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毕生都是“出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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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

  洁成为了一个老人。这让很多人难以适应—印象里,她一直像个女战士一样,在生机勃勃,在爱憎分明,在变化,在出走。
  她是目前国内唯一的两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却因为特立独行,在国内鲜见报道。
  前不久,她把近些年独自远行的见闻集合成书,取名《流浪的老狗》(2013)。她喜欢“流浪的老狗”这个意象,既酷又充满戏谑。尽管年迈,她还是自有俏皮,并熟练地使用网络语言:“汗死”、“你懂的”,不时感慨下,现在是个“小时代”了。
  张洁情感鲜明、浓烈。她的写作是那种从生命状态里生长出来的。由她散文改编的电影《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2006)广为人知,文章通过讲述她和患病母亲的分离,写出了一种情感所能达到的极致,并被冠之“啼血之作”。
  她还试图在每一部新作中有所改变和探索。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四十多岁的张洁开始写作。在当时那个爱需要唤醒的年代,她早期关于“爱”的作品给很多人带去了启蒙。处女作《从森林里来的孩子》(1978)发表后,她的庆祝方式是“和母亲相视泪流”。
  但她没有止步于此,之后她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两部作品,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1984),被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认为:富有洞见,是一部重要的“改革小说”。上世纪90年代,张洁推出另一长篇小说《无字》(1998),涉及女性、革命、历史多个主题,广泛而深厚,被李敬泽认为是一部“还没有被充分认识和研究”的作品。2002年,她的新小说《知在》,则在形式上充满“悬疑感”。
  即使年老,张洁也没有如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理所当然地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她依然激烈、敢言,少有顾忌地表达她的喜与怒。她一直都是一个“不好对付”的采访对象,几年前,她在德国接受《法兰克福邮报》采访,三个小时中,因为没有谈及文学,她反问:“这些问题可以向国家领导人发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谈谈文学?”
  多年前,张洁在北京大学和学生有过一次关于《无字》的交流,但自始至终,对于学生关于作品的疑问,她并没有做出一个完整的解释。有学生问:为什么“回答都是离题万里”?张洁说,自己不擅长发言和回答,也不认为人和人之间是可以完全沟通的,对话这种形式只是让大家彼此知道而已。直到当下,她也认为这不是一种失望,而是一种现实。
  李敬泽说,很多作家在出走海外后,写作会充满乡愁,无论眼光,还是主体性,反而更强调中国文化本位,但《无字》之后的张洁,写作的题材更趋国际化,少见“中国性”,她有一种态度上的“决绝”。在他看来,张洁毕生会是一个漂泊者、出走者和流浪者,居无定所。这是她个人经验和审美的基本气质,也是她小说的根本气质。她从来不是一群人中的某一个,她肯定会“出走”,变成一个人。在很多时候,她“固执己见”甚至“偏见”,并在“片面之见”中,集聚伟大力量。
  这样一种个性也许注定张洁成为一个出走者。当下,她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美国,除写作外,还开始学习画画。尽管她一直认为沟通的达成是困难的,我们还是访问了这位老人,试图了解她当下的生活状态以及对待情感、婚姻、死亡的态度,完成一次靠近。

博尔赫斯是精品,
  马尔克斯是大排档


  南都周刊:新作《流浪的老狗》很容易让人想到你上一本书《灵魂是用来流浪》,谈谈你所理解的流浪的意义?后者中的人物“墨非”所进行的追寻毫无实际功用,书中把他的生活方式认为是“世上最豪华的消费”,他身上是否寄放着你对人生意义的特别理解?
  张洁:说到“流浪”的意义,各人有各人的认同。我在书中写了一段话“有人生来似乎就是为了行走,我把这些人称为行者,他们行走,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想来他们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也许是寻找心之所依,也许是寻找魂之所系。行者趋至巴黎,终于可以坐在拉丁区某个小咖啡馆外的椅子上喝杯咖啡,或终于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走一遭,风马牛不相及。行者与这个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平白的好日子也会觉得心无宁日。只有在行走中……他的心才会安静下来……”
  至于墨非的追寻,我倒要问:什么是有意义的追寻?对自己的理念、价值观人生观等等终极意义的探寻,难道不是意义吗?有些意义,是不能用戥子称量的。
  南都周刊:你在新书中提到一个苏联女人的评价: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是政治,而非文学。该怎样定义你心目的文学?
  张洁:我认为文学的价值,与被阅读的多寡没有太大的关系,世界上很多好作品至今阅读量并不大,比如我很喜欢的博尔赫斯,而且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过,博尔赫斯是精品,马尔克斯是大排档。这很正常,任何领域的顶尖艺术品,都是小众的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的文集时,我把《爱,是不能忘记的》,以及三个得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短篇小说都删除了,没有收进我的文集,因为我认为它们够不上文学这个水准,好在责编很理解我的“怪”。我虽不是学文学的出身,但我对文学的敬意不可质疑。
  南都周刊:这些年你的写作一直试图做各种突破,你是如何保持这种探索的热情的?
  张洁:如果人家说你有自己的“风格”,我不认为是好事,相反是画地为牢。所以我害怕形成“风格”,总是打一枪换一个窝,当然我还是有重复自己的地方,这说明水平还不高,但我将不懈地为此努力。至于驱动力,很简单,就是热爱。人活一世,有件值得你热爱并投入全部精力、热情的事情,真是幸运。
  南都周刊:四十多岁才开始写作,这样一种很晚的起步,是否给写作带来某种影响。
  张洁:我的创作起步晚,是社会条件的限制。即便我开始写作后,当年也是举步维艰,比如为了《沉重的翅膀》,我几乎进监狱。如果不是邓力群同志的干预,我肯定进去了。为那部小说受过的种种迫害,我的德文译者阿克曼先生说,简直可以再写一部《沉重的翅膀》了,好在那些事都已记存在我的日记里。   南都周刊:你说过你真正的写作从《无字》开始,为什么这么说?
  张洁:1982年访问美国时,发起中美作家会谈的、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特别顾问诺曼·卡曾斯先生对我说:“我们很欢迎你留在美国,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工作和住处。”我回答说:“听起来真不错,非常感谢您的厚爱。遗憾的是我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必得完成,那是我对历史的责任。”有人肯定认为我矫情,放着这么好的便宜不占。可有什么好得过我矢志要完成的《无字》?! 20世纪是一个大谎言横行的世纪,是一个上当受骗,充满比死亡还痛苦,还可怕的世纪,我有幸(或是不幸)地经历过其中主要的成分,而且自信还有能力描绘出这个画面留于后人评说。为这个重大的责任(我自己封给自己的),我投入了十二年时间,走访了很多相关人物。此书在意大利出版后,一位作家代表一家报纸采访我,他说,这是一部哲学的、心理学的小说,“你怎么能把哲学和心理写作写得那么诗意?”我无言以对,心想,你知道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来的?!

在他人看来,
  我大概神经不正常


  南都周刊:一种常见的说法是,苦难是艺术创作的素材,小说家因冲突与折磨而更有灵感。你如何看待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是否有过对文艺梦的反省,它或许影响了生活?
  张洁:中国不是有句老话,愤怒出诗人?也许吧。但我认为艺术很大程度来自天赋。其他工作,只要努力总能有所成效,而艺术如果没有天赋,怎么努力也白搭。我想我可能天生思路就有问题,在他人看来,我大概神经不正常,总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说是视觉不同也可。加上我母亲从来任我自由发展,没有约束过我。这样一来,我从小就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进入社会之后,领导也没给过好果子吃。这可能从另一方面造就了我。所幸我改行写作,让我有可能不与社会有很多的接触。
  但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关写作的细节,记得有个细节不舍得用,等了十年,终于在短篇小说《四个烟筒》里用上。我经常为思考文学和绘画失眠,我女儿开玩笑说:“您还真当您是毕加索呐?”我说,我当然不是毕加索,我也不想做毕加索,但我有与毕加索同样的、追求艺术的疯狂。 所以男人跟我离婚,肯定是我的问题,因为我不但把创作摆在了家庭之上,还既不会做女人、也不会做女人应该做的,哪个男人受得了! 如今,当我看到有些夫妇为生活中的一点小事磨叽来、磨叽去的时候,就心中暗喜:幸亏我没有了这种家庭之累。
  南都周刊:你如何看待名声?会格外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吗?有消息传,1986年诺贝尔奖提名名单里有巴金和你的名字,但你一直没有透露这个消息,国内的传媒也对此几乎没有报道。
  张洁:谁能不喜欢名声?我也不例外,但要让我为此付出自己的尊严,我就得衡量衡量。不是没有经历过名声和尊严的取舍,最后因为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失去了很多有关名利的大好机会,但我并不后悔。1986年被诺贝尔奖提名,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不过提名而已,没有真的当选就不能算数。我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说到:如果你只是穿上了婚纱,只要没戴上那只婚戒,你都不能说新娘就是你,否则就变成了不自尊的吹嘘。
  南都周刊:回忆此生,你是否有过什么遗憾?如何看待死亡?会因此恐惧吗?
  张洁:严肃的回答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把剩下的生命,分予母亲一半,最好比她多一天,等我安排好她的后事,我再从容离去。玩笑的角度回答是:结了几次婚,却没有穿过婚纱。有朋友开玩笑说,你可以补穿后再去拍婚纱照。我说,可以倒是可以,但你的脸、你的眼神,还是当年的那张脸、那个眼神吗?我从未害怕死亡,花开花落自有时,不如坦然面对。记得有次医生查出我有癌症的可能,在等待复查时,我想到的是死前能否完成《无字》,并且想不能告诉女儿,她会非常伤心。做过几次手术,因为老了,脊椎间隙变窄,麻醉针很难进入,主治医生只好亲自动手,他后来对我说,这是很疼的,你怎么一声也不哼?我说,如果我哼了不疼,我肯定大哼特哼,如果我哼了照样疼,我又何必哼哼?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人生哲学?我害怕的是不能咔嚓一下就死,吃喝拉撒都得依靠他人,那太可怕了。我甚至打听到,世界上只有瑞士可安乐死。为什么不可以安乐死?这是关乎人道、人性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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