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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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才让,蒙古族,1985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收获》《十月》《小说月报》《青年作家》《山花》《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双年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小说集《巡山队》《荒原上》等。
  玛曲才让从县上回来的那天晚上,民兵班长那日森在德州民兵微信群里面通知:明天早上,民兵集合去找人。要找的这人叫大成,是民兵更登加措的父亲。因为和妻子吵架,被这个儿子架在墙角抽了耳光,他羞愤欲绝,借酒消愁了一个星期,失踪了。他的小汽车停在乡上信用联社门口,最后一次有人在乡政府东南莲花湖方向的沙土路上见过他。所以他有可能进入沙窝了。当时他身穿黑色廉价人造皮衣,一顶儿子戴过的深蓝色棒球帽,一条牛仔裤,脚上是黑色旅游鞋。在他失踪之前,他给儿子发了二十几条微信语音,但除了前面寥寥三四条,余者含混不清,仿佛那时他已经陷入谵妄,胡言乱语 。前面几条语音里最重要的信息是他交代了财务状况。他有五十万的高利贷在三个村的五个人手里,他说了这些人的名字,但他没说利息是多少。他欠银行二十万贷款。早就有传言,大成拿银行的钱放高利贷,确实如此。
  莲花湖在沙漠边缘,一块湿地,天鹅和鸟儿的天堂。他们在硬化路的尽头聚集。因为是要找一个大有可能已经死去的人,民兵们很有兴趣,快乐地分配了行动任务。十个人,十辆越野摩托车,好像要进行一场越野摩托车拉力赛。他们首先要进入沙窝,这里是尕海片区,重点搜寻“三个沙山”一带和铁路沿途的各个桥洞,由熟悉这里地形的巴尔绍乙带领六个民兵前去搜寻。而与“三个沙山”平行排列的“三个绿洲”一带,则有那日森、玛曲才让和更登加措,还有一个叫格东的少年四人前往搜寻。那片地区相比要小一些,那日森也很熟悉那里,因为他每年都会有两个月时间偷偷游牧在那里。他背着食物和被褥,跟随羊群在“三个绿洲”之间游牧。他狡猾得很,人人都知道他偷吃沙窝绿洲,却从来没有被人逮住过。他否认时理直气壮,说你们只是怀疑,而怀疑不是证据。
  在如此广阔的地区寻找一个消失多日,很可能已经沦为野兽饱腹之物的小个子男人,无疑大海捞针。但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志愿和心意。更登加措说,虽然我们十个人进入沙漠,就好像十个羊粪蛋蛋撒进大草山里,但我还是真谢谢你们!
  这件事在他看来好像自欺欺人,事实也的确如此。但现在的生活状态不就是这样吗?这样的行动又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好像是最开心的人。玛曲才让认为,也许悲痛能使人释放快意,毕竟这两者像孪生出于同一个地方。
  分工后六人的大队离开了,他们三个在等那个少年。玛曲才让将昨天去镇上时发生在车上的谈话描述了一遍。
  玛曲才让有一套手艺,编织马具的技艺堪称一绝。他出手的马笼头、缰绳、肚带、鞍裘等,无一不是精品。他将这些东西放到镇上的民族手工艺产品专卖店里卖,只要他稳定出产,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收入,为此他很踏实。他牢记一句俗语:一技在手,吃穿不愁。
  昨天专卖店店主民华打电话:有一个人订了一套马具。你下来我们详谈。
  玛曲才让骑着摩托车到公路边,在天然的停车场停好车,把车钥匙压在一块石头底下。然后他走上213号国道,等候一班小客车。他等车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思考创新的问题。事实是玛曲才让从来不缺乏创造力,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不错,时常有一些新的元素加入,他认为自己不是匠人,而是一位艺术家。但这里的人,牧区,艺术的行为是有的,却没有艺术家的位置。艺术家就是牧人,或者一个酒鬼。玛曲才让不喝酒,得益于身体的反抗,他三十年来一直清醒着,或者说是孤独地醒着,牧人眼中的糊涂人。他坚持创作,把内心经营得充实自然,但这还不够,他需要更加细微的雕琢,局部的、细节的,感官的和精神的。而且人们喜好的变化很有分析的必要,也很有意思。女性和男性的区别在马和马具这里分歧巨大,令人惊叹!他从这里找到一些为什么没有女人愿意当他老婆的原因——他过于强调一个男人和马的牢固而天然的关系,而将女性和马的关系比喻成猫和老鼠。这些话他说过,无形中肯定惹恼了一些女性,尤其是信息灵通的年轻女性。
  但他是一名自命不凡的人,在没有遇到重大变故之前他维护自己的观点。他没有觉得这么说是瞧不起女性,而是很认真地认为,女性和马,还是存在一种无形的壁障。马天然拒绝女人的屁股,这是事实。
  马具这一行本身的局限性控制他,如同套牢了马笼头,有一条看似松懈实则结实的缰绳拴住他。想要突破,难!对此他倒是不怕,反而激发了创作欲望。他进入实验阶段,又从具有想象力的牧人那里吸取点子,正如这次他要去见的那个客户,提出来的点子让他大受启发。这人居然想要把马辔子做成汽车的模样,而且这个“汽车”还要有银质的车标,车标他自己也设计好了,是一匹马奔跑的姿态。这一套马辔子上了马头,在视觉上会让马平白长一截,就好像人戴了一顶帽子,身高都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依然太过于保守,为什么马具就不能是惊世骇俗的,不能是颠覆常识的,甚至不能是疯狂的?而玛曲才让已经意识到,如果想要达到另外一种境界,他必须催眠自己,折磨自己,忘掉过去的模式和经验,忘掉马笼头、马镫、肚带,忘掉马鞍,忘掉马。
  他招手拦一辆黑色小轿车。小客车晚点半个小时也没来,等于告知今日停班。小车停在他跟前,他没看见车牌号,但汽车的样子告诉了他这是谁。只有开黑车拉客的东珠加木措才有胆子将“穆勒——西海”的牌子竖在前挡风玻璃,堂而皇之地来回奔驶在公路上如入无人之境。他还没有驾照、没有任何有关的证件。但他一次也没有被抓住过,仿佛他和这辆破旧的黑色卡罗拉是一对幽灵。东珠加木措打开车窗打过招呼,他很有经验地安排后排的坐法。因为车里已经坐满了,玛曲才让必须加进去,挤出一个位置来。两个人的屁股和身子都要往前挪一挪,其中一个小姑娘,做得很輕松,另一个老一点的女人有些不高兴,说既然坐满了为什么还要停下拉人。“因为我们是朋友。”东珠加木措说,“你看看你的行李,那么多那么沉我一分钱没要。”女人再没有说话。玛曲才让成功挤进去,紧紧收屈双腿。他和小姑娘挤在一起,闻到胭脂味,很好闻。他迅速看了她一眼,长得一般,最显眼的是额头,异乎寻常的宽阔,完全不像是一个女性的面额。但他心里热乎乎的,仿佛爱上这片面部。这使他感到吃惊,不好意思再去看她。但哪怕仅仅一瞬间的观察,他也从她宽阔、坚毅的眉间分析出这是一个性格硬朗的女孩。她体态放松地坐在他旁边,眼睛自然而又犀利地盯着东珠加木措放在挡杆上的手,或者是他手下的挡杆上。他有换挡的动作她的身子会微不可察地产生变化,她的眼睛里一定是神采飞扬的。玛曲才让能够感觉得到。   东珠加木措开始和副驾驶的女人聊天,她很能说。他们在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杀人事件,那个杀妻逃走的男人,一个月过去毫无音信。死者家属请过卦,说他就在附近,大概北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北方很大,茫茫草原,一个人就跟一棵小草一样渺小。
  但他自己出现了,就出现在坐在姑娘那一边的这个藏民家的羊棚里面。前排女人费力扭过身看着他,于是他开始说了:我本来还在秋窝子,来看看房子漏水了没有,因为前天那场雨阵势大得很,我来了后感到没对,刚从羊棚门口过去,里面唔地飞出一大群苍蝇,一片黑盖盖。唔地又进去了一群。我还以为是一匹马,还是一头牛死在里面了,我想反正不是羊,要是羊的话不会有这么多苍蝇,我进去把一层一层的苍蝇看成牛皮了,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没对着,详细一看,吓着头皮麻掉了,好像头跌下来了。那个人,人都被晒烂了,脸肿得像气球一样……大腿只有一层皮,像个空皮袋……
  副驾驶的女人哎呀一声,好像吓坏了。
  “你害怕啥,你又没看见,那些见过的人都吓坏了,只有一个协警啥事没有。我猜他大概见过更吓人的东西。”
  “死得冤枉又可怜,那个女人真他妈对不起他,三番几次搞事情,没有一个男人会装成不知道。”东珠加木措斩钉截铁地说。
  “哎呀,话不可胡说,世界上的罪过多了去了,男女的这事也多了,要是不知道法律,没有良心,我们怎么活下去?他要是对自己的妻子好一点,不要有事没事就打,至于到这个地步吗?说来说去,还是男人的错。”
  “你又没有亲眼看见就不必这样说了,再说了,你觉得给自己的男人戴绿帽子没有错?你这样想的?那你自己怎么说?而且……任何借口都不是养野男人的理由,用自己男人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养野男人,你觉得这没错?你是这样想的?”
  女人很聪明,避重就轻地回击:“哎哟,你又没有亲眼看见不要胡说,事情的真相我们谁也不知道,家里的事谁能一两句话说清的?一个巴掌拍不出个响声,我们就是遗憾一下。”
  “我可没胡说,公安局的记录我见了,就是这么回事。”
  玛曲才让好奇地听着,这件事他也有耳闻,但传言太多,难以分辨,不知道那种说法是真的,这让他想起大成,又一个消失了的男人。“我们也有一个人失踪了很长时间。”
  “哦,我知道。”东珠加木措说,“大成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男人活得都不好啊。”
  “他说不定过几天就回家了。”
  “但他到现在都找不到。”东珠加木措换了一次挡。前面一连串大货车车速慢,马家垭口的上坡本来就陡,他不敢超车,嘴上不留德,咒骂货车司机。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玛曲才让。“你们应该找找,他是你们的人。”
  “我们肯定会去找的。”
  “那就好,公安局的人太少了,他们应该组织群众,人多了才有用。”
  “算卦的说两个人在北方,是不是说的就是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在一起?那我们村的大成呢?”
  “我看不用理会,卦嘛,算准了是卦,算不准是话,不必当真。公安局的说这些天他的身份证没有用过,他没有住过旅馆,没有任何刷过身份證的记录。”东珠加木措甚为惋惜,“要不是没有身份证的记录,找到他分分钟的事情。”
  “那他去了哪里呢?”
  “所以他去的就是没有人的地方,可我们这里到处都没有人。没有人的地方就有其他的东西,我觉得他已经很危险了,他真的死了吗?你们有多少人?”
  最后等来的少年吊儿郎当。当那日森说看见可疑的东西小心一些,心里没有做好准备就不要好奇去看。他就说:“我倒是非看不可,我很想看看死人是什么样子,难道死了后不像人了吗?”
  那日森瞥一眼什么话都不说的更登加措,笑笑说:“当然,这没什么,你这一辈子总会遇到死人的,只要你准备好了。但你要是一辈子都遇不到死人,那你的命是真的好。”
  “你也许说得有道理,我不一定要去亲眼看到,我远远看一眼也是一样的。”少年说,“我想了想,死了的人和牛大概是不一样的。”
  “我没说过不让你见。”
  “可我确实不想看到了。”
  “那也不行的,我们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失踪的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如果你运气不好你可能就会一头撞上去,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以我说如果你运气好就不会遇到死人,我们谁也不愿意碰上,对吧?”
  少年人和那日森吵起来了,他们的对话充满嘲讽和玄机,话里有话。那日森遇到一个很会吵架而且很狂傲的对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日森很生气,这让他很没有面子,可他又不能把少年怎么样。少年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有恃无恐,越说越有理,他很成功地将自己从这个搜寻小队里摘了出去。然后潇洒地骑车离去。他们谁也没有挽留。“我早知道他没用,但我没想到他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那日森转而问玛曲才让,“难道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
  “如果我也算是年轻人的话,那还是应该分开对待的。”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青年。我只是不敢相信,身处险境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而本事大小是关乎一辈子的事情。”
  玛曲才让很认同地点点头:“我没有问题,你可以前面带路。”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问题,因为有问题的或者没来,或者已经走了,留下来的都没有问题,都是有勇气的青年。”他看着更登加措,“希望你不要在意刚才我们的说话,我们的本意是好的。”
  更登加措说:“我有的全部是感谢,你们不要管我,就当我是一般的人。”
  那日森点点头:“事情发生了就解决事情,其他的都是乱七八糟。等事情全部结束了,我们约上,去好好喝一顿酒。”
  “我不会喝酒的。”玛曲才让说。
  “你这人没意思,喝喝酒又不会死。男人到一定时候就必须把酒喝起来,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喝酒?男人一旦出门,或者就是坐在家里,家里来客人了也是要喝喝酒的,因为客人要喝你也得喝。”   “是啊,我父亲就是那么做的,他十天里有八天在喝酒,还有一天在难受。”
  “还有一天呢?”更登加措好奇地问。
  “还有一天在去喝酒的路上。”他带着肯定的语气问,“关于父亲的事,你们一定听说过?”
  “有所耳闻,但传言我们也不会全信。我只是觉得你父亲喝酒出了事这是真的。”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事情,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也许有吧,我说了,传言不可信。”
  “我不知道还有别的说法,但仔细一想又很正常。”
  “不是别的说法,只是加上去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作为儿子,我想我应该知道。”
  “没错,但我不会说的。”那日森说。
  远远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一簇沙漠中常见的植被旁边,有一半被植被挡住了。只看了一眼,玛曲才让立刻停下车,等待那日森和更登加措。那日森的摩托车出了问题,一路上抛锚好几次,他的脾气上来了,阴沉着脸胡乱猜测原因,但这解决不了问题。
  他们并排站在沙丘,胯下夹着各自的摩托车,引擎没有熄火,双脚撑着沙地。他们高度重视那团可疑的东西。“其实这和找牛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带上望远镜。”那日森说,“不过我看那东西怎么都不像,你说呢?”他看着更登加措。
  “我们要过去吗?”更登加措说,“我不过去。”
  “再看一会儿,我们光顾着往前走,你四下里检查了吗?我没看。”
  “我看了。”玛曲才让说,“但肯定没有仔细。”
  “真奇怪,我们深入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我打电话问问。”
  玛曲才让说着拿出手机。“手机没有信号。”
  “这儿当然不会有信号,但有的沙山头上却会有一点。”
  “那座比这儿高,我们去试试。”
  “你留在这里。”那日森对更登加措说:“我们过去,然后我俩可能靠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反正我不过去。”
  其实他们没走多远,另一个更高的山在三百米外,也不陡,摩托车冲了上去,但这里也没有信号。从这里他们看那团东西,虽然远了一些,还是非常可疑。
  “我们还是先要找信号,他们可能也在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先给他们发个信息。”那日森支好车,高高举着自己的手机,移动位置找信号。
  “你认为那不是吗?”
  “看形状不像,哪有那么大,我看是一头牛的尸体。”
  “更登加措都吓坏了,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那也不能怪他,他到时候还是要接近他父亲的。”
  “那就应该带着他。”
  “让他缓一缓,我都不忍心了。”
  他们没有骑车,朝着有那东西的沙山走去。走到一半的距离,他们都确定这是一具尸体,但不是人,应该就是牛的尸体。他们步伐变得轻松地靠上前去,但很快捂着嘴鼻跑开。尸体已经彻底腐烂,支离破碎,恶臭冲天。他们脸色煞白地远远站着,不敢再朝那边看一眼。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和牛的尸体搅和在一起了?而且身上那么多蛆……他都烂坏了,只剩下半张脸……
  现在他们必须打电话。他们返回去骑车,向最近最高的沙山疾驰而去。在沙山半山腰,摩托车走不了的地方玛曲才让停下来,再次等那日森,用这点时间他平复情绪。玛曲才让不想让那日森看出他的恐惧。他觉得他其实早就发现了,但他选择不相信自己,然后果断否定自己。因为他也觉得那日森说的有道理,要是他觉得一定是,或许会变得不是了。而且他要是一直准备好,警惕着或许会好一点。但那一具牛的尸体将那点警觉和应付的决心卸得干干净净,让心情处于一种松弛懒散的状态时突然给予一击。效果完美!他和那个少年其实没有一点区别,少年预知到了什么,退出了。而他高估了自己,也小看了一具尸体的威力。他有些尿急,但发现自己不能从车上下来了。
  那日森来了后也没下车,仰头望沙山顶,若有所思。“这上面大概有信号吧。”过一会儿,他从车上下来,咳嗽几声,以一种要开始长途跋涉的小心翼翼的步伐朝山上走。玛曲才让突然意识到他们忽略了一件事。他问那日森:“你看清楚了吗?”
  那日森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你肯定是他吗?他穿的好像是皮夹克。”
  “我们要先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們过来。”他说。他们都显得很疲惫,接着奋力往沙山上爬。
  “刚才好像出现了一格信号,现在又没有了。”他甩了甩手机。
  “是119还是110?我忘了。”
  “110——我想起来了,打报警电话不需要信号,直接打就可以了。”
  “啊哈。”那日森自嘲道,“我什么时候愚蠢到连报警都不会了,我一直在看紧急呼叫这几个字但我没想到,好得很,遇到危险死定了。”
  电话成功打通了。他说了情况。那边要求他们在原地等候,那边问具体在什么地方。“三个沙山。”那日森说。
  “那是什么地方?”那边继续问。
  “三个绿洲旁边。”那日森补充道:“尕海边的三个沙山。”
  “他们能找到吗?”挂了电话,他问玛曲才让。
  “你打的是我们县的110吗?”
  “我不知道,110分地区吗?”
  “我刚才说清楚了吗?”过了一会儿,那日森坐下来,开始怀疑自己。
  “说得很清楚。三个绿洲旁的三个沙山。”
  “尕海边的三个沙山。”他再次补充。
  “对,说得很清楚。”
  “他好像问什么多少公里。”
  “我们怎么知道,这里是省道。”
  “这个我没说。”
  “他们会知道的。”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们都觉得特别无聊。这种感觉超出一般的理解和感受,因此尤其有力量。他们也不说话,因为即使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那些废话会更加凸显无聊的威力。那日森看了几次玛曲才让,想警告他不要说话,但玛曲才让比他更适合沉默,他甚至都好像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好像是他一个人在某个地方,那不是沙漠,也没有太阳和死人的尸体。因为他的表情很幸福,面部的肌肉松弛却不难看,眼睛看的是穿透物体的空虚。那日森嫉妒了,于是他说:“我们应该再试试,他们应该回来。”
  玛曲才让笑着说:“好啊。”然后他们同时发现了沙漠平地上的异象。看了一会儿。
  “他们在赛车。”那日森说。
  “第一个是谁?技术真好!”
  “我们招手吗?”
  “他们看不见的。”那日森还是站起来,脱了上衣挥舞。
  那一行人有七辆摩托车,在相对矮小平坦的沙丘中扬起沙子,朝西面疾驰,很快不见踪迹。那日森摔衣服在沙地上,他有一种被孤立的愤怒。因为事先他绝没有想到这些。他们的行动仿佛是对他的背叛。
  “他们这么做,就相当于在扇更登加措的耳光。”他说,“我们走。”
  “去哪里?”
  “到公路上去。”
  “更登加措还在那边呢。”
  “难道他不应该守着他父亲的吗?”
  四十分钟后,他们从沙漠出来,到了公路上。这里信号很好。但玛曲才让拨了几个号码都没有打通。他只好发信息,等他们的手机有信号了就会收到的。
  “你知道他们去的是什么地方吗?”站在公路边的时候,那日森说。
  “什么地方?”
  “他们进去太深入了,那里很少有人进去,我敢肯定他们一个也没有进去过,他们没有在那里的经验。他们有可能迷路出不来。”
  “他们可以跟着摩托的轱辘痕迹出来。”
  那日森摇着头,却不说什么。他们不停地看公路尽头,一辆车也不来。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从那日森的态度中,玛曲才让明白他们的处境绝不理想,他们很可能在那片沙漠中遇到危险。他适当地流露出必要的担心,但实际上他内心的担心是表面的十倍。
  那日森蹲在摩托车旁,细致地检查着:“很像是排气管的问题。”他自言自语,“还是说油箱里进水了?”
  他们站在燥热难耐的公路上,尽量缩小自己的身体。最强烈的阳光处于行动最慢的时候,他们尽量背对着太阳,焦急等待。这么一大块时间在煎熬着他们,他们两个像两块酥油,正慢慢融化在大地之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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