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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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点评
  90后青年作家魏市宁的《斑斓的诅咒》,以一种冷峻的故事性,表现一对小镇男女浮萍般的命运,笔触冷静克制,将人物生活的曲折沧桑压于纸背。也许小说在一些起承转合的地方还略有设计的痕迹,现实感怎么更从容地像尘土一样落在叙述中,也值得进一步琢磨。
  ——黄平
  1
  认识路远前,王雨露结过一次婚,丈夫叫徐守诚,刚满二十,比王雨露还年幼两岁。徐守诚在马氏窑厂的工人食堂当过小司务,刚出笼软绵绵的馒头,他总忍不住掐一把。后来窑厂裁员,首先封了食堂,他便第一批失业。王雨露人美,从未上过班,婚后懒了许多,被子都不愿叠,常进音像店买磁带,爱画一些四不像的画。
  婚后半年,公婆用礼钱盘下个水果摊儿。小店一爿,货架躺在地上,八九个格子花花绿绿,两日见一回底,生意也算红火。家里分工明确,公婆管着水果店,防贼似的不让王雨露碰钱柜,又怕儿子累着,合计一番,到底还是长辈俩全扛。干了一季,挣下些钱,婆婆就开始在邻里间嗔怨,说俩孩子没一点用,活都叫她自己干了,小辈儿的只管逍遥自在,也就数钱票子时累上两把手指。话说多了,就进了王雨露的耳朵。王雨露没反思自己,反倒也开始嫌弃徐守诚,逮到机会就骂他懒散,失业之后只剩下喝酒一件事做。抱怨完了,也给他指条明路,虽然公婆不赞成,王雨露还是坚持叫徐守诚去大城市找事做。
  王雨露把话说得严肃,徐守诚不敢无视,当天去找朋友商量。早上出了门,当晚喝得烂醉,在邻家门口捅钥匙、捶门,让人扛回来撂到床上。这边王雨露正道歉,那边徐守诚哇啦一声,把刚蹬掉的一只鞋吐满。这事一出,王雨露与他冷战数日。在王雨露那几日的谆谆教导之后,徐守诚知错了,不顾父母反对,再去找姑母介绍,这次把诚意端出来,就很快谈妥。当天打定主意,要去上海的一家空调厂做事。谈罢了,姑父把半瓶酒拿上茶桌,徐守诚咂了咂舌,用手掌盖住杯口,说一声戒了。
  一周后,徐守诚出发去上海。同行的还有几个苹果园的下岗工,客车出了站,一个人起头,大家唱着阳骝镇的《背井歌》,徐守诚不会唱,就跟着对口型,学调子。车到镇口,忽听到声声鸣笛,一辆拉石子的大车炸了胎,半间屋子大小的车头攮进客车肚里。后挂的车厢折过来,轰隆隆侧翻了,石子冲破玻璃,瞬间把客车装满。
  出了车祸,镇民到得比消防队块,徐守诚他妈哭着挖石子,手扎得稀烂,刨到的乘客都歪着头,早断了气。还没挖到徐守诚,消防队就来了,也是徒手刨人。半个小时清空了客车,消防队有强迫症似的,把死人刨出来,摆在路上,码得整整齐齐,脚尖歪了,也要朝天摆正。徐守诚倒数第二个被挖出来,人已凉透,脸尚完整,嘴里含着两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块。
  那天王雨露回了娘家,顺带搬去一箱苹果,傍晚回来,进门就被婆婆揪了头发,挨了串响亮的巴掌。王雨露直接被打蒙了,想着不就一箱苹果,何至于此。本来准备还手,知道徐守诚死了,就任她打。婆婆边打边说:“本来在家好好的,你非逼他出去!”
  王雨露笑了。按照阳骝镇的习俗,尚未生子的小辈儿横死,丧葬仪式只办一日。黄昏礼毕,将棺木抬出镇子,故意绕上几段小道,再沿路撒一壶白米汤,司仪称那叫“迷魂酒”。抬棺到了坟地,也不挖坑,直接用红砖把棺材砌在地表,最后拿水泥裹上,待双亲百年过后,方能敲破外壳,埋棺入土。徐守诚的葬礼热闹,镇上的小孩儿都跟着跑,就为到坟地,等大锅架起来,帮着拾点野柴,最后各分五枚水饺。
  徐守诚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的男丁,到这一茬算是断了后,他的葬礼,徐家父母不准王雨露参加。王雨露并不争取,就自己回了娘家。葬礼那天,她倒是照常起居,一声未哭,一直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弟王春阳瞧不下去了,说:“姐,你哭两声吧,我知道你难受。”
  王雨露说:“本来是该哭的,她妈替他讨了公道,我也就不用再替他落泪了。”
  王春阳说:“没想到徐守诚就这么死了。”
  王雨露说:“这是他的命,出不了镇,没有成大事的福。”
  王春阳又说:“白事他们不叫你去,回头你去徐守诚坟上看看,跟他说两句话。”
  王雨露说:“我都不算他们徐家人了,不好再去徐家的坟地。”
  或是“迷魂酒”真有效果,半个月后,死掉的徐守诚绕开父母,给王雨露托了个梦。梦里的徐守诚穿得体面,雪白的西装皮鞋,头也梳过,只是豁了颗虎牙,每每张嘴,一个小黑孔若隐若现。徐守诚说自己过得挺好,在阴间的上海已经上了班,大城市,大公司,十多层的大楼,地处繁华地段,自己也开始挣钱了。这次见王雨露,除了让她放心,别替自己难过,另外还有个请求,说着一提左边裤管儿——自己的这条腿有点儿不舒服,老是妨碍工作,麻烦她给家里通告一声,若真不想再去,他也不会怪罪。
  死人的请求不好拒绝,翌日晌午,王雨露就去了徐家,把左腿的事说了,旋即就被撵出门去。两天过后,徐家人领着亲友赶去坟地,拆了水泥坟包,扒开棺材,果见徐守诚的一条小腿脱了臼。徐家老人请来了正骨医生,封了红包,替他接上腿,再给徐守诚烧上两盆纸马元宝,就又封了棺材,重新拿水泥塑好。
  那是王雨露最后一次去徐家。两年过后,她爱上了阳骝镇的路远。
  2
  路远上班的砖窑厂,曾是阳骝镇的公企。
  三年前,砖窑厂起建,公地面积并不富裕,就靠边儿占了几户镇民的土地。这一占不要紧,两方条件各自跳码,老谈不拢,就闹得沸沸扬扬,到了最后,几户镇民呼朋唤友,拉着横幅围了镇政府。后来县府派人下来协调,又调了武警,才平息了这场纠纷。协调结果出来,窑厂与镇民各退一步,签下协议:凡土地被占的镇户,都有厂里的部分干股,家属愿在厂里工作的话,窑厂也尽力予以分配。协议擬得豪爽,双方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等到执行起来,就出了问题。窑厂那边早就想好,所谓干股分红,不过纸面把戏,其实最好处理:到了年底,账上可以作假,就说没有挣钱即可。只是到了分配工作的环节,窑厂这边就出了纰漏。十多号人分配下来,又开除不掉,就都把自己当老板端着,不踏实干活,吃掉利润吃成本,怠工屡见不鲜。再到后来养肥了胆,更有私底下起哄的,搞出些“比谁偷砖偷得多”之类的闹剧。这么一来,挨到年底,窑厂就不必劳心作假,因为真的赔出了个大窟窿。
  此后不过三年,镇政府就举手投降,抛开这只烫手山芋,把窑厂外包给了镇民马威。
  马威不是等闲之辈,念过大专,在市里有关系,跑了几趟,就截断了外地的货源,再撤下两批作风败坏的工人,窑厂的生意马上走顺。外包第一年,年关将至,干股镇民等着分红,马威却私下改了厂名。阳骝镇砖窑厂摇身一变,成了“马氏砖瓦制造有限公司”,虽然从未产过一块瓦片,名字也非得这么叫。工厂的章子磨掉重刻,与公家撇清了关系,原来的干股协议即刻失效。这事被曝出来,镇上又是一通闹腾,不过这回没起多大动静,先是政府与窑厂互相推诿,各自踢上俩月皮球,趁着这空荡,马威又给管事的封了几次红包,镇民闹腾的势力也就从内部遭到瓦解。
  时代总在变化,砖窑厂开不长久,这点马威早就知晓,当年包下窑厂,目的也算明确,就是能赚钱时先赚一把。再过三年,果然兴起了水泥砖,马威的人脉使不上劲,货源截不断了,窑厂的生意再次萧条,渐渐地也开始拖薪裁员。裁员并不要紧,只要没裁到自己头上,照常上班的工人们就不想跟着闹事。等窑厂拖了几回薪,在职的工人便生下怨念,积得久了,事情摆上桌面。组长路远站出来出谋划策,领了半个厂的工人签字停工,倒逼窑厂发薪。工人使出这招,窑厂倒也不怵,效益不好,大不了一起干耗着。这么耗上半个月,工人这边先炸了锅,又开始反过来埋怨路远,说他出的什么馊主意,拖薪的问题没给解决,反又招来了失业的风险。
  那晚路远领着几个工人去厂里解决问题。进了砖窑,往日红火烤人的灶眼全已熄灭,洞里黑灯瞎火,透气窗里也住进了几窝猫头鹰,整个厂房黑漆漆的,就剩下财务室还亮着灯。人群涌进财务室,见会计马宝正听着收音机啃方便面,工人就跟马宝争论起来。马宝人横,一开始就不露好脸,争论几句理亏了,就开始冲着所有人骂。双方两不让步,很快就动了手。马宝往人群里踹盲脚,蹬倒了好几个人。工人大都忌讳马宝的身份,也不还手,只是捶桌子踹门,最大的动静不过打碎窗上一块雪花玻璃。等马宝的脚踢到了路远身上,这才把暴力升级。路远掸了脚印,解下腰带,四两重的铜扣抽过去,打到马宝脑门上,当场啃下猫舌大小一块头皮。
  这事过后,厂里补发了工资,路远的那份由马宝亲自送来。
  那天马宝开着轿车来到路远家门口,按了一串喇叭,把路远请出来,先是握手言和,随后就拉他去了街头吃驴肉火锅。就那么几步路,还要开车过来,贱——路远想。到了饭店,点好菜,架上锅,隔开一屏障腾腾的锅汽,看着对桌马宝脑门上的绷带,路远就说:
  “你没事了吧?我那晚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那回是我先动的武,只是没打过你罢了,这事不怨你,”马宝倒不介意,说着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的那份工资,两千七百四,你点点。”
  路远接过信封,搓开口扫上一眼,红红绿绿。也不点,直接掀开外套,装口袋里:“早这样,不就用不着那么闹了吗?”
  “你说的是,”马宝又掏出个红包,递过去,“钱不多,咱们厂里的心意。”
  路远不接:“明天就开工了吧?”
  “自然要开,工人厂长都要吃饭不是?”
  路远就说:“那就行了,这钱你拿回去。”
  “这钱得收,还得麻烦你,”马宝再把红包往前递,“明天开工你先别去厂里,影响不好。”
  路远这才知道原委,愣了会儿,说:“这是要开除我?”
  马宝赶忙摇头:“也不是这意思,别多想,就是让你先歇几天。”
  路远丢了筷子,站起来:“不让我去,你看别人谁去!”
  火锅吃到一半,路远就离了席,跑柜台把账结下,摔门走了。马宝只是瞧着,看他走了,自己继续捞着驴肉吃。当天晚上,月光正好,路远与父母刚吵过架,自己端着铁盆坐在院里吃面条,脚边盘了只狸花猫,打着散碎的小呼噜。忽然沉甸甸一个红包隔墙抛进院里,砸到了猫头上,路远脚边马上炸开一声惨叫。
  第二天,路远踩着竹梯子爬上屋顶,看到镇郊筷子似的俩烟囱插在远处,都开始冒烟了。窑厂恢复生产,工人们都照常回去上班。路远等了一周,这才恍悟,工友们把他给忘了。
  3
  那月初四,夜里十点,王雨露在家画画,四方的电视机她非画成圆的,瞧起来像面装了按钮的镜子。画到一半,眼花手疲了,王雨露铺展开被子,正要脱鞋,忽听到三声口哨隐隐地响。知道这是路远来了,她就跑到院里,果然看到路远那颗脑袋在墙头。王雨露被逗得一通笑。
  路远站在院墙外的砖堆上,使了使劲,又探出半截身子,肩上挂着的一个圆包袱露出来。
  “你背的那是行李?”王雨露问。
  路远拍了拍包袱,说:“我要去外边做事了,今晚就走,就现在。”
  王雨露不理解:“怎么突然就要走?”
  路远说:“这破镇子,养了群忘恩负义的怂人,真是没法呆了——我没说你家人啊。”
  王雨露問:“你要走,你家里人知道吗?”
  路远不高兴了:“我得瞒着他们。”
  王雨露赶忙问:“你走了,我呢?”
  路远就说:“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
  王雨露笑了,说:“不结婚就跟你一起走?我家以后在镇上还抬得起头?”
  路远说:“那你等我一年,最多两年,我一回来咱们就结婚,用我挣的钱。”
  王雨露嫌他孩子气,不接话了。
  路远说:“你不说话,那我走了啊。”
  王雨露就说:“你怎么那么急,你先下来。”
  路远拿手拗成个喇叭,罩上耳廓:“你听,听到没?”
  王雨露偏了脑袋,听上一会儿:“听到了,车喇叭。”
  “这是催我呢,那我走了啊,你等着我。”说罢路远跳回地上,跺着脚跑了。王雨露追出门去,路远早没了影,雪白的一条土路在夜里铺开,其上罩着漫天星斗,路远跑开的方向,悬着瘦不拉几的一弯月亮。   王雨露一直在生气,不相信路远真的会走。
  路远离开阳骝镇的第二天,街上起了雾,早起赶班的窑工在卫河桥头发现了马宝的尸体。远远瞧见,人坐在地上,仰着脸,头上盖着草帽,像正歇着。走近了,推推肩膀,人硬了,再掀开草帽,才发现他脑门上挨过一板砖。那砖自然是在马家窑厂炼制而成,质量好,据闻马戏团的师父来镇上扎营,吞铁球,躺钉板,等到表演劈砖时,至少劈了三回,才把馬家窑场的红砖劈断。马宝死得惨烈,四指厚的红砖敲得粉碎,马宝左耳以上的脑壳被砸平了,印出来砖面的纹路。
  除此之外,据厂长马威所言,那晚马宝身上带的窑厂四万货款,也被凶手带包抢走。消息一出,紧跟着又是一阵子拖薪。
  命案出来,镇派出所协助县公安局排查走访,问了一圈下来,马上锁定路远,认定他有重大作案嫌疑——在窑厂上班的人都能作证,路远与马宝有过节,两人打过架,后来路远遭到窑厂开除,自然怀恨在心。马宝被人拍死当晚,路远匆匆离开阳骝镇,只跟王雨露说过一声,连他父母都蒙在鼓里,大有畏罪潜逃之嫌。
  几条线索扣得严丝合缝,案子基本上就破了,通缉令派发出去,此后路远音信全无。
  4
  两年很快过去,路远依旧没有消息,生死不明,仿佛坐实了公安机关的推论。一天晚上,王雨露忽然把过臀的长发剪到肩头,扔了路远送她的一面小镜子。当年晚夏,媒人登门提亲,王雨露考虑了一个秋天,最后答应下来,于当年腊月十八,嫁给了窑厂的老板马威。
  马威比王雨露年长五岁,结过一次婚,不能生育。一年前,窑厂生意节节衰败,砖烧多了卖不出去,都积在院里,连晒坯子的位置也腾不出来。马威行事干脆,直接封死部分砖窑,又裁掉一多半员工,把生产规模降下来,用这放血剜肉的方法,恢复了窑厂的业务周转。这次裁员,窑厂没给下岗的工人任何补偿,镇上有人怀恨,趁着夜色,不顾满地泥泞,偷割了马家刚浇灌完、正在抽穗的三亩麦地。一日黄昏,马威的老婆来窑厂送酒,走去马威办公室的路上,稀里糊涂跌进煤窑里,遗言不过一声惨叫,酒瓶碎了,她也化成一块焦炭和几缕青烟。两件坏事连着,前后不过半月,就掀起了镇上的许多猜想。马威老婆到底是不是被人推进窑坑的,派出所做过排查,一直不曾明确。两件事马威都没过多追究,该谁的工作让谁去办,办不好他也不闹。倒是娘家人咽不下这口恶气,先是在阳骝镇走街串巷地骂,后来又捏了个有鼻子有眼的面人,进滚油炸得焦黄,再插上七根钢针,拿一根红线拴着脖子,挂到窑厂大院里的一棵老榆树上。
  马威不育丧偶,王雨露结过婚,井轱辘、井眼儿都旱着,镇上最有想象力的媒婆子就把两人撮合到一块儿。王雨露与马威结婚一年半,变得勤快许多,一天要下两回厨房,不画画了,然而依旧改不了唱歌的毛病,好在马威喜欢听她唱,偶尔还开玩笑,说要给她几块赏钱。
  那年国家提倡殡葬改革,鼓励还土归耕。阳骝镇政府从临镇借了伙儿半大男孩。这些男孩儿很听话,指哪儿刨哪儿,一身使不完的劲。一月之间,这小伙子就扒了本镇上千个坟头,刨红薯似的把半朽、全烂的棺木掘出土来,要么埋进公墓,要么现场淋油焚烧。掘坟掘到徐家,徐守诚他爸就去找王雨露,提及旧情,哭了把鼻子,又磕了一串响头,王雨露扶他起来,两家总算和解。徐家攀上马家的关系,保住了自家坟地。到后来,“提倡”到了徐家,执行起来,果然就有了弹性。只是命他们拔掉墓碑,也不动土下的棺木,把原来半人高的坟包铲平重修,几座土山缩成斗笠大小,盖在地上,风一吹就没了踪迹,所以又允他们各坟栽上一株矮柏,用以标记位置。徐守诚运气更好,砖坟特殊,在阳骝镇已不多见,纸面上说那是一垛废砖,也就糊弄过去。
  在此期间,马威也没闲着,趁着掘坟转移了镇民的注意力,再借上殡葬改革的机遇,就干脆封了窑厂,将其重新卖回镇政府改建成一个临时火葬场。等镇民回过神来,马家已从窑厂全身而退。窑厂封窑那天极冷,零下过九,镇郊田里的卫河冻成一条冰蛇。说窑厂倒闭,太不吉利,况且又要改成火葬场,马家就把坏事当好事来办。前夜放了几十箱烟花,照亮了整个镇郊,次日又请来秧歌队,敲锣打鼓,扭了一上午,最后点了两盘五千响的鞭炮收尾。闹腾罢了,在院里蹦出一地红纸屑。
  那日黄昏,鞭炮声刚落停,阳骝镇紧跟着就下了场大雪,不过个把钟头,就掩了地面,把满地的红变回了白。
  当晚,马家表堂四兄弟聚在马威家里分股钱,争得面红耳赤,嚷了两个钟头,终于谈妥分毕。马威说话有份量,还给死去的马宝家里匀出一份。正事办完,四个人开始喝酒,打架似的比划着拳头,吵得聒噪。王雨露帮忙掌厨,先炒四个小菜,又端上一盆炖羊肉。过了十二点,酒场正酣,王雨露等不及了,就把剩馒头掰碎,泡在粥里,给狗端过去,自己回里屋睡下。
  大雪直下到后半夜,不带间歇,用老人的话来说这场雪,就是人走在路上,不过百米,雪便压疼了肩膀。入夜风就停下,雪落得安逸,窝棚的狗也睡死。
  凌晨两点过半,酒场近散,四个人都乏了,听到院里一通疙疙瘩瘩的响。门帘一开,忽然跳进来俩年轻人,都拿枕头套蒙着脸,进了屋一阵跺脚,把雪掸尽了。这两人来历不明,一人扛着杆自制的土枪,木制枪柄上镶着一米过半的枪管,张嘴一股子南方口音,呵斥他们老实蹲着。叫嚣并没多大威慑,何况人也半醉,待那锃亮的枪管指过来,四个人都听命蹲下,不敢动了。端枪的镇住场面,摔了俩酒瓶,顾不得油,捏着桌上的菜往嘴里送。另一人夺下现金,聚回桌上,一肘肘往背包里拢。这时马威犹豫着站起来,先跺一脚给自己打气,随即说:“那土枪只能打一发,猎兔的,打不死人。咱们别怕,伤一个还剩三,不怕干不过他们两个人。”说着就迎上去,刚迈几步回过头,见那另外三人都没跟来,还在原地蹲着,头也不敢抬。收钱那人拍拍屁股站起来,背过手去,骂一声找死。旋即从后背掏出一把斧头,只一下,就把马威照颈砍倒,血溅了一桌子。拿斧子这人倒是本镇口音,“死”和“洗”分不清楚。砍倒了马威,他又反过来替马威说话,骂那蹲在地上的三个兄弟都是孬种,骂着骂着就开始动手,几斧子下来,把他们逐个砍毙,这三人致死也没任何反抗。   两人收好钱,挎包上背,正招呼着要走,屋里的王雨露醒了。听着下头一声声切瓜似的响,王雨露披上外套,方才走出屋门,瞧见一屋子血人,马上吓得凝在原地,不能动了。
  端枪的看到王雨露,把土枪搠地上,解开自家裤带,说:“等会再走。”
  拿斧子的说:“瞎耽误功夫,走了!”
  端枪的说:“今天既然宰了人,就不差接下来这一出。”
  拿斧子的说:“你懂个屁!这就是个镇上的克夫鬼,几年前克死过一个,克跑过一个,连带地上躺着这货,算是又克死一个。明说就是个煞女,不能碰。”
  端枪的不服:“你们北方人怎么也这么封建?看看谁能克死谁。”拿斧子的急了,说:“耳朵聋了?听不见院里狗叫?走了!”
  端枪的迷了心窍,不听劝,还是要上。拿斧子的就真生了气,锤掉饭桌一角,抢一步冲过去,用斧侧猛一下拍到王雨露脸上。一团血糊了脸,王雨露鼻子歪了,人倒地上,差点背过氣去。这一斧子拍过,满世界忽然安静,院里没了狗叫,两人开始觉得不对劲。再看门口,帘脚一掀,黑不溜秋一个东西蹿进来,一口咬上拿斧子的胳膊。看清了才知道,是院里的狗挣脱了栓子。那狗拖着条链子扑过来,叼上拿斧子的袖子就是一通撕扯。端枪的喊了一声,弃开枪,从那人手里夺过斧子,拿手里攥紧。斧刃跟着狗身子来回瞄,找准了,一下便砍断了狗的脊柱,那狗立刻断了气。
  拿斧子的掰不开狗嘴,甩着胳膊回头骂:“早走了还有这出?”
  端枪的回嘴:“轮得到你嚷?我就不该劈了这狗,叫它活掏了你的肠子。”
  再争执两句,也就罢了。两人不敢耽搁时间,怕再招来镇民,就真脱不开身了。死狗还咬着胳膊,三只手一起使劲,还是掰不开那钳子似的狗嘴。端枪的骂了几声,拿斧子照着狗脖子猛砍几下。几声骨折响,另一人胳膊上挂着狗头,就跟着他匆匆离去。
  5
  那夜过后,王雨露傻了一个礼拜,整个人神经兮兮,看见带尖儿、带刃儿的东西就要哕酸水,抱着枕头往墙角里钻。待她情绪缓过来,能回忆,能说话了,派出所那边就派了辆车,把王雨露接去了县公安局配合调查。
  公安局烧着暖气,空荡荡的审讯室瞧着齿寒,实际上并不太冷。王雨露等了二十分钟,问话的刑警赶过来,给她送了杯热水,说了声久等,转身把大衣挂到门后。王雨露捧着水杯暖手,并不喝。刑警在对面坐下,掏出个速记簿子,就开始问话了。聊起那晚的情况,王雨露每答一句,他都要迅速在簿子上草写几笔。王雨露的鼻子复了位,刚拆下纱布,说起话来脸上还阵阵刺疼。刑警手里攥着的钢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王雨露不敢多瞧一眼。
  聊了半天,兜兜转转,刑警又问回罪犯特征,王雨露就说:“这个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听他俩的口音,一个是本镇人,一个是外地人。”
  刑警就说:“我知道自己问过什么。那你告诉我,那个你们阳骝镇的人,是不是通缉犯路远?”
  王雨露愣了,说:“不是。”
  刑警停笔翻回去两页,“不是说蒙着脸?”
  王雨露说:“是蒙着脸,用的枕头套。”
  刑警想了想,说:“你知道是谁不是谁?”
  王雨露说:“不知道。”
  刑警又把本子翻回到最新一页,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再问你一次,这次想好了再说,那人是不是路远?”
  王雨露就说:“不知道。”
  刑警点了点头,又开始往簿子上写,王雨露瞥见那一行行连体字儿,分明的蓝色,硬是又泛起血红。
  公安局这边问完话,阳骝镇派出所就派车把王雨露接回镇上。案子太重,派出所这边也要跟进,路上把局里的问题又捋一遍,问不到新线索,就送王雨露回了娘家。王家人照顾王雨露回了屋,这边派出所的车前脚刚走,那边马家人就后脚找上门来。经此一劫,马家的年轻男人将近死绝,王雨露家里就挤了一屋子女人小孩儿,各自皱着眉头。
  马家人张嘴就问:“说吧,路远在哪儿?”
  王雨露说:“那人不是路远。”
  马家人开始生气:“你别给我们打哈哈,人公安局都说了,那人就是路远。”
  王雨露说:“你别编,公安局没说过那是路远。”
  马家人说:“不管是不是路远,那两人你肯定也都认识。”
  王雨露指自己的鼻子,说:“这还算认识?”
  马家人就说:“谁知道你这鼻子是不是自己刻意打坏的?我问你,你们若是不认识,为什么那两人连狗都杀,偏就放过了你?”
  王雨露说:“杀狗,是因为那狗咬了他。”
  说罢,屋里一时没人反驳,人人都瞪着眼。等了会儿,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个女人,是马威的妹妹,说:“连条狗都不如。”
  6
  马家大案发生之前,王雨露的弟弟王春阳刚满十九,正在镇上处对象。
  老街的媒婆子把事儿张罗得井井有条,按照男来女往的规矩,起先安排王春阳去女方家一趟。王春阳机灵,说话讨巧,俩孩子在屋里闲聊,众人等在门外,隔着两扇木门,听到屋里那女孩儿一通通的笑。第一回见面效果很好,俩小孩儿互有好感,这次媒婆就安排了女方来王家见面,眼下日子将到,马家就出了命案。镇上掀起流言蜚语,各类说法都有,概括起来就一句:王雨露命里带煞,遇谁克谁,克死方休。流言传到女方那边,这家人就有些犹豫。那媒婆挺热心,上了几回门,把好话说尽了,才把女方稳住,几番商量,把登门时间往后延上一月。这事办妥了,王家请媒婆下馆子吃饭,想了想,最终没敢带上王雨露。席间,王家表意,想给女方留个好印象,让媒婆出些主意。那媒婆吃舒服了,就提议让王家进一套新家具,再把房子装修一遍。
  王家装修那几日,王雨露也跟着帮忙,踩着梯子上上下下,比王春阳都卖力。那段时间,一家四口都算喜庆,仿佛忘却了马威的死。装修过了半,王雨露开始觉得体乏,头老晕,偷偷吐过几次。一日正往墙上拧着螺丝,忽然浑身瘫软,人就挂在了竹梯上。王春阳把王雨露扶下地,撂上三轮车,再铺上褥子,就驮她去了街道诊所。   到了诊所,医生给王雨露量了体温,又看了喉咙,并没瞧出什么病来,猜她或许是累了,最后犹豫一番,还是吩咐王春阳带王雨露到医院去做了个体检。两天后,检查结果出来——王雨露怀孕了,三月有余。
  看到这结果,王雨露自己也愣了。马威不能生育,她怎么会怀孕?想不通了,再看检查结果,白纸红字直刺眼珠,王雨露就气得笑出声来,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翌日一早,王雨露去了镇医院。
  这次来镇医院,王雨露找的是防疫科的一个医生。医生鼻梁上架着眼镜,姓李。这个李医生是马威的初中同学,去年六月,他来马家喝酒,席间喝多了,吹嘘自己能治百病,马威就提了一嘴自己的问题,说要找他再给瞧一瞧。这回说罢,不知后事如何。王雨露得知自己怀孕之后,想了一夜,脑子里忽然翻到这章,就来找李医生了解情况。两人见了面,李医生请王雨露到听诊室坐下,先是寒暄几句,问候了已故的马威。等王雨露说出自己怀孕,又问到马威的生育问题,李医生果然就知道些内情,告诉王雨露说:
  “小马是找我聊过他那个病,我一防疫科医生,在这方面是半吊子,后来我就给他介绍了些去处。像市里的第三医院、省会的男科医院,还有长春的两家在业内挺出名的民间诊所……我刚列举一遍,小马就说,大部分他早就去过,都没用,收费还死贵。至于后来,小马有没有再去别处,究竟去了哪家,有没有拿药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
  王雨露听罢,陷入了往前一年的回忆。
  李医生说:“这事你该清楚呀!”
  王雨露就说,“今年头半年,他确实去过几趟外地,吃没吃药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厂子还在,马威常在厂里住,就是他真吃着药,我也瞧不见,窑厂我不常去,”说着说着,就理清个大概,“所以我是怀了马威的孩子?”
  “有可能,”话说出来,味道不对,李医生又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他的还能是谁——我的意思是,这事还得你来确定。”
  王雨露就皱了眉,说:“我能确定不了?就是他马威的孩子,不然我怀的还能是鬼胎?这样,你给我开个证明吧。”
  李医生问:“什么证明?”
  “马威的证明,就说他的病治好了。”
  李医生摇了头摇,说:“我没法开证明。这事只能当事人来证明,我也只能证明我知道的事。”
  王雨露说:“你说的对,这事只能马威来证明。”李医生不再说话。
  “我来还有个事,”王雨露想了想,又问,“你这里不是防疫科吗?前些天,镇上有人来打过狂犬疫苗吗?”
  “这事公安局的已经问过了,”李医生不太高兴,还是竖了根手指头,说,“还是那句,是有一个,打了两次了。”
  王雨露问:“是不是咬在了胳膊上?”
  “大腿上,就是一小屁孩,”李医生摇了摇头,又劝她,“这事你也别指望了。你听我给你分析。你想想,要我是那个杀人犯,在犯罪现场让狗咬了,我也不会来咱镇医院打针。来这儿打针,那不是耗子闯进猫窝遛弯儿,找逮吗?你說是不是?而且咱们镇上,好些人平日里叫狗咬了,有侥幸心理,压根也不去打针。人都不打针,你还找什么?”
  话聊死了,王雨露要走。到了门口,又回来交待:“你不开证明也行,我能理解。只是马家人恨我,这事我跟他们说不清楚,麻烦你暂时给我保个密吧。”
  李医生有些为难,说:“放心,我也犯不着跟别人说呀。不过要说这种事——你想,那纸能包得住火吗?”
  王雨露想了想,说:“清静一天算一天吧。”
  7
  希望就不该有,哪怕碎如鸡毛蒜皮,也可能拿得了鸡毛,拿不到蒜皮。所以王雨露这个鸡毛蒜皮的希望,终究还是落下空来。
  那些日子,王家刚装修完,新进了家具。一排白沙发,两架黄衣柜。赶上家装店搞活动,又额外送了茶几和一盏大顶灯。茶几普普通通,那盏顶灯就十分气派,吊上天花板,三串钻石玻璃沉甸甸坠着,夜里打开,照得满堂辉映。那天入夜,王家正吃晚饭,王雨露炒了四个菜,最后一盘瓠瓜鸡蛋上了桌,刚坐下,大门就被擂得一通通响。直到王春阳过去开了门,那只猛擂的拳头才停下来。门外搠了十几号人,五六盏手电筒照过来,晃得王春阳睁不开眼。
  王春阳打开院门灯,才看清是马家人,四五个女人,身后傍着一伙凶神恶煞的陌生男人。
  马家人进屋直接围了饭桌,马宝的妹妹先开了口,“我再问你一次,路远在哪?”
  “不知道,”王雨露懒得搭理,筷子还在手里,冷冷说,“说了不是他,你们有完没完?”
  马家人就说:“即便不是路远,你也有别的野男人,你瞅你那个肚子。”
  王雨露还夹着菜,说:“我是怀孕了,不过孩子就是你们家马威的。你们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拉倒。”
  马家人就说:“说这话,自己信吗你?”
  王雨露说:“我说了,你们不信拉倒。反正这孩子生出来姓王,不姓马。”
  马威妹妹把王雨露的筷子打落,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王雨露说:“你们再胡闹,我就报警了。”
  马家人说:“报警也是抓你。”
  这时候,院里一个男人攥了根撬棍,挥着喊:“这事派出所不管,咱们自己抓赃!这贱人在外头偷人,又合着伙把自家抢了,还有天理吗?那钱她肯定有份儿,瞧那大灯装修的——要我说,咱也别在这儿磨叽,直接翻!”
  那人刚喊罢,后边的人群就行动起来,一群男的闯进屋里,把王家人都按住了。王春阳脾气大,跳出来两男一女才把他撂倒,按了胳膊腿儿,再过来个胖子坐他腰上,总算将其制伏。
  拿下了王春阳,人群就开始四下翻找赃物。抄底掀了几个抽屉,把东西倒地上,都是些线头杂物,没什么线索。再看衣柜,发现上着锁,也不管王家人要钥匙,直接一榔头敲开了。成堆的衣服刚扔地上,三四个女人就围上去,撅着屁股一件件展开,仔细掏遍所有口袋,最后从件棉袄内袋里找到了王家的银行本。银行户头开的是王春阳,看了余额,加上袄兜里的十来张绿票子,两头钱拼一块,也不过八千多块。查钱的宣布了数目,马家人立刻激动起来,说这一家四口人,就他妈这么点钱?谁信!倒过来想,若真如此穷酸,又怎么舍得这么装修?所以肯定还藏着大头儿,还得继续找。理论充分了,再翻起来,动静就大多了。衣柜挖空了,也没找到大钱。一个男人从厨房捉了刀出来,路过王家四人,一刀宰了那张白沙发,把弹簧絮子扯出膛来,依旧没钱,又把新铺的木地板撬开,每撬一块,三四个手电筒一齐照进去,期待着有所收获;地板下也没钱,人群又开始往墙上动心思,一寸寸敲着指节找暗柜;暗柜也没找到,再把院里的地砖也都翻开,掀到最后一块,终究还是一无所获。人群越来越激愤,捏着拳头不知朝哪儿使劲。这时有人又来了灵感,朝天一指,还没明说,这群人就会了意。几个人一起动手,挥着竹竿子把天花板捣毁,派两个小孩儿攀梯子上去,把椽子一根根摸遍。折腾两个多钟头,把米袋子也兜底倒了,王家新装修的房子又变回了一片毛坯,家具东倒西歪,床挪了位置。忙到最后,人群在老屋墙根找到个硬币大小的墙洞,拿手一抠,变大一倍,能塞进个乒乓球了。便有个女人大叫一声:“找到了!”四五个男人一拥而上,挥舞着撬棍,顺着洞口一块块把砖掀开,沿墙挖了三米有余,从洞尾逼出来金灿灿一条大蛇。四五个手电筒照过来,那大蛇慌了,弹簧似的跳出两米,绕着几十条腿溜出门去。   马家人在王雨露家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派出所也出了警,民警端着喇叭在院里厉声警告。马家人只能作罢,临走不忘撂下句狠话:“算你们藏得好,钱留着吧,每人打一副好棺材。”
  8
  砸房事件发生之后,因没找到赃物,马家就占不上理,先是赔了王家九千块,又托了老人讲和,写了道歉信,最后又给王家送去两千,才免了原定的拘留处罚。
  此后一周,镇医院的李医生来找过王雨露。那天刚过晌午,李医生来到王家,进门瞧见破败的院子,吃了一惊,以为是受了辱,人要搬家。王家院里,被人逐一掀开的地砖堆在墙角,还没来得及铺回,只是拼凑几块,铺出来半米宽的一条路,供来客行走。两天前,王家人动员起来,准备重新铺好地砖,父母搬砖,王春阳打好直线,刚放下一块,天就降下雨来。铺砖只能暂罢,王雨露执拗,冒雨铺出一条路来。王春阳给她打伞,她偏要推开,路铺出来,她也淋得浑身湿透。王雨露站在雨里,忽然就笑了,摇着头往天上指指戳戳。
  那天李医生登门,见了王雨露,他说:“你的事,不是我说出去的。”
  王雨露说:“我信你,这事我知道瞒不了。”
  “瞧这老马家干的事儿,真是出格。”
  王雨露倒是心宽,说:“他们也是憋着气。我早说过,这事跟他们说不清楚。”
  李医生不再说话。
  王雨露拎了个暖瓶过来:“你找我有事儿?”
  李医生这才想起正题,弯腰凑近,压低了声:“还真有个事,不过话先说头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回头搞清楚了,要是误会一场,你别失望,也别怪我。”
  王雨露正给他倒水,问:“什么事呀?”
  李医生捏了捏杯子,杯壁烫手,又松开,说:“今天早上,我们科室去县医院进疫苗,医院病房里正闹事。我听他们说,县里有个咱镇的男孩儿,看模样也就二十五六岁吧,是个混子,昨晚喝酒喝死了。我听说,在那男孩儿的一条胳膊上,倒是有个挺新的咬伤,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人……”
  说到这里,王雨露就放下水壶,也顾不上招待李医生,就骑车赶去了县里。一路上风风火火,到了县医院,王雨露喘着气,随便拽了个护士就问:“昨晚上喝死的那人呢,在哪儿?”
  那护士问她是谁,王雨露想了想,就撒了谎,说是那人的亲戚。
  护士搞不懂了,说:“亲戚?晌午那波儿家属已经走了呀,你这门亲戚怎么来得这么晚?”
  “走了?那人呢?”
  護士说:“你是说死的那人?”
  王雨露说:“是。”
  护士说:“也让你们镇政府的人抢走了。”
  王雨露听罢跺了两脚,撒开那护士就出了医院。这才刚到县城,气儿还没喘匀,又蹬上自行车往回赶。时间虽是春季,架不住日头正烈,两趟下来,晒得她两条胳膊上的汗毛孔都炸开了,视野里满是透明的火星子。
  回到阳骝镇,王雨露一路打听,找到那人家里。这家门槛前撒了一线炉灰,证明确实是死了人。院门开着,王雨露跑进去,院里空空荡荡,再进屋里,也没找到人,忽见床上坐着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子,吓得退一步。王雨露走过去,晃那老头的肩膀,问他家人都去哪了。那老头不给反应,再问几句,他竟流了泪。王雨露撒手,又给他掖了掖被子,就回到街上。
  人到街上,几个邻居正在闲聊,嗑着南瓜籽儿。王雨露找他们一打听,才知道死掉那男孩没能接回家,而是让镇政府的人从县医院抢走,直接拉去了镇郊火葬场。家属们自然也都跟在后头,一起过去,只把中风的老头子留在家里。王雨露又骑上车,拖着怀孕的身子,几通奔波,已是满头大汗。赶去火葬场的路上,王雨露的腿渐渐使不上劲,看着远远的那根烟囱正冒着白烟,心里愈发焦躁。到了地方,窑厂大门添了一道整尺高的门槛,骑不进车。王雨露手脚打软,把车就地放倒,跨过门槛,走进大院里。
  这地方生疏了,王雨露有四个多月没再来过。时间并不算长,这里却彻底换了种光景——原来的几排砖坯垛子一个不剩,野草生得满地,四下散落着些铜钱模样的冥纸;院子中间仅留一条枯黄小径,是由人脚踩出;靠墙的两列小树全给锯了,院西那棵老榆树倒还挺在原地,比往日长疯了些,最粗的那根树杈上,尚留着绑面人的细线,只是红色早已褪尽。
  王雨露到时已然晚了,那男孩的尸首早进了火化炉。炉内大火烧得正烈,一家子围着火炉,蹲着哭。牛舌头似的火苗从观望口一下下舔出来,又化成一匹匹火马消失。
  再等五六分钟,焚化炉熄了火。遗体烧罢了,焚化员戴上口罩,从炉子里撮出来一簸箕骨头渣子。王雨露凑上去看,分不清哪块儿是哪块儿。本家人瞧这女人面生,却也跟着死命地朝前挤,就觉得无法理解。
  本家人问王雨露是谁,她说自己不是谁。
  本家人问她是不是找错人了,王雨露说自己没找错人。
  本家人问,你认识亮亮?王雨露也问,他叫亮亮?本家人听了,觉得王雨露是个神经病。
  9
  死了的那男孩今年二十五岁,与王雨露同姓。建窑那年,厂子占了这户人家六亩多地,他家本是分了窑厂最大的一支干股,不料后来厂子外包,马威又改了厂名,协议也就失效了,后来,马威给他家封了个五千块的红包了事。这户人家做过生意,也试着栽过苹果林,都败了。家里老人又生病中了风,日子便越过越穷。再过两年,王家长辈把这旧事都忘了,唯有那孩子还一直惦恨着窑厂。初中辍学之后,他曾半夜翻墙跑进窑厂大院,毁了几百块砖坯子。那天运气不好,这孩子翻墙出去时崴了脚,滚在地上嗷嗷叫着,就让三个巡夜的逮个正着,先打一顿,后来扭着胳膊送去派出所,给拘留了三天。四年前,他又因盗窃罪蹲过一年半监狱,出狱之后一直在县城、市区胡混,再没回过阳骝镇老家。马家人是否被他所杀,已然死无对证。事到如今,这孩子终于把自己给折腾死了,本是死在了县城,却还是没躲过那座窑厂,到头来,又被强行拉去焚化。
  人没了,遗体也被焚尽,算是连个核实的机会也没给王雨露留下。   从窑厂回镇上,王雨露心灰意冷,推着车走在田里,就开始自言自语:“就讓我看一眼怎么了?哪怕看罢了,弄错了,真不是他——就看一眼不行吗?”越想越气,头发下边儿那张脸就自发笑了。这种情绪反应连王雨露自己都觉得奇怪,伤心也好,生气也罢,情绪一动,脸上就笑。镇上说她是煞,也怨不得流言。
  翌日下午,王雨露决定把话捎给马家人。
  那趟她去马家,赶上马宝的姐姐过来串门,腿上挂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正撒着娇。那小孩儿瞧见王雨露,就从她妈腿上下来,低着头,嘴唇动着,像在骂人。王雨露也不多说,直接告诉她们:昨天镇上死掉的那个姓王的男孩,很可能就是那晚的行凶者,只是自己晚了几步,没能核实。马家人听后自然不信,呛她:“你怎么不去跟公安局说,端出来个死人糊弄谁?”
  王雨露说:“那案子要是真有我的份儿,我还会这么一趟趟的替你们跑?”
  马家人说:“既然没你的份儿,那你干嘛操这门子闲心?”
  王雨露一听,也觉得挺有道理。想了很久,忽然又说:“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瞧她真有死意,不像撒谎,马家人就不再说话,各自垂了脑袋。
  话带到马家,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这次没人撵她,王雨露走出大门,来到街上,忽然停下脚步,感觉肩上轻了不少,仿佛两家的恩怨正在消解。再想迈步,耳朵里就响起来一个男声,这声音很像马威的,警告似地说:“别动,再站一会儿就行。”王雨露偏不听,就迈开步子。再听耳朵里,那男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没走几步,王雨露就听到马宝的姐姐在院里喊:“那你去死呀,活着还准备害多少人?”
  回家路上,王雨露迎面撞上姓王那男孩儿的出殡队伍。也就四五米长,前头走着父母,后面稀稀落落跟着几个小辈儿。这边政府已然不让土葬,他家还要搞这一套,兜转一大圈,最后还是得把装骨灰的棺材抬回家。那么执拗干嘛呢!王雨露想。出殡的队伍走远了,再瞧起来,实在有些寒碜。队尾的小花圈拿反了,两边贴着挽联,歪斜的毛笔字写着亡者姓名。
  看清了那三个字,王雨露忽然想起来这男孩是谁了。他叫王自亮,四年级时与王雨露同过班。即便在小时候,王自亮也是个没事找事的野孩子。一天凌晨,校门未开,尚摸着黑。王自亮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从茅厕翻进校园,用砸扁的铜线捅开了教室的三环锁。这小孩儿溜进屋里,绕过几张桌子,来到王雨露的课桌前,忽然往里头塞进了一大堆“点地梅花”。事儿办得急,星星点点的碎白花瓣儿撒了满地。
  10
  此后一月无事。
  那晚王雨露躺到床上,把一只手掌贴上小腹,迷迷糊糊哼着歌,恍惚间看见马威坐在梁上,人有巴掌大小,正晃着拇指长短的两条小腿儿,给她打着拍子。王雨露清醒过来,感觉肚子里实实在在游着条小鱼,正四下轻轻撞着。熬过十一点,王雨露关了灯,正要睡下,院里就响起了三声口哨。王雨露不作理会,那口哨再响三声,极真实,她就猛坐起来,跑到院里。
  四下无人,墙上空空荡荡,王雨露犹豫着走到门外,一低头吓了一跳。一个黝黑、瘦瘦的陌生男人蜷在她家门口,两手还攥着,准备继续去吹口哨。抬头看到王雨露,男人咧嘴笑了起来。王雨露知道这就是路远,虽然他与记忆中的路远对不上脸,实在认不出来,但是王雨露心里清楚,这就是他。
  路远说:“你还好吗?”
  王雨露倒是出奇的镇定,说:“我没梦到过你,就知道你还活着,你回来干嘛?”
  路远的表情有些腼腆,说:“过来看看你。”
  “路远,你跟我说,马宝是不是你杀的?”
  路远说:“不是,我没碰过他。”
  王雨露问:“那你这些年都在干嘛?”
  路远就把自己的经历说给王雨露听。
  三年前,路远被窑厂辞退,又与家人大吵一架,一赌气,就在初四那晚离开了阳骝镇。离乡之后,路远去了广州,在一家机电制造厂干了半年。那半年他老生病,请多了病假,没有工资还要拿药,自然就没攒下钱来。这么受了半年苦,路远就有些后悔,悔意刚起,就开始失心疯似地想家,想王雨露,想得在床上窝成一团,终于决定回来看她。车过河南卫辉,到了服务区,路远听见一阵乡音,是几个本市老乡在闲聊本城奇事。聊着聊着,嘴里蹦出个“路远”,味儿就不对了,再说下去,路远这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杀死马宝的通缉犯。当时他还很乐观,心想,既然自己并未杀人,天理昭昭,哪怕回去自首,只要把话说清楚了,案子自会水落石出。想归想,大巴要开时,他却不敢上去了。派出所既能搞错一次,就可能搞错第二次,可路远的命只有一条,他害怕自己回去,来不及辩解就稀里糊涂被人毙了。犹豫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车不能上了,还是先躲着。此后路远就改了名字,在中原四处浪荡。活倒是好找,全国都在搞生产,所有的厂子似乎都缺人。有些工作不靠谱,路远拿了俩月工资就走;有些工作还算稳定,不过时间一长,路远就老做噩梦,听不得敲门声。半夜睡下,梦里要么被人指穿身份,要么直接被几个警察抓获,直接拖到郊野枪毙。一天提心吊胆好几回,哪怕工作安稳,他还是得走。躲了两年,还是没等到翻案。有次在石家庄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路远竟被工友认了出来。那人与他关系挺好,住一间宿舍,吃饭都要聚在一起闲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发现路远是个通缉犯。
  王雨露问他:“接下来呢?”
  路远说,那个工友是广西人,不知为什么会跑来石家庄打工,他比自己岁数小些,或许念着情谊没告诉旁人,只是要“借”路远一些钱来花。路远觉得与他关系还算亲近,就掏出肺腑之言,向他辩解自己不是通缉犯,那案子是错的。工友听后就翻了脸,说你别来这套,不给钱我就报警抓你。路远怕了,那人嘴上这么说,也没报警,直接动起手来,还翻出藏在床底的钢筋棍威胁。路远身手比他好,揪打两个回合,就把钢筋劈手夺来,一下敲到对方后脑勺上。也不知打到了哪根筋上,那工友浑身僵硬,扑通一声栽到地上,摆出个磕头的姿势,不再动了。路远走去瞧他,这人眼还睁着,鼻孔里却没了气息。   这回真杀了人,路远就连夜逃遁而去,一口气跑到了云南。
  路远告诉王雨露:“云南真是的好地方。人少,他们的话我听不懂,我的话他们也听不明白,最适合躲着。我就想,从此以后,自己装个哑巴也挺好。”
  听到这里,王雨露就问他:“那你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路远摇了摇头,说:“老做梦,梦也变了样。以前我是冤枉的,我没杀马宝,天知地知,说了你可能不懂,光这一点,就能激着我求生。石家庄那件事发生之后,情况就不同了,我是真的成了杀人犯。自己忽然搞不懂了,看什么都看不透。不管白天黑夜,脑子经常会跳出个声音,问自己跑什么,问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从石家庄往云南的路,超过两千公里。一路上,路远一直感觉有东西跟着自己。他越来越确信,是那个死掉的工友,他跟着自己一块去云南了。即便到了这地界,语言不通,像是有了新身份,每晚闭眼,他还是能看那男孩儿坐在自己床边。两眼睛睁得直愣愣,眨也不眨,就那么干望着自己。后来路远就想通了,原因倒也简单,真罪他躲不掉,既然躲不掉,那也不必再躲了。杀人不过偿条命,道理明摆着,那就不如回来,不如死在阳骝镇。
  说罢了,两人一阵沉默,遍地的蟋蟀在暗处躲着,疯了似地叫。
  路远问王雨露:“你呢,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王雨露想了想,说:“我不知道。马家人想让我死,马威又给我了一个孩子,我觉得他是想让我活着。”
  路远点了点头,说:“你能这么想,挺好。行,你回家吧,我得走了。”
  说罢起身离去。王雨露问他:“你去哪?”
  路远把手一指,说:“我也回家。”
  11
  第二天,路远换了套松松垮垮的衣服,就去了镇派出所自首。
  到了所里,路远刚报了姓名,不等坐下来,里头就炸了锅。户籍室的人也去报案大厅围观,但凡瞧见过路远的都有些失望,说杀了那么多人、逃了这么多年的悍匪,竟如此瘦弱,还蔫不拉几的。所长接到电话,警服挂在门后来不及摘,就从县里赶回阳骝镇。到了所里,先呵斥一通各科室的人,叫他们赶紧回去办公,随后喊来个民警,把那人的警服扒了,给自己换上。
  两人一起进了审讯室,开始向路远问话。
  那民警问:“三年前,你是因为和马宝有过节,所以才杀人抢钱?”
  路远说:“我没杀马宝。”
  所长并不满意:“没杀人你跑什么跑?”
  路远笑了笑,没有回话。
  民警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几个月都藏在哪儿?”
  路远说:“我刚回来,没藏。”
  民警有些糊涂了,说回正题:“三个月前,你从外地回来,是因为记恨马家人开除你,马威又娶了王雨露,这才要杀他们兄弟四个?”
  “这事与我无关,不过你说是那就是吧,”路远想了想,补充一句,“我跟王雨露没什么,你们别把我俩往一块拼。”
  “你别来劲!”民警拍了桌子,站起来指着路远的鼻子。所长叫他坐下,换了自己问,“你这趟回来,见过王雨露吗?”
  路远说:“昨天晚上见过一次。”
  所长又问:“就这一次?”
  “是,”路远停了一会,说,“给我杯水。”
  “把自己当大爷了?还知道要水!”民警这么说,倒还是给他接了杯水。所长掏了根烟递过去,路远没接,仰脸喝下半杯水。
  “那晚你为什么没杀王雨露,你不恨她?”
  路远想了想,说:“你想让我杀了王雨露?”
  “老实点!”所长也拍了桌子,意识到失态,镇定下来,又问,“你既然承认马威是你杀的,那你胳膊上怎么没咬伤?王雨露说杀人那晚,你的胳膊被狗咬过。”
  “我没承认杀过马威,那是你们这么想的,”路远说罢,屋里一阵沉默,他想了想,又说,“这事别问,越问越不清楚。”
  民警又问:“你还犯过别的事吗?”
  路远低了头,说:“犯过。两个月前,我在石家庄杀过一个广西人,这次是五命抵一命。”
  民警被说晕了,什么五命抵一命,掰着手指头算不准人数。所长又拍了桌子,站起来说:“又给我来劲是吧?该认的认,不该认的别往身上揽!什么石家庄,什么广西人!你少给我来这套。是你犯的事跑不了,不是你犯的也冤不到你头上。”
  路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12
  一个月后,阳骝镇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大事:省里的殡葬改革紧急叫停,镇政府不再插手丧事。消息下来,一夜之间,整个阳骝镇区,被铲平的坟头纷纷隆起。镇郊那座窑厂终于荒废下来,两个烟囱遭到匆忙爆破。另一件小事:马家的案子还没查清,很多线索对不上号,路远口中所谓的广西人,始终没有找到下落。最后就是路远本人,县拘留所的人都说这孩子明显是不想活了。绝食数天后,路远如愿饿死了自己。
  在阳骝镇,犯过杀人罪的死者不办白事,怕仇家跑来捣乱,埋棺也是挑在半夜,坟位不留标记,也是为了防着仇家前去羞辱。路远死后,不知埋在何处。那晚深夜,拖拉机拉着棺材突突开过,镇上响起一片犬吠。稀落的哭声经过王家大门,王雨露就知道这是在埋路远了。
  凌晨四点多,王雨露听见三声口哨,下床走出门去,看到路远正在自家院里站着。
  路远说:“天快亮了,我过来看你一眼就走。”
  说着转身走到墙下,再朝前走,就一下下碰到墙上,像个瞎子。
  王雨露就说:“你走正门。”
  路远回了头,说:“不能走门,门口有狮子,我得翻墙。你家这院墙太高了,我翻不过去,你去帮我搬过来几块砖,让我垫一下脚。”
  王雨露进屋挑了个小凳子拎手上,再回到院里,发现路远已经蹲到了墙头上,正弓腰捂着额头笑,似乎在笑她是个笨蛋。王雨露抱着凳面,三条凳子腿在胸口支棱着抖动,她也跟着笑。笑了一小会儿,东边瓦蓝的夜空里破开一片奶白,路远忽然说:
  “王雨露,你猜我埋在哪里?”
  说完跳下墙去,从此消失不见。
  路远死后,王雨露去过路家坟地,四下望去,并没找到一块新土,终究不知路远葬在何处。那时中秋刚过,天转凉了,镇郊割罢玉米,田已垄好,正等着种下冬麦。开阔的平原尽是黄土,视野抚尽天地,王雨露找不到路远的坟,倒是远远的瞧见了埋葬徐守诚的那座砖堆。王雨露走过去,见它四周的水泥已然开裂,荒草伸出砖缝,似在延续徐守诚未过完的生命。
  13
  半个月后,王雨露骑车去医院做检查,路过卫河桥尾的露天车站,看见一群南方人。
  这些人瞧着新鲜,一个个都是高额头,矮个子,还哑着嗓,说话也大舌头。南方人手里都拿着张放大的模糊照片,正四下拉人询问。周遭人来人往,看罢照片,都是一通摇头。这些人已经来过半日,不知在问什么,总之尚未打听到满意的消息。王雨露刹了车,走上前去。南方人手里的照片上,印着一张青涩的脸:男孩儿,头发盖了只眼,名叫王男。
  南方人走近了,举着照片问王雨露:“你认识他?”
  王雨露说:“认识。”
  南方人兴奋起来:“王男是你们镇上的?”
  王雨露说:“是,他不叫王男,他叫路远。”
  南方人激动得大叫,喊几嗓子“打听到了”,另外几个就聚过来,说:“果然是假名!这个路远,他家在哪?你带我们过去。”
  王雨露說:“你们找他有事?”
  南方人说:“这人太狠了,一根钢筋砸脑袋上,打得我们家孩子躺了三个月,现在都讲不出话来。别的先不提,这趟找他,先讨个医药费。”
  话听一半,王雨露有点窒息,咬着字问:“他打的那人没死?”
  南方人不高兴了:“呸呸呸,你怎么不说好话?你告诉我,这个叫路远的,他人在哪?”
  王雨露低了头,哧一声笑了,笑着笑着,鼻子下边掉出一句话来,“他死了。”
  主持人 黄平
  责任编辑 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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