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公园舞照跳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ergkampsis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纽约,华人大妈表演传统舞蹈

抱怨


  扩音器也给跳广场舞的团队带来过麻烦。
  日落公园受纽约城市公园系统管理,管理条例贴在公园44街入口,第五条就是“禁止扩音器播放音乐,除非获得许可”。从波多黎各移民美国的公园管理者乔治已经在日落公园工作了5年,他告诉我们:“5年来都有中国人在这里跳舞,而且人数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跳舞和锻炼身体当然是好事,但是公园规定不能使用扩音设备——人声是可以的,唱歌再大声都没问题。”我们问及公园是否会干涉跳舞,乔治说:“公园管理部门会在纽约市五区轮流巡视,如果发现他们确实会干涉,但我只负责监督清洁和安全管理。当他们声音太大时,我们确实需要提出警告让他们停止噪音。不过一般不是我们出面干涉,而是警察——之前附近常有居民致电警局,举报早上有嘈杂的音乐从公园里传出,让人无法休息。”
  江女士告诉我们,抱怨应该主要来自北边的居民楼。六大道将44街一分为二,六、七大道之间是平地,皆为二三层的自建民宅;六大道路口有3座公寓,而五、六大道之间是一个较平缓的坡。这里和布鲁克林的其他地方一样,房屋多不带车库,是典型的二战前风格,而私家车大都免费泊在街边。
  “你是说公园里那些中国人?我能听见。”当我们沿44街挨家挨户敲门问询时,一位头发全白的白人妇女这样回答。她当时正在二楼卧室,和帮她修理窗帘杆的年轻工人一起站在窗边。我们在楼下门口问她的感受,她皱着眉头大声回答:“根本没法睡觉,太吵了。我不知道在放什么音乐,我不在乎这到底是音乐还是什么别的,它们只是噪音。那些难听的声音从早到晚都在放,真的很令人讨厌。”
  但是除她以外,44街的其他住户对日落公园的跳舞和音乐并无更多负面反馈。一位坐在门口看书的中年白人露齿一笑,说:“声音没问题,我希望知道歌曲在唱什么,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也有英文说得一般的黑人妇女在院子里回应说:“没关系,他们的声音并没吵到我。”一位来自上海的独居老先生说:“我平时都把窗子关严,听不见公园里的动静,但外国人应该会觉得奇怪,不喜欢他们吧。”
  对于噪音的抱怨确实常年存在,主要问题不在晚上——跟在中国发生的许多噪音抗议不同——而是早上。公园和警方接到的噪音申诉多是抱怨“早上公园里传来讨厌和令人不快的噪音,让人无法休息”。

冲突


  公园里跳舞的人也觉得委屈。来自福州的江女士穿着黑色厚底罗马鞋,十指染着亮亮的红指甲油,是腰鼓队的成员。她告诉记者:“我们已经很注意了,声音从来不开大,一看见有警车或者公园巡查车就关掉音乐。而且我们吵吗?美国人他们开Party不吵吗?他们看电视不吵吗?我们锻炼身体、跳舞,根本就没做错什么嘛!”
  腰鼓队的刘安娜(Anna Liu)女士很注重打扮,搽了银色眼影,把黑色头发扎一个马尾,穿着民族风的长裙。“我们对舞步都很熟了,不用带鼓和鼓槌来训练,所以也没什么声音。”刘安娜可以进行英语沟通,“我们也想过申请一个在公园里用扩音器播放音乐的许可,还去警察局问过——要40美金!而且不能超过25人,每天都要申请,这怎么受得了!我们又不是专业团体,舞队只是大家聚起来想锻炼身体,没人来做这些事,所以也就不管了。”   “我们没有‘负责人’,没有‘队长’,只推举了一位领队,因为总有演出需要和外界联络。”刘安娜说,“一切行为都是自发的,练舞是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来出主意。”
  让日落公园的“中国大妈”名声在外的,是2013年6月底的一次抓捕事件。因为附近居民报警,警察带走了腰鼓队领队王文美,令其协助调查,并让她在8月底出庭陈述。
  腰鼓队的江女士回忆:“那天早上,我们还是(和平常)一样在这里跳舞,警察就开车过来了。王文美就走到前面去把扩音器关上,警察对她喊话,她听不懂英语也不会说,就一直‘No No No’地想要走,然后警察就把她推倒在地上铐走了。”
  刘安娜补充说:“那天我不在,不然我可以跟警察说呀。当时大家都吓懵了,没人会英语,眼睁睁看着王文美被带走。大概警察以为她要袭警?福州人确实说话声音大,又喜欢比划,所以警察误会了。”
  30岁的吴吉娜(Kina Wu)也是腰鼓队成员,她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参加活动。因为她英语好,腰鼓队赶紧打电话请求她帮忙救人。吴吉娜和王的家人赶到警局时,看到她已经吓懵了,也不怎么说话。“我们很快就把她带出来,还吃了一张罚单——确实没犯什么事情,跟警察解释说是语言不通,不知道公园有噪音规定,也绝非故意制造噪音。”
  吴吉娜还通过朋友赵靖桉(Kenneth Chiu)向布鲁克林州众议员奥迪兹(Ortiz)求助,赵靖桉当时是这位议员的助理。
  “Kenneth向我说明情况后,我马上跟警察局取得联系。我去过中国,了解广场舞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是在中国非常流行的身体锻炼,我向警察说明,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在位于布鲁克林四大道55街街口的办公室里,奥迪兹议员和我们聊起当时的情况,“大批广东人、福建人是在2000年之后出现的,他们喜欢住在八大道附近。我是波多黎各人,也是移民,日落公园附近住着各种各样不同背景的人,不同文化的碰撞难免发生,这时需要耐心和理解。这里是纽约,小的摩擦很容易被放大成文化冲突。王文美的事情就很典型,他们或许在声音分贝上有过失,但警察显然不能这样粗暴对待老人。我们为王文美找到了一位律师,Kenneth在庭上为她翻译。王文美取得了法官谅解,删除所有记录,没有承担法律后果。”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日落公园舞照跳,但对于60岁左右的王文美似乎有较大影响,现在她很少出现在舞蹈队里。吴吉娜觉得,此事对大家是一个警告,之前确实没太去想周围居民的感受。
  根据警方的建议,腰鼓队和其他两支广场舞团队在那件事后确实换了地方,从靠近七大道的路边转移到靠近四大道附近的高地,也就是现在练舞的地方。旁边有儿童游乐设施、球场、厕所和大量植物,是隔绝噪音影响的好屏障。奥迪兹议员说:“我也住在日落公园附近,虽然没有受到公园里音乐的影响,但是我想,既然有人抱怨,那确实是需要注意的问题。我们尊重不同居民的不同生活习惯,尽量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援助,但也希望他们能通过更好的沟通避免这样的麻烦。”
  “看当时的各种报道我们真是伤心。谁是大妈?谁没文化?我们虽然不专业,但也经常有各种场合请我们去演出。就在王文美被抓之后,很快我们又在8月初‘全国打击犯罪夜’(National Night Out)活动,为在场的警员与市民进行了腰鼓表演。”刘安娜说,“我们的衣服自己买,10块20块一件从国内寄过来,有时候车费也要自己出。但我们就是喜欢跳舞,想锻炼身体,不想老死走不动躺在病床上。”
  刘大爷说:“我们也不想每次警车一来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把声音关掉,队伍解散。但是要跳舞,没办法嘛。我们已经开小小声了,不懂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老外就是不会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吧。”刘大爷看起来非常壮实,在中餐馆工作的儿子媳妇把他和老伴从福州老家接来纽约一起生活。刘大爷说:“我是不喜欢美国的,又不会讲英语。曼哈顿?我很少去,又没有事情做,为什么要去那么远?我就是在这里,每天走十几条街来跳跳舞就满足啦。本来也就是为了照顾小孩,你看孙女才两岁。中国人讲孝道,讲一家人要团团圆圆,我们就是为了孩子来这边的,其他都不参与。”
  江女士也表达了相似的看法:“一开始是老伴偷渡来美国打工赚钱,然后他回福州,儿子又出来。儿子搞到身份以后,又把我们俩都接出来。我觉得美国没什么好,跳舞还是国内热闹。我还有个小儿子在福建,我刚到美国他就走丢了——他当时23岁,有点痴呆。我回去两次找啊找都找不到。我回来以后就搞迷信,他们都告诉我他还活着,他会来美国找我。都10年11年……”江女士垂泪,拉着我们,“你是记者,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儿子?”

平静


  事件过后,日落公园的3支广场舞队伍的排练并没有受到更多影响。周六傍晚是广场舞最活跃的时候,腰鼓队尤其热闹,扩音器放着陈红的《喜乐年华》等曲目,近三十人列为4队,跟着第一排的领舞,大幅度地摆动肢体。最后一排还站了一对漂亮的、身上涂了彩绘的拉丁裔小姑娘,她们跟着扭动肢体,脚踏车倒放在旁边的草坪上。
  “为什么你们也要一起跳舞呀?”
  “因为跳舞好看,音乐好听!”姐姐回答。
  不久,刘安娜带了腰鼓队中的7人出列,又到另一片小空地上跳竹板舞。她们拿了小扩音器,放了一首没有词的快歌,迈步、挥手,两次变换队形。动作不算整齐,但她们跳得很卖力,吸引了不少眼球,围观者聚集过来,或抱着孩子坐在长椅上,或站着鼓掌。她们习惯了四周的注目礼,跳舞时脸上挂着笑,目光并不抛向观众,只是看着自己举高的手,或张开的裙摆。
  亮晶晶的汗珠,嘹亮的中文歌,这场景和中国国内的广场舞都没有区别。她们舞在布鲁克林,舞在纽约,树影暗下去,但对岸的曼哈顿亮起来,远远可以看见自由女神像立在海面上。
  这儿不是保罗·奥斯特笔下的《日落公园》,不属于失意的纽约青年。而是属于一群中国移民,公园里的音乐响着,舞跳着,一直到22点公园关闭,夜的平静才在日落很久后到来。
其他文献
当大多数年轻人还坐在星巴克里喝着咖啡,议论着一周星座运势、流行时尚以及明星演出时,23岁的张维加已经和极富盛名的英国皇家天文学会的会士们坐在一起,探讨着人类的未来。  今年2月10日,成立于1820年的欧洲最高天文学组织,英国皇家天文学会(RAS)迎来了一位中国少年——张维加,他是该学会目前最年轻的成员。霍金、爱因斯坦、威廉?赫歇尔、爱丁顿,你能想到的著名的天文学家,基本都是RAS的会士。  去年
贵州贵阳,一位女警参加射击训练  警察开枪是所有执法行为中最敏感、最有争议性的。除了抓捕恶性犯罪嫌疑人、高风险缉毒行动、反恐作战中与武装分子交火之外,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动用致命武器,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永远是一个爆炸性话题。  以往,警察开枪事件都是西方记者热追的新闻。近几年,这类新闻也不时出现在国内的媒体上。像世界上所有国家一样,公众对警方开枪的必要性、采用的方法和结局的质疑声不绝于耳。此时,很少
在这个国度,吃是一件不是信仰胜似信仰的大事。  《舌尖上的中国2》正在热播,英文宣传语是“In Food We Trust”。微博上,吃货们自豪地宣称,自己成功做到了“吃苦耐劳”的前四分之一。同样是“吃”, 有人对盘中热量锱铢必较;有人一日五顿从早茶吃到夜宵。更多的人则在这两极间摇摆不定,既抵抗不了美食诱惑,又受不了“念腰间肥肉,年年知为谁生”。  于是有人痛下决心,就算迈不开腿,难道我还管不住嘴
和“东方犹太人”的传说不同,生活在本地的温州人却有自己的活法。  李峰的每一天从中午开始。他的宝马将他载到城市边缘一家燕窝店,这里有他熟络的服务员。坐定,无需看菜单,盈盈浅笑的服务员就给他端上一碗燕窝,这是他的早中饭。劳动路的公司与他的排场显得不合,但那里每个月数千收入的工作,只是他收入中很少的一部分。民间借贷,几家公司的股份,外地的房产……这些才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但这份自在的工作让他活得“有所
《南方人物周刊》方先生来电,问可否开一个专栏。众所周知,我是没受过高等教育的江湖人,而且是第一次学人爬格子。写得不好,也请包涵。  幼时,我住在贫民区的木屋里,地处火车路旁的小丘之下。我们那个村子叫作“花墟”,在村口大马路边,有一个花卉集散地,每天早晨都聚集了大批花贩卖花。虽然房屋破旧,但四周林木茂盛,而且村民互相关怀,生活过得相当愉快。很可惜后来一次大火将整个村子化为灰烬,大多数村民(包括我们家
第一次现场见到周润发,是16岁那年,我的16岁,周润发的24岁。他已经演过电视剧《狂潮》《家变》《奋斗》《大亨》《网中人》,是一线小生了,《上海滩》犹未诞生,更美好的黄金岁月还在前头。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坐在铜锣湾一间餐厅,跟两三位朋友喝下午茶,仿佛预知未来将有更大的挑战更强的考验,忙里偷闲,总要学懂轻松。  那天下午的周润发穿的是白色长袖运动衣和白色长运动裤,戴着Ray-Ban墨镜,极高挑的身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蔡康永坐在严肃讨论“两岸三地融合和冲突”问题的论坛上,穿得像要去非洲打猎。旁边一身唐装的杨锦麟说自己是娱乐圈中人,蔡康永调侃:“我吓一跳,你是娱乐圈的吗?你大概像算命圈的吧。”  作过大学老师、电影编剧、时尚杂志总编的蔡康永,现在还是作家、服装设计师、收藏家,当然他最著名的身份是主持人,最著名的节目是热闹欢乐的《康熙来了》。所以,他最常被归入娱乐圈。  蔡康永也许是娱乐圈里
2013年8月23日,湖南长沙,《快乐男声》八进七比赛  东方卫视一向有“异族控”之嫌,往前数几年,选秀前几名中少数民族选手的比例是一定高于全国人口中少数民族的比例的,格里杰夫、蒲巴甲、曲尼次仁……但是刚刚结束的《中国梦之声》(Chinese Idol)中,小镇男孩李祥祥意外战胜所有的少数民族选手甚至异国选手夺得了冠军。之前的夺冠大热门艾菲、央吉玛等纷纷落马,从气质上看,作为今年暑期第一个选秀冠军
插画/ 周嘉莹  年关将至。  入冬了,6点未到,天还是灰蒙蒙的。湖北武汉汤逊湖边,死一般的寂静。牟其中已经在这里坐监13年,平生第三次入狱。  今年是龙年,他72岁本命年。最近一段时间,他常恍惚入梦,辗转反侧,醒来不知所梦何境。他唯一坚信的是,他很快就会获得自由。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消息振奋了牟其中。他的心中有一个梦:钻研出一套实用的经济理论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从35岁到72岁
“最近600 年,每个城市都在经历这样的循环。只是人们现在变得比较自觉,而北京,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古老的城市进入这个过程”  “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迈克尔·麦尔搬进胡同的这天,对门的大娘向他宣布,这是四合院的惟一规矩。  所谓四合院,早就被大卸八块成大杂院,狭窄的天井,只够一人过身。迈克尔租了其中两间,一共十来平米,房租每月600块。这已经是院子里奢侈的大户。大娘在一间6平米的陋室里拉扯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