗的庵房。
  莫洛嫚睡在铺着毡子的地方,蜷缩着身子,像只可怜的花猫,都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
  嘎洛陈二娃蹲在火塘旁边,帮着往火塘内续柴,莫洛嫚从毡子里欠起身,过去她生病了几乎没有人来照顾,完全是依靠自身的抵抗力挺过来。
  她望着这个被山上的积雪打湿了身子的年轻人,眼神显得柔和,由于生病,她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许多。
  语言,还是语言,急人的语言。
  她只好指着柴火旁边,意思是叫嘎洛陈二娃坐在火塘的旁边,把自己湿透的袍子给烤干。
  嘎洛陈二娃明白她的意思,他冲她笑了笑,继续用砍刀把柴火砍断,潮湿的柴火燃烧后,室内弥漫起呛人的烟雾,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饿,吃不饱,每天还得多砍些柴火,嘎洛陈二娃尽管身心极度疲惫,可是每当见到了她,心底如同突然冒出了一股清泉活泛开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牦牛也赶回了村寨,关在牛圈,嘎洛陈二娃跟牛睡在一起,他担心莫洛嫚在庵房的火熄灭了,那会冻死人的。半夜他挣扎着爬起来,披上唯一的那件宽大的袍子,一路小跑,冻得浑身发抖,向庵房跑去。
  “要是有点酒,有点酒就好了。”他边说,边继续跑着。
  来到了庵房,嘎洛陈二娃推开四处漏风的门,听见“老姑娘”莫洛嫚正冻得呻吟不已,他急忙进去,室内一片漆黑,尚未完全散落的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摸索着借助火塘内零星的暗弱的火光,总算找到了根小柴枝,刨开火塘里的灰烬,续上他今天砍的柴火,俯身拚命吹着吹着,吹得头昏眼花,总算又把火给吹燃了。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嘤嘤”哭泣的声音,他还没转过身,这个女人从他背后感激地抱住了他。
  女人绵软的身子,女人流出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袍子,也像一股山泉正在缓缓地濡湿着他的全部身心,那是带着女人体温的温暖,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他们用生命彼此取暖,火苗扑扑地忽闪着,嘎洛陈二娃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身子,尽管村寨里的人都叫她“老姑娘”,其实她还年轻,身子充满着弹性,丰满的乳房,充满生命活力的渴望。
  她的双手挺有力量。
  病中她依然能够扳过他的身子,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她把他抱在自己的怀中,双手因为害怕而抖动得厉害,她要抚摸他,沿着他光滑带着一些腻子味道的肌肤,生怕他此时走开。
  他走不开了。
  他怎么能够走开呢。
  风在室外裹着雪花在呼啸,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他躺她的身边,竖立起那只好的耳朵,倾听外面的声音,倾听外面的世界。
  他听见了,听见了一群狼在很远的地方嚎叫,听见了青鹿在雪线附近的岩窝拥挤成一团,听见了春天的泥土底下,青稞种子正在发芽,听见了在布谷鸟的声声叫唤里,流水由高到低正融化着河面冰层下面的冰棱。
  他还听见了躺自己怀中的女人心脏那怦怦的跳动的声音。
  五
  春天来了。
  头人在仲春却得了黑热病。
  那是森林中的一种叫白蛉的蚊虫盯咬了狗以后,吸了狗的血液,又盯咬了头人。到五月份,头人就不行了,他跟泽斯满有个儿子,但岁数还太小,还不能替代他管辖亚隆这片领地。
  一个村寨眼看就没了主心骨,老民们忧心忡忡,管家跟大家商量,商量的结果就是去求吉寺,赶快请来寺庙里的大喇嘛为整个村寨念经消灾。
  黑热病是传染病。
  老民们并不懂,他们依着传统的信仰教给的认识,认为是劫难。
  没隔多久,头人太太也得了这个病。
  村寨有座小寺庙,住持喇嘛觉得自己的法力不够,但他还是建议把头人唯一的儿子泽里尽快送到大录村的舅舅家。
  商量的结果,除了派一个老民,几个差巴,把嘎洛陈二娃也算上,说嘎洛陈二娃胆子大,一路彼此好有个照应。
  可是,嘎洛陈二娃却不会骑马,这让整个村寨里的人笑话了他几天。莫洛嫚也觉得好笑,她借来了马,亲自教嘎洛陈二娃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几次,都是摔在草坪内,摔得他一脸的泥巴,嘎洛陈二娃学会了骑马。
  一行人就带着七岁的小泽里上路。
  到了傍晚时分,嘎洛陈二娃随同这一行人来到了大录村,先是快马抵达的人早就给小泽里的舅舅报了信,舅舅见到了小泽里上前一把搂住自己的外甥,老泪纵横,说,“我可怜的亲外甥啊,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嘎洛陈二娃被留在小泽里舅舅的房子外,他守着一行人的马,站在山坡里。
  大录村是建在一处半坡台地里的村寨,已经有了差不多六、七百年的历史,那是在元朝从草地部落迁徙来的。从村寨内下坡,经过一处极像汉字“凹”的低坳又上山,就是萨迦派的寺庙大录寺。
  这么好的机会,嘎洛陈二娃想到了逃跑,骑上马沿着从神仙池深处大雪山融化而来的河流,一直往这条河的下游跑上一百来公里,就是南坪县城了。如果抵达了南坪县城,再沿着白水江往下游跑,就是碧口了,过了碧口,又是广元,翻过秦岭就到达了陕西。红军队伍现在都陆续到达了甘肃、陕北。
  在消息闭塞的年代,这些嘎洛陈二娃并不知道。他既不知道红军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通过什么线路才能找到红军。
  他蹲在土坎里,纠结地低下了脑袋,他甚至在大录村寨连个懂汉语的人都找不到,夜幕中他看见一个跟莫洛嫚年龄身材都差不多的女人,背着木桶正在艰难地喘着气上坡。
  想到了莫洛嫚那双眼巴巴的眼神,心里一软,他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居然把在附近草堆里正在睡觉的一个年轻人给惊醒了,他也是个小个子,从草堆里迅速地爬起来,“呜呜”地胡乱冲他想说什么,凭借着直觉,嘎洛陈二娃知道,这个跟他差不多穿着一件宽大袍子的年轻人也是流落红军。   他们是森工局的人,为支援国家建设,这支从东北小兴安岭千里迢迢而来的森工队伍,陆续进驻了亚隆,砍伐木材。最初,村寨里的人不允许他们砍树,那可是几百年才长成的原始森林中的大树啊。
  先是双方争吵劝说,村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采伐。工人们也差不多都是年轻人,领导和业务骨干大都在局机关里待着,有许多的工人也是从四川农村招的青工,有的还是从嘎洛陈二娃的老家大巴山招来的。
  双方火气都很大。
  三十多年了,嘎洛陈二娃正值壮年,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一点汉人的味道了,肤色、语言、身体散出的气味完全像当地的藏族汉子一样,他冲到了群殴的最前面,下手比谁都狠。
  按照林业设计规划,亚隆村寨的前山后山都得砍伐。而前山后山一直就是当地藏族人心目中的神山,他们的观念中如果砍伐了神山的树,那是要遭受神灵的惩罚的。他们没有理由不闹,他们没有理由不空前地团结一致。
  群殴惊动了林业公安和南坪地方公安部门,嘎洛陈二娃被带到了林场办公室,历来治安案件都是对为首的分子重处。嘎洛陈二娃,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陈大叔了,陈大叔被当成了首要分子的嫌疑。
  嘎洛陈大叔不会说汉语,大录乡政府为配合公安部门调查,特意选派了一名通司(翻译)协助公安人员工作。
  当公安人员问嘎洛陈大叔为啥要出手那么狠时,他涨红了脸,喃喃低语着,憋得脖子间青筋突出,突然冒出了一句结巴,但意思完整的汉语,“我—要—回—家—”
  说完,嘎洛陈大叔撩开自己的身体、藏袍,露出了左腿的伤疤,公安人员看见他的那条左腿明显地比右腿萎缩了许多,他们认出那是枪伤。
  “唉,唉,老汉,你不要火气那么大嘛,坐下慢慢说嘛。”
  一个年长的老公安,知道事情搞复杂了,他们带着询问笔录回到了县城,民政部门也介入了,反复查,就是找不到关于嘎洛陈二娃是流落红军的材料,就连那个福建青田的人,都有了材料,他现在是县铁器厂的一名工人了。那个因为被打烂了舌头,而不能说话的流落红军。
  嘎洛陈大叔的身体内流着红军的血,他把每一次的冲突都当成了冲锋,他不能失败,他不是对具体哪个人怀着深仇大恨,他要证明自己还是一名战士。
  群殴的结果,森工部门承诺暂时不砍前后山上的大树。
  嘎洛陈大叔睡在解放后新修的木房子里,这回他是真切地听见了油锯发出的轰鸣声,听见了集材机、卷扬机、十轮卡车等发出的声音,整个山岗之上,一片片的上百年的大树在轰然地倒下,在倒下的同时还打倒了一片耸立的大树。
  野蛮的作业。
  自打森工来到了亚隆,村寨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柴油的味道,河里的鱼,树上的鸟,甚至林子里的蘑菇都成了工人们的美食,他们什么都要吃,什么都要弄到吃。
  有时,他们砍伐了一大片的树,却又不管了,说是去闹革命了。生产也是停停搞搞,搞搞停停的。
  嘎洛陈大叔想不通。
  随着年岁越来越大,他愈发地想家了。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想叶落归根。
  孩子们也长大了。大儿子的孩子都能上山挖药了,他的孩子都没读过书。跟他一样成了半农半牧的村民。
  莫洛嫚也老了,佝偻着腰身,苗条婷婷玉立的身子,被岁月磨刻得满脸的皱纹,连那条终日盘起的又长又大的辫子也花白了。
  睡梦中,嘎洛陈大叔抚摸着莫洛嫚不再光滑、不再年轻、不再富有弹性的身子,一滴浑浊的老泪悄然从他的嘴角滑落。
  这是一滴迟到的眼泪,他这一生经历的痛,让他以为在包座战役中,那只溃烂化脓的腿已经让他尝够了。
  他这一生从没落过眼泪,也从没在村寨人和莫洛嫚的面前流过眼泪。
  他真的想家了。
  家虽然对于他仅是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他这一生在记忆中很少有吃饱过饭的时候,他跟老伴把田地里产出的青稞都省给了孩子,他长着一米五五的个子,瘦弱而矮小,站在青稞地里,拔节扬穗的青稞都生长到了他的胸部,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袍子,系着一条紫红色的腰带,身体的背后是亚隆村寨高大的浪架,雨打风吹,每隔几年这些像骨头般的浪架都要更换,然而,不能更换的却是隐藏在浪架空洞的深处不屈的灵魂。
  (从一九三五年的春天踏上漫漫的征途,到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时间整整过去了五十年。我看见过这个叫嘎洛的陈大爷,还去过他的家,亲眼见过他的耳朵和左腿的伤疤,光荣的伤疤。我还看见他那身患大骨节病的老伴躺在床上,眼睛流露出的却依然是浑浊中带着柔和的光芒。)
  他记不清楚自己的连长、指导员的名字,但他却涨红了脸,艰难地竭力表达着出了断断续续的词语。张、国、焘、陈、昌、浩……
  “您在包座受伤后,就一直没回过老家么?”
  我坐在他家的火塘边,反复不断地问着他,他因为说不了汉话而显得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解放后,你也没回过家?”
  还是摇摇头。
  这个五十年都生存在亚隆这片土地上的老人,始终不语。
  一九八六年,南坪县民政局通知他的儿子,国家终于承认他是流落红军,每个月县民政局给他,还有那个福建青田的流落红军发二十元的生活补助。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嘎洛陈大爷在亚隆去世,享年七十岁。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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