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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法国当代著名女作家、龚古尔文学奖获得者玛格丽特·杜拉斯一生创作丰厚，为世界文坛抹下了浓重的一笔。她的《劳儿之劫》被认为是众多作品中最美、同时也是阅读难度较大的一部，开启了“女疯子”小说系列，劳儿因此成为杜拉斯笔下重要的人物之一，她所体现出来的痛苦、遗忘和欲望也是杜拉斯其他作品中所要表现的重要主题。本文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试通过探究劳儿悲剧命运的形成过程，揭示劳儿无法走出“黑夜”这一事实。
关键词： 玛格丽特·杜拉斯 劳儿 黑夜 女疯子
《劳儿之劫》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部重要作品，故事主要讲述在T滨城夜晚的一次舞会上，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被突然出现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劳儿抛弃，此后劳儿经受了一段时间的痛苦折磨。一个叫若安·倍德福的男人走近她，娶她为妻，并带她到新的环境里去生活，后来因为工作又重新回到劳儿的故乡：沙塔拉。十年一梦的沉睡被某天从劳儿家门口走过的情人——塔佳娜·卡尔和雅克·霍德——的亲吻唤醒，于是劳儿开始走进这个二人世界，导演新一轮的“劫持”。
著名传记作家劳拉·阿德莱尔认为，“如何走出黑夜？这是书的中心问题。”①劳儿在深夜的舞会上被未婚夫抛弃，最后躺在黑夜下的麦田里窥视好友和情人的私会，整个故事自始至终都被黑夜的氛围笼罩着。
本文围绕“黑夜”的形成、劳儿为走出“黑夜”所做的努力、最后的结果以及产生这种结果的原因等几个方面来具体分析劳儿的悲剧命运。之所以说它悲剧，是因为劳儿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出这个“黑夜”，她为恢复到正常状态所做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无限撕扯着读者的神经，最终都归于徒劳，并且杜拉斯对于劳儿最终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
一、黑夜产生——缘于一场舞会
T滨城的舞会是故事的出发点。
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对突然而至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见倾心，与她跳舞之后将劳儿抛弃，这是酿成劳儿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劳儿完全可以将怒火发泄到麦克的身上，可是她却没有一点愤怒，反而是微笑着待在绿色植物后面，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她没有感触到危险朝她一步步逼进，她以一副理解和包容的姿态来应对眼前的形势，而这一点恰恰被麦克完美地利用。当她终于意识到被抛弃时，白天悄然来临、舞会已然结束。
毫无疑问，劳儿遭遇了一场“情劫”，她的情人被安娜劫持了。但在这件事情中，劳儿并不是处于被动位置。她从绿色植物后面的“窥视”以及向麦克的微笑便说明了她从一开始就是这场“劫持”的主动参与者，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被劫持者”。“她窥视着这一事件，目测着它辽阔的边际，精确的时辰。如果她自己不仅是事件发生也是事件成功的动因，劳儿不会如此着迷。”②若是没有她的默许，这场“劫持”又怎会发生？正是因为“对此情此景的亲眼目睹和确信无疑看来并没有伴随着痛苦在劳儿身上出现”，③所以她才可以微笑着淡定地面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像一个心无旁系的年老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④，她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她能承受的程度。劳儿一直在“沉眠”，没有一丝痛苦的迹象，直到她母亲的到来将她拉回现实的时间，这让劳儿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结局的显现，于是人们认为在那一声欲望深处迸发而出的叫喊中，劳儿她疯了。
这是迷狂的瞬间，所有的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洛尔·V·斯泰因是被S.塔拉举行的一场舞会给毁了。洛尔·V·斯泰因恰恰又因S.塔拉一场舞会而得以形成。”⑤于是，当麦克的“新故事”开始的时候，劳儿的新故事也不自知地开始了。
劳儿不断地重复叫喊一些合乎理性的话语——时间还早，夏令时弄错了。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对时间如此敏感的她，仿佛能够预见到自己后来一直活在一种轻微的时差中一样，永远都倒不回来。处于疯狂中的劳儿叫喊着，急于表达，但又有一种精神上的口吃，她在寻找唯一一个词上面临无法逾越的困难，于是劳儿失语了，因而她的痛苦成了难言的、无以名状的。
好友塔佳娜亲历了劳儿“被劫持”的整个过程，她“不相信这著名的T滨城舞会对劳儿的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将病因追溯得更早，甚至早于她们的友谊。它早就孵在那里，孵在劳儿身上。”⑥“舞会事件”虽然导致了订婚关系的中断，但这绝对不是造成她精神错乱的原因。在塔佳娜看来，劳儿是注定要疯狂的。
劳儿在一种没有体验到的生活结束时发疯，这种疯狂是痛苦的，“这是因已经结束的爱情而狂怒的世界”。⑦爱情的失败让劳儿走向毁灭，如果说不疯魔不成活的话，那除了死亡，“疯狂”无疑是劳儿继续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唯一最佳的生存方式，唯一可以让周围的人们接受或者说不能不如此接受的生存状态。
二、黑色黄昏——劫后余生
“随着白日的到来，一切都将结束。”⑧虽然如此，劳儿却是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为走出这个黑夜而努力。
杜拉斯是从何时开始，要为劳儿走出黑夜而进行探索的？自麦克与安娜跳完舞而找不到永恒的标记——劳儿的微笑——之时：“他们默默地相互注视着，长久无语，不知该做什么，怎样走出这一夜……”⑨对于麦克和安娜而言，这一尴尬只持续了一会儿便以共同离开舞会而结束；但在劳儿，却是格外摧残、格外心酸。
杜拉斯式的爱情是对欲望的追逐，而这种追逐往往又是劳而无望的，最终并没有美满的结局，留下的只是绝望、痛苦。那么当爱情走入婚姻，欲望是否就能得到满足，从而获得心灵的平静呢？和杜拉斯笔下所有的女性人物一样，劳儿患上了某种遗忘症——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好办法。“我没有说的是，我书中的所有女人，不管年龄是大是小，都源于洛尔·V·斯泰因。就是说都对自己有某种遗忘。”⑩于是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宽慰了劳儿和所有人，但它却是一场更可怕的“劫持”的酝酿。
劳儿的遗忘表现为淡漠、乖巧、沉默。她遇到了若安·倍福德，这是一个善良无辜的角色，同时也是不可缺少的角色，否则劳儿的生活将是一个更大的缺失。劳儿和他在U桥镇生活的十年，是她努力忘掉那场舞会、恢复正常的十年。她尽力地做一个贤妻良母，陪丈夫出差、参加他的音乐会、将花园摆弄得干净整齐，她顺从、温柔的性格，准时、有秩序的作息，平淡、沉静，有如睡美人一般死寂……大家都认为她对丈夫“忠贞不渝”，觉得这再完美不过了。可这种遗忘是异常脆弱、经不住挑拨的。劳儿以表面的“准时”和“秩序”欺骗了所有人，她在找寻，找寻一个并不确定存在与否的词语，来解释她曾经历的一切。因为如果找不到在舞会上中断的那一环，她是绝不会满足，也绝不会恢复正常。所以劳儿和若安在一起，完全是披着耐心外衣的焦躁。渐渐地，劳儿从单调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的节奏中感受到了压迫和束缚。 可以看出的是，表面上，劳儿已经融入了这个社会，但内心深处依然是按照她自己的行为准则行事。在感情冲动和精神疯狂的背后，她的越轨行为其实是一种对绝对爱情的追求。在这个一无所获的世界上，对绝对爱情的寻求成了她们生命的唯一准则。
虽然劳儿的精神错乱没有那么歇斯底里，而是平静地遗忘，但必须承认的是“忘却不是假装的选择、无益的悲观或单调的反复考虑的结果，而是叫喊的阴暗一面。”{11}正如拉康所说的，“每时每刻都在说话，不经过嘴的时候就是经过身体。”{12}沉默表面是一种空白，但“无声胜有声”，具有将一切言语包含在内的张力。
三、黑夜重现——万劫不复
十年前的舞会和十年的婚后生活，劳儿都表现得相当平静，平静得让周围的人们以为她是正常的，她也愿意这样。然而，表面的平静怎能被内心的翻涌所替代呢？
暂且不谈从劳儿婚后迁往U桥镇到重返出生地的这十年时间，她的婚姻是否幸福，她是否真的忘却了年轻时的未婚夫……如果劳儿就这样和若安·倍德福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相对而言，死火山总比活火山让人放心。
可是，雅克·霍德——小说叙述者——的突然出现不仅让读者一阵手忙脚乱，更让劳儿背离了她原来的生活。一个原本是旁观者的“我”，一个从周围人物嘴里获得叙述材料的“我”，突然成为叙述当中的一个人物，参与了此后故事发展的进程。“我是从看不到我的故事开始写我的故事的。一无所知是我写作的起点。我要是什么都知道的话我就不写了。我是在一无所知中写作。这是我所有作品的一个基本的共性。”这样的“为所欲为”也只有杜拉斯可以了。
劳儿十年后带着精神上的某种胜利重返故地的时候，她一下子捕捉到了好友塔佳娜的情人雅克，他和麦克并不相像，唯一相像的是那种惯于追逐女人的眼神。劳儿回到舞会发生地点，她想要弄明白的是，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默许那个她曾答应嫁娶相守的雅克离她远去。
杜拉斯说：女人就是欲望，女人不能男人写什么便跟着写什么，女人若不从欲望入手，那她就不是在写作，而是在剽窃。{13}在《情人》里，她写道：“我身上本来就具有欲望的地位。我在十五岁时就有了一副耽于逸乐的面目，尽管我还不懂得什么叫逸乐。”杜拉斯一生听凭欲望的支配，直到死亡。欲望是她行动的纲领，她从未曾逃离，不管是以背弃的名义，还是在巨大的痛苦这中。{14}可欲望终究是不能满足的，欲望是不死的，它将纠缠一生。因此劳儿与雅克·霍德的爱情故事、劳儿成为新一轮爱情的“劫持者”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这是由劳儿主导的一场以她自己的欲望为主体的故事。
劳儿在窥视中获得欲望的暂时满足，这是从“舞会事件”上就开始的，并挥之不去的。劳儿后来在黑麦田里观察森林旅馆里的塔佳娜和雅克·霍德，她没有听到他们说的任何话，但她“眼睛盯着被照亮的窗子”，想要“吞噬这不存在的、看不见的景象和里面有其他人的一个房间里的光线”。曾经目睹过类似场景的劳儿通过目光俘虏了这个新的情人，强迫她最好的朋友重演她曾经经受过的一切。“女人通过注视得到欢娱，男人的欢娱来自于孤独的、侵犯性的快乐。在性关系中，每个人都是与他人分离的，爱可以使人忘却——暂时地，这种孤独的欢娱的残忍性。”{15}因此，这时候的劳儿通过窥视，感受到了爱的包围，欲望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尽管这种满足带有那么一点自欺欺人。
劳儿的这场劫持，并不会让人产生善或恶的道德评判，也不会对塔佳娜有所同情。可能杜拉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一种位于主流道德之外的“另类”道德。劳儿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角色，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她只不过是因无辜的欲望而迷失，是深为贪婪的爱、迷途的激情所折磨的女人。
雅克·霍德是劳儿所劫持的对象，是塔佳娜和她之间的纽带；塔佳娜是劳儿意念的替代品，也是她存在的支撑，他们三个人成为一个共同体，是劳儿一手操作的庞大复杂的三角关系。
这才是劳儿真正迷狂的时刻，而非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人们以为她疯了；十年之中，人们又认为她正常了。其实这都是劳儿精心策划而将周围的人和读者一起欺骗了。遭遇了“情劫”的劳儿，她寻找不到那个唯一的词，她得了失语症，她其实相当痛苦，她改变往常的行为习惯重新建立新的秩序来表现出遗忘……这一切都是一个正常的失恋的女孩尝试走出被抛弃的处境而有的努力。可是人们却认为她疯了。杜拉斯对人们的观点采取了保留的态度，这便更让这个故事充满了深不可测的疏离感。当劳儿与塔佳娜见面时，她说：“在我周围……人们在原因上弄错了。”并且是“任何时候”。{16}什么原因？她不正常的原因？她变成目前这种情况的原因？都是。劳儿否认了人们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也等于否定掉了之前“我”所有的叙述。
痛苦往事的再现能消除痛苦，治愈创伤吗？在劳儿身上，恰恰相反。一个年轻受难女人，她可能通过这些交流被治愈，或者相反，病情可能加重，再或者，也许根本无法治疗。
在之后她主导的新的“劫持”中，她的“窥视”比当初舞会上的“看”来更加猛烈。如果这种恢复原初场景的意图能让劳儿最终找到她曾有的位置，也可让读者稍微减轻心灵上的折磨。可是杜拉斯是决定将这种折磨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了。
小说的最后，杜拉斯让劳儿精疲力竭地躺在黑麦田里等待黑夜的来临。劳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名字是什么。她非常疲倦，只能在黑麦田里看着她的情人和她的好朋友做爱。杜拉斯在初稿里还曾让劳儿充满“活力”，她说“沼泽中的必死无疑让劳儿充满了一种可憎的忧伤。她在等，在预见，在看。在她的腰部有一种恶毒的力量在升起。”杜拉斯最后选定的这个结尾，实是无奈之举，尽管她说，“我无缘爱她，这个洛尔·V·斯坦因，无法摆脱她。她对于我是一种……一种无穷无尽的恩泽。”{17}可是故事发展到这时，她已经无法给劳儿一个完满的结局。处在爱情惶恐与孤独之中的杜拉斯看着劳儿向她走来、又离她远去，无法把握的人物让杜拉斯也无可奈何。
从黑夜的舞会出发，以黑夜的麦田结束，整个故事的中心就是劳儿如何走出黑夜，杜拉斯让劳儿走出了第一段“劫持”的黑夜，可是第二段的“劫持”呢？当劳儿躺在黑夜的麦田里偷窥，她是获得了暂时的满足，那她有没有想到如何走出这次的黑夜？新的“三人剧”像是系了个更紧的、难解的结。天亮之后，每个人还是会被打发到各自的孤独和了无生趣的存在之中，这是毫无希望的征兆。杜拉斯让所有女人做了一场白日梦，一场“窥视”的白日梦。 有人说到时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可这已然不是有效的方法。“劳儿一直在某种轻微的时差中生活，或者在自己之前，或者是落在事件之后。”{18}劳儿为走出黑夜而选择“遗忘”，可是她不死的欲望又让她走入另一段“黑夜”。自此便可知，劳儿的黑夜，是再也走不出的了。
注释：
①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461.
②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版）：10.
③同上，第9页.
④同上，第10页.
⑤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译.物质生活.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8，（第1版）：33.
⑥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7，（第1版）：4.
⑦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吴岳添，等译.话多的女人.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0，（第1版）：21.
⑧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版）：12.
⑨同上，第13页.
⑩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译.物质生活.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8，（第1版）：34.
{11}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6.
{12}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461.
{13}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209.
{14}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序言第7页.
{15}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27.
{16}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版）：103.
{17}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吴岳添，等译.话多的女人.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0，（第1版）：177.
{18}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464.
参考文献：
[1]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Le ravissement de Lol.V.Stein（精装版）[M].上海：上海艺文出版社，2005，7，（第1版）.
[2]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
[3]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译.物质生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第1版）.
[4]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
[5]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吴岳添等译.话多的女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0，（第1版）.
[6]玛格丽特·杜拉斯著，袁筱一译.外面的世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1，（第1版）.
[7]玛格丽特·杜拉斯著，曹德明译.写作[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
[8]米榭勒·芒索著，胡小跃译.女友杜拉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1，（第1版）.
[9]杨晓慧.杜拉斯的“小疯子”——浅析《劳儿的劫持》中劳儿的窥视[J].人文论坛，173.
[10]马元龙.欲望的礼物：劳儿之劫[J].文艺研究，2008（4）：31-38.
[11]朱姝颖.劳儿的命运：劫持后的迷狂——从叙述聚焦的变化到欲望世界的迷走[J].教学实践与管理，201-202.
关键词： 玛格丽特·杜拉斯 劳儿 黑夜 女疯子
《劳儿之劫》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部重要作品，故事主要讲述在T滨城夜晚的一次舞会上，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被突然出现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劳儿抛弃，此后劳儿经受了一段时间的痛苦折磨。一个叫若安·倍德福的男人走近她，娶她为妻，并带她到新的环境里去生活，后来因为工作又重新回到劳儿的故乡：沙塔拉。十年一梦的沉睡被某天从劳儿家门口走过的情人——塔佳娜·卡尔和雅克·霍德——的亲吻唤醒，于是劳儿开始走进这个二人世界，导演新一轮的“劫持”。
著名传记作家劳拉·阿德莱尔认为，“如何走出黑夜？这是书的中心问题。”①劳儿在深夜的舞会上被未婚夫抛弃，最后躺在黑夜下的麦田里窥视好友和情人的私会，整个故事自始至终都被黑夜的氛围笼罩着。
本文围绕“黑夜”的形成、劳儿为走出“黑夜”所做的努力、最后的结果以及产生这种结果的原因等几个方面来具体分析劳儿的悲剧命运。之所以说它悲剧，是因为劳儿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出这个“黑夜”，她为恢复到正常状态所做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无限撕扯着读者的神经，最终都归于徒劳，并且杜拉斯对于劳儿最终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
一、黑夜产生——缘于一场舞会
T滨城的舞会是故事的出发点。
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对突然而至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见倾心，与她跳舞之后将劳儿抛弃，这是酿成劳儿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劳儿完全可以将怒火发泄到麦克的身上，可是她却没有一点愤怒，反而是微笑着待在绿色植物后面，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她没有感触到危险朝她一步步逼进，她以一副理解和包容的姿态来应对眼前的形势，而这一点恰恰被麦克完美地利用。当她终于意识到被抛弃时，白天悄然来临、舞会已然结束。
毫无疑问，劳儿遭遇了一场“情劫”，她的情人被安娜劫持了。但在这件事情中，劳儿并不是处于被动位置。她从绿色植物后面的“窥视”以及向麦克的微笑便说明了她从一开始就是这场“劫持”的主动参与者，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被劫持者”。“她窥视着这一事件，目测着它辽阔的边际，精确的时辰。如果她自己不仅是事件发生也是事件成功的动因，劳儿不会如此着迷。”②若是没有她的默许，这场“劫持”又怎会发生？正是因为“对此情此景的亲眼目睹和确信无疑看来并没有伴随着痛苦在劳儿身上出现”，③所以她才可以微笑着淡定地面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像一个心无旁系的年老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④，她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她能承受的程度。劳儿一直在“沉眠”，没有一丝痛苦的迹象，直到她母亲的到来将她拉回现实的时间，这让劳儿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结局的显现，于是人们认为在那一声欲望深处迸发而出的叫喊中，劳儿她疯了。
这是迷狂的瞬间，所有的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洛尔·V·斯泰因是被S.塔拉举行的一场舞会给毁了。洛尔·V·斯泰因恰恰又因S.塔拉一场舞会而得以形成。”⑤于是，当麦克的“新故事”开始的时候，劳儿的新故事也不自知地开始了。
劳儿不断地重复叫喊一些合乎理性的话语——时间还早，夏令时弄错了。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对时间如此敏感的她，仿佛能够预见到自己后来一直活在一种轻微的时差中一样，永远都倒不回来。处于疯狂中的劳儿叫喊着，急于表达，但又有一种精神上的口吃，她在寻找唯一一个词上面临无法逾越的困难，于是劳儿失语了，因而她的痛苦成了难言的、无以名状的。
好友塔佳娜亲历了劳儿“被劫持”的整个过程，她“不相信这著名的T滨城舞会对劳儿的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将病因追溯得更早，甚至早于她们的友谊。它早就孵在那里，孵在劳儿身上。”⑥“舞会事件”虽然导致了订婚关系的中断，但这绝对不是造成她精神错乱的原因。在塔佳娜看来，劳儿是注定要疯狂的。
劳儿在一种没有体验到的生活结束时发疯，这种疯狂是痛苦的，“这是因已经结束的爱情而狂怒的世界”。⑦爱情的失败让劳儿走向毁灭，如果说不疯魔不成活的话，那除了死亡，“疯狂”无疑是劳儿继续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唯一最佳的生存方式，唯一可以让周围的人们接受或者说不能不如此接受的生存状态。
二、黑色黄昏——劫后余生
“随着白日的到来，一切都将结束。”⑧虽然如此，劳儿却是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为走出这个黑夜而努力。
杜拉斯是从何时开始，要为劳儿走出黑夜而进行探索的？自麦克与安娜跳完舞而找不到永恒的标记——劳儿的微笑——之时：“他们默默地相互注视着，长久无语，不知该做什么，怎样走出这一夜……”⑨对于麦克和安娜而言，这一尴尬只持续了一会儿便以共同离开舞会而结束；但在劳儿，却是格外摧残、格外心酸。
杜拉斯式的爱情是对欲望的追逐，而这种追逐往往又是劳而无望的，最终并没有美满的结局，留下的只是绝望、痛苦。那么当爱情走入婚姻，欲望是否就能得到满足，从而获得心灵的平静呢？和杜拉斯笔下所有的女性人物一样，劳儿患上了某种遗忘症——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好办法。“我没有说的是，我书中的所有女人，不管年龄是大是小，都源于洛尔·V·斯泰因。就是说都对自己有某种遗忘。”⑩于是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宽慰了劳儿和所有人，但它却是一场更可怕的“劫持”的酝酿。
劳儿的遗忘表现为淡漠、乖巧、沉默。她遇到了若安·倍福德，这是一个善良无辜的角色，同时也是不可缺少的角色，否则劳儿的生活将是一个更大的缺失。劳儿和他在U桥镇生活的十年，是她努力忘掉那场舞会、恢复正常的十年。她尽力地做一个贤妻良母，陪丈夫出差、参加他的音乐会、将花园摆弄得干净整齐，她顺从、温柔的性格，准时、有秩序的作息，平淡、沉静，有如睡美人一般死寂……大家都认为她对丈夫“忠贞不渝”，觉得这再完美不过了。可这种遗忘是异常脆弱、经不住挑拨的。劳儿以表面的“准时”和“秩序”欺骗了所有人，她在找寻，找寻一个并不确定存在与否的词语，来解释她曾经历的一切。因为如果找不到在舞会上中断的那一环，她是绝不会满足，也绝不会恢复正常。所以劳儿和若安在一起，完全是披着耐心外衣的焦躁。渐渐地，劳儿从单调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的节奏中感受到了压迫和束缚。 可以看出的是，表面上，劳儿已经融入了这个社会，但内心深处依然是按照她自己的行为准则行事。在感情冲动和精神疯狂的背后，她的越轨行为其实是一种对绝对爱情的追求。在这个一无所获的世界上，对绝对爱情的寻求成了她们生命的唯一准则。
虽然劳儿的精神错乱没有那么歇斯底里，而是平静地遗忘，但必须承认的是“忘却不是假装的选择、无益的悲观或单调的反复考虑的结果，而是叫喊的阴暗一面。”{11}正如拉康所说的，“每时每刻都在说话，不经过嘴的时候就是经过身体。”{12}沉默表面是一种空白，但“无声胜有声”，具有将一切言语包含在内的张力。
三、黑夜重现——万劫不复
十年前的舞会和十年的婚后生活，劳儿都表现得相当平静，平静得让周围的人们以为她是正常的，她也愿意这样。然而，表面的平静怎能被内心的翻涌所替代呢？
暂且不谈从劳儿婚后迁往U桥镇到重返出生地的这十年时间，她的婚姻是否幸福，她是否真的忘却了年轻时的未婚夫……如果劳儿就这样和若安·倍德福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相对而言，死火山总比活火山让人放心。
可是，雅克·霍德——小说叙述者——的突然出现不仅让读者一阵手忙脚乱，更让劳儿背离了她原来的生活。一个原本是旁观者的“我”，一个从周围人物嘴里获得叙述材料的“我”，突然成为叙述当中的一个人物，参与了此后故事发展的进程。“我是从看不到我的故事开始写我的故事的。一无所知是我写作的起点。我要是什么都知道的话我就不写了。我是在一无所知中写作。这是我所有作品的一个基本的共性。”这样的“为所欲为”也只有杜拉斯可以了。
劳儿十年后带着精神上的某种胜利重返故地的时候，她一下子捕捉到了好友塔佳娜的情人雅克，他和麦克并不相像，唯一相像的是那种惯于追逐女人的眼神。劳儿回到舞会发生地点，她想要弄明白的是，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默许那个她曾答应嫁娶相守的雅克离她远去。
杜拉斯说：女人就是欲望，女人不能男人写什么便跟着写什么，女人若不从欲望入手，那她就不是在写作，而是在剽窃。{13}在《情人》里，她写道：“我身上本来就具有欲望的地位。我在十五岁时就有了一副耽于逸乐的面目，尽管我还不懂得什么叫逸乐。”杜拉斯一生听凭欲望的支配，直到死亡。欲望是她行动的纲领，她从未曾逃离，不管是以背弃的名义，还是在巨大的痛苦这中。{14}可欲望终究是不能满足的，欲望是不死的，它将纠缠一生。因此劳儿与雅克·霍德的爱情故事、劳儿成为新一轮爱情的“劫持者”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这是由劳儿主导的一场以她自己的欲望为主体的故事。
劳儿在窥视中获得欲望的暂时满足，这是从“舞会事件”上就开始的，并挥之不去的。劳儿后来在黑麦田里观察森林旅馆里的塔佳娜和雅克·霍德，她没有听到他们说的任何话，但她“眼睛盯着被照亮的窗子”，想要“吞噬这不存在的、看不见的景象和里面有其他人的一个房间里的光线”。曾经目睹过类似场景的劳儿通过目光俘虏了这个新的情人，强迫她最好的朋友重演她曾经经受过的一切。“女人通过注视得到欢娱，男人的欢娱来自于孤独的、侵犯性的快乐。在性关系中，每个人都是与他人分离的，爱可以使人忘却——暂时地，这种孤独的欢娱的残忍性。”{15}因此，这时候的劳儿通过窥视，感受到了爱的包围，欲望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尽管这种满足带有那么一点自欺欺人。
劳儿的这场劫持，并不会让人产生善或恶的道德评判，也不会对塔佳娜有所同情。可能杜拉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一种位于主流道德之外的“另类”道德。劳儿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角色，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她只不过是因无辜的欲望而迷失，是深为贪婪的爱、迷途的激情所折磨的女人。
雅克·霍德是劳儿所劫持的对象，是塔佳娜和她之间的纽带；塔佳娜是劳儿意念的替代品，也是她存在的支撑，他们三个人成为一个共同体，是劳儿一手操作的庞大复杂的三角关系。
这才是劳儿真正迷狂的时刻，而非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人们以为她疯了；十年之中，人们又认为她正常了。其实这都是劳儿精心策划而将周围的人和读者一起欺骗了。遭遇了“情劫”的劳儿，她寻找不到那个唯一的词，她得了失语症，她其实相当痛苦，她改变往常的行为习惯重新建立新的秩序来表现出遗忘……这一切都是一个正常的失恋的女孩尝试走出被抛弃的处境而有的努力。可是人们却认为她疯了。杜拉斯对人们的观点采取了保留的态度，这便更让这个故事充满了深不可测的疏离感。当劳儿与塔佳娜见面时，她说：“在我周围……人们在原因上弄错了。”并且是“任何时候”。{16}什么原因？她不正常的原因？她变成目前这种情况的原因？都是。劳儿否认了人们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也等于否定掉了之前“我”所有的叙述。
痛苦往事的再现能消除痛苦，治愈创伤吗？在劳儿身上，恰恰相反。一个年轻受难女人，她可能通过这些交流被治愈，或者相反，病情可能加重，再或者，也许根本无法治疗。
在之后她主导的新的“劫持”中，她的“窥视”比当初舞会上的“看”来更加猛烈。如果这种恢复原初场景的意图能让劳儿最终找到她曾有的位置，也可让读者稍微减轻心灵上的折磨。可是杜拉斯是决定将这种折磨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了。
小说的最后，杜拉斯让劳儿精疲力竭地躺在黑麦田里等待黑夜的来临。劳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名字是什么。她非常疲倦，只能在黑麦田里看着她的情人和她的好朋友做爱。杜拉斯在初稿里还曾让劳儿充满“活力”，她说“沼泽中的必死无疑让劳儿充满了一种可憎的忧伤。她在等，在预见，在看。在她的腰部有一种恶毒的力量在升起。”杜拉斯最后选定的这个结尾，实是无奈之举，尽管她说，“我无缘爱她，这个洛尔·V·斯坦因，无法摆脱她。她对于我是一种……一种无穷无尽的恩泽。”{17}可是故事发展到这时，她已经无法给劳儿一个完满的结局。处在爱情惶恐与孤独之中的杜拉斯看着劳儿向她走来、又离她远去，无法把握的人物让杜拉斯也无可奈何。
从黑夜的舞会出发，以黑夜的麦田结束，整个故事的中心就是劳儿如何走出黑夜，杜拉斯让劳儿走出了第一段“劫持”的黑夜，可是第二段的“劫持”呢？当劳儿躺在黑夜的麦田里偷窥，她是获得了暂时的满足，那她有没有想到如何走出这次的黑夜？新的“三人剧”像是系了个更紧的、难解的结。天亮之后，每个人还是会被打发到各自的孤独和了无生趣的存在之中，这是毫无希望的征兆。杜拉斯让所有女人做了一场白日梦，一场“窥视”的白日梦。 有人说到时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可这已然不是有效的方法。“劳儿一直在某种轻微的时差中生活，或者在自己之前，或者是落在事件之后。”{18}劳儿为走出黑夜而选择“遗忘”，可是她不死的欲望又让她走入另一段“黑夜”。自此便可知，劳儿的黑夜，是再也走不出的了。
注释：
①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461.
②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版）：10.
③同上，第9页.
④同上，第10页.
⑤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译.物质生活.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8，（第1版）：33.
⑥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7，（第1版）：4.
⑦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吴岳添，等译.话多的女人.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0，（第1版）：21.
⑧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版）：12.
⑨同上，第13页.
⑩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译.物质生活.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8，（第1版）：34.
{11}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6.
{12}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461.
{13}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209.
{14}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序言第7页.
{15}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27.
{16}玛格丽特·杜拉斯著.王东亮译.劳儿之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版）：103.
{17}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吴岳添，等译.话多的女人.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0，（第1版）：177.
{18}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46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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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劳拉·阿德莱尔著，袁筱一译.杜拉斯传[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1，（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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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著，徐和瑾译.杜拉斯传[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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