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醒来时，派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颜月，每天晚上裹上被子睡觉时，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和她道一声晚安。某个抽屉的角落里，藏着他一直没舍得用的颜月随手给他的湿纸巾。
　　大部分时间，派特很享受这种少年情怀。尽管他明白他所迷恋的不过是被自己赋予了光环的颜月，但他并不想用“幼稚”这个词来粗暴地定义这种情感。少年派特的心就像刚刚解冻的春水，有着奔流的天性，与其胡乱冲撞，不如找一条河道专一地流下去或许更好些。
　　他想要更多地参与颜月的生活，不想他们的关系仅仅停留在点头之交的层面上。
　　又是一个在异乡度过的平安夜。
　　妹妹琳达边做甜点边哼歌，派特忽然厌恶起她那甜腻的嗓音和毫不优雅的动作。真想听颜月唱《平安夜之歌》啊！派特走进房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你有机会听到的，你能得到的还不止如此。不过，你愿意每晚都变成一只海豚公仔吗？”一个声音在派特身后的上方响起，他猛一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海豚公仔？”派特回应道，语气有些不确定。
　　“她每天都要抱着海豚公仔睡觉。”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派特愣住，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风险么？我不会永远当一只公仔吧？”
　　“你会在每天晚上十点半变成海豚公仔，陪在她身边，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准时醒来，继续过派特的生活。你别想太多，这可是难得的圣诞礼物，比球鞋、CD什么的酷多了！哪天你不想继续当公仔了，吃一个沾着可乐的苹果就能解除魔法。”那个声音耐心地解释着。
　　派特怎么可能不心动？他满口答应下来。
　　家人团聚的平安夜，派特过得心不在焉。
　　十点半终于到来，他经历了一次极短暂的睡眠，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颜月墨色的长发，随后听见她轻轻哼着：“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平安夜，圣善夜，真宁静，真光明……）”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颜月披发的样子，垂顺的发丝将她的侧面勾勒得更加柔美，她简直圣洁得像一个天使。不过，作为一只动弹不得的海豚公仔，他看不清她正坐在桌前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将嘴巴弯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颜月站起来，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走向温暖的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打哈欠不捂嘴，简直像做梦一样，直面了毫无遮掩的她。派特突然有一点儿惶恐——那个抽象的、完美的颜月，在这样的观察之下还能够存活多久？
　　她一上床就环抱住了海豚公仔，她的胳膊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派特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当然，海豚公仔依然没有温度。
　　离得如此之近，他感受着她的呼吸，肆无忌惮地凝视她的双眼，仿佛那里面有一整片璀璨的星空。他是多么舍不得入睡啊，但困意最终还是把他拖进了睡梦之中。
　　清晨，还没等闹钟响，他已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一个又一个夜晚，派特都会住进海豚公仔柔软的身体里，潜伏在颜月身边。他再也不觉得，那个在校园里与他偶遇时微笑着打一声招呼就匆匆离去的颜月遥不可及了。
　　有时候，她会在睡前练一会儿古琴。古琴的音色清冷，有着一丝与花季少女不相称的苍凉。这种清冷的音色遇上青春洋溢的颜月，对派特而言，是一种奇特的魅力。由于长期按弦，她柔嫩的指尖结了茧。当她用结茧的指尖轻抚海豚公仔柔软的绒毛时，派特觉得自己也被赋予了魅力。
　　有时候，颜月会靠着海豚公仔看书。在这种时候，他看不见她，只能听到书页“沙沙”翻动的声音。如果有机会瞥见书名，变回派特之后，他一定会找一本来看。呆在她身边，可以参与她的日常生活，而和她读一样的书，或许能了解她的心灵轨迹。每次读着她看过的书，派特都觉得心头暖极了。
　　这夜，颜月抱起海豚公仔，将那细腻的绒毛贴上自己的脸。派特忽然觉得，颜月正在从他爱慕的对象慢慢变成亲人——他习惯了她的怀抱、她的温度，习惯了看她穿睡衣的慵懒模样……那些所谓的魅力，都渐渐化作亲切与熟稔。
　　派特感觉被什么东西沾湿了。
　　她哭了？
　　海豚公仔的头从她的脸颊滑到胸前，他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落下来。
　　颜月，你为什么哭？
　　她已经过了会对公仔哭诉心事的年纪，眼下也只是沉默地把海豚公仔抱得越来越紧。大约过了半小时，她平复了心情，然后把海豚公仔丢到床尾，关上灯，沉沉睡去。
　　看来她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啊！这是派特变成海豚公仔以来，头一回孤单地睡在床尾。他第一次觉得躺在身边的颜月变得好遥远——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落泪，他没办法分担她的痛苦，他离她再近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只用来抱一抱的没有灵魂的公仔。
　　有一天，派特到妹妹琳达房里来取东西，瞥见角落里趴着一只小熊公仔，原本米白色的绒毛已经变成灰色。他本想说点儿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下午出门时发现那只小熊公仔已经被丢进垃圾桶里。
　　出门后，派特低着头走进超市，买了苹果和可乐。
　　派特的父母因为身体原因，已经有一阵子没喝可乐，今天看见派特回家时手里握着的那瓶可乐，突然馋虫大动。看着可乐被父母喝得一滴不剩，派特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他还是舍不得解除魔法，人总是深深地恐惧着失去。
　　十点半到来，他睁开眼时却没有看到颜月，看到的是一间逼仄而脏乱的房间。房间里，散发一股陈腐的气味，有一群蚊子在“嗡嗡”飞舞。
　　难道颜月把海豚公仔扔掉了？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小的女孩儿。她坐到床上，摸了摸海豚公仔的头。
　　黑黄的肤色、小而无神的眼睛、香肠似的嘴唇……跟颜月相比，她实在丑极了。
　　“海豚宝宝。”她轻声喊，可语气再温柔也掩盖不了粗哑的嗓音，还有一股臭气从她嘴里喷出。
　　派特万分后悔今天没有再出去买一瓶可乐。他忍受着她的抚摸和拥抱，用思考颜月此刻在做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她是在写作业，看书，还是抚琴？少了一只大号的海豚公仔，她的床会宽敞很多吧？而我，就这样淡出了她的生命吗？ 　　丑女孩儿紧紧地把海豚公仔抱在胸前，久久不松开。派特渐渐感受到她的真心，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尝过拥抱的滋味了？
　　她用下巴抵着海豚公仔的嘴，慢慢地说：“海豚宝宝，我叫秋蕊。能抱着你真好！”
　　派特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觉得秋蕊的嗓音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听。他以为秋蕊会再说点儿什么，她却不再多说，抱着海豚公仔躺下，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入睡。至于派特，他被复杂的心绪与头顶蚊子的“嗡嗡”声搅得一夜未眠。
　　六点半怎么还没到？天已大亮，连秋蕊都出门了，他怎么还没回到自己家里？派特觉得不对劲——难道因为昨夜失眠，他今天就回不去了？他不会永远回不去吧？家里那个派特会是什么情况，一直昏睡不醒么？家人会急坏的吧！
　　派特越想越怕，还好海豚公仔不会流冷汗，不然绒毛一定湿透了。
　　要不现在睡一觉试试？派特好不容易数着绵羊睡着了，醒来时却依然躺在秋蕊的床上。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大苍蝇，停在海豚公仔身上。
　　只能指望明天早上了，派特告诉自己。
　　他百无聊赖地躺着床上，开始盼望秋蕊回来。
　　这时，白色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颜月抱着海豚公仔，语气中透出一点儿不舍，轻声说：“小海豚，秋蕊比我更需要你，你去陪她好不好？”这是海豚公仔的记忆吗？原来海豚公仔是颜月送给秋蕊的，而不是被颜月扔进垃圾桶，再被秋蕊捡回来的啊！
　　那我就好好地陪陪秋蕊，成全颜月的善意吧！派特了解颜月的行事作风——如果他人需要，即使是珍惜之物，她也愿意慷慨地送出去。
　　秋蕊终于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奔向海豚公仔，伸手拍了拍海豚公仔的脑袋。
　　颜月的手除了指尖上有茧，其他地方都很细嫩，带着淡香；而秋蕊的手则完全是粗糙的，还带着一股腥气。
　　不过，秋蕊看海豚公仔的眼神那么认真，仿佛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只公仔也有生命。她的眼神对派特来说是陌生的——从小生活在富裕家庭中的派特，难以读懂那双漆黑瞳仁里的渴望。
　　派特看着秋蕊用三分钟时间吃完了馒头和咸菜，接着开始写作业。她把凌乱的短发拢到耳后，拿笔在草稿纸上不停地演算。屋外噪音不断——小孩子的尖叫声、大人的争吵声、刺耳的喇叭声……或许早已习惯，秋蕊丝毫不被干扰，只管埋头学习，整个人散发着认真的光芒。原来，每个人专心做事的样子都这么美。
　　派特为自己之前对秋蕊的嫌恶感到惭愧。是的，她不美，但她难道愿意丑吗？派特一直望着秋蕊，这种专注的凝望让周围的喧嚣一点点儿淡去。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秋蕊，有一双真实的眼睛打开了，他看见了秋蕊身上的神性。
　　秋蕊的面容忽然变得模糊，派特眼前浮现出了老祖母的脸，一个笑容让皱纹在老祖母的脸上如春花般盛开。“不要爱一个特定的人，要爱她身上的上帝；不要膜拜任何人，因为住在那个人心中的上帝，也住在你心中。”小时候，派特对这番话似懂非懂，而此刻，他真的看到了一些之前看不到的东西。
　　秋蕊终于写完了作业，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很自然地抬手掩住了嘴——屋里没有其他人，这是她的习惯么——习惯遮住发黄而参差的牙齿，习惯挡住那有些难闻的气味？
　　派特第一次心疼一个他并不爱慕的女孩儿。
　　这夜，派特睡得很香甜，醒来时他果真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推门出去，像往常一样洗漱、吃饭，家人的表现也和平常并无二致。
　　看来，昨天派特并没有失踪。那么，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派特看了一眼日期，果然，他所经历的“昨天”是不存在于现实时空的。
　　如果昨天只是一个梦，那么今晚他会去哪里？是颜月那里吗？
　　不过，他已经不再迷恋颜月了。秋蕊和颜月就像彼此对立的两面，当派特发现自己两面都可以接受时，自然不再执着于追逐其中一面。
　　他决定今晚吃一个沾着可乐的苹果。
　　进校门的时候，派特看见了颜月，对她挥了挥手，很自然地跟她聊起天来。他从前偶遇颜月时的紧张感消失了，面前的颜月不再是从前他心中那个光芒四射、遥不可及的女孩儿，也不是夜里那个穿着睡衣、全然放松的姑娘，她像一本全新的书，等待派特用心地打开。
　　放学后，派特与颜月结伴回家。路过玩具店时，他们看见了橱窗后新到的一批海豚公仔，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颜月放缓了脚步，然后自顾自地微笑起来。
　　颜月望了派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