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不是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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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古镇,在我面前,如凝固住的雕塑。
  午后,沙尘刮起百米之高,从扎曲河谷呼啸而下,盖过整个玉树县城。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地动山摇后的玉树。
  4月14日清晨7点49分,一场7.1级地震,将这个青藏高原最东面的县城,摧残得遍体鳞伤。3天之后,我背着睡袋,跟着20名来自四川、甘肃、青海甚至北京的志愿者,来到这里。作为一名旁观者,任何灾难都是一种折磨,我不清楚,作为一名记者是否理应拒绝旁观的漠然。
  两年前,我进入北川,那里的悲恸,至今令我心悸。同为少数民族聚居区,同样遭受了意想不到的天灾,北川和玉树,两个名字自动地关联到了一起。同与不同是什么?一直到两天以后,我站到加吉山顶,头上有鹰盘旋,问题才有了一个答案。
  沿途交通并没有处处受阻,国道西宁至结古镇一些路段发生沉降,但想像中的巨石满地的状况并不存在。最初的危险在于看不见的海拔。卡车经过一夜爬行,在4月17日凌晨2点多,穿越了海拔4800多米的巴颜喀拉山口。
  我的肺也开始感受到压力,那是一种在操场上疾速奔跑3000米之后的缺氧状态。志愿者们开始呕吐,他们中的很多人经历了汶川大地震的考验,自认为是“老兵”,虽然明知道会出现高原反应,但还是毅然来到玉树,现实还是令他们措手不及。事实上,高原反应也成了外来救援者面临的一大难关。
  震前的玉树会是什么样的?我试图用google earth拼出玉树的完整地图。玉树州府和玉树县府所在地——结古镇,呈T字形,横向主干道是民主路和新建路,纵向干道是胜利路。两条河流—扎曲河和巴塘河沿着T字分别纵横奔流,在城东近山口处汇合之后流入长江的上游——通天河。
  我们的车辆从东边的山口进入,其时救援车辆已经蜿蜒数公里。既有部队的运兵车辆,也有民间自发救援车辆。经过四川大地震考验之后,不论民间的还是官方的反应机制,都有极大提高,运送的物资也很明确,主要是帐蓬、食品和药品。
  时近傍晚,落日之下,结古镇,在我面前,如凝固住的雕塑。
  街道上,不时能见到汽车被巨大的横梁或落物压扁,楼房以诡异的姿势斜探向空中。我从玉树军分区出发,往南,沿途经过扎曲路、扎西棱巷,这一带的民房基本上已全部倒塌,6层高的香巴拉宾馆,一楼已化为瓦砾。有些人还在废墟上弯腰寻找着什么。
  我置身其中,眼前仿佛汶川大地震后的重演。只是,路边看不到哭泣的人,一群无主的藏獒在四处徘徊。
  河对岸的母子三人陷入了沉默,没有眼泪。
  4月18日,第五日。
  72小时生命窗口早已经关闭,但寻亲和救援仍在继续。
  从早晨7点开始,街道就已经人声鼎沸——实际上民主路一类的主干道彻夜都不会沉寂。废墟上随处可见来自全国的救援部队的身影;僧侣们也从西藏、四川、云南等地赶来,仅四川省石渠县色须寺、帮尼寺就派出了1000多人。
  在扎西棱巷的废墟旁边,28岁的藏民红扎向救援部队递水,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他在地震中砸伤了左脚,走路时一瘸一拐。他的三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在地震中遇难了。
  在临近赛马场一条街道上,依山坡而建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已基本完全垮塌。一条藏獒在房屋的废墟堆上不断徘徊。一个来自云南的僧侣说,这条獒已经在那里守了三天。玉树是“藏獒之乡”,当地震发生后,即使主人不见了,藏獒依旧会守卫在原来的领地,当有救援队前来救援时,就会被误以为侵犯领地,至今已发生10多起藏獒伤人事故。
  这一天上午,在胜利路和扎曲河交界的桥头边一台挖掘机正在待命。这是一栋四层高的楼,二楼已经几乎整层消失,一家灯具店的男主人被埋在其中。救援队在楼板上转了多个孔,寻找任何可能的生命迹象。
  灯具店的女主人张丽、儿子王奇和女儿王群群三个人瘫坐在河的对岸。这一家汉族人,几年前从安徽阜阳搬到西宁,去年又到玉树淘金。现在是震后120小时,他们在希望,也许奇迹还会出现。
  临近中午,死亡在这场死生赛中占据了上风。随着一声令下,挖掘机推平了悬立在废墟上的半面楼体。
  河对岸的母子三人陷入了沉默。没有眼泪。王群群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回忆,“爸做了店老板,每天还只抽4块钱一包的烟,地震前一天,家里花了10块钱找当地藏人买了4条死鱼,心情就像过年一样”。孩子说这话时,母亲依旧神情木然。
  救援奇迹不时以类似于传闻的方式传来。这鼓舞了居民和参与救援的僧侣们从一条街道赶向另一条街道,但结果通常令人失望。直到4月18日中午11点,新寨村的郭吾社才传出了确凿的成果——在被困123小时后,68岁的财仁巴吉和4岁的小孙女吾金措毛,在废墟中被四川矿山救援总队成功获救。
  救援的难度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加大,这几乎是最成功的救援也无法避免的必然。
  我与周世学见面时,他就站在胜利路的一堆废墟上,那里以前是一排商铺。他是青海省路桥集团公司的项目经理,地震当夜他带着40多人赶来,还有两台挖掘机、两辆平板车,四台翻斗车和一辆水车。
  那个晚上,他们在商业街遇到了一个呼救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压在一块水泥板之下,女人把男人面前的土清理掉,留出了呼吸的空间。复杂的救援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
  到了第六日,他们搜救的成果是一具尸体,当地的一个公务员。“没有办法,我们尽了最大能力。”周世学眉头拧成一块。此时救援已经不再那么有效——大部分浅埋伤员已经被救出,而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已过。
  高原反应袭击了救援部队。这种反应不是靠毅力或身体便能克服。在扎西科路沿途上,武警部队战士呼吸沉重,动作吃力;在玉树民族职业学校,来自广元等地的四川救援队正在休整。一名队员不得不平躺在地上吸氧。同日,赴玉树地震灾区救援的广东救援队,在公安部命令之下,分两批先后撤回广州。截至4月20日上午,有65部队官兵人患上严重的高原病。
  解放军再现了他们的优良传统。在军分区指挥中心,一个嘴唇黑紫的士兵向我展示了左手上密集的针眼,在过去100多个小时的抢救里,他昏倒数次,又数次加入救援。在新建路、扎西科路、胜利路沿线上,都可看到大批军警全力施救,一部分士兵帮助居民将家中的财产家具搬入路边帐篷中。
  在尘埃飞扬的瓦砾堆前,这首诗令我猝不及防。
  在玉树军分区门口,一名警察善意地提醒刚到的志愿者,务必将车上的物资卸在指定区域,以避免因为物资争抢而引起的冲突。沿扎曲河往西,新建路沿线,一些居民已经将救援分发的饮用水出售。
  一位来自西宁名叫“北非”的志愿者,在4月16日目睹了一次哄抢。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准确的时间:13:17。他当时所在的运送物资的车队被大批居民驾摩托车尾行,至扎西科桥头,车辆被堵,车上三百多顶帐篷被分发一空。
  但是混乱通常只是转瞬即逝,更多的时间里,玉树人像是经历阳光或者大风一样地,经历眼前这一切。
  扎曲南路西段,一个名叫次成的年轻藏民平静地坐在桥边护栏上,他从倒塌的房屋里找出了大学时候的毕业照片,和我分享上面的每一个人的姓名。
  在一家佛教用品店的废墟上,僧侣们小心翼翼地把酥酒灯、佛像取出来,用绷带把佛像头部细细缠好。一位名叫江永土丁的活佛说,这些都将放在佛殿里为死者祈祷。
  藏区历史上少有地震。在玉树藏民的记忆里,即使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这里震感并不强烈。青海省抗震救灾指挥部综合组提供的数据显示:结古镇的土木、土坯房全部倒塌,砖混结构房80%严重破坏。这个说法在学校中同样适用,众多平房教室倒塌,而框架结构教学楼未见垮塌。
  在受损比较严重的玉树第二完全小学。我在学校门口的黑板报上看到一个名单:“流动红旗获得班级”,落款时间停留在4月12日星期一。这是一个时间上的节点。
  学校楼高四层,二楼破损最为严重,墙体大面积开裂,2楼到3楼的西边走廊有条长约4米的裂缝,从裂缝可以看到建筑物外。校长金巴介绍,该校有1858个人,但校内未出现学生死亡。汶川大地震后,学校每两个月要进行一次地震演习。
  地震当日,老师们在操场上把学生组织起来,确保学生不恐慌。“死伤的学生都是在校外,上学路过垣墙被压到。”他说。
  在地震中保存最完好的是玉树县第一完全小学,教学楼从外部看几乎看不到裂缝。在此次地震中,这所学校只有两个平房厕所倒塌,暂时没有学生伤亡报告。
  玉树县第三完全小学,有3100多名学生,64个班级,是全州学生最多的学校。学校有两座教学楼受损,分别是A楼和B楼。在两座教学楼前,是一排倒塌的平房。据学校政教处主任达睦旦周介绍,此次倒塌的平房主要是一二年级使用,在校内死亡的28名学生也主要是一二年级学生,两座教学楼震后能否使用尚待建筑专家检测。
  4月19日上午,在倒塌的楼前,学生的课本和笔记本依旧四散可见,我从土里翻出其中一本,上面是一个学生的稚嫩笔迹,“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在尘埃飞扬的瓦砾堆前,这首诗令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这个学生是谁,现在是否安在?
  平日里那些薄如经纸、口诵身行的信仰,在此刻凝聚成最坚硬的内心。
  来自西藏昌都嘎玛寺的僧侣们,每天在完成救援后,团坐在帐蓬前,齐颂《普贤行愿品》,为死难者诵经超度。
  在藏族的风俗里,人死后需诵经七七四十九天,灵魂才能投胎转世。这次突发的灾难改变了这一过程。17日上午,上千具尸体在扎西大通天葬台火葬,上百名僧人在此超度亡灵。而在以往,天葬是普通信众的最终归宿,而火葬是僧人才采用的方式。
  在熊熊火焰中,在滚滚浓烟中,僧人们点燃了死者往生的路。死生路上,有家人的含泪祈祷,有藏族妇女的挽歌阵阵。他们希望通过这样的仪式帮助死者升天,到达极乐世界。
  4月19日,我随着然觉寺的住持尕玛曲桑攀上了加吉山顶,群鹰盘旋,随烟而上。此刻,我站在加吉山顶上,面对群僧与亡者,山河与城镇,我才能体会到这场导致两千多人遇难的大灾难的独特性。同样的灾难,人们在不同的层面上经历它。玉树、汶川如果说不同,并不只在于震级、广度。在藏人的信仰中,一切灾难都是人类的造业,有所造业便会有所承担,地震便是其一。尕玛曲桑说:“藏人对死亡不会看太重,此生修行未完,来世可待。”
  与两年前的悲恸连城相比,死亡在玉树似乎很难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平日里那些薄如经纸、口诵身行的信仰,在此刻,凝聚成了最坚硬的内心。
  走在玉树街道上,你不时能看到转经轮的大娘和大队穿着僧服的僧侣,他们神情平静,只有在细致攀谈下,才会发现很多人的亲人已丧。只有在各个寺院的活佛面前,他们才会放声大哭。
  在结古镇城市中心格萨尔广场,酥油灯法会前,烛光光耀如昼。一位藏民走出帐蓬,邀请我点燃一盏酥油灯。按照藏民的习俗,酥油灯,可以点亮死者往生的路。
  4月21日,全国哀悼玉树大地震死难者日。
  截至4月20日下午17时,地震已造成2064人遇难,失踪175人,受伤12315人,其中重伤1434人。
  上午10时,玉树境内所有汽车按响了喇叭。士兵们脱帽肃立,僧侣双手合十。
  只有在这一刻,悲伤才凝固在人们的脸上,如此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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