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锡阳绿色沉思与百家评点之:探索银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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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植物分类学家把1955年在广西花坪地区采集到了“00198”模式标本,定名为银杉,因为它叶子像杉树,叶背有两条银白色的气孔带,微风吹拂便闪闪发光。
  银杉的发现不是探索银杉之路的终结,经历过了漫长的历史岁月,银杉各种走向衰败的迹象诸已暴露,如果再不施加人的影响,就有退出历史舞台的可能。这就是科学家的探索之路。应该说,这条路比发现银杉更艰苦,更漫长。
  
  1982年11月15日从桂林出发,乘汽车到龙胜各族自治县,第二天再乘车到三门公社,然后沿着南面峡谷步行约20公里,便到达了天平山——花坪自然保护区管理处。
  花坪林区地层古老,地形复杂,气候殊异,风貌原始,繁衍着众多的、古老的、特有的植物和动物,人们称其为“大自然的秘室”。而首先打开这个“秘室”大门的,是人们对银杉的发现。这是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国际珍闻”,花坪也因此成为我国最早的保护区之一。管理处负责人告诉我,广西植物所1979年做过调查,这里共有银杉1040株,分布在六个点上,最多的三百多株,最少的只有一株。我考虑了一下,把采访的目标选择在两个点上:一个是银杉植株最多的地方——野猪塘;一个是生长着世界最大银杉的地方——伍家湾。
  管理处的人说,野猪塘可以去,伍家湾去不了,那里太危险了,特别是去年一场大雪压倒了许多树;已经没路了。野外采访的经验告诉我,山里人对待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总是另眼相看,怕你吃不了苦,便把困难说得很严重,所以我执意要去伍家湾。
  最后他们只好同意了,而且他们也有一年没去了,眼下正是采集种子的季节,所以也想去一趟。于是安排了五个民工在前面“砍路”,同时管理处派了一位向导。
  
  桃源何处寻
  
  我们进入原始森林的落脚点,是从天平山再深入10多公里的粗江,一个荒无人烟的村落。说是村落,实际上就是一栋两层楼的木板房,还是1963年几个科研单位为了研究花坪植物的生态而建造的一个定点观察站。十年动乱中,这个地方废弃了,只剩下一个老工人在那里养蜂。后来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连蜂也不能养了,门上就挂着一把锁。
  虽然如此,这里还是很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门前一湾又清又亮的山溪,溪的左边,有两亩多已经荒芜的园田,右边在一片翠竹林中,几株芭蕉亭亭玉立,真是窗含翠竹,门枕清溪。由于山高林密,对面悬挂着宛如玉帛的瀑布,见其形而不得闻其声,脚下奔腾着气势磅礴的粗江,闻其声而不得见其形。这里也有桃花两株,但更多的是各色各样包括三十多个品种的杜鹃,这里没有“设酒杀鸡作食”,但从附近可以找到野生的罗汉果和猕猴桃,也许还能找到一二十斤重的莲花菌,这里没有“鸡犬相闻”,但民工们告诉我:“你留心细听,这里早晚可以听到猴子叫。”在自然破坏严重,保护呼声很高的今天,确实使人感到这里是个难得的“桃花源”。陶渊明为什么要写《桃花源记》?我从《寂静的春天》作者蕾切尔·卡逊的一句话里,似乎找到了一种解释:“只有当我们的心灵被美所吸引的时候,我们才是真正地活着,其余的时候只是幻想或忍耐。”
  去伍家湾没有路,趁民工“砍路”的间隙,向导陪我察看了社塘湾到野猪塘的银杉。这里离粗江约两个小时的山路,是发现银杉最早也是银杉最多的地方。银杉生长在海拔1340米到1460米之间。这里虽然地处中亚热带,但夏季凉爽,冬季降雪,温度最低可达零下7℃,终年云雾缭绕,雨量多,湿度大。我留心观察一下,几乎所有的银杉都生长在悬崖陡坡上。这可能和它喜欢阳光,需要潮湿而又排水良好土壤的生活习性有关。也许生长条件相似,在银杉周围总伴生着一些特殊的植物,和它齐头并进的有五针松或福建柏,都是仪表不凡,身材魁梧,组成自然景色的佼佼者,在它的下面,差不多都生长着花坪的特有植物——变色杜鹃,再下面就是一层柔如地毯的苔藓、地衣和呈酸性的腐殖土。这就是银杉和这些植物的生活环境。向导告诉我,离开这些特定的环境,在花坪就几乎找不着银杉:已经成长的银杉也很难离开这样的环境。北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移走了几盆幼苗,至今还是爱长不长地活在温室里。
  我从高大美丽的银杉上,看到了许多科学实验的痕迹。树上挂着不同的标牌,有些树枝上裹着高空压条繁殖的塑料包。有几株大树上挂着红布条和铜片,向导告诉我,这是利用红颜色和撞击声来吓唬松鼠,因为松鼠危害球果太严重,有时一株母树上找不着几个球果,全被松鼠偷走了。从这里,向导又谈到,银杉的自然更新能力很差。银杉残存的个体少,生存力弱,适应性差,生长缓慢,结实期晚,发芽率低,再加上阔叶林地郁闭度大,光照条件差,病害多,兽害严重,幼苗很难成树。在这里,我们还能看到一些幼苗幼树,据说在四川、湖南、贵州那几个发现了银杉的地方,就难看到幼树幼苗了。所以这种珍稀植物,即使排除人为破坏,也有被自然淘汰的危险。
  
  进发伍家湾
  
  民工们砍了两天路,才修通了三分之一。我急了,决定明天降低要求,民工先行快砍,我和向导尾随在后,突击伍家湾。
  这天晚上人齐了,山上风大天凉,八个人只有四床被子,必须两人共用一床被子。当我们围坐在篝火旁聊天的时候,向导难以忍耐地捋起裤腿,拼命挠他那紫茄色的大腿,那腿上满是疮疖,看着都起鸡皮疙瘩。我心想今晚和谁睡都可以,千万别同他用一个被子。哪知道别人都跟我的想法一样,一个一个找好了对象,就剩下了他和我。他有点不自在地对我说:“唐记者,我跟你睡吧。”我只好和衣躺在他的身边,努力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再远一点,山风又钻进被子里来了。这一夜几乎没合眼,好几次想爬起来,坐在篝火旁打个盹,但是我不能,他给我当向导,我能做出这种惊动大家且不礼貌的举动吗?好容易挨到东方发白,我赶紧爬起来点火做饭。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就在夹杂着细雨的浓雾中出发了。我们始终是沿着一个陡坡的边沿前进,有几处像“老虎嘴”似的地方确实惊险,头上是高耸入云的峭壁,脚下是深不可测的绿色深渊,再加上云雾吞吐其间,时隐时现,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由于地势陡峭,岩层厚实,土层浅薄,路上确实看见不少去年被大风大雪推倒的树,而且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树,像桌面或扇面似的盘根,随着躺倒的树干侧立在那里。有些树太大,搬不动,我们只好从上面爬过去,或者从下面钻过去。有些树成了我们的扶手,保障了攀援前进的安全。
  耳边响着粗江的咆哮,但始终见不着粗江。直到走了约两个小时,又下了几个陡坡,终于来到江边。这是一条原始落差很大的河流。两岸岩壁耸立,林木蔽天,再加上天阴雾大,还不到中午就好像进入了黄昏。因为两岸无路可循,我们就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涉水而上。这里所以叫粗江,是指满沟的石头又粗又大。不论是水面上的还是水底下的石头,经过常年流水和青苔的润滑,都好像抹了一层油似的,再加上11月中旬的水温,我们光着脚走一里多路,实在是个难以忍受的磨练。
  更大的困难还是上岸以后的爬坡。路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前面民工砍过的树枝和 留在树上的刀痕,是指引我们前进的路标。这是一个望不到头的直上直下的陡坡,中间几乎没有迂回或缓冲的余地,惟一依靠的是稠密的林木和灌丛,必须抛弃手杖,腾出手来攀援而上。有几个地方无处可抓,民工就砍根带杈的树枝钩在那里,或是系根野藤吊在那里,向导就扶着我拽着树枝或野藤爬上去。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苦战,终于爬上了这个使人胆寒的高坡。再下到了白水滩,一场冷雨又把我们浇得像落汤鸡似的。此情此景,反而给我一种喜悦,一种联想的、启迪的、探索的喜悦。我有固定的目标,有现成的路线,有民工在砍路,有向导在搀扶,我还感到苦不堪言,那么当年发现银杉的科学工作者,又将是怎样一个情景呢?
  
  “00198”模式标本
  
  上山之前,在广西植物研究所我就访问过银杉的发现者——广西科学院副院长钟济新教授。下山以后,我又急不可待地去植物所找他,他已经去北京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去了。我又追回北京,在会议的间隙,再次访问了这位74岁高龄的科学家。钟老高高的个子,背不驼,耳不聋,眼不花,我猜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运动员。不错,他告诉我,他喜爱各种球类。当我问起他当年爬越伍家湾的情况时,他笑着对我说:“这地方我还想去,但医生不允许了。”这句很寻常也很不寻常的话,几乎解答了我所有的问题。作为一个卓有贡献的植物学家,光有运动员的身体还不够,还必须具备热爱科学、献身事业的精神。
  钟老和他所率领的科学考察队二十七年前所以能够发现银杉,绝不是偶然的。钟老说,他们连续组织三次考察,才发现了银杉。那时候不要说花坪,就是现在已成为交通要道的宛田,也很少有人去。1954年暑假,钟老第一次带着学生去采集标本,就只到了宛田。有个老人告诉他,解放前有往贵州偷运鸦片的人说,从这里进去一百多里,有片古木青山,什么奇花异草都有。因此在春寒料峭的寒假,钟老第二次深入到红滩,发现花坪地区确实是个未染人烟的生物宝库。当时他是华南植物研究所广西分所(即现在广西植物所)的副所长,当即给华南植物所打了个报告。第二年组织了更大规模的科学考察队,他任队长,一直深入到花坪地区的腹地。队员邓先福首先挖到一株幼苗,高兴地对钟老说:“我找到了一棵油杉!”钟老想油杉不会分布在这个地方,仔细一看,不像油杉,可能是个新种,连忙问找到大树没有。邓先福说,山太陡,雾太大,没找到。这时候向导刘继信提供了重要线索。他是解放前从湖南逃荒过来的农民,生活还没安定,又要逃壮丁。国民党封了他的家,他和兄弟只好躲到深山野林里,以狩猎为生,所以他到过很多没人去过的地方。他告诉钟老,他见过一种杉不像杉、松不像松的树,又高又大,爱和狗尾松(五针松)长在一起。钟老信心更大了,就发动队员投入了寻找新种的战斗。回忆当时的情况,钟老对我说:“花坪你去过了,困难是知道的。那时候还不比现在,山里没有歇脚的房子,没有人走过的道路,病倒了、摔伤了、蛇咬了的事都发生过。”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在1955年5月16日子红崖山南坡采到了带球果的枝叶。这就是我在广西植物所看到的“00198”模式标本。后来由植物分类学家陈焕镛和匡可任鉴定是新属新种。因为它叶子像杉树,叶背有两条银白色的气孔带,微风吹拂便闪闪发光,故定名为银杉。苏联植物学家苏卡切夫刚好来中国看到了银杉的标本,发现和苏联的一种植物化石很相似,在德国、波兰也有这种化石,才知道银杉原来是一种被认为已经绝迹的“活化石”。远在一千万年以前,即新生代第三纪的上新世,银杉属植物曾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到了第四纪,由于气候变迁,冰川降临,银杉和许多动植物一样遭到浩劫,人们认为它早已绝迹了,没想到在中国又奇迹般地被发现了。中国在被译为China之前,还有一个古老的英译名,叫做Cathaya。科学家为了说明银杉是中国特有的古老植物,就把它的拉丁文学名也叫做Cathaya。有些外国植物学家来中国旅行,最大的愿望是想亲眼看到Cathaya。
  
  红滩实验站
  
  发现了银杉,是不是探索银杉之路的终结呢?不是,从保护、抢救、开发的意义来说,银杉的发现还只是开始。说起银杉,自然会联想到大熊猫,它们都是誉满中外的“活化石”。但一切事物都有个发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这些孑遗的物种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历史岁月,各种走向衰败的迹象诸已暴露,如果再不施加人的影响,就有退出历史舞台的可能。这就是科学家的探索之路。应该说,这条路比发现银杉更艰苦,更漫长。
  我从粗江回到天平山,再翻过一座大山,来到了红滩。这里有孤零零的一个小村落,就是广西植物研究所的实验站。他们的工作就是接过前辈科学家的火炬,继续探索银杉之路。
  红滩不是银杉的原产地,这里却生长着人工播种的银杉幼苗,有两年生的,四年生的,五年生的,六年生的,“文化大革命”一场浩劫腰斩了十一年,所以还有六株十七年生的。最高的一株已达3.5米,而去年播种的幼苗只有三四厘米高。此外,还有高空压条成活的苗。把所有这些树苗加起来,大约相当于全国野生银杉的总数。据说几年前,有个外国人愿意以一架三叉戟飞机来交换一株银杉幼苗。如果照此类推,这个不大的山坡,已经有相当于一个亿万富翁的财富了。当然,银杉的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因此迄今我国还没有拿银杉做过交易。
  这笔科学的财富确实珍贵,也来之不易。好几个地方都试播过银杉,但出苗很少,成活更难。实验站又是怎样取得成功的呢?我访问了石金华。他是侗族人,42岁,是这里惟一的科技人员。他带着七个工人,常年工作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窝里。来到花坪整整二十年了,他完全有机会调到南宁的某个区科委,也可以调到桂林雁山植物所,但是他舍不得这个地方,舍不得银杉,舍不得科研第一线。他的生活似乎有点单调,白天伺候银杉,晚上伴着录音机读英语,但生活是充实的。随着银杉的成长,红滩增添了科学的色彩,他的专业知识也逐渐丰富起来。
  当然,工作不是他一个人做的,他们有一个集体叫“银杉课题组”;除了实验站以外,还包括广西植物所的黄正福、李瑞高、梁木源等科研人员。他们共同研究银杉,已经发表了六篇科学论文,获得了广西壮族自治区的科学成果奖,还被评为桂林市先进集体。他们不贪图安逸,不计岁月流逝,研究所和实验站两地配合,“文人相助”。他们大量的工作不是在实验室和标本园,而是在隐匿着银杉的原始森林里。他们背上行李、炊具,带着干粮、手电,攀峰爬崖,涉溪过涧。要查清银杉资源就必须漫山遍野去找,要弄清银杉的生物学特性及其生态环境,就必须定时定点风雨无阻地去观察。他们积累了成千上万个数据,有些数据不是几个月几年所能获得的。譬如第一代播种的银杉去年头一次开出四朵雄花,何年结实,何年繁殖下一代,仍然是大自然的一个秘密。李瑞高开玩笑地说:“我们搞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得到我们所需要的科学信息,这是一种缩短生命的科研课题。”
  人工播种实验同样是个复杂和细致的工作。银杉结籽比较少,很娇嫩,不耐储存,发芽条件要求苛刻,而人们对这些生命的秘密一无所知。他们便在红滩和雁山两地同时做了几百个组合试验,其中包括不同植株的种子,不同的播种期,不同的贮藏方法,不同的激素处理,不同的施用化学药剂,不同的播种基质等等,以探求培育种子发芽的最佳措施。通过多年繁琐而精确的实验,他们终于把银杉的发芽率由4%提高到90%以上,并公布了这项科研成果。
  他们的目标,是要使银杉也像珙桐、水杉一样,出现一个风行世界的局面。石金华指着大片山坡,带着一种自豪的神情对我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首先是让这一带都成为人工银杉林,然后请它们下山,学会到世界各地去生活,能够直接造福于人民。”
  我笑着说:“这个美好的前景,我们可能看不到了,但一定会实现的。”
  
  唐锡阳,中国著名的生态环保作家、活动家。唐锡阳先生授权本刊选登他的新书《错错错一一唐锡阳绿色沉思与百家评点》中的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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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李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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