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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叶，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普通到她甚至怀疑，那个她讨厌的和她初中同班三年的短发男生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名字。
升入高中的第一天，天气很不好，黑压压的乌云在青叶的头顶聚集，像一团团灰蒙蒙的棉花糖。刚到教室，便听见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了，不大不小的雨，正如青叶此时的心情。
有个像皮球般圆滚滚的女孩坐到青叶身旁，微笑着冲她打招呼，“嘿，同学，我叫朱圆玉。”青叶转脸看了看这个新同桌，嘴里突然蹦出了“珍珠”两个字。
朱圆玉愣愣地看了青叶一会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问青叶怎么知道自己的绰号，青叶说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珠圆玉润”。然后两人就一起笑。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地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水洼，亮晶晶的，像镜子一样折射着过路人的身影。青叶停下来盯着水洼看，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水里，短短的头发，扁扁的额头，矮矮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
青叶自嘲地笑了，做个平凡的人多好!这样就不会像明星一样被一大票忠实Fans追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也不会像企业家、科学家那样被一大堆工作压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当星星从天上探出脑袋时，青叶拖着沉重的书包，在冷清的路灯下留下了一个个寂寞的脚印。
第二天到教室时，珍珠正在吃早餐。青叶在她身旁坐下，她忽然把油腻的手伸向青叶，青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珍珠笑嘻嘻地看着青叶，也不顾嘴里塞满了东西，说：“青叶，你好神奇哟，连我要纸你都知道。”青叶笑笑，看着珍珠喷了一地的油饼屑，心想，今天好像是我值日。
青叶好不容易将那些饼渣送进垃圾筒，直起身来，忽然远远瞥见了那个短发男生。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难道也升入了这所高中?青叶眯起眼睛再仔细看看，居然真的是他!那个男生头发短得出奇，估计不会超过1毫米，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青叶以前讨厌他，首先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她始终认为他是为了与众不同才把头发剪得那么短；然后是他的个性太过张扬，生怕别人忽略了自己的存在，而且青叶还亲眼看到过他在后巷和一群外校的人抽烟。此后，青叶就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照初中毕业照时，青叶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想问短发男生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怪透了，于是没有开口，可心里始终有一个小小的遗憾，毕竟，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三年，而那个人却不知你姓什么，叫什么，你会，唉，很不是滋味。
没想到现在居然和他升入了同一所高中。青叶拿着扫帚往教室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当初那个没好意思问的问题。
来到停车的地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车棚里只有寥寥几辆自行车，被柔美的夕阳染成了粉红色。青叶想，如果到海边去，被夕阳染红的海面肯定会很美丽吧!
青叶正看得出神，一个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青烟缭绕，伴着柔和的夕阳，竟仿佛梦境一般。
那人转过脸，青叶踉跄地退了几步，硬生生地将刚才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打死她也不会承认，那如梦幻般的感觉会是短发男生带给她的，何况他正在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不要说出去，”短发男生压低声音，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要不然你死定了。”
青叶一时竟不知所措。同班三年多，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恐吓。
青叶认为自己是疯了，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果然，短发男生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只冒出三个字，“神经病。”然后便不快地走远了。
第二天，珍珠神秘兮兮地指着青叶的抽屉，笑得一脸诡异。青叶看了一眼抽屉，发现一张字条，是短发男生写的，约她今天下午在车棚见面。青叶不想去，怕那人一个不高兴会对自己不客气，可思量之后还是去了，她始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到了车棚，青叶看到短发男生坐在自行车上，没有抽烟，夕阳照到他的眼里，闪闪发光，使青叶想起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然后沉默便开始蔓延，像有两只恶魔的手卡住了两人的脖子，以至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宋青叶，对吧?”当远处的大钟敲响六下后，短发男孩终于打破沉默了，“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奇怪。”
青叶没有回答，只是笑。
受不了青叶沉默的笑容，短发男生又开口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平静淡然的语气，却让青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当初的问题有多么幼稚和突兀。
“当然知道，你叫……”心里“咯吱”一下像被什么卡住了，青叶突然想起，自己竟从来不知道那个有着奇短的头发，张扬的个性，不良的嗜好的人究竟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从讨厌他的那天起，就叫他“短发男生”。
“张孝辉。”
简短有力的三个字像一记猛雷敲响了青叶记忆的大门。她想起以前经常在黑板上的迟到栏里看到这个名字。
二
日子依旧波澜不惊地过着，只是偶尔在阳光下会出现一张坏笑着的脸。
那时青叶就会走到他面前，极不高兴地问，怎么又是你!张孝辉耸耸肩，阳光在他脸上纵情地跳跃，他说：“我觉得你上辈子和我有仇似的，每次见到我好像都无比……”
“讨厌。”青叶接了上去。
“是的，好像我上辈子是杀了你的凶手一样，”张孝辉扬了扬嘴角，“可是，你竟记不起仇人的名字。”
“你的嗜好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青叶撇了撇嘴，“让人讨厌。”
“嗜好?”张孝辉挠了挠头，然后竟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张狂!青叶不满地想。
“你是说……抽烟?”强忍住笑意，张孝辉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以为呢?”青叶不满地瞪着他，不明白她的话有什么好笑。
“可是，难道抽烟的人你都讨厌?还有，又不止我一个人这样，为什么只讨厌我一个?”
青叶觉得有些窘迫，这个问题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但是，讨厌就是讨厌。
“因为头发……太短。”青叶甚至不用想也知道张孝辉接下来的反应。果然，他又大笑起来，清亮的笑声融入了跳跃的阳光中。
“那么抽烟的光头你讨厌吗?”张孝辉不依不挠地再次追问，似乎已经作好再次大笑的准备。
青叶忍不住笑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太甘于平凡了吧!太甘于平凡的人会厌恶一些不平凡的人或事，就像太差的学生厌恶太好的学生一样。
“因为我太平凡。”青叶笑笑，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什么?” 张孝辉的笑在嘴角凝固，“平凡?”
“是的，一个人太平凡就想做一些不平凡的事，比如说，讨厌一个她认为不平凡的人。”
没想到张孝辉又张狂地笑了起来，他抬起头，阳光再次在他眼中熠熠闪光，他说：“那么我才是那个最平凡的人，因为连一个平凡的人 都记不起我的名字。”
张老师的粉笔始终在黑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青叶有些眼花，满黑板的字，满眼的白色，她觉得自己连拿笔的兴致都没有了。
珍珠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面包，她啃得那样认真，似乎除了那块面包以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青叶将视线转向窗外，天有些阴沉，灰色的云正在远处慢慢聚集，大概要下雨了。
远处传来“咚咚”的声音，青叶以为打雷了，当教室的门猛然被人推开，青叶才知道，那是教导主任的高跟鞋与地面相撞的摩擦声。
教导主任对张老师说了些什么，青叶突然从张老师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惊慌和担忧。
珍珠被教导主任叫了出去，“咚咚”声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青叶注意到了珍珠抽屉里的伞，随后大雨便哗哗地倾泻下来。
珍珠，不会被淋湿吧……
知道珍珠的父亲出事时，青叶正往卷子上写名字，她清楚地记得笔在她手中飞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
那天珍珠的父亲正在厂里工作，机器出了故障，他把手伸进去，想试着修理，可就在一刹那，那架庞大的怪物竟突然扭动起了身子。来不及躲闪，珍珠父亲的整只手就被机器绞了进去
看着身边的空位，青叶想起珍珠回来收拾东西时的情景——
“需要帮忙吗?”青叶问，语气中透着小心和谨慎。
“不用，谢谢。”珍珠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头也始终没有抬起，只是语气中透出了她从未听到过的坚决。
珍珠，远比她想象得要坚强。
整整一个月，珍珠都没来上学。在一个霓虹闪耀的夜晚，当那个微胖的略显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青叶眼中时，她终于知道这一个月珍珠去了哪里。
青叶看到珍珠正在马路对面整理着厚厚一叠崭新的报纸。有人走过来，递给她几个硬币，她就把报纸递过去，感激地看着对方，努力地微笑一下，又赶紧低下头去，把硬币塞到腰间那只破旧的黑钱包里。
青叶正走到马路中间，她迅速转过身，从另一条路上回家。幸好，珍珠没有看到她。
一连好几天，青叶都坐立不安，如同一只烦躁的蚂蚁，即使上数学课也能在黑板上拼出珍珠的名字。眼前也一遍遍浮现出珍珠倔强的眼神和嘴角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干涩笑容。
怎样帮她，怎样帮她，怎样帮她。
青叶脑中始终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叨念了无数遍却找不到一个可行的办法。
路过停车棚的时候，青叶顿了顿，玫瑰红的夕阳照得她微微有些眩晕，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明亮的笑容。
三
第二天，青叶是在操场上找到张孝辉的。他正和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青叶喊他时，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然后很“成功”地被别人投了一个三分球。
张孝辉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开玩笑地说：“你来找我这个有不良嗜好的人干吗?”
“帮忙。”青叶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说吧。”张孝辉耸耸肩。
青叶一五一十地将珍珠的事说了出来，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不少。
“怎么帮?”张孝辉问，他的语气中透出关切和认真。
青叶微微一愣，然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买报纸。”
周六清晨的街头，寥寥几人匆匆从街上走过，谁都没有注意路边的卖报女孩。珍珠微微垂着头，疲惫难以言表，昔日圆嘟嘟的手竟显得如此干枯，一如被晨风卷起的落叶。
青叶远远地看着珍珠，鼻子有些酸涩，她没有说话，只是推了推一旁的张孝辉。
张孝辉心领神会地走到珍珠旁边，拍了一下珍珠的肩膀，“买报。”
珍珠抬起头，清亮的嗓音如今已显苦涩，“要什么报?”
“每种报20份。”
“什么?”珍珠难以置信地抬头盯着张孝辉。
“喂，不想做生意呀!”张孝辉对珍珠惊讶的表情报以一声大吼，“不卖我就去别家买了。”
“卖、卖、卖!”珍珠连忙点头，按张孝辉的要求给了他厚厚一堆报纸。
“谢谢，总共87元。”珍珠伸手接过张孝辉手中的钱，眼中透过一丝惊喜，还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张孝辉笑笑，走开了。
“已按你的要求办到，”张孝辉把报纸堆在青叶面前，“接下来怎么办?”
青叶搬起报纸就走，头也不回地说：“当然是找地方卖喽。”
当天边最后一缕红霞映入青叶的眼睛时，还有一摞报纸没卖完。两个人花了一天时间才卖了一堆报纸，而珍珠……
青叶用力甩甩头，抱起剩下的报纸，恐怕只能当废纸卖掉了。
“喂!”张孝辉忽然说，“我知道以前你为什么讨厌我。”
“什么?”青叶惊异地问。
“其实每个人都很平凡，只是有些人善于用不平凡的表面来掩饰自己，比如……我。”张孝辉的笑脸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柔和，“其实我家很穷的，我爸老早就想让我退学打工了。我想，反正也没钱上大学了，学习什么的很无聊，于是便放纵自己了，渐渐地，好像觉得已经麻木了，麻木到手指流血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但是，今天……”他抬头望向夕阳，“我的想法改变了，因为珍珠，也因为你。”
青叶看了一眼张孝辉，然后将脸转向夕阳中的碧水。
“认识你以来，我有了很多以前从没有过的想法。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曾迷失过方向。你迷失过，因为你不自信，认为自己平凡到谁都记不起你的名字；我迷失过，以为贫穷便否定了一切；珍珠现在也正在迷失她的方向。于是，上帝指引我遇见了你，遇见了珍珠，让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缺口，关键在于如何填补那个缺口。”
青叶有点想笑，没想到张孝辉竟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可又不能否认，他的话说到了她心里。
“所以，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下去了!”张孝辉突然站了起来，将手指向远处的夕阳，对着青叶灿烂一笑，“我觉得我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前一阵子是孔令辉，然后是丁俊晖，现在，总该轮到我张孝辉了吧!”
青叶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
趁周末，青叶和张孝辉又去卖了几次报纸。一天，两人在路口分别时，张孝辉忽然扬起手说：“宋青叶，再见!”他以前从来没这般客套过，青叶笑了起来，“神经啊!”张孝辉笑笑，又挥了挥手。没想到，此后，青叶再没有见过张孝辉，听说他退学了，而珍珠也一直没有回来。偌大的教室像青叶的心情，空旷而清冷。
每当夕阳西下，玫瑰色的光洒满校园，青叶便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珍珠，你现在好吗?学习太紧张，好久没去帮你了……张孝辉，你不是说你会努力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夕阳默默无语。
高考结束那天，青叶意外地接到了珍珠和张孝辉的电话。
珍珠说其实有一天她看到青叶了，也知道青叶在帮她，她感动得差点哭出来，但终究没有冲过去，只是想一定要好好努力。后来，她的爸爸终于出院了，单位发了补贴金，如今安排了办公室工作。她今年就要重回学校，为了高考而努力。
张孝辉的电话让青叶吃了一惊，她不记得自己曾把电话号码告诉过他。
“喂，我是天才辉。”阴阳怪气的声音自电话那头响起，硬是让青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下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知道就知道呗，这么长时间不见，连句问候都没有，真不够朋友!”张孝辉几句话就把青叶堵了回来。
“好，”青叶叹了口气，“张孝辉大人，这么久不见，您老身体可好?想死你了!”电话那头如青叶所料一样静了下来，随后便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宋青叶，这样的问候也只有你说得出来，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搞笑也是不动声色的。”
“喂，打电话来就为了听我给你讲笑话?”青叶没好气地说，嘴角也忍不住挂起了微笑。
“不是，”清亮的嗓音再次响起，“我复学了。”
“可是……”
“关于退学的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等青叶说完，张孝辉便抢过话头，“我在想，家里穷嘛，当然要赚钱；靠什么赚钱呢，当然要打工；打工嘛，当然需要时间；时间从哪里来呢，当然只能退学……”
“你……”
“但是赚钱的目的又是为了上学，”再次被张孝辉抢过话头，青叶心里有点愤愤，但还是饶有兴趣地听了下去，“我决定去打工赚钱，有了钱再复读。没想到学校知道我的情况后，竟免收学费，所以我又回来了。我打算上大学时也要边打工边挣钱，虽然辛苦，可为了成就下一个‘辉’，还要继续努力!”
清爽的嗓音听不出一丝苦涩，青叶笑了，惊奇地发现外面的夕阳与第一次和张孝辉说话时很像。
“看见夕阳了吧?” 张孝辉在电话那端说，“其实我们都是青叶。”
“什么?”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们都是青春的叶子，青涩的叶子，还有一个夏天等着我们发挥呢!”
两人的笑声融入了暖洋洋的夕阳中。
电话挂断了，但听筒里那“嘟嘟”声像一条快乐的虚线，连着明天的朝阳，连着更美好的未来。
编辑／赵菱tianxiel013@163．com
青叶，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普通到她甚至怀疑，那个她讨厌的和她初中同班三年的短发男生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名字。
升入高中的第一天，天气很不好，黑压压的乌云在青叶的头顶聚集，像一团团灰蒙蒙的棉花糖。刚到教室，便听见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了，不大不小的雨，正如青叶此时的心情。
有个像皮球般圆滚滚的女孩坐到青叶身旁，微笑着冲她打招呼，“嘿，同学，我叫朱圆玉。”青叶转脸看了看这个新同桌，嘴里突然蹦出了“珍珠”两个字。
朱圆玉愣愣地看了青叶一会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问青叶怎么知道自己的绰号，青叶说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珠圆玉润”。然后两人就一起笑。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地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水洼，亮晶晶的，像镜子一样折射着过路人的身影。青叶停下来盯着水洼看，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水里，短短的头发，扁扁的额头，矮矮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
青叶自嘲地笑了，做个平凡的人多好!这样就不会像明星一样被一大票忠实Fans追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也不会像企业家、科学家那样被一大堆工作压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当星星从天上探出脑袋时，青叶拖着沉重的书包，在冷清的路灯下留下了一个个寂寞的脚印。
第二天到教室时，珍珠正在吃早餐。青叶在她身旁坐下，她忽然把油腻的手伸向青叶，青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珍珠笑嘻嘻地看着青叶，也不顾嘴里塞满了东西，说：“青叶，你好神奇哟，连我要纸你都知道。”青叶笑笑，看着珍珠喷了一地的油饼屑，心想，今天好像是我值日。
青叶好不容易将那些饼渣送进垃圾筒，直起身来，忽然远远瞥见了那个短发男生。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难道也升入了这所高中?青叶眯起眼睛再仔细看看，居然真的是他!那个男生头发短得出奇，估计不会超过1毫米，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青叶以前讨厌他，首先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她始终认为他是为了与众不同才把头发剪得那么短；然后是他的个性太过张扬，生怕别人忽略了自己的存在，而且青叶还亲眼看到过他在后巷和一群外校的人抽烟。此后，青叶就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照初中毕业照时，青叶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想问短发男生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怪透了，于是没有开口，可心里始终有一个小小的遗憾，毕竟，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三年，而那个人却不知你姓什么，叫什么，你会，唉，很不是滋味。
没想到现在居然和他升入了同一所高中。青叶拿着扫帚往教室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当初那个没好意思问的问题。
来到停车的地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车棚里只有寥寥几辆自行车，被柔美的夕阳染成了粉红色。青叶想，如果到海边去，被夕阳染红的海面肯定会很美丽吧!
青叶正看得出神，一个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青烟缭绕，伴着柔和的夕阳，竟仿佛梦境一般。
那人转过脸，青叶踉跄地退了几步，硬生生地将刚才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打死她也不会承认，那如梦幻般的感觉会是短发男生带给她的，何况他正在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不要说出去，”短发男生压低声音，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要不然你死定了。”
青叶一时竟不知所措。同班三年多，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恐吓。
青叶认为自己是疯了，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果然，短发男生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只冒出三个字，“神经病。”然后便不快地走远了。
第二天，珍珠神秘兮兮地指着青叶的抽屉，笑得一脸诡异。青叶看了一眼抽屉，发现一张字条，是短发男生写的，约她今天下午在车棚见面。青叶不想去，怕那人一个不高兴会对自己不客气，可思量之后还是去了，她始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到了车棚，青叶看到短发男生坐在自行车上，没有抽烟，夕阳照到他的眼里，闪闪发光，使青叶想起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然后沉默便开始蔓延，像有两只恶魔的手卡住了两人的脖子，以至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宋青叶，对吧?”当远处的大钟敲响六下后，短发男孩终于打破沉默了，“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奇怪。”
青叶没有回答，只是笑。
受不了青叶沉默的笑容，短发男生又开口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平静淡然的语气，却让青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当初的问题有多么幼稚和突兀。
“当然知道，你叫……”心里“咯吱”一下像被什么卡住了，青叶突然想起，自己竟从来不知道那个有着奇短的头发，张扬的个性，不良的嗜好的人究竟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从讨厌他的那天起，就叫他“短发男生”。
“张孝辉。”
简短有力的三个字像一记猛雷敲响了青叶记忆的大门。她想起以前经常在黑板上的迟到栏里看到这个名字。
二
日子依旧波澜不惊地过着，只是偶尔在阳光下会出现一张坏笑着的脸。
那时青叶就会走到他面前，极不高兴地问，怎么又是你!张孝辉耸耸肩，阳光在他脸上纵情地跳跃，他说：“我觉得你上辈子和我有仇似的，每次见到我好像都无比……”
“讨厌。”青叶接了上去。
“是的，好像我上辈子是杀了你的凶手一样，”张孝辉扬了扬嘴角，“可是，你竟记不起仇人的名字。”
“你的嗜好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青叶撇了撇嘴，“让人讨厌。”
“嗜好?”张孝辉挠了挠头，然后竟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张狂!青叶不满地想。
“你是说……抽烟?”强忍住笑意，张孝辉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以为呢?”青叶不满地瞪着他，不明白她的话有什么好笑。
“可是，难道抽烟的人你都讨厌?还有，又不止我一个人这样，为什么只讨厌我一个?”
青叶觉得有些窘迫，这个问题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但是，讨厌就是讨厌。
“因为头发……太短。”青叶甚至不用想也知道张孝辉接下来的反应。果然，他又大笑起来，清亮的笑声融入了跳跃的阳光中。
“那么抽烟的光头你讨厌吗?”张孝辉不依不挠地再次追问，似乎已经作好再次大笑的准备。
青叶忍不住笑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太甘于平凡了吧!太甘于平凡的人会厌恶一些不平凡的人或事，就像太差的学生厌恶太好的学生一样。
“因为我太平凡。”青叶笑笑，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什么?” 张孝辉的笑在嘴角凝固，“平凡?”
“是的，一个人太平凡就想做一些不平凡的事，比如说，讨厌一个她认为不平凡的人。”
没想到张孝辉又张狂地笑了起来，他抬起头，阳光再次在他眼中熠熠闪光，他说：“那么我才是那个最平凡的人，因为连一个平凡的人 都记不起我的名字。”
张老师的粉笔始终在黑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青叶有些眼花，满黑板的字，满眼的白色，她觉得自己连拿笔的兴致都没有了。
珍珠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面包，她啃得那样认真，似乎除了那块面包以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青叶将视线转向窗外，天有些阴沉，灰色的云正在远处慢慢聚集，大概要下雨了。
远处传来“咚咚”的声音，青叶以为打雷了，当教室的门猛然被人推开，青叶才知道，那是教导主任的高跟鞋与地面相撞的摩擦声。
教导主任对张老师说了些什么，青叶突然从张老师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惊慌和担忧。
珍珠被教导主任叫了出去，“咚咚”声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青叶注意到了珍珠抽屉里的伞，随后大雨便哗哗地倾泻下来。
珍珠，不会被淋湿吧……
知道珍珠的父亲出事时，青叶正往卷子上写名字，她清楚地记得笔在她手中飞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
那天珍珠的父亲正在厂里工作，机器出了故障，他把手伸进去，想试着修理，可就在一刹那，那架庞大的怪物竟突然扭动起了身子。来不及躲闪，珍珠父亲的整只手就被机器绞了进去
看着身边的空位，青叶想起珍珠回来收拾东西时的情景——
“需要帮忙吗?”青叶问，语气中透着小心和谨慎。
“不用，谢谢。”珍珠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头也始终没有抬起，只是语气中透出了她从未听到过的坚决。
珍珠，远比她想象得要坚强。
整整一个月，珍珠都没来上学。在一个霓虹闪耀的夜晚，当那个微胖的略显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青叶眼中时，她终于知道这一个月珍珠去了哪里。
青叶看到珍珠正在马路对面整理着厚厚一叠崭新的报纸。有人走过来，递给她几个硬币，她就把报纸递过去，感激地看着对方，努力地微笑一下，又赶紧低下头去，把硬币塞到腰间那只破旧的黑钱包里。
青叶正走到马路中间，她迅速转过身，从另一条路上回家。幸好，珍珠没有看到她。
一连好几天，青叶都坐立不安，如同一只烦躁的蚂蚁，即使上数学课也能在黑板上拼出珍珠的名字。眼前也一遍遍浮现出珍珠倔强的眼神和嘴角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干涩笑容。
怎样帮她，怎样帮她，怎样帮她。
青叶脑中始终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叨念了无数遍却找不到一个可行的办法。
路过停车棚的时候，青叶顿了顿，玫瑰红的夕阳照得她微微有些眩晕，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明亮的笑容。
三
第二天，青叶是在操场上找到张孝辉的。他正和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青叶喊他时，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然后很“成功”地被别人投了一个三分球。
张孝辉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开玩笑地说：“你来找我这个有不良嗜好的人干吗?”
“帮忙。”青叶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说吧。”张孝辉耸耸肩。
青叶一五一十地将珍珠的事说了出来，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不少。
“怎么帮?”张孝辉问，他的语气中透出关切和认真。
青叶微微一愣，然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买报纸。”
周六清晨的街头，寥寥几人匆匆从街上走过，谁都没有注意路边的卖报女孩。珍珠微微垂着头，疲惫难以言表，昔日圆嘟嘟的手竟显得如此干枯，一如被晨风卷起的落叶。
青叶远远地看着珍珠，鼻子有些酸涩，她没有说话，只是推了推一旁的张孝辉。
张孝辉心领神会地走到珍珠旁边，拍了一下珍珠的肩膀，“买报。”
珍珠抬起头，清亮的嗓音如今已显苦涩，“要什么报?”
“每种报20份。”
“什么?”珍珠难以置信地抬头盯着张孝辉。
“喂，不想做生意呀!”张孝辉对珍珠惊讶的表情报以一声大吼，“不卖我就去别家买了。”
“卖、卖、卖!”珍珠连忙点头，按张孝辉的要求给了他厚厚一堆报纸。
“谢谢，总共87元。”珍珠伸手接过张孝辉手中的钱，眼中透过一丝惊喜，还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张孝辉笑笑，走开了。
“已按你的要求办到，”张孝辉把报纸堆在青叶面前，“接下来怎么办?”
青叶搬起报纸就走，头也不回地说：“当然是找地方卖喽。”
当天边最后一缕红霞映入青叶的眼睛时，还有一摞报纸没卖完。两个人花了一天时间才卖了一堆报纸，而珍珠……
青叶用力甩甩头，抱起剩下的报纸，恐怕只能当废纸卖掉了。
“喂!”张孝辉忽然说，“我知道以前你为什么讨厌我。”
“什么?”青叶惊异地问。
“其实每个人都很平凡，只是有些人善于用不平凡的表面来掩饰自己，比如……我。”张孝辉的笑脸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柔和，“其实我家很穷的，我爸老早就想让我退学打工了。我想，反正也没钱上大学了，学习什么的很无聊，于是便放纵自己了，渐渐地，好像觉得已经麻木了，麻木到手指流血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但是，今天……”他抬头望向夕阳，“我的想法改变了，因为珍珠，也因为你。”
青叶看了一眼张孝辉，然后将脸转向夕阳中的碧水。
“认识你以来，我有了很多以前从没有过的想法。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曾迷失过方向。你迷失过，因为你不自信，认为自己平凡到谁都记不起你的名字；我迷失过，以为贫穷便否定了一切；珍珠现在也正在迷失她的方向。于是，上帝指引我遇见了你，遇见了珍珠，让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缺口，关键在于如何填补那个缺口。”
青叶有点想笑，没想到张孝辉竟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可又不能否认，他的话说到了她心里。
“所以，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下去了!”张孝辉突然站了起来，将手指向远处的夕阳，对着青叶灿烂一笑，“我觉得我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前一阵子是孔令辉，然后是丁俊晖，现在，总该轮到我张孝辉了吧!”
青叶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
趁周末，青叶和张孝辉又去卖了几次报纸。一天，两人在路口分别时，张孝辉忽然扬起手说：“宋青叶，再见!”他以前从来没这般客套过，青叶笑了起来，“神经啊!”张孝辉笑笑，又挥了挥手。没想到，此后，青叶再没有见过张孝辉，听说他退学了，而珍珠也一直没有回来。偌大的教室像青叶的心情，空旷而清冷。
每当夕阳西下，玫瑰色的光洒满校园，青叶便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珍珠，你现在好吗?学习太紧张，好久没去帮你了……张孝辉，你不是说你会努力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夕阳默默无语。
高考结束那天，青叶意外地接到了珍珠和张孝辉的电话。
珍珠说其实有一天她看到青叶了，也知道青叶在帮她，她感动得差点哭出来，但终究没有冲过去，只是想一定要好好努力。后来，她的爸爸终于出院了，单位发了补贴金，如今安排了办公室工作。她今年就要重回学校，为了高考而努力。
张孝辉的电话让青叶吃了一惊，她不记得自己曾把电话号码告诉过他。
“喂，我是天才辉。”阴阳怪气的声音自电话那头响起，硬是让青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下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知道就知道呗，这么长时间不见，连句问候都没有，真不够朋友!”张孝辉几句话就把青叶堵了回来。
“好，”青叶叹了口气，“张孝辉大人，这么久不见，您老身体可好?想死你了!”电话那头如青叶所料一样静了下来，随后便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宋青叶，这样的问候也只有你说得出来，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搞笑也是不动声色的。”
“喂，打电话来就为了听我给你讲笑话?”青叶没好气地说，嘴角也忍不住挂起了微笑。
“不是，”清亮的嗓音再次响起，“我复学了。”
“可是……”
“关于退学的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等青叶说完，张孝辉便抢过话头，“我在想，家里穷嘛，当然要赚钱；靠什么赚钱呢，当然要打工；打工嘛，当然需要时间；时间从哪里来呢，当然只能退学……”
“你……”
“但是赚钱的目的又是为了上学，”再次被张孝辉抢过话头，青叶心里有点愤愤，但还是饶有兴趣地听了下去，“我决定去打工赚钱，有了钱再复读。没想到学校知道我的情况后，竟免收学费，所以我又回来了。我打算上大学时也要边打工边挣钱，虽然辛苦，可为了成就下一个‘辉’，还要继续努力!”
清爽的嗓音听不出一丝苦涩，青叶笑了，惊奇地发现外面的夕阳与第一次和张孝辉说话时很像。
“看见夕阳了吧?” 张孝辉在电话那端说，“其实我们都是青叶。”
“什么?”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们都是青春的叶子，青涩的叶子，还有一个夏天等着我们发挥呢!”
两人的笑声融入了暖洋洋的夕阳中。
电话挂断了，但听筒里那“嘟嘟”声像一条快乐的虚线，连着明天的朝阳，连着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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