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用虫子的视角做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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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学理论中只有一种企业类型:赚钱的企业。此外,我们的教科书中还强调了利润最大化。我一直认为创造出这个理论的理论学家们曲解了人类。人类不是生来就为了赚钱的机器人,还有很多其他追求。理论学家们仅仅把人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那一面拿出来,据此创造了关于企业的所有理论。而我们一直以来就接受这样的教育,形成了思维定势,所有人都在忙着挣钱。
  经济学是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但很显然,社会属性已经被完全遗忘了。我不否认人有自私的一面,但那不是全部,人同时也有无私的一面。
  格莱珉银行诞生记
  人们问我:“你是怎么开始社会企业的呢?”“你为什么要成立社会企业呢?”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在做社会企业。小额信贷和格莱珉银行的出现,是为了向穷人提供金融服务,因为传统的银行不愿意这么做。当我做这些的时候,我深入到贫穷的人群中,看到了其他各种问题:健康问题,包括母亲和孩子们的健康问题,教育问题,住房问题,技术问题等等等等。当你真正了解贫困人群的生活,你会发现他们无法获得各种服务,所以你会想要去帮助他们,哪怕仅仅是帮他们一点点。而他们需要的也就是这样小小的帮助。因此我在各个领域都做了一些这样的小事,用商业的方式。
  每当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成立一个企业去解决它,这让我感到满足。迄今,我成立了大约60 家这样的公司,每家公司都是为了解决一个具体问题而成立的。在我做这些的过程中,人们不停地问我通过这些公司挣了多少钱。
  我回答他们,我没有从中获利,我不是为了挣钱才去成立这些公司的。但人们一直这么问我,这让我思考,而后我找到了答案:因为我想要解决问题,而这么做能使我感到幸福和满足。用企业的方式去解决社会问题,是自我持续的,它不再依赖于外来的资金,它能够靠自身的动力发展。然后我开始谈论这种新型模式,并称之为社会企业。有时候我也叫它无私的企业,因为传统企业是自私的,是为了使自己获利,而社会企业是为了使他人受惠。
  我接触贫困问题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政策制定者或者研究人员,而是贫困就在我身边,我无法视而不见。在1974年,孟加拉遭遇严重的饥荒,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发现在课堂里教授学生经济学知识是毫无用处的。在饥荒和贫困面前,那些经济学理论显得苍白无力。我想要做些什么去帮助那些人,哪怕只是帮助一个人也好。于是我发现了穷人们为了借很少的钱来谋生而遭受的不公待遇。村子里的一个妇女,为了从高利贷手里借不到一美元的资金,不得不答应把生产的所有产品以一个固定的极低的价格卖给他。我很震惊,因为这个行为在我看来就是奴役他人。
  这个村子就在我所在的大学边上,我决定把这些高利贷受害者统计出来。当完成统计工作的时候,我发现共有42个人,而他们一共需要27美元。我给了他们27美元,来帮助他们摆脱高利贷的剥削。看到他们快乐的反应,我决定更好地帮助他们:因为,既然我能用这么少的钱来使他们感到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这就是我从那以后一直在努力的目标。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试图说服当地银行贷款给穷人,但是我失败了。银行认为穷人不讲信用,不肯借钱。当我几个月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时,我决定自己做穷人们的担保人。而担保的结果让我非常惊讶,因为他们都能按时还款,无一例外。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法在现有的银行中推广这一项目,于是我决定要建立一个穷人的银行。我终于在1983 年实现了这个目标,我把这个银行命名为格莱珉银行(乡村银行)。
  今天,格莱珉银行向孟加拉七万三千个村庄里的近七百万穷人发放贷款,其中,97%为妇女。格莱珉银行向穷人家庭提供无抵押贷款、住房贷款、助学贷款和微小企业贷款。同时,也向成员们提供储蓄、养老金和保险产。
  我擅长做小事,我也一直在做小事。将27 美元借给42个人只是一个开始。现在,我们把这个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得以推广和发展的模式称为小额信贷。
  格莱珉达能食品公司诞生记
  2006年前后,我在很巧合的情况下遇到了达能公司的主席。我提议说我们何不在孟加拉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呢?他问我:“做什么?”我说:“生产酸奶,你不是说你们的酸奶很好喝嘛。但是,这家企业有一个特殊的目标:通过酸奶来解决孟加拉儿童的营养不良问题。孟加拉有数百万的儿童营养不良。我们把孩子们缺少的所有微量营养物都添加到酸奶里,然后将价格定在最穷的孩子们也买得起的水平。专家告诉我们如果孩子们每周喝两杯这样的酸奶,坚持一年,那么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他跟我握手说:“我同意”。我说:“我还没有说完呢,这将是一个社会企业。”他问我什么是社会企业,我解释给他听:你可以收回投资,但一旦你收回所有投资,之后你就不能获得分红了。公司将继续盈利,但这是公司的利润,不会成为你的。公司将用这些钱去扩张,为更多的孩子生产这样的酸奶以实现它的社会目的。他再次跟我握手说“我同意”。这次我觉得他可能没有听懂我带着孟加拉口音的英语。之后我给他发邮件把每件事都解释清楚,并请他确认我们是否相互听懂了对方的话。他回邮件道,“是的,我听懂了你说的每一句话,让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吧!”这就是格莱珉达能的起源,现在它已经在孟加拉投入运营了。
  伯格拉距离孟加拉首都达卡270公里。每天早晨,在格莱珉达能工厂的院子里,你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这里停了很多黄包车,等着运送装满Shoktidoi 酸奶的冷藏盒。
  我的目标是建造一个便于操作和运营,但产品质量不打折扣的工厂。
  这不是慈善,我们在赚钱。我们会用赚得的钱建更多工厂。我们想要创造出更多的工作岗位,并建造50个这样的工厂。为什么是50个呢?因为孟加拉有1.5亿人口,而每个工厂可以为3百万人生产酸奶,所以我们需要50个。这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在伯格拉,70%的儿童营养不良。这些儿童中,一般人都有生理或心理问题。格莱珉达能的Shoktidoi 酸奶,富含维他命A、锌、铁、碘和钙。这些维他命和微量元素可以解决孩子们营养不良的问题。
  在与当地一家NGO的营养学家的合作下,达能的研发团队成功研制了可以满足儿童每天微量元素需求30%的酸奶配方。每天,分销商将装满酸奶的冷藏盒运送至每个分销中心。然后格莱珉妇女会负责酸奶的销售。   格莱珉妇女从工厂里拿到酸奶后,就会去村子里贩卖。我们有个特别的项目,那就是将乞丐也吸收到销售队伍中来。作为乞丐(大部分是妇女),她们从格莱珉银行贷款去做自己的小生意。现在他们可以自力更生而不是靠乞讨过活,这是穷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改变。销售酸奶对乞丐来讲并不困难,因为她们熟悉附近的每一户人家,知道哪家人会购买酸奶。而附近的居民也很支持,因为她们从前都在乞讨而现在却有了自己的生意。所以说,这是一件对大家都好的事情。
  所有的销售人员都由格莱珉达能在当地的分行进行选拔。我们为她们提供一整天的培训。教她们关于销售、健康常识、冷链物流等知识。对于这些没有读过书的妇女来说,销售酸奶不需要提前投资,却能改善家庭的经济情况。当地妇女说,“格莱珉银行为妇女服务,所以能够帮助我们的家庭。我的丈夫和孩子们继续他们的工作,我也能挣一些钱,这样我家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这个项目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为当地提供就业机会。
  如果格莱珉达能在这个地区成功了,那么我们就会在孟加拉的其他地区进行复制。因为这是个企业,它有无限的生命力。就像摆钟一旦开始摇摆,就不会停下来。它的动力源自内在,这也是社会企业区别于慈善的地方。
  如果格莱珉达能的销售没有问题,那么它将会面临另一个问题:牛奶的供应是否能跟上。目前,工厂从距离伯格拉80公里的村子采购牛奶。那里有个格莱珉银行管理的点。但开展小格莱珉达能的目标是开展小型农场的项目。格莱珉达能正与一个很熟悉奶牛场的公益组织合作来实现这个目标。与格莱珉达能合作的农户可以从银行借钱买奶牛,同时保证每年将一定数量的牛奶以一个定好的价格卖给银行。当然,项目官员也会保证在不破坏牛奶市场的平衡的前提下进行这个项目。3年内,由6千个小型牛奶供应商组成的合作社将为伯格拉工厂供应牛奶。
  无论从经济、社会、还是环境影响来看,这个项目都是可持续的。
  虫子的视角
  我另外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去做那些我并不熟悉的事情。我是怎么做到的呢?很简单,我只是尽最大的可能去看清问题的根本,我称之为“虫子的视角”——在很近的地方看问题以看得足够清晰,这样才能避免犯错。有时候我们会很自豪地说我们有“鸟瞰的视角”——站在很高的地方,看得到所有事情,却看不清楚。于是你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编故事,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故事。
  比如我十分重视信息技术,一般认为它的力量改变了世界,尤其是改变了人们的工作环境。虫子的视角让我看到了另一面,那就是只有上层的有高收入的人们才能享受先进的信息技术手段,而低收入人群则不能。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格莱珉信托和英特尔成立了一个合资企业,这个合资企业正是要把信息技术带给孟加拉最贫穷的人们。如果成功,那么将在世界范围内推广。我们将以社会企业的形式,从小规模做起,然后再进行扩张,将信息技术传递给所有穷人。我们可以看到,信息技术可以在很多地方帮助穷人们,包括营销、金融、医疗、教育、信息服务等。我们的社会目标就是终结穷人无法享受信息技术的局面,使处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享受与上层社会同样的设备与特权。
  人们也常常问我是如何制定出那些切实可行的规则和流程的。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并没有花费太多力气。我只是去了解了一下传统银行是怎么做的,然后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为富人服务,于是我决定要服务穷人。他们服务男士,我决定把妇女作为服务对象。他们在市中心,我们就去到偏远的乡村。他们要求有抵押,我们不需要,因为一旦要求抵押就无法真正服务于贫穷的人。传统银行都有律师,我们就不用律师。所以,格莱珉银行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家没有律师的银行。但实践证明这是可行的,我们并不需要律师。如果你想跟传统的银行借钱,他们会想要了解你的一切,你打算用这笔钱干什么、现在从事什么工作、是否赚钱,等等等等。所有你过去的一切,越详细越好。但我们不这样。因为很多穷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那么光彩的过去。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社会应该为之负责。所以,何不忘掉过去,看看他们需要什么,给他们一个全新的开始呢?这正是我们的想法。更准确地说,大部分传统银行是属于富裕的男士们的,所以我们不仅使格莱珉银行属于贫穷的人们,更属于贫穷的妇女们。通过这个角度,你们可以进一步了解到:格莱珉银行不仅仅是小额信贷,更是一个颠覆传统的存在。
  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企业是基于人类的无私而建立的。于是我想为什么我不来做这样一件事呢?所以就有了我在推广的社会企业:专为他人而不为己的企业。不同国家、社会、文化环境下的社会企业有所不同吗?不是的。正如所有传统企业都遵循相同的法则,当然它们会根据当地不同的情况有所调整,但基本理论是不变的:传统企业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获得的利润越多越成功。社会企业呢,越能有效地解决社会问题就越成功。无论是在最贫穷的国家还是在最富有的国家,道理都是一样的。
  对于你们来说,参加这样一门课程是别具意义的。因为你们身处中国,中国作为富有创造力和企业家精神的国家一直备受世界的瞩目,你们作为这样的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富有创造力和企业家精神的一代人。怎样运用你们的创造力去解决社会问题呢?你们可以从周围小事做起,如果你们能解决周围的问题,有一天你就能解决整个社会的问题。那些发生在你周围的小事实际上在世界各地也都存在。我认为你们是幸运的,你们完全有机会也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我知道中国的年轻人掌握着许多先进的技术,你们乐于并急于尝试,去做一个开拓者。你们需要做的是发现一个具体的社会问题,然后创造一个社会企业去解决它。如果你成功了,那么就可以把你的经验在世界范围内复制推广,你的成就会被历史所铭记。这就是你们的机会,是社会企业的魅力。你就像是打开了一扇以前并不存在的大门,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这扇门去清理掉以前的种种行为造成的问题,让人类不再受这个问题的困扰。想想吧,人们可以从某个特定的问题中得到解脱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这项事业正等待着你们!欢迎来到社会企业的世界。我坚信你们会享受它。
  责任编辑:方丹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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