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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部电影,1146场放映,147502人次的观众——8月2日,2020年“复工”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圆满落幕,为全球电影行业和观众呈现了举办电影节的“上海方案”,也发出了人们的文化热情正在释放、城市生活陆续恢复正常、中国电影行业迈出再出发新步伐的信号。
尽管疫情当前,上海国际电影节还是迎来了她的重量级嘉宾——从“贾家庄”赶来的贾樟柯,李安合作时间最长的制片人詹姆士·沙姆斯,曾让张曼玉获得戛纳影后的法国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奈良国际电影节创始人河濑直美,菲律宾“有机”导演拉夫·迪亚兹,《银翼杀手2049》《降临》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以及“不需要前缀”的是枝裕和。
虽然除了第一位,其他大师都远在云端——但,以往只对电影节来宾开放的论坛和大师课,如今反而得以街知巷闻。9天时间里,我们在去电影院的路上、电影散场时分,都能随时打开手机,看看大师们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寰球同此凉热,电影依旧迷人。
贾樟柯:导演将会分为经历过新冠和没有经历过的
疫情期间的生活:住在老家村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变成了半个农业人。
得知上海国际电影节“复工”的好消息,贾樟柯终于走出自己住了三个多月的“贾家庄”。三个月里,我们见过他手摇爆米花、锄草、种田的照片,感慨着电影人向农业人的转变。
回到农村生活让贾樟柯对中国社会有了新理解:“中国这个国家为什么有这么多韧劲,跟我们有广阔的农村有关。”老家安静的环境也给了他难得可以沉下心来创作的条件——看看他的成果,你会发现其实贾科长非常勤快——疫情期间不仅写了7万多字的文章、制作了12讲普及电影的有声读物,还写了两個剧本,拍摄了一部有关疫情的短片《来访》。到了疫情后半程,又在为全国100多万从业人员的电影产业复工复产呼吁。
2003年,贾樟柯亲身经历了非典疫情。“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有条件即兴随时拍电影了,但是当时什么都没有拍。多少年之后我再回忆非典,(印象)真的很模糊了——当你真的从事创作,你会发现记忆是很不牢靠的。笼统的东西都知道,但是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我们所呈现的就是细节,要通过细节来让人感知一个事件或者一个生活的形态跟氛围。所以到今年年初新冠疫情暴发的时候不由得让我反思了过去,我们为什么没有即兴地同步面对人类,对席卷人类的这样一个巨大灾难作出电影的反映?”
恰逢希腊塞萨洛尼基电影节邀请全球知名导演每人拍摄3分钟关于新冠疫情的短片,贾樟柯马上参与了进来。疫情对他来说,最直观的感受是“你不能外出了,有更多的封闭感”。他将这种感受拍成了《来访》:“就在我的办公室取景,我跟摄影师还有两个演员,我们四个人就把这个片子完成了,在极限的情况下拍了一天,用一台手机来拍——《来访》整个影片3分多钟,它的结构里面一种新的、因为疫情带来的人的社交方法的改变。这种社交方法的改变带来了我们对于失去的或者已有的或者常态下生活的怀念。这个怀念的高潮:我演了我跟我的好朋友、平遥电影展的CEO,两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电影。看的是2015年的电影《山河故人》片断,人山人海的场景。”他希望未来的生活可以恢复常态:“我们重新回到电影院,重新肩并肩坐在一起,这是人类最美的姿态。”
长远来看,疫情对电影界会造成怎样的影响?贾樟柯觉得影响非常大:“过去我们学习电影史,有一句话,是电影界的一个共识——把导演分为经历过二战的和没有经历过二战的。带着战争的记忆从事电影,跟我们没有战争记忆的人有什么区别?是有区别的。他们对在极端条件下所呈现出来的人性是有感悟、有体察的,他们见证过人性最艰难、人性最黑暗的一个浩劫,所以他们对于理解人,以及由此散发出来的同情心,对于人和人的爱、对于整个人文价值是有巨大的塑造。新冠疫情是一样的——它在极度全球化的背景里面突然出现了,中断了人类正常的秩序,国际线封闭。过去我们小的时候旅行很不方便,一是因为经济条件,一是因为不允许你有那么自由的旅行;但是随着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融入到世界以后,旅行对大多数人是很方便的——世界各地都是我们中国的游客,中国也到处是国外的游客,人类的这种实地互换、这种交流是很日常的。突然,国际线关闭了。断航就意味着人员交往的中断。我们要保持社交距离,邻居之间都不能走动了,亲人之间也只能打电话。可能准备结婚的人也不能结婚了要停下来,各种各样的仪式都停了——生活全部改变,生命也受到威胁——所有这些,内心经历的慌乱有如一次战争。所以新冠疫情之后,一定会触发导演有新的思考:对人和人的连接,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有新的认识,对人性也有新的理解。经历过新冠,一定会影响到未来的电影,一定会产生未来新的潮流,新的创新,新的学派——好像二战一样。”
在他看来,这对于未来的电影来说其实也是一个任务:“如果我们未来在银幕上没有发现更多的有价值、有创新意义的电影,意味着我们创造力的衰退——因为历史提供给你一个思考的机会,给了你思考人类社会的一个大事件的契机。我们的思考能力、我们的创造力能不能像二战时候那些导演一样,给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
詹姆士·沙姆斯:制片人是什么都懂一点的 “半瓶子醋”
疫情期间的生活:感觉到观众对走进电影院产生前所未有的顾虑。

焦点影业创始人詹姆士·沙姆斯曾作为制片人与李安导演合作十多次,《卧虎藏龙》和《色,戒》的背后都有这位制片人的帮助。 在他看来,拍电影是一项令人心力交瘁的工作,但同时也是一种巨大的解脱。“拍电影就像演奏一种乐器;你需要日复一日地练习和挣扎。你在创造出一种关系,一门语言,一种文化。拍电影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虽然我现在依然不了解人生,但拍电影让我得以不断认识它。”
一个图像,一个声音,甚至一种气味都能够激发迪亚兹的创意、叙事,成为触发记忆的通道。“当灵感到来时,我会努力挖掘它,即使只是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演练它。我需要让自己沉浸其中。任何一个想法都具有被创作成一部电影、一个艺术装置、一首歌或一首诗的价值。你得在它身上花功夫,深入挖掘、追寻它,并阐释它。你需要非常执着,要不断推进并坚持下去,一直到某个时刻,你所有的思路迸发出来,千头万绪化为具象之物。”
他拍电影的方式被称为“有机拍片法”。所谓“有机”,“就是拥抱流动和变动,是愿意在创意过程中被线索和思绪所牵引,而不受制于制片厂或电影行业体系长期实践、施加和规定的传统、教条、束缚以及自己感知的局限。这意味着要承担风险,开辟未知领域。我的每一次拍摄,不论是否已经有一个成形的剧本或想法,我都会在拍摄过程中不断地写了再改写。这是一个无休止的过程,反复找寻能够连接和断开各种事物联系的路径”。
由于作品中的缓慢节奏和超级时长,拉夫·迪亚兹也被称为“慢电影运动”的代表人物。他对此其实颇不认同:“慢电影就慢电影,随他们说好了。我以前非常讨厌这个标签,因为我会坚称: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慢电影’,我的电影就是电影。”
丹尼斯·维伦纽瓦:远程剪辑工作让我有阴影了
疫情期间的生活:在蒙特利尔远程工作,继续制作他的新片《沙丘》。
丹尼斯·维伦纽瓦是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的法裔加拿大导演,代表作《银翼杀手2049》《降临》《边境杀手》《囚徒》《焦土之城》广受好评,中国观众对他也不陌生。疫情前,他正在全力以赴制作备受期待的《沙丘》。“那时候我并没有预计到疫情的暴发,当我们正要回去拍摄的时候,疫情袭击了北美。”维伦纽瓦被疫情打乱了计划,“这也意味着,我必须远程参与电影的一些部分,比如特效、剪辑。”他的制作团队都在洛杉矶,而维伦纽瓦只能在蒙特利尔通过科技远程参与。“我本以为远程剪辑是可行的,我和剪辑师们相隔千里,通过电脑共享协作。但我意识到,剪辑就像和别人一起玩音乐,你们需要在同一个空间里——人与人之间,在同一空间的即时反馈很重要。无法和我的剪辑师在同一个地点工作真的很痛苦,这一次的远程剪辑工作让我有阴影了。”
当被人问起“你的终极梦想是拍什么样的电影”时,他的回答总是“科幻片”。
他的新作《沙丘》改编自弗兰克·赫伯特1965年的小说。初读《沙丘》时维伦纽瓦只有十三四岁:“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被它的封面所惊艳——封面上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我现在还保留着那本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对科幻小说越来越好奇,开始展露出对科学的擅长。”
1977年的《星球大战》中就有很多元素取自《沙丘》,乔治·卢卡斯也是《沙丘》的书迷。1984年大卫·林奇导演也曾将《沙丘》搬上银幕。而对于维伦纽瓦来说,《沙丘》不仅给了他对神话体系的灵感,也让他从小就梦想着将它拍成电影。

“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在脑海里导演电影了——这是我应对恐惧和焦虑的办法。”维伦纽瓦说,“因为小时候对世界感到害怕,每當我要睡觉的时候,唯一能够睡着的方法,就是在脑海中设计一个又一个故事,创造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一晚一晚的故事就像电影的情节,帮我对抗焦虑,也让我与这个世界真正建立起了联系。”
最初,他在加拿大拍摄一些低成本电影,制作成本高昂的科幻片对他来说有点遥不可及。当被人问起“你的终极梦想是拍什么样的电影”时,他的回答总是“科幻片”。在《沙丘》中,维伦纽瓦将与中国演员张震合作:“我从90年代王家卫的电影开始就关注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演员之一。我在很多电影里看到过他,被他自然的表演深深打动,他现在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员之一。”
维伦纽瓦电影里的科幻感和悬疑气氛总是为人称道,他在上影节分享了自己在电影里“制造紧张感”的秘密:“制造紧张感的最重要元素之一,是让银幕里、影像里的东西具有真实感,从而使观众从潜意识的角度能与之建立联系——可以是光,可以是植物,也可以是让这个镜头像梦境一样的东西。只要其中存在真实性,而电影的用光就是一个制造真实感的强有力的工具——你的大脑会接收到你接下来要看到的是真实的,然后你需要引导观众,让他们觉得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看不到的:他们欲望的所在,或者恐惧的所在。通过不在场的事物营造紧张感,这是靠留白制造紧张感的诗意所在——我认为目前为止,表达紧张最佳的音乐永远都是寂静。”
是枝裕和:就好像唱歌一样,我不想用假声
疫情期间的生活:因为小时候就喜欢恐龙,现在有了一点时间就拿着铲子去挖,还真挖出化石来了。
大师班压轴登场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被电影节官方盖章“不需要前缀”,只因中国观众对他已是十分熟悉。疫情期间,是枝裕和不走寻常路,居然跑去挖化石。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新冠会对世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带来什么样的新趋势:“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对于发生的事情反应稍微慢一点、需要时间消化的人。2001年时的日本大地震,直到现在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把这件事情消化掉——包括新冠疫情也是如此,真正产生影响的话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在他看来,“即使没有新冠疫情,日本的电影产业也已经走在了十字路口,这个时候我们整个日本电影行业大家能不能分担这样的危机感,联起手来想对策是非常重要的——让人很遗憾的是,日本电影产业完全没有思考他们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