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动人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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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以诗获罪,又以诗自救,“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其绝命诗《狱中寄子由二首》表现的是一种对与兄弟妻儿诀别,对自己遭受迫害的深沉的悲哀,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苏轼不仅把自己内心的感动与悲哀用诗歌的形式呈现了出来,还能使千百年后的读者阅读之后产生同样的感动与悲哀,他的诗歌因而具有一种“感发的生命”,生生不息,历久弥芳。
  关键词:苏轼 “乌台诗案” “感发的生命” 《狱中寄子由二首》
  一
  苏轼,中国文艺史上集文学家、诗人、画家、书法家等于一身的艺术全才,自古以来备受历代中国人的喜爱,我们爱他“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乐观旷达,爱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大气,爱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温婉醇美,更爱他那跌宕起伏、饱经患难而又无比迷人的“平生功业”。苏轼一生,屡遭贬谪,这与他正直坦率、“一肚皮不合时宜”(王朝云语)的性格不无关系,其父苏洵早就预知“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名二子说》),苏轼自己也曾说:“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思堂记》)正如苏轼自己说的文如其人,他的文章、诗词往往毫无掩饰地表现了他对社会现实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思考,苏轼也由此遭人迫害,甚至锒铛入狱。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从徐州调往江苏太湖之滨的湖州,在其谢表里对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人物推行的变法进行了委婉的譏讽:“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湖州谢上表》)由此招来“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的弹劾,更成为有宋一代文字狱的第一受害人。七月被捕,八月就被送进御史台的监狱。据说,东坡下狱时,狱官当面就问他祖宗五代有无“誓书铁券”,按当时的规定,只有死囚才会询问五代之内有无“誓书铁券”,其他只问三代,可见苏轼的“罪行”之重。在狱中的三个多月里,苏轼受尽凌辱,可谓斯文扫地。直到最后凭借一些元老重臣如吴充、欧阳修、王安石、张方平、范镇等人的积极营救,以及当时已身患重病的曹太后的出面干预,苏轼才得以从轻发落。这年底的十二月,苏轼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文,表面是官,实际上就是连一点自由都没有的流放的罪人。不过虽为罪人,但终究得以免死,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其实,苏轼之所以能够免死流放,除了上文已述之故,苏轼的自救更是功不可没,因为正是他“动天地,泣鬼神”(钟嵘《诗品·序》)的绝命诗《狱中寄子由二首》感动了神宗皇帝。可谓成也其诗,败也其诗。那么,这两首诗是如何“动天地,泣鬼神”的呢?
  二
  先简单说说苏轼写就这两首绝命诗的一个导火索。据说,苏轼入狱之后,曾与自己的长子苏迈约定,平时送饭只送肉与菜,如果某一天被判定为死罪就送鱼。一天苏迈因事不能给父亲送饭,便将此事拜托给一位朋友,朋友不知父子二人的约定就送来了一条鱼。苏轼见状,真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便想起了家人,尤其是弟弟子由,不禁悲从中来。绝望之余,便有了这两首绝命诗。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诗前小序交代二诗之缘起,“以事”入狱,担心无法预知的死亡,不能和自己的弟弟告别。在此危难关头,苏轼首先想起的是子由,因为他们不仅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苏氏兄弟,更是患难与共的人生知己,苏轼就曾说:“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苏辙更是说:“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逍遥堂会宿》)因此,第一首诗承序而表达对子由的怀念。首联:“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主要是对自己遭遇的反省。如今圣上贤明如天,万物沐浴其阳光,人人享受其恩泽,在此盛世,苏轼因为“愚暗”无知而自亡其身,实在是罪有应得。此二句表面上反思自我之罪,其实我们亦可隐约读出苏轼内心的愤懑不平,为什么这么说?如果真是圣主,又怎会因为几句子虚乌有的佞臣之词而置一位先帝钦点的宰相之人于死地?诗人的不甘之心与失望之情,通过这种极为隐晦的方式呈现了出来。颔联:“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诗人想到,作为读书人,考取功名之后当为朝廷建功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现在不仅不能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愿望,令一大家人就此失去了生活的支柱,更是连累了弟弟。颈联:“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诗人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冤死,有了一种“死即埋我”(见《晋书·刘伶传》)的旷达的生死观,然而想到弟弟一人在这人世之间,每逢夜雨彷徨之时,他又该独自伤神了。这里不得不提起一个令人感动不已的故事,原来苏轼、苏辙两兄弟青年时一起读书,有一次读到了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彼此“恻然感之”,就约定早日退隐,回到远离尘世是非的眉山老家以享闲居之乐(见苏辙《逍遥堂会宿》)。然而,踏上仕途之后,兄弟二人聚少离多,如今更有阴阳两隔之危险,如何不教人黯然销魂?如何不教读者为之动容?此生无法改变,那就等来生再续前缘吧,尾联“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两句直抒胸臆,劝慰弟弟,看来明年此时就是我的祭日了啊,子由啊子由,我们只能下辈子再做好兄弟了。人世间最美的兄弟之情,大概莫过于此吧。每次读书及此,都会想起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名句:“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望月有感》)苏轼与苏辙这对骨肉兄弟长期别离,不就是那离群的孤雁吗?不就是那同根却又各自飞散的秋天的蓬草吗?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苏氏兄弟的遭遇是不幸的、悲哀的,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在灾难之中表现出来的这种手足情深,又何尝不令人羡慕呢?   第一首诗是对弟弟兼人生知己子由的思念,第二首诗则是对妻儿的不舍,对自己遭遇的悲叹了。首联“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月向低”二句描写囹圄之境的阴森气氛。柏台也称乌台,汉代御史台门前植有很多的柏树,柏树之上乌鸦栖宿,所以人称御史台为乌台,也戏指御史们都是乌鸦嘴。秋冬之夜,霜露凝重,月色凄凄,寒风袭来之际吹动了屋檐下边的铃铎,令不眠的诗人更生一种不祥之感与恐惧之状。想当年,《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当时苏轼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旷达乐观化解了心中的怨恨,说“不应有恨”,而如今面对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之时,岂能无恨?颔联:“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汉末三国女诗人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云:“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故上一句写系狱之夜,诗人对故乡的思念,然而自己早已心力交瘁,犹如鹿撞,加之命运如鸡,其内心之惶恐不安跃然纸上。五六句“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写对儿子的不舍、对妻子的愧疚,以及对朝廷的忠诚。《汉书·王章传》记载,王章年轻时求学长安,与妻独居,饥寒交病之时没有被子御寒,睡牛衣之中,感伤流涕,后来在妻子的激励之下发奋读书,官至京兆尹。之后不听妻子劝阻,上书弹劾权臣王凤,由此招来杀身之祸。苏轼用此典故,一是因为“百年未满”身先死而对妻子王润之的愧疚,二是以王章的忠贞直谏隐喻自己对大宋朝廷的赤子丹心。尾联:“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当初,西汉朱邑病重弥留之际,嘱咐他的儿子说,他原来做桐乡(今安徽舒城)的官吏,那里的百姓爱戴我,等他死后一定埋葬在桐乡,后代子孙供奉他,也不如桐乡的百姓。朱邑死后,他的儿子将他安葬在桐乡的城西,百姓果然一起为他立墓修祠,年年祭扫思念(见《汉书·朱邑传》)。诗人用此典故,是说自己在狱中之时闻知杭州百姓为他作道场累月,即便就此死去,如果真能魂归“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钱塘之地,也可安然无憾了。
  三
  上文提到,神宗皇帝讀到苏轼的这两首绝命诗之后,感动不已,心生不忍,最终对苏轼从轻发落。那么,这两首诗为何能如此感人呢?或许正如文艺理论批评家顾随先生说:“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重一轻。诗里表现悲哀是伟大的,诗里表现伤感是肤浅的。”我们认为,苏轼这两首诗表现的就是一种对与兄弟妻儿诀别,对自己遭受无辜迫害的深沉的悲哀。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苏轼不仅把自己内心的感动与悲哀用诗歌的形式呈现了出来,还能使千百年之后的我们读了之后产生同样的感动与悲哀,他的诗歌因而具有了一种“感发的生命”,生生不息,历久弥芳。这两首绝命诗,是苏轼“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的肺腑之作,其背后的“乌台诗案”更是对北宋后期的政坛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新旧两党轮流当权,国家式微,最终山河破碎。
  参考文献:
  [1] 顾随.驼庵诗话(修订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2] 叶嘉莹.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
  作 者:梁述,文学学士,重庆市鲁能巴蜀中学校语文教师,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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