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曹身灭名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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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质在它的一切变化中永远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个属性都永远不会丧失,因此,它虽然在某个时候一定以铁的必然性毁灭自己在地球上的最美丽的花朵——思维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一定又以同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
  ——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的这句名言,在十三个世纪之前就已经颇为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一件颇有些残酷的事实:相对于我们脚下的地球而言,我们这群所谓的“万物灵长”,着实是渺小得很。
  众所周知,尽管个体总数已经达到了十位数的量级,但人类的各个族群之间仍然存在着高度的基因一致性、没有产生任何形式的生殖隔离。而这一事实除了作为已经广为人们认可的人人平等理论的铁证之外,还证明了另一件不那么广为人知的事实:现代人类事实上是一小撮“幸存者”重建种群的产物,因此基因库中的花样才如此稀少。一般认为,七万五千年前发生于印度尼西亚的那次普林尼式火山大爆发,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成千上万吨被抛入平流层的火山尘埃阻挡了阳光,让抵达地球表面的光辐射降低了2%左右。
  于是,史前人类一度只剩下区区数千之众,离功能性灭绝只有一步之遥!
  纵观漫长的地质史,印度尼西亚那次小小的火山爆发不过是地球偶尔打的一个小嗝,与导致了“雪球地球”壮丽景象的成冰纪大冰期、引发了奥陶纪灭绝的伽马射线暴、甚至干掉了95%地球物种的二叠纪盘古大陆形成相比,它对地球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嗝,便险些让“万物灵长”们提前出局——正如我们那些同样可以归入人科人属,但却已经消亡在进化之路上的无数直立人/智人系统的亲戚一样。
  尽管技术乐观主义者们从工业革命时代起就不断吹嘘“人定胜天”,但我们仍然不得不正视一个不那么乐观的事实:至今为止,人类文明仍然不过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零级文明,自然界远未被我们征服,而我们手中却已经拥有了足以自我毁灭的手段,同时作为一个整体,我们甚至不能确保自己一定能够理性地运用这些手段。借用一个经济学词汇,人类文明现在已经进入了它的“U型底”阶段,而能否走出去,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因此,我们很有必要思考一个问题:假如“最危险的时刻”真的到来,亿兆“能够思考的苇草”在文明的寒冬中凋零,那么我们到底能留下什么?
  财富?随着人类社会的覆灭,作为符号的货币将毫无意义,而构成它们实体的一般等价物,则会很快消失在无尽的物质循环中。
  资源?随着一切归尘,人类文明将会把它曾经占用的所有东西一 一吐出——归根结底,一切隶属于“人化自然”这一概念下的东西,全都不过是从“自在自然”中“借”来的罢了。事实上,假若在千百万年之后,另一个文明发掘出了我们的遗迹,真正会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将只可能是我们真正独一无二的成就:我们对自然、美、思想与自我探索的成果。
  当然,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大概都不会乐于见到自己的文明成就最终沦落成博物馆的展品,但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在“那一天”到来之时,我们的同胞没能成功越过历史的龙门,那么能留下点儿什么,总比彻底落得个“身与名俱灭”的下场强些……
  然而不幸的是,这本身也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
  因为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是時间。
  将名字刻在石头上的人,名字比尸首烂得更快
  —— 如何储存信息?
  尽管臧克家先生的这句诗的主语并不是石头,但它确实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要想保存文明的成果,我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它们转化为信息(包括文字信息、图像信息以及其他信息形式)的形式,而要储存与传播信息,适当的信息载体就是必不可少的。
  从远在信史之前的洪荒时代开始,那些打算把自己的思想——无论那是穷其一生悟出的真理、一时兴起导致的冲动,抑或是基于蒙昧与无知的偶像崇拜活动——传之久远的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而石头,这种最常见、最普通、最易取得的天然材质,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最常使用的信息载体。这种往往含有一定金属成分的硅氧化物,大多硬度适中,便于雕刻、打磨却不易损坏,与另一种易得材料——木头——相比,作为无机物的石头不惧焚烧,也不会迅速腐朽,更别提还有不少特殊的石头颇为符合人们的审美观。正因如此,我们今日才能分析红山文化时代玉雕的美学理念,借由黑曜石塑像与工具推断阿兹特克和玛雅人的生活,或者通过绘制在古墓岩壁上的象形文字与图画了解埃及早在数千年前便已失落的历史。
  不过,由于其相对平庸的物理与化学属性(至少我们平时常见的沉积岩和火山岩在这方面大多不怎么出彩),岩石这一材质离“坚不可摧”的级别还有着很远的距离。对于暴露于陆地表面的岩石而言,风化作用的杀伤力是颇为可怕的——在生机勃勃、温暖潮湿的地带,砂岩这类松散的沉积岩在数十年中就会在苔藓、地衣和各种植被的围攻下粉身碎骨,火成岩与变质岩也不可能多撑太长时间;相较而言,较为寒冷与干燥的高纬度地区的状况则略为乐观,以巨石阵、拱形石冢为代表的欧洲新石器时代遗存能够大量存在至今,当地的自然环境绝对功不可没。而最适合保存石头的地方自然非荒漠莫属:埃及文明的诸多遗迹能在波斯帝国征服埃及两千年后依然矗立至今,很大程度上靠的正是北非沙漠气候区的“天时地利”。
  但是,天然岩石作为信息载体仍然存在着重大的不足:在自然条件下,绝大多数岩石的密度并不均匀,往往会含有大量细小的(事实上,有时也不那么细小)气泡、氧化态金属结晶、生物化石或者别的玩意儿,在加工精密度方面问题重重,难以做到真正高精度的精雕细琢。“燕然勒石”固然比将字符寄托于脆弱的竹简更有保障一些,但绝大多数以天然岩石为载体的石刻所能容纳的信息量都与这些石头的体积着实有那么些……不相称。《2001:太空漫游》中的那块黑石固然气派十足,但假如你打算保存一本《永乐大典》(虽然该书只剩残本,但信息量还是一点儿也不小)或者本年度更新的《大英百科全书》的话,石头绝对是所有信息载体中的下下之选。   随着文明的进步,人类也开发出了多种信息载体,用来作为对不可靠且雕琢费力的石头的替代选项,但不幸的是,这些载体都与早期人类常用的另一信息载体——木头——一样,有着共同的弱点:它们全都是有机物。无论是羊皮、竹简、木牍、莎草,还是后来用木材纤维制成的纸,其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易保存。没错,我们现在确实还能看到数千年前写成的古书,但除了《流沙坠简》或者《死海古卷》这类的极端特例之外,大多数古书的存留并不能证明这些有机材料在保存方面有多少优势,而必须归功于一代代勤勤恳恳、将生命奉献给了黄灯古卷的抄写员,以及供养了这些非生产性人口的人类文明体系。
  哦,对了,如果由有机体构成的信息载体可以自我繁殖与复制的话,那么情况或许会稍微乐观一些。比如说,将信息编辑进某些生物基因中不产生任何作用的冗余编码中,然后随着生物的繁衍一代代传播下去。或者可以操纵某些低级生物的本能行为、让它们在日常活动中将某些特定信息“写”出来——就像《夏洛特的网》里的那只蜘蛛一样。只不过,这些想法多半也只能想想而已,毕竟,即便我们的技术能够战胜历来以不可预测著称的基因突变、让相关基因不被丢弃,这些手段能够传递的信息量也都是硬伤。传递情怀犹可,要想说明白什么事,可就难了。
  当然,作为人类步入文明时代后的一大发明,经过冶炼的金属的高可塑性使它们同样成了颇具竞争力的信息载体。周朝金文、罗马十二铜表,都是在铸造之时便着眼于“传之后世”,而实践效果似乎也不那么差——目前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那一大堆一般人连名字都念不准的青铜器皿就是明证。但不幸的是,在常见的金属器皿之中,铜、铁之类实在是太容易氧化了,博物馆内少数保存完好的器皿不过是幸运儿,被铜绿铁锈糊了满头满脸、连它们的铸造者都认不出来的扭曲残骸,才是出土文物们的常态。没错,黄金在所有金属器皿之中是一个例外——这玩意儿的化学性质确实足够稳定。但必须注意的是,当你打算用金子保存信息时,这种贵金属的闪亮色泽和高度稀缺性,以及它容易被熔炼、具有高延展性的特点(这些特点使黄金成了最早被人类加工的金属,以及最普遍的一般等价物)并不一定是好事。一支用金箔制成的卷轴,在受过系统教育的文明人眼中自然是知识的宝库,但在大字不识一个的蛮子眼里则不过是一堆可以用来制成首饰与金锭的原材料罢了。什么?有人有不同意见?好吧,麻烦左转去金字塔,那些埃及古王國的法老有话要说。
  那么,现代社会的情况又如何呢?很不幸,信息化时代到来的最大意义,是加强了信息的流动性,但现代社会的信息体系与过去相比其实更加脆弱——尽管互联网的根基以太网最初的设计目的是为了应对可能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但时过境迁,现代互联网早已经发展成了一头必须时刻加以维护的庞然大物,一旦成百上千万IT从业人员从世界上消失,这座用纸牌搭成的宏伟城堡崩塌的速度将以小时乃至分钟计算。除此之外,作为硬件的电子设备同样也是脆弱的,即便我们将各种专门用来对付电子设备的电磁脉冲武器忽略不计,在缺乏必要的维护的状况下,极少有民用计算机在存放数十年后还能启动——湿度的细微变化、金属锈蚀、热胀冷缩、尘埃积聚……全都是精密电子元件的致命杀手。
  不过,考虑到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在材料科学突飞猛进的今天以及进步速度很可能更快的未来,要制造出一种既有合适性价比,也不至于毁于人类的贪欲,又能长期保存不致损坏的信息储存设备,倒也并非什么难于登天的事。不过,即便这种“神器”被制造了出来,我们保存文明成果的大业也不过迈出了第一步而已。接下来,我们还有更加严峻的问题必须面对。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 如何确保信息被重新发现?
  在某些传播学理论中,信息的传播被归纳为四个环节:编码-发送-接收-解码。之前所讨论的问题,归根结底全都属于对这些将被发往未来的信息的“编码”与“发送”环节,假如这些问题已经被解决,那么下一步就该考虑如何确保信息的预定接收者——我们那生活在遥远未来的后代,或者下一轮将要继承我们衣钵的文明——能够接收到它们了。
  “时光之轮旋转不休,岁月来去如风。时间流转,残留的记忆变成传说,传说又渐渐变成神话。而当纪元轮回再临之时,就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读过以超长篇幅和超级复杂的故事架构著称的史诗奇幻小说《时光之轮》系列的读者们,大概不会对这段开场白陌生。而事实上,这也正是对未来传递信息时所面临的最大困难:在漫长的岁月洗礼之后,对往昔文明的记忆顶多也只能剩下几段“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式的传说,搞不好就得从零开始。在这种情况下,指望未来的人像某些三流跑团小说里那样拿着一张寻宝图,或者追寻口口相传的流言挖出远古的财富,纵然不至于完全不可能,其概率也基本上不存在统计价值可言。
  既然没法指望这些“常规”手段,那么最具有可行性的方案就是建立像金字塔那样坚固而显眼的地标式建筑,用于保存信息载体了。
  不过,这一招也会遇到不少问题。
  众所周知,地球是一颗相对“年轻”的行星,除了活跃的大气与水圈之外,地核深处储存大量放射性同位素在未来数十亿年内都会继续衰变、释放能量,并导致各种各样的地质活动。任何位于陆地上的建筑都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当然,此“不久”是以地质年代为标准的)被地壳应力摧毁、沉入湖泊或者河流之下,或者被掩埋在黄沙瀚海深处。而把储存设施建立在黑暗的洋底虽然相对容易逃避风化作用,却也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地质学上有一句话:“古老的大洋,年轻的洋底”,对大西洋这种正处在“青春期”的大洋而言,洋底板块从诞生自大洋中脊到钻入大洋边缘的俯冲带,往往只需要数千万年时间;而如果是衰退期的大洋……嗯,想来诸位都知道喜马拉雅鱼龙的大名是从何而来的吧?
  总而言之,考虑到地球在可预见未来的“活泼”程度,无论将信息储存媒介藏在它的哪个角落,终归都是不保险的——这些东西可能被永远深埋在地幔软流圈中,可能在极地冰盖下被封冻万年,或者深埋入群山脚下,几乎不可能被重新寻获。那么,相对更安全的地方有没有呢?   当然有!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这黄泉不好下,碧落还上不得吗?
  远的先不说,离地球仅仅三十八万多公里的月球,就是个比地球表面要好得多的“藏宝”地点。那里没有生物圈的破坏,没有大气与水导致的风化效应,没有地质活动带来的长期风险,唯一的威胁仅仅是那些不长眼闯到地月系附近的小天体——毕竟,由于没有浓密的大气层的拦截,同等级别的陨石对月表可能造成的破坏要远大于地表。如果还不放心的话,寒冷干燥的火星表面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而离小行星带和柯伊伯带都足够远的土星与天王星拥有的卫星系统的安全系数甚至还要更高。如果实在不放心,甚至还可以将“宝贝”装进航天器内,一口气送到奥尔特云之外、太阳系的洛希极限边缘——考虑到几十年前发射的旅行者系列探测器早已成功飞出了太阳系,这么做在不久的未来几乎没有任何难度可言。从理论上讲,只要太阳系没有特别不开眼地在错误的时间闯到某些错误的地点(比如说,在银河悬臂中乱窜的大质量黑洞)附近,这些珍贵的遗产甚至可以在这儿一直保存到太阳耗尽燃料、塌缩冷却,而不必担心横遭打扰……
  ……呃,是不是有哪儿不对?
  没错,我们费这么大劲儿的目的是什么来着?难道是要把人类文明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小心隐藏起来,一口气藏到星辰燃尽、银河塌缩于自身质量,然后好向神圣的上帝祂老人家交差?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我们可得欲哭无泪了——毕竟,如果一段信息在发出后永远无法被接收,那么就传播意义的角度而言,它事实上就等同于未曾存在过,而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白费力气。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就不得不面临一个令人憋屈的现实:如果要确保传往未来的信息有更高的被发现概率,我们就不能把它藏得太好。事实上,信息的安全系数和被发现概率这两个变量在很大程度上甚至互成反比。著名科幻小说《深渊上的火》中,储存着恶意智能程序的巨库之所以五十亿年无人发现,正是因为它为了安全起见而被建在绕着一颗鸟不拉屎的红矮星旋转的毫无价值的岩石行星深处,远离了一切文明的视野。因此,奥尔特云这种冷得要命的犄角旮旯基本上可以被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同理,土卫、天卫系统这些太远太偏的地方,甚至火星和火卫系统,都并不合适。两相权衡之下,月球面对地球的那一面或许是最为合适的储存场所:这地方遭受大规模陨击的机会不大(当然,宇宙尘到小型陨石这种级别的小规模陨击的概率仍然不小,但抵挡住它们至少比抵挡那些真正的大家伙要容易得多),不受地质活动与风化、生物活动影响,而且也不大可能撞上别的什么无妄之灾。而且还足够显眼、不难被地球上崛起的新文明——无论这些伙计是千万年之后卷土重来的人类后裔,还是数百万乃至上千万年后出现的与现代智人迥然相异的异族文明——所注意到。即便是伽利略或者第谷所使用的原始望远镜,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矗立在平坦月海表面、直径数千米的大型建筑,而当新文明重新冲破第二宇宙速度、返回星海之后,月表朝向地球的一面也必然会成为他们的最先落脚之处。
  只不过,这些新文明的成员在踏上月球表面,看到我们所留下的文明遗迹时,是否会重复那句经典的“一小步与一大步”,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假如商博良没有罗塞塔石碑
  —— 怎样确保信息能被正确诠释?
  在完成了编码-发送-接收三个环节之后,信息传递的最后一个必要环节就是解码了。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解码”这个往往与计算机、间谍小说和军事机密联系在一起的概念,用在这儿似乎不太合适——咱们平时读的古文虽说拗口一点,秦汉之前的甚至还颇有些佶屈聱牙的感觉,但起码还是能读得懂,对不?再说了,既然打算把这些信息“传之久远”,写得尽量简单易懂都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像二战时那样弄台“恩尼格玛”加上几道秘钥?
  但不幸的是,“解码”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很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古代汉字和汉语之所以在今天仍然可能被大多数以汉语为母语者读懂,是因为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同属于一个文字/语言体系,而这个文字体系又附属于一个几千年来跌跌撞撞存活至今的文明体系。而当文字/语言体系相互不兼容时,麻烦可就大了!在18世纪行将告终时,拿破仑的远征军在金字塔下横扫了马穆鲁克军团,开进了埃及这片曾经孕育了地球上最古老文明之一的土地,但法军的随军历史学家们却对埃及建筑与文字中的象形文字一筹莫展。原因无他:法国人使用的法语及其文字源于腓尼基人(也就是埃及人口中的那帮“海上之民”)创造的字母文字,与独立发源的古埃及象形字既不沾边也不搭界,而這两个文字系统的使用者就在仅仅三千年前——以文明的角度而言,这实在算不上很长的一段时间——还进行过长时间的接触、斗争乃至交流。
  当然,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被解决了——否则吸引了无数人好奇心,也给无数高雅或者烂俗的影视文学作品提供了文化背景的现代埃及学也不会存在。而解决问题的关键正是大名鼎鼎的“罗塞塔石碑”。两千多年前,当石匠们刻写这些碑文时,他们显然没想过,自己事实上是为后世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密码本”:这块石碑上同时镌刻着古埃及文和希腊文,而后者则是19世纪欧洲历史学家的必修课。然而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如果这份托勒密王朝的诏书从未被发掘出来,埃及学家们恐怕只能对着那些“天书”继续干瞪眼。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现代文学影视作品刻意为古埃及文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但埃及文明本身并不是塔斯马尼亚人或者复活节岛人那样孤立虚弱、就连与外部接触都承受不起的封闭文明。在目前流传下来的中亚、希腊、北非诸文明中,我们都能看到埃及文明留下的独特足迹。而古埃及的最后一个王朝,亦即托勒密王朝的灭亡,甚至还只是区区两千年前的事……但就是这么一个与我们目前还保存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明,其留下的文字记录却已经无法释读。想想看,数万年后,当我们那些已然进化(或者是退化,全看你如何理解)的后代中的考古学家挖出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留下的珍贵记录时,他们会作何感想?兴奋?狂喜?惊讶?抑或只是无奈地盯着无从索解的满纸荒唐言,在心里暗暗骂娘?   抽象的文字不行,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替代选项呢?有!那就是图画——随着现代人类逐步进入“读图”时代,更具象的图片正越来越多地取代冷冰冰的“骨感”文字,成为传播信息的首要方式。与文字相比,图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直观、具象、易于理解。我们到现在为止仍能轻而易举地看懂古代欧洲岩画中的内容,而就算是达利的抽象画,或者毕加索某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作品,至少也不需要隨身携带一部密码本来解译。
  不过,图像信息也面临着一个问题:难以传播抽象概念,而且容易被误导。众所周知,抽象概念是马克思所谓的“精神上层建筑”(也就是法学、哲学、文学、逻辑学、神学和它们的无数衍生品)的根基,如果被抽离,则整个文明结构将面目全非。不幸的是,在脱离了原有的认知体系和文化体系之后,大多数简笔画和示意图都极有可能被误读:一个威廉·华莱士时代的苏格兰人如果来到现在,一定会在厕所门前盯着那两个颜色不同的小人儿摸不着头脑,因为“男性穿裤子,女性穿裙子”的概念,并不存在于这位苏格兰先生的大脑之中。
  即便我们将图画变得更加精致而复杂(这必然大量占用信息媒介那宝贵的储藏空间,从而使得能被传之后世的信息量大大缩水),问题也不见得能够解决——毕竟,面对超出自己经验范围之外太多的新事物时,最佳方式恰恰是以语言文字的形式加以解释,而单单“读图”导致认知错误几乎在所难免。君不见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乎?这玩意儿的原型,正是希腊人见到的骑马的伊庇鲁斯人与罗马人,古代希腊很早就已经养马,只不过并不用于骑乘而是拿来拉车而已。同样的错误,在千年之后又被印加帝国的士兵与军官们原封不动地犯了一次——虽说印加倒是没有马,但他们并不缺乏羊驼和骆马这种大型驮畜。在同为人类的情况下,直观经验引发的谬误尚且如此,要是有幸挖到了我们遗产的那帮伙计压根儿不是咱们人猿超科甚至灵长目的同胞呢?假如BBC某神片里的预言成真,长着硕大脑袋的头足类伙计们接替哺乳动物继续高举地球的文明火炬,那么他们多半会认为,达·芬奇笔下的维特鲁威人事实上才是人类的真实形态,而地下发掘出的人类化石都是“残缺不全”的。那时候,在他们的博物馆里,人类的模型也许会四肢,哦不,八肢向下,胸腹和脑袋朝着天空,解说员则会告诉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人类长成这副模样是有道理的,毕竟他们不能呼吸水中的溶解氧,鼻孔朝上那可是理所当然……
  呃,当然,如果技术足够的话,像《光晕》里的先行者那样索性留下一帮人工智能看守自己的遗产,顺带充当历史保管者的做法,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具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本身就会构成一个复杂的不确定因素。虽然一切皆有可能,但要是出了点儿什么幺蛾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士官长那么好的运气,以及他那一套雷神锤盔甲的,对不对?
  某些人或许会认为,数学这一放之寰宇而皆准的科学,或许是与未来的文明“交流”的绝佳手段。当然,这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让这个世界中的一加一等于三,或者二加二等于五。但真理归真理,要把它传达给未来,“编码-发送-接收-解码”这四部曲仍然必不可少,而让未来的人理解一个数字,或者加减乘除这类的数学符号,恐怕并不比理解字母更加容易。什么?你说可以用圆点或者叉子这些玩意儿代表数字?请问我们怎么确定你写的这个数是七,而不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哦,还有那位,你打算用音乐来传达你复杂的情感?麻烦去京都的神社里先听听能乐“感受”一下——别嫌无聊,那玩意儿在一千两百年前还是中国的流行乐呢……
  总之,与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相比,未来永远是充满不测变数的。万事万物都不可能永远在时间洪流的冲击下矗立不朽,而观念、文明与思想这些既强大却也脆弱的概念,尤其如此。或许,我们祖先的一句话很适合用来形容我们在面对时间这个无法战胜的敌手时,所能做的一切:
  “尽人事,听天命。”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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