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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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到云冈村去插队落户,就是云冈石窟前的那个村子。多年以后,已经看不见那个村子了,因为发展旅游业,那个村子整体搬迁,已经在大地上永远消失了。
  我背着行李卷儿走出家门,父亲和母亲跟在后面。父亲愁眉苦脸地站在家门口,一步也不肯往前走,木然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我。我知道父亲不是送我走,而是在等我回来。那一刻,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一种温柔。
  我上了解放牌大卡车之后,父亲就蹲在房山头下抽烟,妹妹说父亲蹲在房山头下,抽了一盒烟。
  到农村插队落户是城市毕业生唯一的人生出路,只有下农村,将来才能抽上来当工人,不插队,就找不上工作。人们最担心的是,不知道下了农村以后,什么时候才能抽上来,假如抽不上来的话,就得当一辈子农民。
  我背着行李,母亲提着装在网兜里的脸盆和洗嗽用具,紧跟着我,走到解放牌大卡车下。我举起行李,车上的人把行李接上去,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我的父亲。父亲仍然在原地站着,像一截木桩。父亲表情悲伤,充满忧虑,好像是在说:唉,他才十八岁,他还是个孩子,当了农民怎么办?真是愁死人了。
  敲锣打鼓的人们很卖力地敲打着,喜笑颜开地欢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两辆解放牌大卡车上插绑了许多杆红旗,载满了十八九岁的男女青年和送行的人,车进村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干部和农民们簇拥在大队部门口,说是来欢迎我们。其实那些村民并不是欢迎我们,而是去看热闹的。大队部院里人声嘈杂,农村妇女们忙着调凉菜炸油糕。中午时,一大盆一大盆油炸糕摆放在大队部院里的黄土地上,红萝卜丝和苤蓝丝还有菠菜以及黄豆芽拌的凉菜,红红绿绿、白白黄黄,很好看。插队生们欢欢喜喜地吃油糕,结识新朋友,家长们则愁眉苦脸,很少言语,有的母亲在偷偷掉眼泪。
  大队院里有三排红砖房,是知青宿舍,每个宿舍里住着五六个老知青,新来的知青已经没有住处了。大队书记拿着一张纸念名单,念一个农民的名字,再念两个插队青年的名字,那两个插队青年就跟着那个农民到他家里去。农民的院子里有小土房,拾掇出来给插队青年住。房子不高,也不大,房顶是一出水,房子的内外墙壁都是用剁碎的莜麦秸子和了泥抹在墙壁上,房顶也是大泥抹出来的。房子里有一铺小土炕,有一个灶火。
  我母亲临走的时候,看着那个小土房,再也坚持不住了,哗哗地流眼泪。
  我跟母亲说:“回去以后别跟我爹说我住这样的房子。”
  我母亲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的女同学王美丽几乎每个礼拜给我寄一封信,有时候一个礼拜来两封,我把她的信全都保存在小箱子里,摞在箱角的信有一拃高了。她的每一封信都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忧虑,她怕我和别的姑娘搞对象。
  我们村里有个女知青肚子大了,大队书记在知青大会上说,那个女孩子得了气裹血住进医院了。然后又说:“你们青年人得注意呢,千万得注意呢,你说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突然肚子大起来咋办?要是你们的家长找来了,你们说让我咋回答他们?”插队生们就哈哈大笑。
  插队生跟着农民种地、锄地、掏粪、收割,农民干一天挣十多个工分,可最能干的插队生一天才挣七八分,合七八毛钱。插队生每人每天供给一斤二两毛粮,就是带皮的粮食,去掉皮,还不到一斤。一天三顿饭,一顿三两粮,对于翻山越岭、种地耕田的年轻男女来说,那点儿粮食远远不够。插队生回一趟家,就背回一包干粮,可刚一进宿舍,就让相好的知青们一会儿就吃光了。有的插队生,一顿能吃十个窝头,还要喝两碗凉水。肚子里没油水,饭量就大,就更容易饿。
  一天深夜,我躺在炕上,挖心的饥饿感折磨得我连一分一秒都睡不成觉。我爬起来,拉着灯,在整个屋子里东寻西找,只找到一个盛着咸菜的罐头瓶子,其实我知道我找不到吃的东西,可我还是在屋子里找来找去。那时候我最大心愿就是能有一个窝头。我拿着罐头瓶子走出去,一直走到村西头一口水井边。
  月光很好,皎洁清亮。黑乎乎的群山显出悠久沉重的轮廓。
  我把胶皮笆斗扔下井去,把辘轳疯狂旋转,仿佛要甩掉许多个苦恼的年轮。
  月亮在轻纱般的白云里穿行,月光洒在光滑的井台上。
  一声尖锐凄厉的鸟鸣划破长夜,那鸟儿大概是把明月夜当成白昼了。
  我攥着辘轳把子,摇上一笆斗清冽井水,一边吃咸菜一边喝井水。
  我就着咸菜,喝了一肚子凉水,长时间地凝视着黑乎乎的云冈大佛。
  我坐在井台边,面對静静的夜色,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一首插队生流行歌曲:“外面下雨我在屋,我在屋中大声哭,远离家乡离父母啊,妈妈呀妈妈呀,何年何月我才能回家……”我唱着,我是那么孤独,我的眼泪唰唰流淌。没有人知道我在深深的大山里,在深深的黑夜里,一个人,一边唱歌一边流泪一边喝凉水。
  云冈村东面毗邻着晋华宫矿,矿上有很多痞子,村民们都怕他们。年年秋天,村民们都不敢去收割临近煤矿的庄稼,那个矿的一些人家养着鸡鸭猪羊,平时就放任在庄稼地里,农民们去收庄稼,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挨打。我曾经是一个闯江湖的少年,有点儿打架名声,村里的年轻人也听说过我的名声,他们想看我这回是怎么去收秋的。我带着农民和插队生,去了农村和煤矿的临界地。
  我跟插队生们说:“你们别怕他们,痞子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不是妖魔鬼怪,更没有孙悟空的铜头铁臂,只要我们敢跟他们打,他们未必打得过我们。”我边走边给插队生鼓劲。
  走到临界地的时候,插队生显出斗志昂扬的样子,显出除暴安良的样子,可农民胆小怕事,走着走着就不走了,他们站在那里,好像是看着插队生走向刑场。
  金黄的谷子遍布山坡,显示出喜人的丰收景象。
  已经有很多痞子站在了高高的山坡上,摆出一副寻衅打架的阵势。
  农民们说:“你们看见了吧,年年来收秋时,那些痞子就站在那里,看上去真吓人。”
  有的插队生吓得低着头割庄稼,动作很轻,就像在偷别人的庄稼。我想在农民面前显显威风,正好看见一只母鸡在吃庄稼,我猛挥镰刀砍那只鸡,那只鸡一下飞向半空里,我纵身一跳,飞上去砍了一镰刀,一下子就把那只母鸡砍到了地上。母鸡跌落在地上,扑棱扑棱甩射鲜血,就像跳着迪斯科。站在高处的痞子们,“哗”一下从山上汹涌下来,犹如洪水下山。我已经提前观察了周围地势,选好了作战的地方,我见痞子们乱哄哄拥了过来,就急忙退到一处悬崖下,这样就可以防止有人从背后偷袭我。我背靠崖壁,注视着他们,只要发现哪一个要往前来,我就挥动镰刀去砍他,在我去砍一个人的时候,一片人就哗一下往后退,就像一片芦苇,一下被大风给刮偏了。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煤矿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山岗上和山坡上,到处都站满了乱哄哄的人群,天空弥漫着黄腾腾的土雾。我和煤矿的地痞头子最终讲定,双方都好好准备一下,要打就打个心服口服,明天上午,在大庙前决战。那时候人打架,都是提前约好了才打,打得很绅士。当地人管云冈石窟叫大庙,一说大庙,大家就知道是云冈石窟。   大庙前有个据说是五百多年前的古戏台,我把那个戏台想象成了打擂台。
  当天晚上,我叫了一些插队生我到宿舍里,商量明天打架的事情。我说:“打架时最怕出现逃兵,那样就会动摇军心,如果明天谁敢当逃兵,以后就别想在云冈村再待下去了。”我像首长一样布置战斗任务,插队青年们热血沸腾,准备迎接战斗。
  第二天,煤矿的三十多个痞子拥向大庙前,他们边走边喊:“血洗云冈村……血洗云冈村……”那些人就像“文革”武斗时期的造反派在街上游行示威一样,边走边喊口号,喊声震天,声势吓人。从矿上跟来看热闹的人,就像羊群一样,远远地散乱在后面。
  意外的是,这一天要来外国人,大庙前早早的就来了很多警察。听说是法国总统蓬皮杜要来。那时的中国,来个外国人真是很稀罕、很隆重,中国封闭了几十年,要来外国人了,就很重视,就来了很多警察,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这样一来,我们打架的地方就不能在大庙前了,我对煤矿的痞子们说,咱们不能让警察逮住,更不能让外国人看笑话,自己国家里的事情自己关起门来办,你们说是不是呢?痞子们说,你说的有道理,咱们不能让外国人看见中国人打中国人,不能让老外看红火、看笑话儿。
  大庙前来了很多农民,农民胆小,不敢打架,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双方决定到山后去一拼高低。我带着插队生向山坳走去,煤矿的三十多个痞子也往山后走,他们没我有智慧,他们是想到了一个双方认可的地方,说就在这儿吧,就在这儿正式开战。我可不那么想,我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出奇制胜。打仗哪有等对方说准备好了才打的呢?我悄悄告诉插队生,你们看我的动静,我一动手,你们就一齐动手。我后腰上别着一把锁摩托车用的钢丝锁,圆圆的锁头攥在手里,很得劲儿。锁尖有儿一寸多长,指头粗细,是黄铜的,就像一颗子弹头儿。挥动起钢丝锁打人的时候可真是得勁儿,特别是打在头上,一打一个血窟窿。我们绕过云冈石窟,刚走进山沟里,我突然抽出钢丝锁,冷不防就开始抽打那个地痞头子的脑袋,连续打了七八下,每一下都开花见红。那家伙头大,又是光头,那颗头就像一个大白灯笼,锁尖每打上去,就射出一股鲜红的血,再打上去,又射出一股鲜红的血。一个大白灯笼很快就被我打成了大红灯笼。他的白的确良褂子被鲜血染红了,就像身上裹着一面红旗。插队生一齐出手,英勇战斗,对方毫无准备,一下子就被打乱了,打得满山乱跑。我们出其不意地战胜了那些地痞,他们不但没有血洗云冈村,反倒是他们的鲜血洒遍了山坡和山沟。
  插队生打了胜仗,士气高涨,都摩拳擦掌地说:“让他们来,不服气他们就再来。”过了一段日子,地痞头子打发下面的马仔来跟我讲和,要请我吃饭,要跟我交朋友。大庙前只有一个国营饭店,煤矿的地痞们就在那个国营饭店里请我吃饭喝酒。我带了几个插队生,我们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饱饱地吃喝了一顿。
  插队青年敢打痞子,但不敢得罪农村人,谁得罪了村民,谁就有可能得罪了大队干部,因为农村人攀来攀去,都是亲戚。你得罪了农村人,一旦下来返城指标,大队干部能给你指标吗?村民和插队生之间,有一条隐形鸿沟,是不能融为一体的。
  插队青年在和农村人打交道时,都是小心谨慎,尽量不发生冲突,有的女知青,为了将来能返城,和大队干部的儿子或者是亲戚搞对象,和村里有势力的青年搞对象,真实目的就是想找到返城的机会,根本就不是想做农民的老婆。但是,知青和村民长时间在一起,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
  有一天傍晚,我回宿舍,看见几个农村小伙子在我宿舍门前鬼鬼祟祟的转悠,当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赶快溜走了,我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走得更快了,后来竟然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怕我,但相互间没有矛盾,他们也不至于那么怕我。我感到奇怪,赶紧走进宿舍,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看有没有被人偷过的迹象,当我确认宿舍没有被偷过时,心里就更奇怪了。他们来干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他们鬼鬼祟祟,看见我就跑,他们跑什么?正猜疑着,同宿舍的赵青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里说:“不好了不好了,咱们插队生跟村民们在二道巷打起架来了。”
  我急忙跑到二道巷,看见村民们正踢着一个倒在地上的插队青年,踢来踢去踢来踢去,就像跳着藏族舞蹈。
  我跑过去,扬起两条胳膊,同时打中了两个村民的下巴,两个下巴发出牙齿撞击声:咯噔噔,咯噔噔。他们当时正低头踢人,冷不防被我打中了下巴,他们看见是我来打架了,就哗一下全跑了。
  我把倒在地上的知青拉起来,问他咋回事儿。
  “狗日的农村人,打人还打得挺狠的,不拿手打,放倒了我就拿脚踢,把我的脑袋快踢成烂西瓜了。”张建华扭着脸让我看,抬起手抓了一把鼻血。
  “他们为啥打你?”我问道。
  “因为我把小珍闹了。”张建华笑笑说。
  小珍是女知青,人们都知道她跟大队干部的儿子搞着对象,可张建华却在我回家的时候,把小珍领到我宿舍里,把人家给收拾了。张建华抓一把鼻血抹在墙上,拍打着身上的土,笑着说:“那天晚上真失笑,我闹完小珍,她下地就尿,尿得唰唰地响,尿了一脸盆尿,真失笑。”
  我被逗笑了,我说搞对象又不是娶回家的老婆,他能搞,你也能搞,只要女的愿意就行,别尿?他们!小珍要是还让你闹,你就再闹她!
  张建华笑眯眯地摸着脸上的伤,看样子是,要是再有机会的话,他还要闹那个女知青。“烂×农村人,还想闹插队青年呢,他们想着去吧。”
  我笑着说:“你没拿我的脸盆让小珍尿尿吧?”
  “没没没,她拿的是赵青的脸盆。”
  赵青“啊”了一声,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
  插队青年犹豫彷徨、心灵空虚,性交是对付那种空虚的最好办法。他们把性交当作很平常的事情,好像是,上面吃不饱,下面可不能饿着。有一次,我到菜窖里给伙房取山药,站在上面的李继红突然也跳了下去,李继红早就喜欢上我了。她父亲是晋华宫矿的采购员,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经常给插队生的伙房买油盐酱醋和发酵粉什么的,所以大队让她在伙房里跟着农村妇女给知青做饭,她喜欢我,经常给我吃烧山药。我喜欢吃烧山药,吃的时候就着大咸菜(腌苤蓝),咔嚓一声咬一口大咸菜,再烫嘴烫嘴地咬一口烧山药,嘴里还发出吸溜吸溜的响声,那种情景好像不是因为吃东西香,而是为了吃出让别人眼红的样子来。李继红看着我吃烧山药时,总是满脸堆笑,笑得十分灿烂。她给我扑打烧山药上的火灰,总是“卟卟”地吹着烫疼的手。女孩子大概都喜欢调皮的男孩子和敢作敢为的男孩子。   她跳下菜窖,想在黑暗中跟我做什么?
  我是一个很有约束力的青年,我在事业不成功时绝不想贪恋女色,更何况我的老同学王美丽每个礼拜都给我寄来一封情书,我怎么能背叛她?我当时一着急,冲着李继红的屁股踢了一脚,踢得李继红哇一声号叫,像狼咬了屁股。她急忙往菜窖上爬。这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别人不会相信我不吃送到嘴边的一块儿肉。
  我不能随便毁掉一个良家女孩,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我估计插队生和村里人打了架,村里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就讓打架的两个知青先离开村子,到别的地方去躲一躲。
  “躲哪儿去,这能躲哪儿去?”他们说没处躲。
  “你们到云冈矿去躲躲,那里的大部分痞子都是我的朋友,你们只要一提我黄三,他们就会接待你们,随便找到谁,特别是最有名气的痞子,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他们就会收留你们,会很好的招待你们。”
  张建华和徐静犹犹豫豫地往村子西边走,出了村子再走五六里地,就到云冈矿了。
  半夜,我正睡得香甜,突然听到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喊民兵集合,全村人都听到了。过了一会儿,高音喇叭又喊插队青年去大队部开会。我心想:坏事儿了。我急忙穿起衣裳,去了大队部。
  两个知青被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样子非常可怜。民兵连长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枪,冲着插队生怒目而视。大队部里站满了神色慌张的插队青年,大队干部和民兵连长的面孔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阴森恐怖。那种严肃冰冷的场面,就是批斗走资派的样子。
  张建华和徐静没听我的,没去云冈矿,他俩怀着侥幸心理,藏在了村西头炒莜麦房里,钻进莜麦秸里睡觉,民兵连长带着民兵把他俩绑了起来。我想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人发现了他俩,然后报告了大队干部。
  后来,带队干部很生气地对我说:“这次就这么算了,以后要是村里人再敢绑插队青年,我就带着你到北京去告状去,去告给毛主席。”
  民兵连长的弟弟找到我跟我说:“我爸说了,我爸不认他这个儿子了,他绑插队青年的事情,跟我们家没一点儿关系,你们以后要报复就报复我哥,可别报复我们家人啊!”
  我的人生志向在那一刻彻底崩毁了,像坍塌了一间房子。脑子里呼隆一声,全是坍塌的土雾。
  我对民兵连长的弟弟说:“你跟你哥说,让他跟大队干部说说,把插队生放了就算了,他是民兵连长,他得执行命令,他绑插队青年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但他必须在背后做工作,劝劝书记队长,放了插队生,咱们就算摆平了。”
  民兵连长的弟弟连连说:“一定一定,我一定告诉我哥,让他跟大队干部说说,放了插队生。”
  我看着民兵连长的弟弟,心里生出一种蔑视。
  二
  云冈村很穷。一千五百年来,云冈大佛一直没有保佑这里的村民富裕起来。云冈大佛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脚下的村庄,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农村对插队生的不公平待遇。插队生跟农民干一样的活儿,可待遇不一样,分口粮的时候,农民是按年终打下的粮食平均分配,而插队生却一人一天分配一斤二两毛粮,插队生每天早晨的早饭是一个窝头和一碗瞪眼儿米汤。窝头是用勺子挖一勺儿糊糊状的玉米面扣在笼屉里,蒸熟了就是一个月饼样的窝头。瞪眼儿米汤是用小米熬的稀粥,米少,水多,站在稀粥锅前能照见人的眼睛,人们就管那种清亮的稀粥叫“瞪眼儿米汤”。中午饭依然是一个窝头,有时候有大烩菜,是圆白菜烩山药,老远就能闻到那股没有油水的熬菜味,那股寡苦寡苦还带点儿甜腻腻的熬菜味让人闻着就头晕。晚饭依然是一个窝头,一碗瞪眼儿米汤。对于正在受苦正在长身体的插队青年来说,这点儿饭食真等于是往死里饿人呢。每到吃饭的时候,插队生一人端着一个饭盒,排在伙房门前打饭,做饭的农村女人,一个用勺子给插队生舀两勺子瞪眼儿米汤,一个给发窝头,那种情景跟奥斯维辛集中营差不多。国家每个月发给插队生每人八元钱伙食费,可八元钱被大队拿走了,插队生根本见不到。插队生不敢问这事儿,怕得罪大队干部,将来影响返城。那时候村子不叫村子,叫大队,隐喻着战争年代这大队那大队的意思。大队长就是村长,大队书记就是村书记。城市不要我们了,农村又不把我们当农民,我们感到孤立无援。我们是那个年代里一个特殊的群体。
  有时候,插队生睡到半夜就悄悄起来,搭两三个伴儿,到煤矿的家属区去偷鸡。饥饿,让我领悟了一个真理,偷吃东西不是贼。有一天晚上,赵青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光看不说话,我猜他心里肯定有鬼,就问他:“有啥事儿你就说,鬼眉溜眼地看我干啥?”他说:“我真是饿得不行了,咱们也出去偷个鸡回来咋样?”我笑着说:“你不怕让人家逮住你打断你的腿?”
  “不怕,我不怕。”他还说,“自从来了农村就没吃过肉,想肉都快想疯了。”
  我笑了一下说:“咱们半夜出去。”
  “真的?”
  “真的。”
  他很舒心地笑着,好像已经吃到鸡肉了。“咱们好好计划计划,咋去偷鸡,还带谁去。”
  “谁也不带,就咱俩。”
  “就咱俩?”他显出犹豫的样子,一看就是害怕了。
  “你害怕了吧?你是又胆小又嘴馋,害怕就算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就咱俩就就咱俩,跟着你,我啥都不怕。”
  我做事儿,胆大心细,需要人多就人多,不需要人多,就越少越好。比如杀人,我想如果我要杀人的话,就自己杀,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偷鸡不是光荣的事情,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传出去影响不好。睡到半夜,我叫醒赵青,去偷鸡。
  偷鸡得会偷,不能把鸡搞炸了窝,炸了窝,鸡又叫又飞,还不得惊动主人?偷鸡怎么偷?要轻轻地打开鸡窝门,伸进胳膊,把手掌竖着移动,用手心去慢慢寻找鸡脖子,一旦感觉到了,猛一下攥住鸡脖子,不让鸡出声,掐住鸡脖子把鸡掐出来。半夜的时候,鸡正在睡觉,突然遇到轻微动静,就会伸直脖子,挺起头,想判断一下动静,在它还没来得及判断清楚的时候,就已经被掐住了脖子,鸡就会大脑缺氧,就不炸窝了。鸭子也是,也是挺起脖子,像竖起一根棍子,在黑暗中判断动静,细细想来,偷鸡的时候,会给人带来一种愉悦的享受,一般人是不会得到那种享受的,能得到那种享受的人,必须是胆大心细的人。比如我。我就是那么不慌不忙地从鸡窝里掏出一只鸡来。赵青看见我从鸡窝里掏出了鸡,还没等我站起来,就冲着来时的方向跑了,我觉得那样的情景真是好玩儿。我和赵青回到宿舍,用洗脸盆烧了开水,褪掉鸡毛,清理了鸡肚子,开始煮鸡肉。不能用赵青的脸盆煮鸡肉,他的脸盆让小珍尿过尿。脸盆虽然平时洗脸洗脚,但煮出鸡肉来却是特别的香。   饥饿,会让人真正知道什么叫香。
  三
  一天傍晚,大队书记召集插队青年开了一个紧急大会,说是明天市革委会主任要下来考察,警告插队生不要捣乱,要好好干活儿,要给市革委会主任留下一个好印象。
  散会以后,我偷偷召集了一些有影响力的插队青年到我宿舍开了一个秘密会议。我对大家说,明天市革委会主任要来考察,这是解决挨饿的最好机会,大家下去串通一下,明天上午十点,全体插队生准时罢工。
  翌日清晨,大队院里敲响了出工的钟声。民兵连长挥动着铁棍,奋力地敲打挂在大队部房檐下的一截铁轨,“当当当当当当”,那天的铁轨声尤其响亮。插队青年们瞅着民兵连长,流露出鄙弃的笑容,意思是说:你们等着吧,我们要罢工了,我们一定能胜利!
  上午十点,所有的插队生全都躺倒在干活的地方,嘴里嚷嚷着:“妈呀……妈呀……饿死啦……饿死啦……”女知青躺在地上哀叫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疼。女孩子们喊着喊着,居然伤心地哭起来了,居然是哇哇地号哭起来,一个哭,就有人跟着哭,一时间遍地是哭声。
  市革委会主任蒙了,急忙问大队干部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大队干部就像雕刻的木头人,眼睛也像木头雕刻的,干瞪着不动。
  插队生叫苦连天地说,供给我们的粮食真是太少了,少得可怜呢,一顿饭就给一个窝头,快把人饿死了。这是诚心要往死里饿插队青年呢。
  市革委会主任很严厉地批评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说后生和姑娘正是好饭量的时候,吃那么点儿粮食不够塞牙缝,给你们家的孩子吃那么点儿饭,你们怎么想,你们说说,你们怎么想?赶快解决,村里没粮食,打报告,申请上边支援。
  书记队长着急了,给插队生说好的,哄插队生赶快复工,但插队生早有约定,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复工。山坡上和川地里,到处都躺着插队生,都在喊:“饿、饿、饿……”
  书记队长知道我在插队生里的威信,赶快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让插队生马上复工,剩下的问题都好解决。我说不好解决,饿肚子最不好解决。
  队长书记说:“要不让你当管理员,管插队生伙食?”
  我说让我当管理员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队长书记说:“三个啥条件?你说,你快说。”
  “第一,插队生要和村民同工同酬,干一样的活儿要挣一样的工分。第二,分口粮也要跟村民一样,不能再吃一斤二两毛粮。第三,国家给插队生每人每月的八块钱补贴金要由插队生自己接管,自己支配。这三个条件缺一条,这管理员我不干。”
  书记队长和知青带队干部经过研究,答应了我的三个条件。
  我传下话去:复工。
  这一天,整个村庄到处都在窃窃私语,就是那种发生了重大事件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重大事件的样子。云冈大佛作证,在他脚下的人世上,已经一千五百多年了,这是平民第一次战胜了当地的官吏。
  当天晚上,插队青年们兴奋不已,自发地聚集到大队部,议论着这次罢工行动。我想辞退给我们做饭的三个农村妇女,这样就能省下三份口粮,我们自己当家了,就得精打细算,我们有一百多号插队青年,不愁没有会做饭的人。大家都赞成,马上举起手毛遂自荐。我们确定了两男两女四个伙房人员,当然要保留下那个被我踢过屁股的李继红,她一直爱着我,见了我眼睛都是直的。我让人通知那三个给插队生做饭的农村妇女,我们不需要她们了。
  那天晚上,插队生都失眠了,特别是做饭的四个男女知青,更是心情激动,表示绝不辜负全体插队生对他们的信任。经历了几年的饥饿,从明天起就可以吃饱肚子了,多么幸福!我们的幸福很简单,就是想吃饱肚子。
  四个做饭的知青,高兴得屁滚尿流,居然在满天繁星、一片黑暗的时候,就把饭做熟了。
  他们敲打我宿舍门窗,告诉我早饭做熟了,敲打门窗的声音是那么急促,那么激动。
  夜空繁星点点,苍穹幽绿,一派舒广。
  云冈大佛俯视着村庄,看到了一千五百年来的村庄里,第一次这么早就有一个烟囱冒出了炊烟,冒出了闪闪烁烁的耀眼的火星。
  我进了伙房,看见做熟的饭菜,笑得抿不住嘴。我吃了两个窝头,套上毛驴车,要到云冈村东面的晋华宫矿的菜铺去买菜。那时候没有自由市场,国家不允许私人卖菜,私人卖菜就是投机倒把,是国家严厉打击的对象,农村都是把菜送到国营菜铺去,是统购统销,去晚了就买不上菜了。大队会计已经把插队生的补贴金移交给我,我要用插队生的钱给插队生买菜吃。我赶着毛驴车上路了。
  天空泛出青蓝青蓝的微光,孕育着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马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毛驴车行进在两侧山峦夹着的马路上,哒哒的驴蹄声清脆悦耳,在山谷里回荡……我赶着毛驴车来到国营菜铺门前时,菜铺还没上班,我把毛驴系在电线杆上,排队买菜。送菜的大马车已经等在菜铺后院的大门前,等有人来开门。我们村不是蔬菜村,不种菜,只种粮食。那是以粮为纲的年代,允许种菜的村子是蔬菜村,不允许种菜的村子就只能种粮食,打下粮食一部分分给农民做口粮,一部分上交国家叫作上缴爱国粮,那是一个贫穷而有序的时代。
  菜铺上班以后,院子里马上混乱起来了,买菜的人拥拥挤挤,吵吵嚷嚷,好像是打架。
  我从磅秤上一抱一抱地往毛驴车上抱长白菜,抱上少半車长白菜,我又买茄子豆角,茄子豆角在平常人家里属于细菜,一般是舍不得买的,平常人家吃菜,也就是白菜山药。我们这批插队生没吃过一顿茄子豆角。我不停地往车上抱菜,浑身冒汗,心里高兴,想象着插队生不再皱着眉头吃那寡苦寡苦的圆白菜了,真感到高兴。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思想境界,那时的人有为别人高兴的思想境界,绝不是多年以后的自私贪婪和漠不关心。
  四
  我赶着毛驴车,满载而归。毛驴车不紧不慢地走在公路上,那样的情景很寂寞。毛驴车把我摇困了,我靠在白菜上睡着了。毛驴车把我拉回大队院里的时候,我还没醒呢。   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给王美丽写了信,约她在城门洞里见面,我要和她聊聊我们罢工的事情,我想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兴奋不已。城门洞里是个纳凉的好地方,里面气温阴凉,微风轻吹,吹得人凉爽舒服。每到夏天炎热难耐的时候,镇子上的老汉们都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城门洞里,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年轻时的情景和曾经有过的故事。
  王美丽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那是非常激动的样子,她左边的小虎牙一直露在外面,说明她一直在笑。她喜形于色地说:“我一看见你走路的样子心里就不由得高兴起来,你这样,左手夹着烟卷,右手插在裤兜里,有时抬起左手抽一口烟,青烟飘动在你的脸上,你的动作真优美真潇洒真好看。”她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我走路的姿势。我感到内心骄傲,我想所有的男人可能都希望有女人崇拜他。我和王美丽叙述我领导罢工的事情,她说她信,她说如果搁到乱世,你一定是起义领袖。我俩边说边笑,边走边说。我们横跨过一条大马路,慢慢地下到马路下边,又踩着河湾里的乱石,越过镇西河,到河对岸的野地里去谈情说爱。
  那是夕阳西下时,我俩躺在谷子地里的一棵柳树下,那片荫凉真好,给人的感觉真舒服。我俩亲吻着拥抱着,不疲不倦地激动在青春期的冲动中。做爱不用人教,也不用商量,只要火候儿到了,谁都知道怎么做。我俩隐伏在谷子地里,闻着土地味儿,开始做爱。她皱着眉头,是疼痛的反应。我有点儿不忍心了,她就暗示我,不要管她。我看着她的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拧成疙瘩,让我非常紧张也非常着急。突然,她“哇”的一声大叫,吓了我一大跳。我想下去,她却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
  她搂紧我的脖子,咬我的肩膀,我任她咬疼我的肩膀。我浑身痉挛一样抽动了一下,兴奋的大脑出现了一阵空白,然后就像一条突然放了气的汽车里带,趴在她身上不动了。
  “你觉得好吗,好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
  她说:“以后你别再跟人打架了,那样多危险呀,不是打坏别人就是让人打坏自己,闹不好还得蹲监狱,为了我,你以后就别跟人打架了。”
  我说我不打好人,专打坏人,有时候碰到坏人真是忍不住,就想打。
  她说:“我知道你想把坏人都打光了,可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靠你一个人能打光吗?”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突然很严肃地说,“不管你做啥不做啥,反正你不能跟你们那儿的女孩子们搞对象,这是我最不放心的事情,插队生搞对象太随便了,我们村里也是那种风气,你们那儿也是,你可千万千万别沾染那种风气,你答应我,别搞对象,你能答应我吗?”
  “你觉得,”我停顿了一下,“你对今天的事情,将来会后悔吗?”
  “后悔是不会后悔的,我就是害怕,害怕将来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
  “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就是……就是……就是害怕哪个女孩子把你抢跑了,那样的话,我真是活不了了,活不下去了。”
  “我想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她使劲儿亲了我一下,“叭”的一声,算是和我的一个约定。她像宣誓一样说:“我拿定主意了,等咱俩都从农村抽上来,咱们就结婚,我给你做老婆,养孩子,养一群孩子。”
  五
  插隊生能吃饱了,而且伙食也有所改善了,大家都挺高兴。插队生和农民一样,都是早晨出地,中午不回村,伙房负责把午饭送到地里去。农民们是自己带饭。对于那些翻山越岭、走得很远的人,就没法儿送饭了,我就让伙房给他们带饭,或者是窝头,或者是馒头。当天做什么就带什么。出地近的,我们就把饭送到地头上去。我们送饭都是用扁担担着两个桶,一桶稀粥,一桶菜,这一担饭菜沉,我担。另一担是干粮,轻一些,由女知青担着。桶上盖着厚厚的棉垫子。开始的时候,我担着一担饭,一路上要歇缓好几次,压得肩膀酸疼酸疼,左肩压得受不了了,就倒到右肩,过一会儿再倒到左肩,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缓歇缓,但不能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时间长了,饭就凉了。每次送饭,我都想抓紧时间,让插队生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起初送饭的时候,一路上要休息三四次,渐渐的,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就不休息了,担一担饭菜,走四五里路,不休息,一气儿就到。插队生们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他们高兴,我也高兴。每次送饭,李继红都要跟着去,她也是渐渐的就能担着担子走长路了。那时候我们都挺高兴,都觉得能为别人做一点儿贡献,心里很高兴。有时候,我回想起在菜窖里踢李继红屁股的事情,就觉得对不起她。李继红是个胖乎乎的姑娘,不是林黛玉那样的身材,但也不是臃肿身材,只是胖一点儿,是一种很健康的身材。她长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眼白好像有点儿多,但并不难看。她喜欢笑,动不动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的笑,总是很天真,好像不该笑的时候,也会笑起来。在她对我笑的时候,眼里总是含情脉脉。我觉得我应该对这个姑娘说出我心里的想法,我不能再让人家对我那么痴情却得不到回报。
  她听我说了我和我女同学的事情以后,苦笑着说:“反正,我等着你,一直等下去。”刚说出这话,她就沁出了眼泪。“也许我会有运气的,也许有一天,你的那个女同学不跟你了,我就有希望了。”
  这真是一个痴情女子。
  每年秋天,村子里都要成立护秋队,防止有人偷庄稼,特别是防止有人偷玉米偷山药。护秋队队员每天晚上都在地里转悠,到了白天才回村睡觉。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左右,赵青突然跑回宿舍,要拉着我去大队部听房。我问听谁的房,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赵青是护秋队队员,他不去护秋,不知道怎么就发现了新鲜事情。
  我那时候夜里并不早睡,每天晚上都看书写作,我的人生理想是将来能当个作家。
  农村的窗户,都是那种木条方格子窗户,窗户上糊着麻纸。我和赵青用舌头舔破窗户上的麻纸,顺着窟窿眼儿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就把耳朵贴着窟窿眼儿往里面听。
  “不行不行,这样真不行。”女声。
  “有啥不行的,迟早也是个这,跟谁也是个这。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真不行真不行。”
  “我不会让你吃亏的,等将来你就知道你会有啥好处了。”男人的声音,死乞白赖的声音。
  “我要是答应了你,你也得答应我。”
  “你说,答应你啥?你说。”
  “等下来了招工指标……”
  还没等女的说完,男的就着急地说:“你放心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指标,先尽着你走。”
  “不是给我,是给黄三,先给他,先让他走。”
  “那你呢?”
  “我以后再说。”
  “那也好,咱们俩就能有更长的时间了。”
  我拽住赵青的胳膊就往外走,赵青不走,我狠劲一拽,差点儿把他拽倒。我拽着他,快走了十多步。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照着大队部的窗户扔了过去,哗嚓一声。我又捡起一块石头,那边又是哗嚓一声。我希望我砸窗户的做法,能够拯救里边的那个姑娘。
  我对赵青说:“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别跟任何人说,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这以后,我心里总是充满愤怒,好像对谁都想发火。我本来就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这以后就更是一个愤怒的人了。
  打打打!我的心里每天都在这样吼叫着。
  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插队生在晋华宫矿电影院看《永不消逝的电波》,有几个云冈矿的痞子找到我,让我打他们矿的两个保卫科干事,我早听说过其中一个干事特别坏,他发明了打人“八大件儿”,其中一件儿是“卷刨渣”,就是把人摁在地上,用木板在人的头上推来推去,推得头上全是小疙瘩。这手段可真是歹毒,比日本鬼子给地下党用刑都歹毒。我恨那个干事,我要狠狠地收拾他一回。电影快演完的时候,我领了几个插队生,等在他们回矿的公路边。我们截住了那两个保卫科干事,二话没说,把两个人放翻了,摁在地上打。打得他哇哇号叫,就像被狼叼住了。
  “啊……啊……啊……”惨痛的号叫声,震动了黑暗的山谷。
  第二天半夜,我听见吉普车的声音进了房东院子,我做贼心虚,想都没多想,抱起衣裳,跳出窗子逃跑了。我跑到村西边炒莜麦房里才开始穿衣裳,冻得上下牙齿“嘎嘎”作响。我翻山越岭,走进一个山村,敲开一个朋友家门,在他家躲了一夜。从此,我逃离了云冈村,直到第二年,办理返城手续时,才在一天夜里回了云冈村。
  我从朋友家出来,翻山越岭,走了三个多小时,走到了狐狸沟矿,很快就找到了我的一个朋友——虹长青。虹长青是狐狸沟矿的下井工人,但他想下井就下,不想下就不下,月月工资照拿不误。虹长青是矿上的黑社会老大,区队长都怕他。我说我来这儿逃案来了,想在狐狸沟矿躲避一个时期,虹长青面有难色地说:“你来这儿躲案,是看得起我,可我怕保证不了你的安全。”虹长青还说,“矿上的民兵小分队经常出来查夜,挨家挨户查,单身宿舍也查,我怕他们查着你。”我说:“这我知道,别说是你们矿了,全国各地都查夜,查了多少年了,咱们也都被查习惯了不是吗?”我让虹长青带着我到矿上转了转,了解了一下情况,我对虹长青说:“我已经选好住处了,就住在民兵小分队大门对过儿的单身楼里,你给我找一间单身宿舍。”虹长青瞪大眼睛,惊讶地说:“啊!你要跟他们住门对门,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笑笑说:“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民兵小分队绝不会想到有坏人敢和他们住对门儿,他们哪儿都查,就是不查门前的单身楼。”我很自信地笑着。
  虹长青将信将疑地说:“这可是你自己硬要住那儿的,出了事儿可别怪我啊?”
  我在狐狸沟矿住下以后,虹长青为了显示自己在矿上的实力,每天请我下饭店、喝酒。矿上的痞子们也听说过我在江湖上的大名,都想认识我,跟我交朋友,所以总是有人请我。过去,没见过我的人,都把我想象成是一个虎背熊腰、满脸挓挲着络腮胡子的高大汉子,可见了面一看,却原来是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或者说是一个英俊少年,举止文雅,根本不像是一个闯江湖的人。但是,细心的人会看出我的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很有威力,眼窝凹陷,眼眶骨很高,前额宽大明亮,眼睛深邃尖锐,具有一种征服对方的精神力量。江湖上都知道这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都很佩服。
  有一天,居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也要请我喝酒,我对虹长青说:“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混社会?”
  “他不混社会,但他喜欢和社会人打交道,他说社会人讲义气,愿意跟社会人来往。”虹长青说。
  那个人对我一抱拳,说:“久仰久仰,請进请进。”
  我们一伙人进了饭店,我们下饭店喝酒,也就是喝酒,简单地要点儿便宜菜,一块三一斤高粱白,大碗大碗地喝。虹长青管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叫“单眼儿挑担”。虹长青显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对“单眼儿挑担”说:“你以为你能请来黄三吗?他来喝你的酒,是看我的面子呢,要是你呀,八抬大轿也抬不来他。”
  “单眼儿挑担”笑一下,喝一口酒,很荣幸地点点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
  我觉得“单眼儿挑担”这个名字很奇怪,就悄悄地问虹长青:“你咋叫他‘单眼儿挑担’”?
  虹长青笑着说:“他老婆跟我们矿的刘矿长有那种关系呢。”
  “有那种关系,你还当面叫人家‘单眼儿挑担’?”
  “他?他就是那种王八骨头,他生啥气?他不生气。”
  “单眼儿挑担”已经喝多了,一边喝一边流眼泪。
  人们都知道“单眼儿挑担”喝酒的毛病,他喜欢喝酒,喝一两醉,喝二两也醉,喝一斤二斤还是醉,他总是一边喝酒一边流泪,好像他喝酒就是为了流眼泪,好像他喝下去的酒,又从眼睛里流淌出来了,所以人们说他喝多少酒都喝不成稀泥烂醉的样子,人们说,从来没见他醉倒过。
  “单眼儿挑担”里边的“挑担”,是方言,意思就是两个男人娶了同一个女人,所以叫“单眼儿挑担”。人们给人起外号起得真损,也起得真是恰当。“单眼儿挑担”的老婆是全矿有名的漂亮女人,已经跟刘矿长好了好几年了。“单眼儿挑担”管不了老婆,他也不敢管老婆,一旦管了,下井以后,队长就要派他去老古塘里往出回柱子,那是井下最危险的工作,闹不好就要了命。老古塘是采空区,里面空荡荡的就像大礼堂,就靠原来的一些柱子支撑着顶板,进了里面常常会听到“吱吱嘎嘎”的响声,说不定哪一片柱子就被大顶压垮了,人要是再进去把柱子拉倒了,再把柱子抢出来,那不就是虎口拔牙、不就是去送死吗?   我说:“他妈了个×的,真是太欺负人了!”
  “单眼儿挑担”说:“他闹我老婆我没办法,闹就闹吧,可他最近又想闹我闺女了,我真是没法儿活了,不想活了。“单眼儿挑担”两眼落泪,落出的泪是一股酒味儿。
  虹长青说:“?相,就知道掉眼泪,你死去吧你!”
  我用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单眼儿挑担”,一时间恨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一脚踢翻桌子,大喊一声:“杀了他!”
  可我不是那种轻易暴露喜怒形色的人,我是一个从来都不把要做的事情提前说出来的人。我要做什么,从来不让人提前知道。第二天,我又找到了“单眼儿挑担”,像没事儿一样和“单眼儿挑担”拉家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问刘矿长的起居动向和生活习惯。又过了几天,我对虹长青说:“我在矿上待腻了,走啦!”虹长青有点舍不得,还想让我多待几天。我说:“不待了不待了,出去走走,散散心,过些日子想来再来。”虹长青说:“要不这样吧,我带上两个掏腰的(方言,就是偷钱包的扒手),咱们到全国各地去转转,去闯江湖,咋好活咋来。”
  我也想过要那样做,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知道那是一条离开好人走向坏人的不归之路,那样做了,我以后就当不成好人了。我知道,人要坏,很容易,只要自己不约束自己,就坏起来了。
  我说我们还是当好人吧,别去社会上瞎胡混了。
  我在山里面闲转悠,等天黑。天黑以后,我提着一条洋镐柄子,藏在刘矿长的家门前。刘矿长正要进院门时,我在背后喊了一声“刘矿长!”
  刘矿长“哦”了一声。
  刘矿长还没转过身来,我已经挥起洋镐柄子抡在了他的脖子上,刘矿长一声没吭就倒在地上了。我搬起刚才坐过的一块大石头,瞅准刘矿长左小腿,举起石头砸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我忿忿地说:“我教你流!”
  我提起镐柄,急匆匆地消失在隆冬的夜色里。
  我边走边晃动着镐柄子,显出很愉快很得意的样子。山里有狼,如果碰着狼,我就用洋镐柄子打狼,我虽然形貌文弱,但我什么都不怕。我翻山越嶺,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看见了山脚下的村庄,飘着一股股乳白色的炊烟,像一股股飘动的牛奶。我高兴地笑了,笑着往山下跑去。那个村庄里也有插队生,插队生管理员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长期住在村子里。农村是不查夜的,可以放心睡觉。快过年的时候,我的“谍报网”来给我报信:“你哥哥到哪里哪里找过你,你父亲让你回家过年,他想你想病了。”
  腊月二十九,整个白天,我都站在雪地里。鹅毛大雪纷纷飘落,那雪很沉重地往下落,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来回折腾:回还是不回?
  我担心在我回家过年的时候,会被公安局的人从家里抓走。公安局的人喜欢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到人们家里去抓人。我左手夹着烟卷,右手插在裤兜里,长时间地徘徊在雪地上。我感觉着雪的凉意,希望那凉意能让我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的朋友叫田文清,人们都习惯地叫他文清。文清也是一个喜欢闯江湖的青年,自从他来到这个村子插队以后,这个村子的插队青年跟周围村子以及工厂矿山的社会人打过一些架,我带着人帮他们打过架。那时候,打架是青少年很时兴的一种英雄式的生活方式。我们管那种生活方式叫闯江湖。整个冬天,我并不是一直都躲在这个村子里,有时候到一些煤矿去,住在煤矿朋友的宿舍里,或者躲到某个工厂的工人宿舍里,煤矿和工厂经常有民兵在夜里查户口,待在那些地方总让我提心吊胆。过几天,我就挪动一个地方,我觉得我那时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田文清插队的村子就像我的据点,当我觉得在某些地方难以躲避时,我就回到他们村子去睡安稳觉。田文清见我在雪地里走来走去,就走到我跟前说:“你要是想回就回吧,你回了家,我带几个人给你在外面瞭哨,一旦有情况,马上通知你,我保证他们抓不着你。”
  我站在茫茫雪地里,总是看见父亲送我送到家门口站着不动的情景,父亲不想让我走,我每走远一步都会扯痛父亲的心。人性和亲情战胜了我的恐惧和胆怯,我回家了。天已黑,炕桌上摆了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围在桌边不动声色地等着我。他们等待了整整一个冬季,他们相信我今晚会回来。
  我回来了,看见亲人,眼圈儿发热。
  我娘哭了,拉我上炕,对我说:“三子,这一冬天你跑哪儿去啦?”
  妹妹也哭,哥哥也哭。
  积压的整个冬季的泪水汹涌流淌。
  我坐在父亲身边,父亲说:“三子啊……”父亲的话,戛然而止,然后是一声长叹,那一声长叹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夜,我还觉得是那么沉重、那么无奈。
  父亲越来越感到肝区疼痛难忍,有时用右手捂住肝区,左手压住右手,两只手使劲顶住肝区想减轻疼痛,脸上挂满了汗珠子。人们都劝我父亲到市人民医院去检查检查,看看到底得了什么病。市人民医院是全市最大的一所医院,拥有当地最好的医生和医疗设备。父亲不想去医院,父亲怀着侥幸心理,心想疼一疼也许就不疼了。他是一个具有坚强意志的人,他觉得他能忍住肝脏疼痛,希望那种来自于腹腔内部的疼痛会慢慢过去。有时候,父亲觉得身体好一些了,就去单位上班,人们都说他脸色不好,真应该去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了。父亲有个朋友认识市人民医院的内科主任,说是保证能让主任给好好检查检查。这一检查不要紧,真就检查出大问题了。内科主任看完X光片后,避开父亲对父亲的朋友说,肝脏有块阴影,好像是肿瘤,可能得了癌症。内科主任还说,这种病是紧七慢八,病程发展得快呢,是七个月死,病程发展得慢呢,是八个月死,活下去是不可能了。家里人和外人都在父亲面前隐瞒他的病情,没有人告诉他得了什么病。父亲是一个内心非常敏感的人,有时候看见家里人说悄悄话,或者看见家人和客人说悄悄话,就伸起头,支棱起耳朵偷听,有时还问一声,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父亲微笑着说:“你们别瞒我嘛,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呢?”
  我们总是说,没事没事,不是啥重病,中医说是肝瘀血,吃些汤药,消肿化瘀就好了。我想父亲肯定已经觉察出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症,所以他总是皱着眉头,一碗一碗地喝中药。父亲把烟戒了,把酒也戒了,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   我经常在晚上十点钟以后,偷偷地走到野地里跪下,给老天爷磕头,祈求老天爷救救我的父亲。我躲避着所有的人,不希望有人看到我所做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我和老天爷之间的事情,让别人看见就不灵了。我对上天充满了虔诚,充满了对父亲的柔情和拯救之情。我到处打听治疗癌症的办法,有一天,找到一个阴阳先生。阴阳先生长相怪异,一寸多长的络腮胡须,全白,一张白花花的胡子脸,像个白色向日葵,很难判断出他是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或者是一百二十岁,人们都说他能下阴,就是能到阴曹地府去。阴阳先生算完卦,扬起一张白花花的胡子脸,张大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张嘴就像黑洞。在他家看病扎针的人说,先生的魂已经走了,去阴间打问你父亲的事情去了。过了一会儿,阴阳先生好像是跑快了,气喘吁吁地说:“孩子,你父亲欠了阎王爷钱了,你们得还阎王爷的钱呢。”他教我怎么叠麻纸,怎么铰纸钱,让我回家去铰纸钱。他说,“多铰点儿,到了晚上十二点,不要让人看见,把纸钱装进纸袋里,纸袋上用毛笔写上:冥国收。找一个十字路口把纸钱烧了,或许阎王爷会饶了你父亲。”阴阳先生还告诉我一个偏方,说要是能找到一个遗饭钵里的遗饭给你父亲吃了,可能会治好你父亲的病,阴阳先生很诡秘地说:“那玩意儿治绝症很灵验,偏方治大病呢。”
  什么是遗饭钵?遗饭钵就是埋葬死人时,用一个黑陶瓷小罐儿盛上一些五谷杂粮,把小罐儿放在墓穴里的一个方形土洞里,是给死人留下的粮食,供死人食用。想找到遗饭钵,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挖墓。可挖谁的墓呢?谁家的墓能让我挖呢?
  我和父亲讲了烧纸钱的事情,也说了遗饭钵的事情,父亲说遗饭钵可就难找了,上哪儿去找那玩意儿呢?我看出了父亲的期望,也看出了父亲的绝望。我说家里人谁也不要打扰我,阴阳先生说了,不能让第二个人看见我烧纸钱,否则就不灵验了。其实,阴阳先生是害怕有人发现他搞迷信活动,一旦有人告发他,他会倒霉的。我一个人待在小房里,开始用麻纸剪纸钱。剪到夜深人静时,想起父亲的可怜,想起父亲就要离我而去了,就一边剪纸钱一边掉眼泪,好像每一剪子都铰疼了我的心。泪水掉在麻纸上,一滴一滴洇湿了麻纸。
  我真想哭出声来。
  我插队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可刚过了半年,父亲怎么就病成了这种样子?
  我剪了一大堆紙钱,用两张麻纸粘了一个大纸袋子,把纸钱放进纸袋里,然后手执毛笔,在纸袋上恭恭敬敬地写下三个字:冥国收。
  我抱着一大袋纸钱,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我看见父母和兄妹睡觉的屋子还亮着灯,他们也一定是难以入眠,都在为这个给阎王爷送钱的夜晚而心情不安。
  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四周看看,确实无人。整个人世间一片黑暗,阴森森的。我跪在十字路口,很虔诚地磕了三个头,一边掏出火柴点火,一边哭声哭气地说:“阎王爷,我的好阎王爷啊,我来替我父亲还钱来了,求求阎王爷,让我父亲好了吧!实在不行,就折我二十年阳寿给我父亲吧,求求阎王爷,饶了我爹吧!”我祷告完,点燃了纸钱,火焰冲天而起,眼前是一片红彤彤的火光。我怀着父亲有可能得救的激动心情回到家里,我娘正冲着黑夜张望着,其实我娘只能看到黑暗而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娘很诡秘地悄声问:“烧啦?”
  我说烧了。
  我娘说烧的时候看没看见有什么奇怪现象?
  我想了想,忽然想起好像当时有过一点儿奇怪现象。我说我看见一束雪白的火光,“嗖”一下冲上天去,就像手电光的光柱,嗖一下就射上去了。
  我娘脸上忽然有了一点儿笑容,我娘说:“好!这就说明阎王爷来收钱了,你爹的病可能还真能好了呢。”我娘高兴完了,很快就淌出了眼泪。
  为了救活父亲,我决定挖一个遗饭钵子。我把虹长青和黑狗还有小号手叫到家里,悄悄密谋着挖墓的事情。商量来商量去,我们决定挖死鬼李建国的墓。李建国曾经是镇子上公认的一条好汉,身体高大,虎背熊腰,胸脯上长着黑毛。他在武斗的时候是糟派黑干将,他平时手里提着两把板斧,不系扣子,胸脯上的黑毛随风摆动,整个儿一个凶神恶煞,真像张飞再生,李逵复来,有他在的地方,好派就不敢去,好派的人都怕他。两派大联合以后,李建国当了同安水泥厂的民兵连长,经常组织民兵训练。那时的口号是: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有一年纪念八一建军节,水泥厂的民兵都去甘河水库搞渡江演习,毛主席曾经畅游长江,所以民兵们就对渡江演习非常热情。民兵们把充足气的汽车里带绑上木板,木板架上架着高射机枪和小高炮,民兵们脱光衣裳跳进水里,拥着木架子游向对岸,木架子上插着五星红旗,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那些赤条条的大人们在水里推着木架子吆吆喝喝,岸上还有人吹军号,那声势,真是威风凛凛。照理说水里的人扶着木架子是淹不死的,万万没有想到,那么高大的一个李建国居然淹死了。有人说他是在喊口号时呛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让河里的淹死鬼给拽走了。
  李建国老婆嫁人了,也不给李建国上坟了,他的坟就成了荒坟,坟堆越来越小,已经快和土地一样平了。一天夜里,我和朋友们来到李建国坟前,跪下,点了三炷香,我对他说:“李建国大英雄,为了给我父亲治病,我想借用一下你的遗饭钵子,对不起你了,请你多多原谅吧。”祷告完毕,我说,“弟兄们,动手!”
  虹长青和黑狗还有小号手,马上开始挖墓。
  我哥哥骑着车子,带着父亲突然来到了墓地,父亲用衰弱的声音喊道:“三子,三子,你们停下,你们都停……停下……”父亲很着急地说,“你们不能做这种事,自古以来掘坟挖墓是犯死罪的,你们千万不能干这种事情啊!”
  父亲的善良,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为父亲的善良倾洒出了感动的热泪。
  我继续打听治病的办法,有个民间郎中告诉我一个偏方,说是用半斤重的下蛋小母鸡,熬霸王鞭皮子可以治疗癌症。对别人来说,找那么多半斤大的小母鸡,而且还必须是下蛋的小母鸡应该是很难的事情,但对我来说不难,我放出话去,要朋友们给我找半斤大的下蛋母鸡。朋友传朋友,朋友何其多?每天都有认识和不认识的青少年往我家里送鸡,每天熬一只鸡和一两霸王鞭皮,霸王鞭皮是朋友们从公园里搞来的,只要能治好父亲的病,鸡和霸王鞭皮都不成问题。我觉得我就像《隋唐演义》里的单雄信,登高一呼,四方响应。我知道那些鸡是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们偷的,否则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送来的鸡都圈在小房里,喂些粮食,炕上地上的鸡蛋就像鸽子蛋。父亲在医院住院,我娘陪着,我每天晚上熬一只鸡,把鸡汤灌进一个输液瓶子里,第二天坐上公共汽车去给父亲送鸡汤,父亲一喝汤就皱眉头,我娘就像劝小孩子一样说:“喝吧喝吧,喝了就好了。”父亲喝了多少鸡汤,真是说不清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喝腻了。   现在,我的年龄已经比父亲去世时的年龄都大了,但我还会像孩子一样流着眼泪思念我的父亲。我一直都在想: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一回,我给父亲送完鸡汤回家,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扒手。那是一个什么都缺少的年代,公共汽车也同样缺少,人们总是拼命地挤乘公共汽车,汽车里的人像煮在锅里的饺子一样滚来滚去,这就给一些扒手造成了极好的扒窃机会。扒手们总是三五结伴,趁着汽车颠簸时故意拥挤,在混乱中偷窃钱包。我穿着军褂,那是时兴军褂军帽的年代,最次的人也想穿一条军裤。在拥挤中,我感到我的上衣兜有动静,再看看两边,两边的后生都攥着汽车上的横杆,用胳膊把我的脸挡得严严实实,面对面的后生正在扒窃我的上衣兜。用行话说,对面的扒手叫“钱工”,两边用胳膊挡我脸的人叫“搭架子”,正在被扒窃的上衣兜叫“天窗”,上衣下兜叫“平台”,裤兜叫“地道”,偷走皮包(钱包),拿走里面的钱和粮票和布票,再把皮包扔了,叫“洗皮子”,这我都懂。我假装没发现什么,等我感觉到上衣兜里确实伸进手指的时候,我猛抬右手,一把攥住了一只胳膊腕子。那家伙想猛然抽走胳膊腕子,被我狠狠地踢了一脚干腿棒子,就是小腿胫骨,那个部位踢上去生疼。
  我低声说:“别动!”我目光炯炯,怒视对方,把对方镇住了。我说我是古庙镇的黄三。我必须尽快报出名姓,否则打起来我可能打不过他们三个人,而且在拥挤的车里也不好打架,我只能让他们尽快知道我是谁。对面的后生低声说:“你是黄三,你就是黄三?”旁边“搭架子”的两个后生知道我已经逮住了扒手,很凶狠地对我说:“你想干啥!你想干啥!”他们要动手了。对面的后生急忙说:“别动别动,他是黄三!”那两个家伙立刻软了,连连说对不起。我想把他们带到古庙镇下车,只要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就是瓮中之鳖,随我擒拿。三个家伙不住地给我说好话。这时候车里已经有人发现丢了钱包,有人一嚷嚷,提醒了其他人,好几个人都嚷嚷着丢了钱包,但不敢大声嚷嚷,好像是他们偷了别人。人们都用手捂住自己的衣兜和裤兜,显出紧张恐惧的样子。车上有个警察,人们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警察,可那个警察故意把眼睛看着窗外,对人们的嚷嚷和求助的眼神充当聋子和瞎子。这让我从心里看不起警察,他们狗屁不是!混社会的人管警察叫“盖子”,那是行话。那三个家伙悄悄地说,车上有“盖子”!
  公共汽车总站是古庙镇,镇子里有个派出所,他们担心跟我到了总站会被警察抓进派出所去,他们说:“咱们的事情好说,日后我们哥们儿一定登门拜访,当面谢罪。”我想也是,一旦让警察把他们抓进去,我不就变成“探子”了吗?社会人管暗中联络警察的痞子叫“探子”,最受鄙视。我点点头,允许他们下车。他们一下车,车上的人就反了,刚才还不敢大声说自己丢了钱包的人,居然都大声嚷开了:“我的钱包丢了……”“我的钱包也丢了……”“我也丢了……”“那些黑了心的王八蛋!”这就是国民的软弱性,他们不敢团结起来捉拿坏人,包括那个警察。当地人有一句骂胆小鬼的歇后语:贼走了——你才挠出刀子了!
  有人问我:“你是不是认识他们?”我说不认识,他们掏我钱包被我抓住了,所以他们才跟我说好话。人们奇怪地说,“他们不打你,还跟你说好话?”我突然警觉起来,想到了车上的“盖子”,我知道有些警察抓坏人不行,抓好人最有本事,如果到了总站把我当嫌疑人抓进派出所去,我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
  我心生一计,也在下一站下车了。
  有一次,父亲很平静地对我说:“以后别送鸡汤了,我这病我知道是好不了了。”
  父亲已经肝腹水,肚子又圆又大,像扣着一个锅。父亲不能躺着睡,总是跪在床上,额头抵住床面,两只胳膊肘撑住床,圆圆的大肚子向下悬垂着,肚皮上的静脉很明显地泛出青蓝色道子,像西瓜的花纹。父亲就那么一天一天的埋着头,忍受着病痛折磨,偶尔哼出一点儿微弱的呻吟,那是一种压抑的怕人听见的声音。父亲小便不出来,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有时候,父亲跪在痰盂上,一跪就是十多分钟或者半个多小时,想挤出一滴尿液。那时候,若是能挤出一滴尿液,父亲就会感到是莫大的幸福和愉快。父亲被憋胀的肚子搞得实在难挨时,才发出一种低沉的怕人听见的声音来缓释一下肉体和精神的痛苦。
  又一次,父亲见我娘离得远了一点儿,就示意我挨近他,要和我说话。我刚把耳朵贴近,父亲见我娘过来了,就不说了。
  我娘说:“你想说啥,你想说啥?”
  父亲没吭声。父亲不想让我娘听到他要对我说的话,因为那样一说,就说明他活不了了,他不想让我娘知道他活不了了。
  父亲不再说话,但他的眼睛却凝视着我,我从那种凝视的眼神里看懂了父亲的心思,父亲一定是要说:“唉,你啥时候才能从农村上来呢?”
  有一天早晨,我去医院送鸡汤,推开病房门,看见病房空了。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一间空房子。我赶紧跑出医院,挤上公共汽车,下了车往家跑。我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我把脸贴在父亲脸上,父亲的脸冰凉。我想哭,但哭不出来,那时我才知道,最亲的人死了,一下子是哭不出来的。
  我才十九岁,父亲就扔下我走了,不管我了,我今后还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呢?
  我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得那场重病。父亲是因为我插队郁结于心而酿成了死亡的结果。
  火葬父亲的前一天,我对娘说:“明天抬走父亲的时候,您一定要坚强,一定不能哭。”当时刚刚提倡火葬,上级领导给我娘做思想工作,希望能火葬我父亲,给社会带个好头。火葬以后,单位承诺给我们家一个接班当工人的指标,为了能有一个孩子日后当工人,我娘答应火葬我的父亲。
  火葬父亲的那天早晨,父亲单位的人用担架把父亲抬出家门,父亲身上盖着一面红旗,我娘把头挨近担架,跟出家门,我娘的脖子一蠕一蠕的蠕动,像鸡吃东西噎住了,看来我娘是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但最终听了孩子们的话,忍了,一声没哭。孩子们为了满足自己的革命情结,居然剥夺了母亲哭泣丈夫的权利。真是太残酷,太没有人性了!我娘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丈夫的时候,是三十年以后。我把父亲的骨灰盒埋在了一块坟地里,要让父亲入土为安。埋完父亲的第七天,按当地习惯叫“头七”,要去上坟,这一天我把我娘带到坟上。当地的习惯是,埋葬死人的当天是不允许女人到坟上去的,所以过“头七”的时候,才把我娘带到了坟地。我娘坐在我父亲坟堆边,放开声号哭起来,我娘一边哭一边用手摸着新鲜的坟堆,摸来摸去,摸来摸去,就像摸着一个人的脸,这是我娘离开丈夫三十多年后的第一次放声大哭。我娘歪着头,把头倾斜向坟堆那边,一只手就那么在坟堆上摸呀摸呀,哭呀哭呀,哭得泪水滂沱,一塌糊涂。三十多年的时间有多长,儿女们来到三十多年的父母墳边,是绝不会那样痛哭了,可我娘的哭,就像是丈夫刚刚去世。这时候,我娘已经八十多岁了。   火葬了父亲,父亲单位真的给了我家一个接班指标,人们都让我接班,我说我不接,我已经在农村插队了,总有上来的时候。人们说要是上不来呢?我说上不来再说,让妹妹接吧,妹妹是女孩子,更不好找工作。人们(当然也包括我娘)说女孩子确实不好找工作,但女孩子将来找个对象,有男人养活,可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必须有工作,将来才能养活女人,才能有家。
  我不愿意接受传统观念,不愿意妹妹将来靠男人养活,去承受歧视,我希望我妹妹是一个具有独立生存能力的新型女性。我坚决把接班指标让给了妹妹,我去派出所给妹妹改了户口,因为妹妹才十五岁,还在上学,还不够招工年龄。
  我将来能从农村上来吗?心里真是没底。
  六
  孩子们都在唱一首流行歌谣: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比爹,从那时就开始了。
  王美丽就有一个好爸爸,她爸爸是同安水泥厂厂长,他爸爸有一个朋友是当地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主任,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简称“安置办”。“安置办”主任,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个职位。王美丽从农村抽上来以后,被安排到市里的红旗商场当了售货员。在生活物品匮乏的年代,有本事有门路的女孩子都去商店当售货员,站在柜台里的售货员大部分是漂亮女性,她们不是有权人家的孩子和亲戚就是当官人家的儿媳妇。男人们想过眼瘾时,就去商店里看售货员。红旗商场是全市最大的国营商店,外观建筑完全模仿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据说中央领导因此还批评过大同市的领导:你们大同想做什么,也想成立中央吗?
  安置插队知青的年代,是一个青少年比爹的年代。可我的爹,却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永远的离开了我,这对我的人生真是一个重大打击。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也在“安置办”工作,我想他也许能帮我从农村返回城市。我想买一些礼品去看望我父亲的那个朋友。买什么礼品最好呢?想来想去,当然是“北京糕点”。大同人很难吃到“北京糕点”,而“北京糕点”更时兴的原因是,里边含有政治上的北京情结。全大同市只有红旗商场才卖“北京糕点”,别的商店都没有销售“北京糕点”的资格。全国各地都像进贡一样供养着北京,中国的好东西都在北京,这就是政治。“北京糕点”就是用纸褙盒装着的糕点,是送礼的稀罕品,这就让我想起了王美丽。
  王美丽从农村上来以后,没再给我写过信,也没找过我,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父亲的死和我娘没有工作而让她感到不称心了,当然更主要的是,我还是插队生,是农民,和她的售货员身份已经很不般配了,当我明白这一点时,我也就主动放弃了她对我的海誓山盟。在做人方面,我受到了父亲的影响,那就是做人自觉,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一回,我是想花钱买东西,我觉得找找她也没什么不可以,我毕竟是打开她处女门的人,她应该能给我这点儿面子。
  我找到了王美丽,她先是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但一直没露出嘴里那颗很好看的小虎牙,这说明她一直没笑,说明她早就考虑过和我一旦见面,会怎样对付我和我们曾经有过的爱情了。女人对人生的选择总是那么实际那么坚决,总是比男人强,比男人有定力。
  王美丽站在柜台里,显出售货员的高贵身份,很拿捏地跟我说话。
  我说我想买两盒“北京糕点”。
  她说这得请示组长,组长让卖才能卖,她说她去问问吧。
  她对我说:“组长同意了,可以卖给你两盒北京糕点。”
  我们这次见面,冷冷淡淡,她居然没有说我们应该抽时间谈谈,应该很合适地了却一下过去。没有。学生的纯情,被现实一击就碎。
  她果断的样子,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世态炎凉,她是我初恋的恋人,她让我那么真实地感到,世界上是没有爱情的,这真让我伤心。
  我父亲的朋友很讲义气,见了我就说:“哎呀,你正好来了,我正要抽时间到你们家去找你,我给你搞到一个从农村上来的指标。”他还说,“你来就来吧,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啥?你父亲临死前跟我说过你的事情,求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农村抽上来。”他瞅着“北京糕点”说,“你们家那么困难,哪有钱买这些东西?”
  我们家确实困难,我娘没有工作,在外面干临时工,两个哥哥都在部队当兵,一个月一人十二块津贴,妹妹在纺织厂当学徒工,一个月挣十八块钱,这样说来,我的家庭条件确实与王美丽的家庭条件有了天地之别,人家不跟我,我也能想得开,可让我想不开的是,她不应该连一句结束的话都没有,她总应该跟我说一句什么不是吗?其实,我伤心,也就是伤心在一两句话上。
  我父亲的朋友给了我一份插队青年返城招工表,推我出门,边推边说:“你把点心拿回去给你娘吃吧。”
  “您看您看,”我着急地说:“我已经买来了,您就收下吧。”我想我把糕点拿回家去也不好處理,我们家真是舍不得吃那种东西。他说:“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他很固执地把我推出了家门。
  我一直不敢明目张胆地回村去,有事就让同宿舍的赵青给村里捎话。赵青告诉大队干部和知青带队干部,说黄三晚上要来办理返城手续,要来签字盖章。那天晚上,我骑车子进了云冈村,很警觉地观察村子里有没有异常情况,确定没有可疑迹象后,我才去找大队干部和带队干部。他们很痛快地在招工表上签字盖章,一点儿也没有为难我,我感谢他们。民兵连长请我到他们家喝酒吃饭,感谢我没有因为他捆绑插队青年而报复他。他说:“你黄三虽然是混社会的人,但你不欺负人,是个坏人里的好人。”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我将返城,我将到建筑公司去当工人,开始我新的人生,尽管我还不知道我新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所经历过的人生,必定会被后来人看作是一个似懂不懂的故事。
  还有一个人需要交代一下,那就是插队生李继红,我听说她跳进大同公园的湖里自杀了,我跟插队生们打听过,但没有人能说清她为什么要跳湖自杀。
  黄静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长城》《黄河》《雨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说集《走向远方的河》等3部。作品曾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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