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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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朋友问过我同样的问题,AT三千五百多公里,哪一段感觉最艰难。
  转眼走完AT回来已经二十天,每天晚上做梦都还在AT上,然后累得要死地醒来。奇怪的是,这么多天的梦,没有一个梦是关于最后一个多星期的,无论是那段时间的人或事。而我曾答应关心我的朋友,要把这一周惊心动魄的故事写出来,却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动手,而且迟迟不愿意动手,除了恢复体力的好吃懒做之外,我在问自己,是不是有了心理障碍,自觉或不自觉地要刻意遗忘这段故事,把它包裹在脑海深处,就像身体以钙化的方式埋葬结核病菌?
  但是,我答应过朋友,同时也算是鞭策自己,一定要把这段异乎寻常的经历写出来。
  以上这段文字是2016年9月13号写的,距今已整整两年,这两年里,许多喜欢我文字的朋友时常会问,那一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令我惊心动魄?我一直都在说,事情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等我写出来再看吧。但我一直没写。
  现在,我终于开始写了。
  8月13日上午冒雨一口气走完9英里(约14.5公里),在中午12点赶到小镇蒙松(Monson),这里是进入百里荒原之前的最后补给点。我在上一篇《风雨兼程:AT徒步者的宿命》里提到过,百里荒原是抵达AT北端终点卡塔丁山之前的百英里(160公里)荒原无人区。缅因州地处极北,人烟稀少。百里荒原,大山大湖,除了早年伐木场在森林里开出的几条运送木材但早已废弃的土石路,几乎看不到任何人迹。一旦进入,里面基本没有手机信号,也不要指望可以获得任何帮助和食物补给。背着至少7天的食物(警告牌上建议携带10天粮食)步入这百里蛮荒,对之前跋山涉水三千三百多公里、體能已是强弩之末的徒步者,无论身体和心理都是极为强大的挑战。所以走到蒙松,大家都会休息一到两天,大吃大喝以补充一路不断流失的体能,然后采购足够的食物以应付未来7天的荒野。
  之前,几位新泽西的山友和我相约在卡塔丁山下会合,一起登顶,见证我完成全程。我们约好的登顶时间是8月21日,届时他们会自驾飞机(没错,是飞机)到山下,陪我登顶后再驾机送我回家。所以,最后半个月,我的徒步里程基本上是按这个时间表来完成的。进蒙松的那天早上,我一路盘算,是在这里休息半天,次日出发,让路上时间更充裕一点;还是索性多休息一天,让身体好好放松,全力以赴迎接最后一周的荒野挑战。直到我走进一个叫Shaw’s的客栈,心里还在鱼和熊掌之间犹豫来犹豫去。
  走AT的一路,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在微信上每天追踪我的脚步,不断鼓励和支持我向前。其中一位弗吉尼亚州的山友Carrie在我日记上读到我有几次经过补给小镇时没订到客栈床位,就主动提出她可以根据我的徒步速度,提前几天打电话为我预定客栈房间或床位,然后微信告诉我具体信息。这个办法非常有效,尤其是越往北走越荒野,山里经常数日没有信号,当偶尔在某个山顶接收到倏忽飘过的信号,就赶紧微信告诉Carrie,我大约会在某日到某地,请她为我预定某客栈床位,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向前,不必担心因为到得晚而没地住。进蒙松之前的几天,Carrie就告诉我,她会为我预定Shaw’s客栈的床位。这家客栈在AT指南上名列蒙松镇首位,价钱合理,有厨房供徒步者自炊,客栈的早饭丰盛美味更是远近闻名。

  走进Shaw’s客栈门前院子,看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在搅拌水泥,上前一问,果然是老板,他的径号叫诗人(Poet),据说他酷爱日本俳句,之前也走过AT全程,还用英文俳句体写了许多沿路风景,因此在AT徒步者圈子里小有名气。我自报姓名,问我的床位在什么地方。不料诗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他没有床位给我。我大为奇怪,不是早已预定了吗?难道他忘记了?还是他把我的床位给别人了?当我准备据理力争时,他又说,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Carrie取消我的预定:“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我说这几天山里没有信号,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她了。这时诗人停下手中的活,直盯盯看着我说,因为我做了不光彩的事,所以他不能接待我。一头雾水的我顿时急怒交加,追问他我做了什么事让他这么说我。他反问我,是不是在某地拿人东西没付钱?这就是偷窃,他不能让一个贼住进他的客栈!他越说脸色越阴沉,我越听火越大,而且马上明白怎么回事,大声说:“这是Steve告诉你的吧?他才是贼,他偷拿徒步者百宝箱(Hiker Box)的东西去卖,还说别人是贼!”
  谁是Steve?什么是徒步者百宝箱?
  徒步者百宝箱(Hiker Box)是AT特色文化之一。在AT沿线的客栈里,都会有一个甚至几个纸箱,上面用粗笔写着:Hiker Box,箱子里面是徒步相关的各种物品,从各种食物到衣物用具和装备,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些东西都是住店徒步者弃用之物,有些是为了减重或者觉得不适用而忍痛放弃,有些是因为各种原因退出徒步,于是把一些不想带回家的装备留在纸盒里,有些是家里邮寄来太多的食物衣物用不了,就扔到箱子里。这些东西,自己用不了,扔了是浪费,放在那里,也许其他徒步者正好需要。我在北卡时也曾把自己一件旧冲锋衣留在一家户外店门口的百宝箱里。因此,到了客栈,翻检一下百宝箱几乎成了每个徒步者一种下意识的习惯,有时你会找到比自己装备还好的登山杖或者炉头,以及才用了没多少的燃气罐;当你需要补充食物时,也许会在箱子里发现许多能量棒、巧克力或土豆泥以及意大利通心粉之类。善用百宝箱,不仅可以省下一些银子去外面餐馆吃一顿,还可以补充自己装备的不足,也节省了外出购物的时间和体力。有时,百宝箱甚至有雪里送炭的功用。比如,你的登山杖不幸折断了,或者你的登山鞋磨破了,客栈所在的小镇又没有户外店可以添置,正焦躁时,突然在徒步者百宝箱里发现一枝别人弃用的登山杖或者一双合脚的登山鞋,那种喜出望外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言表。   8月6日我走到可通往小镇兰吉雷(Rangeley)4号公路边,攻略书上说从路口到城里大约14公里,城边有家口碑非常好的农家屋客栈(Farmhouse Inn)。当时跟我一起徒步的一伙人都选择去那里,并拉我一起去。但是我看见AT指南上讲,就在离AT路口大约500米处还有另外一家客栈,叫徒步者棚屋(The Hiker Hut)。于是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那里,这么方便,不用拦车,也不用打车,几步路就走到了。他们嘀咕说那家棚屋风评不好,劝我别去。但我想,不过就是去睡个觉,补充点食物,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于是图方便就独自一人去了徒步者棚屋。客栈老板就是前面说的Steve,一個壮实但瘦高的中年男子。开始我对客栈印象不错,到处干干净净,客栈也显得很新。因为处在山林中,孤立于社区,所以环境非常宽敞,像个大花园。我到时整个客栈就住了我一人,我还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大家都不来?
  但当我住下来才发现,这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水源是旁边小河,河水还算干净;但没有电就意味着我没法给手机和充电宝补充未来几天必须的能源,没有电也就意味着没有洗衣机和烘干机清洁我臭烘烘的衣服。Steve提供的解决办法是等会他会开车带我进城购物,过两三个小时再去接我回来,我可以在这期间去餐馆吃饭时充电,或者去图书馆充电,城里有投币洗衣店,可以去那里洗衣服,或者洗澡后顺手就把衣服搓了,晾在院子里,一会儿就干。至于洗澡,Steve说有个烧柴油的热水器提供热水,而水是他从洗浴间旁边的小河里一桶一桶拎上来倒在一个大缸里供使用。河水虽然不脏,但也远非如自来水那般清亮。至于洗浴间,则是用木头搭的一个简易架子,用厚塑料布围着,风一吹,到处摇摇晃晃。我去洗澡时,Steve还特意关照,如果风太大时就暂时别进去,等风停了再洗。
  山里徒步多日,虽然习惯风餐露宿和原始人的生活方式,但一旦回到文明世界,就总是渴望尽量享受正常人类生活。所以对Steve的客栈这般对付,用他的话就是总比在山里好,心里相当失望和后悔。但既来之则安之,洗好澡洗完衣服,就迫不及待坐Steve车进城购物和吃饭,同时照他说的,找到图书馆,坐里面一边翻阅杂志一边充电。AT一路都是吃干粮,所以住进客栈,只要有厨房供使用,我一般都会买点蔬菜肉食和鸡蛋自己做饭吃,基本菜谱是:一磅碎牛肉,一磅碎包菜,一打鸡蛋,以及一包意大利面条。做好后当天大吃一顿,吃不完的用密封保鲜袋装着,第二天路上吃。那天也是依此办理,但做菜时突然想起,忘记买主食意大利面条了。城里那么远,不可能要Steve为此带我专门跑一趟,于是问他是否可以给我一点。意大利面很便宜,一般一块钱一包,我不过用半包而已,没几个钱。这时Steve指着墙上的一个橱柜,让我在里面找。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乱七八糟各种简易包装的零散食品,一看就是住这里的徒步者不用留下的,心里说:原来百宝箱在这里。下午刚进客栈时,Steve就叮嘱,树林里浣熊很多且胆大,经常来偷东西吃,所以食物不能放外面,一定要放在屋子里,还要关好门。我当时看见走廊里有个百宝箱,翻看了一下,果然没有一点食物,其他东西也都是破破烂烂的物件。这时看到厨房里的百宝柜,心里还在赞叹Steve心细,把食物收集到这个浣熊够不到的柜子里。在柜子里没看到意大利面,但找到一点速食面,还发现一小包三文鱼干,心里挺高兴,想留到晚上消夜当零食很不错,于是顺手装进裤子口袋里。这时Steve正好从门口走过,我也没在意。那天晚上吃得太饱太撑,已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何况屋子里没有电灯,连油灯也没有,天黑后打着头灯写完日记,早早就睡了,根本就把那鱼干忘得干干净净。
  这家客栈不提供早餐,第二天早上我吃完自己头天买的点心和自己煮的咖啡,准备交钱(房费25元)走人,Steve突然说:“你昨天拿的那包三文鱼干还没有付钱。”那神态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他抓到了。我当时就蒙了,说:“那不是百宝箱里的吗?都是前面人留下来的东西,怎么是你的呢?” Steve很强硬地说:“那是我的厨房,我的柜子,里面东西现在都是我的!” 我当时虽然很生气,觉得怎么这么小人,但想想法理上他也没说错,这是他的物业,他要把这些据为己有你也没办法。于是拿出那包鱼干递给他,说我不要了。他看我这样,口气也缓和了,说既然你需要,为什么不买呢?我答复说,我昨天已经买够了食物,路上不需要,这个原来是想晚上当零食吃,后来忘掉吃了,现在还给你好了。他见此又劝了我一句:既然你拿,就说明你喜欢,那就买下吧。我说我当时以为是百宝箱里的东西,既然你要收钱,我就不要了。当时心里很生气,觉得竟然拿别人留在百宝箱里的东西卖钱,怎么可以这样!走了这一路还闻所未闻,我就偏不买!不过出门时,我看到气氛有点尴尬,想想也不必太意气用事,就以缓和的口气说,抱歉,我应该事先问一声的,我以为百宝箱里的东西是可以随便拿的。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上路后那天一直觉得不爽,一方面是鄙薄Steve的为人如此龌龊,心里也暗骂自己如此粗疏糊涂。中午路边休息时,碰到几个迎面过来的短程徒步者(Section Hiker ),大家聊起来,他们说要去Steve那里住,我忍不住多了几句嘴,说不喜欢那里,没电没水,而且店主人竟然还拿百宝箱里的东西卖给徒步者云云。那几个徒步者听了也大为惊讶,但说已经预定了那里的房间,不知能否退等话,然后大家分手。一天又一天,这事渐渐就丢脑后了,但当诗人那么一说,我立马想到肯定是Steve搞的鬼,我有点迷惑的是,他不但如此记恨此事,竟然还把手伸这么长。
  听完我的叙述,诗人脸色稍微和缓,说道,他自己虽然从来不会去拿百宝箱里的东西,但他也知道有些客栈老板会去拿,我没有知会Steve,也不付钱就据为己有,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偷窃行为。我问他,是不是每个住店的人去翻百宝箱时都要问一下店老板?你店里的人有没有为这事请示过你?退一万步说,当Steve坚持说那是他的东西时,我已经为自己的疏忽向他说抱歉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又强硬起来,说:“你道歉那是因为你被他逮到了,我认识Steve好几年了,我宁愿相信他的话,他还说你名声不好,一路上都有问题。”   他这么一说,我勃然大怒,气急地说,既然你是Steve的朋友,愿意相信他的胡说八道,那我就不住你的店了,我去别家住。我正要转身走,诗人冷冷地说:“你最好马上离开蒙松,我已经发出了警告通知,这里没有一家客栈会让你住,没有一家餐馆会让你去吃饭,也没有一家商店会卖东西给你,他们都有你的照片!我可以开车送你到公路边,你自己想办法搭车或租车去20公里以外的一个小镇,你如果非要留在蒙松,我想你只能去教堂避难,因为他们无法拒绝你。”他看我有点惊呆了的样子,忽然又用有点怜悯的口气说:“你还算运气,马上要走完了,如果刚开始或者半中间,你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回家,不过,你的这个名声得好几年才能慢慢被人忘记。”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不光是我当晚生计无着的问题,而且关系到我这下半辈子的名声。这时我突然清醒冷静过来,愤怒一去,理智开始在大脑里高速运转,我意识到一个绝佳的反攻机会:如果Steve只是说我拿了那包鱼干不付钱,以此咬定我行窃,那我真百口莫辩;但当他太想把我乱棍打死,胡说我一路都臭名昭彰,这反而给了我翻盘的机会。我对诗人说,既然如此,如果你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那你就应该弄清楚这事,不能只听Steve一面之词。我可以给你无数反例,你只要打几个电话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我于是告诉他,在某某客栈,女老板错把20元的钞票当做一块钱找零给我,我当场就退还给她;在某某客栈,老板忘记收我的房费,我自己也忘记了,第二天出门时我突然想起,马上主动把钱给他(说话时我心里暗叫好险,如果我那时忘记付钱而离开,现在真说不清楚了,可见做人不能欺心!),还有……,我当时灵台如镜,记性惊人,把我一路当雷锋的事迹一一罗列,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要诗人马上去查询,同时还可以现在就去问他客栈里那些徒步中认识我的人,看看我是不是一路声名狼藉,以还我的人格清白。

  听我如此“雄辩”滔滔地叙述,诗人态度越来越平和,最后对我说,登顶卡塔丁山之前住山下的州立公园需要事先在蒙松城里的ATC办公室登记预约,我可以现在先去那里办这事,他打几个电话就过去找我。等我办完各种手续在办公室浏览墙上的图片时,诗人过来了,把我拉到室外,突然没头没脑问我是否有孙子,我说我儿子都还没结婚,哪来的孙子!他于是对我说,他打了几个电话,基本上所有客栈老板都说我人品没问题,只有一个客栈说我离开的那天,他孙女的一枝画笔找不到了。我听了哭笑不得地说,我在走AT,有时多带一包方便面都嫌重,要那小孩子的笔干吗?诗人竟然说,有些人会得一种偷窃病,不管有用没用都会忍不住去偷,不是有大明星因为偷窃不值钱的东西被抓吗?他这一说,我只好无语问苍天。他又突然问,你这个径名Old Fox是你自己取的还是别人给你的?我说当然是自己取的。他又問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我只好费神解释,我姓胡,发音hu,而狐在中文里也发音为hu,所以在中国,姓胡的人常被人开玩笑叫做狐狸,我因为年纪不小了,所以就自称老狐。他听了点点头,又问,你知道不知道在英语文化里,狐狸有偷鸡蛋的坏名声?我说不知道,中国文化里狐狸没有那么坏,其实当时心里暗自好笑,中国文化传说里,狐狸岂止是偷鸡蛋,还偷老母鸡,照他的逻辑,名声只怕更坏,只是这话绝不敢透露给他知道。这时诗人居然笑了,我也发现我们的交谈从当初的审问式变成了聊天式。他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了,当时Steve那么一说,我就想,他叫老狐狸这个名字,不光是贼,还是个老贼,这还得了,必须要赶出去。”他这么一说,我更加哭笑不得:“我要真是贼,会把贼字写在衣服上让大家都知道?现在的贼不叫贼,叫议员,叫州长,叫部长,叫董事长,叫……”说着我们两人都笑了。
  这时,他看着我说,虽然他倾向于相信我,但没有把事情彻底弄清之前,还是不能留我住宿,但是我可以在他客栈附设的店里买我过百里荒原需要的补给,可以在他店里洗澡,用他的洗衣机洗衣服,然后问我想去哪家餐馆吃饭,他可以打电话给那家餐馆老板,说明情况,让我去用餐。我说这就够了,我真正希望他做的是把事情完全弄清楚,还我清白名声,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随后两个小时之内,我完成了出发前的一切准备:洗澡,洗衣和采购,去餐馆吃饭时顺便多买了两个大汉堡带路上吃。在洗衣服时还发生一件小插曲,我正在用烘干机烘衣服时,客栈里一个女孩走过来,对诗人说她丢了一只袜子。我立马想起那枝画笔,转头看着诗人,而诗人也正一边侧着眼神看着我,一边问女孩什么时候丢的袜子。女孩说是头天晚上,我顿时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感觉诗人也松了口气:不是这个老贼作的案。
  小城里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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