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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晌午,时光像被炽热的阳光定格了一样,篮球场上有人不声不响地在练习投篮,那只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显得空旷而又寂寞。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那棵大杨树下坐了多久,从我面前走过的人总要偏过头看我一眼。他是个例外,所以当他趿着黑色的人字拖提着一只热水瓶经过我的时候,我适时地从屁股底下的红色旅行箱上站了起来。
我说,喂,同学,女生宿舍A-11怎么走?
他停下来,看看我,像打量一个外星来客,然后挠了挠他那满头烟花烫的棕色头发说,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方向错了,西边,西边,要绕一个很大的圈。
我是方向盲啊。我茫然地望着他。
于是,几分钟之后,我已经走在了他身后,手里提着他的热水瓶,他拖着我的红色旅行箱,他的人字拖在水泥路上蹭出闷闷的声响。他似乎还没睡醒,走路摇摇晃晃的,从后面望过去,像一只白白胖胖的企鹅。
我叫小晚,方小晚,我是经济系的新生。我加紧走了两步。
小晚?是挺晚的,昨天才是新生报到的时间。他咕哝着。
我努力忍住笑,是的,我看见他那副半睡半醒的模样就想笑。那么,你叫什么?
许承幻。
北方初秋的天,明媚地热着。我看见细细的小溪流从他的耳朵旁边流下来,我掏出纸巾。
喂、喂,米娅。他忽然兴奋起来,随即把我的旅行箱放在地上,回头对我说,前面左转就是你的宿舍楼了,我有事,再见。
许承幻甩着肥肥的大屁股向不远处的一个女生跑了过去,他左脚的人字拖险些被他甩到天上去。
那个女生站在一只大提琴箱的旁边,显得那么瘦小而又苍白。她看着许承幻向她跑过去,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如午后三点钟的湖面。
然后,我看见许承幻拎起那只硕大的大提琴箱,两个人从操场穿过去,与我成四十五度角,越走越远。
我一手拖着旅行箱,一手提着热水瓶,晃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我的宿舍。想要把那只热水瓶扔进垃圾箱,看着把手上贴着的“许承幻”三个字,我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许承幻,你知道吗?熬了三百九十六天,我终于抵达你的身边。拖着大大的旅行箱在偌大的校园里走了一圈,总算打听到你的宿舍楼。我从清晨等到晌午,终于等到你的出现。
米娅住在我隔壁的宿含,有几次,我在清晨看见她站在阳台上练琴,她穿雪白色的睡裙,头发没有扎起来。低低的琴声仿佛有魔力,召唤了那么多双眼睛在暗地里注视着她。
我故意把房间里的小音响开大。还没睡醒的舍友愤怒地把枕边书砸向我,她们说,方小晚你真烦,有本事你去把米娅的大提琴砸烂。
米娅竟然也是经济系的新生,这真让我意外,只不过比我早到一天,就有了足够让许承幻弃我不顾的魅力。据说她是特招生,还没入校,已被内定为校艺术团的成员。可是我不喜欢她,她那张细瓷般光滑却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让我每每望过去,总会由心底生出小小的颤栗。
我真的抱着一只拖把出去了。
然后楼下就有人喊,方小晚,有人找你。
睡不醒的许承幻站在我面前,那个,前几天,热水瓶……
他随我到三楼,站在楼梯的拐角,我把热水瓶给他。他的脚仿佛不想挪动,厚着脸皮问,那个,听说米娅住在你隔壁?
真是愤怒。我举起拖把拍向他,他仿佛一只狼狈的蟑螂,慌忙逃走。
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厚脸皮,为了隔壁的米娅小姐,许承幻渐渐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也知道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这没关系,我仍然用我最爱的米奇水杯倒水给他喝,我仍然乐于看他眨着又细又长的小眼睛在我面前眉飞色舞地吹牛皮,我甚至心甘情愿地被他称兄道弟。
米娅似乎成了整个宿舍楼的夜明珠,所有人的光芒都被她掩盖。就连经济系最惹眼的状元萧城也在多日的徘徊之后鼓起勇气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
我总是很奇怪,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隔壁宿舍?我有些郁闷。
他们坐在窗户前,聊天,谈笑,胡扯八卦的话题,没有人理会我的问话。然后我看见萧城的脸胀得红通通的,我想了想,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萧城和许承幻不一样,他穿简单样式的外套,头发清清爽爽,皮肤偏白,牙齿整齐,笑容含蓄,眼神纯良。萧城很少讲话,虽然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讲话时夸夸其谈,可他坐在我们中间,沉默而又拘谨。
这些人,成了我们宿舍小姐妹们私下的谈资。说到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我们宿舍作为城堡,她们笑起来,她们指着我的鼻子说,方小晚,因为你比我们系所有的男生都更像男生。
这话多夸张,我不过也顶着一头类似许承幻的烟花烫而已,我不过也穿着肥腿的军绿裤而已,这又能代表什么?我的内心和米娅一样敏感而又细腻。
许承幻,你根本不知道,在你拖着我的胳膊过马路的时候,我的耳朵会热热地发烫;在你用我的水杯喝水的时候,我的心里会泛起糖一样的甜蜜。
十二月的平安夜,艺术团的爱乐会专门为新生表演,米娅的大提琴独奏是压轴戏,萧城是那场音乐会的主持。
许承幻用我的白色的大围脖遮挡着圆圆的下巴,然后紧贴着我伪装成新生顺利入场。大多时间,他在打着细小的鼾,等到米娅一出场,他立刻带头鼓掌。
那天的米娅穿黑色的小礼服,抱着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的射灯照在她身上,呵,她的一张脸仿佛失了血色。我忍不住想笑,长手长脚的米娅,在大提琴旁边仿佛火柴棍拼成的小人儿,看上去滑稽而又有趣。
我说,喂,许承幻,你的体形倒是和她怀里的大提琴很像。
许承幻呵呵笑着,说方小晚你知道吗,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爱情这回事儿开始,我想找的女孩就是米娅这个类型,娴静又脱俗。
在暗夜里,我听见他这样说,然后大提琴的声音响起来,忧伤不绝于耳。我有些想哭,只觉得心里细细密密地疼,又怕被人看见我的眼泪,于是抬起头,佯装打呵欠,将眼泪吞进肚子里。却不料我嘴里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观众席的安静,人群哄笑起来,我看见米娅的脸慢慢变红,红得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
有人顺着声音望向我,我有些局促。
就在那一刻,小剧场的灯忽然灭了,只剩下安全门昏黄的小灯照着一群茫然的人。我在黑暗中悄悄退场,剧场的灯很快又亮了,平安夜的天气骤然变冷。
许承幻没有随我一起出来,他恼我在米娅表演时故意恶作剧,我靠在剧场外的一棵树上,不出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许承幻,其实我从前也有米娅那样的长头发,也有米娅那样漂亮得可以露出小腿的毛线裙。只是,在遇见你的某个夏天之后,我改变了我的风格。穿着像你一样的衣衫,留着如你一般的发式,那么,在太阳底下,我会把地面上的影子当做你,那么,我和你,如此贴近。
米娅拦住我,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末。
说吧,方小晚,你无非嫉妒我。她的眼神,冰冷而又犀利。
什么?
萧城是我的,没有人能和我抢,不管你怎样抢我的风头,你都赢不了我。她莫名其妙地甩出这么一句。
自大狂。我自言自语。却没想到,外表孱弱的她,忽地将一个巴掌赏赐给我的脸颊。在大雪天里,我的左脸因为这样的羞辱备感疼痛。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温柔而端庄的米娅会有这样的举动。
许承幻也不信,他只相信他的眼睛,当他经过冰雪覆盖的篮球场时,他看到我把米娅推倒在地,疯子一样用手抓她的头发。
那天,我躺在宿舍里,一句话也不说。许承幻扶起米娅时投给我的冷酷眼神,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那天黄昏,有人看见米娅和萧城并肩走出了学校的南门,她们说,在下过雪的黄昏,她和他的背影完美得如同韩剧里的剧照。
许承幻,你将我的心伤了,小小的伤口,一点点变成深深的沟壑,要将我吞没。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我埋头在教室里苦读到深夜。抬起头,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靠窗的最后一排,米娅趴在打开的书本上睡着了。她那天使一样的脸庞总让我想起魔鬼的狰狞,于是,那一刻,鬼使神差地,魔鬼占据了我的心。在我轻轻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反手锁上了教室的门。
半夜三点在恶梦中醒过来,恍然想起米娅,出了一身的汗。
我打电话给许承幻,米娅……
话还没说完,他没好气地说,方小晚,你烦不烦,明天我还要考试。
电话变成了盲音,大风从窗户边吹过,劈啪作响。我缩在被子里,犹豫了很久,没有勇气下楼。我猜,米娅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当她发现她被反锁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大声呼叫,而走廊不远处就是门卫室,应该有人会听见。
剩下的夜,我就在惴惴不安中昏昏入睡。
据说,米娅是被清洁工发现的,当时,她眼睛红肿,手脚冰凉,她是被人抬到医务室的。校方说要调查。
许承幻那么紧张地问我,是你吧?是你把米娅锁起来的吧?
许承幻,你在紧张她,还是紧张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大,同学们的逐个被问询,怀疑的重点就落到我头上,有人说离开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就只有我和米娅两个人。
我哑口无言。
忽然有人站出来说,是我!我到教室取东西的时候,刚好方小晚从走廊的另一面离开,我没注意到教室里还有人,就关了灯,锁了门。
他的语气那么坚决,仿佛在极力为我洗脱罪名。我转头,看着他的脸,萧城,他仍旧那么从容地笑着,他并没有看我。
萧城,你撒谎。米娅尖利地叫起来,我根本没看见你进来,是方小晚走出去把门锁上的,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哦,人群哗然。似乎大家明白了什么,米娅躺在那里,并没有睡着,她心甘情愿地被我锁在里面,扮演一个落难公主的角色。
许承幻,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多希望,在那个时刻,你会像萧城一样站起来维护我。
放假的前一天,米娅找到我。
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湖水蓝色的毛线手套。我们站在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林里。沉默了很久,没有人愿意先说话。黄昏的最后一点光,慢慢从我们的脚尖上移了过去。远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宿舍楼星点的灯火。
渐浓的夜色里,还可以听见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依旧空旷而寂寞。
方小晚,我多么嫉妒你。米娅说。肯为你担当的人,是真的在乎你,萧城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方小晚,那一次在小剧场,拔掉整个剧场的电源,让你能够顺利地逃开众人目光的人也是萧城。
我想起萧城在宿舍里沉默而拘谨的样子,想起他涨红的脸,原来,他是唯一一个不在我们宿舍观看隔壁风景的男生。
方小晚,即使还要和你做三年半的同学,我们也不会变成朋友。
是的,我知道,米娅,我们不可能做朋友。我对她笑了笑,她也笑了一下,我们怀有同样的默契,却永远不可能做朋友。
第二天,我戴着米娅送给我的湖水蓝手套去了火车站。
萧城默默走在我的旁边,他有意提起我的红色旅行箱,我拒绝了,自己伸手拎了过来。在检票口,我对他招招手,那么,再见了,萧城。
啧啧,方小晚,你可真冷漠。同伴这样评价我。谁都看出萧城对你的好,难得一个好男生会鬼迷心窍看上你,你倒不领情。
我仍是不说话,一张嘴一双眼仿佛被这北方干燥而极至的冷冻住了。是的,那么良善的萧城,我不能给你哪怕一点点温暖,我知道,就算一点点温暖,也会让人沉沦。沉沦,却无法救赎。
火车向南开,我要回到湿润的南方去,那里有绵绵的雨水,可以掩盖眼睛里的小溪流。
许承幻摇摆着胖胖的身体从车厢的另一端晃了过来。
喂,方小晚,我找了你很久,旅行箱放好了吗,我帮你?
谢谢,不需要。
一夜之后,火车到达宁静的小城,我们同时下车,我对他摆摆手,兀自向左走,只留下许承幻茫然地对着我的背影大喊,方小晚,你真是个小怪物,我又没招惹你!
是啊,许承幻,你当然不了解整个故事的始末。你只知道我们是同乡,却并不知道我曾经是你的校友,是和你一同走进高考考场的战友。
一年半以前的夏天,大雨滂沱的那一天,我去学校证实了自己的高考成绩,伤心绝望之余我坐在地上哭泣。然后一只手伸过来,许承幻,是你扶起我,你说没什么又不是天塌地陷,你在大雨里安慰我,你也被雨水浇得那么狼狈,你的怀抱湿漉而又温暖,沾满了我的鼻涕和眼泪。
半年以前,我终于通过复读考上了D大,其实我的成绩完全可以读更好的B大或者F大,但我的高考志愿上只有你所在的D大。
没什么,只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温暖过我,所以我就顺着它的指引到了你身边。
许承幻,如果你不能给我全部的热情,请你,连一点点温暖都不要施舍给我。那么,从此以后,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只因为,大雨滂沱的季节,我爱你!
责编/彭艺珂
E-mail:pengke420@163.com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那棵大杨树下坐了多久,从我面前走过的人总要偏过头看我一眼。他是个例外,所以当他趿着黑色的人字拖提着一只热水瓶经过我的时候,我适时地从屁股底下的红色旅行箱上站了起来。
我说,喂,同学,女生宿舍A-11怎么走?
他停下来,看看我,像打量一个外星来客,然后挠了挠他那满头烟花烫的棕色头发说,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方向错了,西边,西边,要绕一个很大的圈。
我是方向盲啊。我茫然地望着他。
于是,几分钟之后,我已经走在了他身后,手里提着他的热水瓶,他拖着我的红色旅行箱,他的人字拖在水泥路上蹭出闷闷的声响。他似乎还没睡醒,走路摇摇晃晃的,从后面望过去,像一只白白胖胖的企鹅。
我叫小晚,方小晚,我是经济系的新生。我加紧走了两步。
小晚?是挺晚的,昨天才是新生报到的时间。他咕哝着。
我努力忍住笑,是的,我看见他那副半睡半醒的模样就想笑。那么,你叫什么?
许承幻。
北方初秋的天,明媚地热着。我看见细细的小溪流从他的耳朵旁边流下来,我掏出纸巾。
喂、喂,米娅。他忽然兴奋起来,随即把我的旅行箱放在地上,回头对我说,前面左转就是你的宿舍楼了,我有事,再见。
许承幻甩着肥肥的大屁股向不远处的一个女生跑了过去,他左脚的人字拖险些被他甩到天上去。
那个女生站在一只大提琴箱的旁边,显得那么瘦小而又苍白。她看着许承幻向她跑过去,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如午后三点钟的湖面。
然后,我看见许承幻拎起那只硕大的大提琴箱,两个人从操场穿过去,与我成四十五度角,越走越远。
我一手拖着旅行箱,一手提着热水瓶,晃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我的宿舍。想要把那只热水瓶扔进垃圾箱,看着把手上贴着的“许承幻”三个字,我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许承幻,你知道吗?熬了三百九十六天,我终于抵达你的身边。拖着大大的旅行箱在偌大的校园里走了一圈,总算打听到你的宿舍楼。我从清晨等到晌午,终于等到你的出现。
米娅住在我隔壁的宿含,有几次,我在清晨看见她站在阳台上练琴,她穿雪白色的睡裙,头发没有扎起来。低低的琴声仿佛有魔力,召唤了那么多双眼睛在暗地里注视着她。
我故意把房间里的小音响开大。还没睡醒的舍友愤怒地把枕边书砸向我,她们说,方小晚你真烦,有本事你去把米娅的大提琴砸烂。
米娅竟然也是经济系的新生,这真让我意外,只不过比我早到一天,就有了足够让许承幻弃我不顾的魅力。据说她是特招生,还没入校,已被内定为校艺术团的成员。可是我不喜欢她,她那张细瓷般光滑却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让我每每望过去,总会由心底生出小小的颤栗。
我真的抱着一只拖把出去了。
然后楼下就有人喊,方小晚,有人找你。
睡不醒的许承幻站在我面前,那个,前几天,热水瓶……
他随我到三楼,站在楼梯的拐角,我把热水瓶给他。他的脚仿佛不想挪动,厚着脸皮问,那个,听说米娅住在你隔壁?
真是愤怒。我举起拖把拍向他,他仿佛一只狼狈的蟑螂,慌忙逃走。
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厚脸皮,为了隔壁的米娅小姐,许承幻渐渐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也知道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这没关系,我仍然用我最爱的米奇水杯倒水给他喝,我仍然乐于看他眨着又细又长的小眼睛在我面前眉飞色舞地吹牛皮,我甚至心甘情愿地被他称兄道弟。
米娅似乎成了整个宿舍楼的夜明珠,所有人的光芒都被她掩盖。就连经济系最惹眼的状元萧城也在多日的徘徊之后鼓起勇气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
我总是很奇怪,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隔壁宿舍?我有些郁闷。
他们坐在窗户前,聊天,谈笑,胡扯八卦的话题,没有人理会我的问话。然后我看见萧城的脸胀得红通通的,我想了想,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萧城和许承幻不一样,他穿简单样式的外套,头发清清爽爽,皮肤偏白,牙齿整齐,笑容含蓄,眼神纯良。萧城很少讲话,虽然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讲话时夸夸其谈,可他坐在我们中间,沉默而又拘谨。
这些人,成了我们宿舍小姐妹们私下的谈资。说到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我们宿舍作为城堡,她们笑起来,她们指着我的鼻子说,方小晚,因为你比我们系所有的男生都更像男生。
这话多夸张,我不过也顶着一头类似许承幻的烟花烫而已,我不过也穿着肥腿的军绿裤而已,这又能代表什么?我的内心和米娅一样敏感而又细腻。
许承幻,你根本不知道,在你拖着我的胳膊过马路的时候,我的耳朵会热热地发烫;在你用我的水杯喝水的时候,我的心里会泛起糖一样的甜蜜。
十二月的平安夜,艺术团的爱乐会专门为新生表演,米娅的大提琴独奏是压轴戏,萧城是那场音乐会的主持。
许承幻用我的白色的大围脖遮挡着圆圆的下巴,然后紧贴着我伪装成新生顺利入场。大多时间,他在打着细小的鼾,等到米娅一出场,他立刻带头鼓掌。
那天的米娅穿黑色的小礼服,抱着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的射灯照在她身上,呵,她的一张脸仿佛失了血色。我忍不住想笑,长手长脚的米娅,在大提琴旁边仿佛火柴棍拼成的小人儿,看上去滑稽而又有趣。
我说,喂,许承幻,你的体形倒是和她怀里的大提琴很像。
许承幻呵呵笑着,说方小晚你知道吗,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爱情这回事儿开始,我想找的女孩就是米娅这个类型,娴静又脱俗。
在暗夜里,我听见他这样说,然后大提琴的声音响起来,忧伤不绝于耳。我有些想哭,只觉得心里细细密密地疼,又怕被人看见我的眼泪,于是抬起头,佯装打呵欠,将眼泪吞进肚子里。却不料我嘴里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观众席的安静,人群哄笑起来,我看见米娅的脸慢慢变红,红得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
有人顺着声音望向我,我有些局促。
就在那一刻,小剧场的灯忽然灭了,只剩下安全门昏黄的小灯照着一群茫然的人。我在黑暗中悄悄退场,剧场的灯很快又亮了,平安夜的天气骤然变冷。
许承幻没有随我一起出来,他恼我在米娅表演时故意恶作剧,我靠在剧场外的一棵树上,不出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许承幻,其实我从前也有米娅那样的长头发,也有米娅那样漂亮得可以露出小腿的毛线裙。只是,在遇见你的某个夏天之后,我改变了我的风格。穿着像你一样的衣衫,留着如你一般的发式,那么,在太阳底下,我会把地面上的影子当做你,那么,我和你,如此贴近。
米娅拦住我,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末。
说吧,方小晚,你无非嫉妒我。她的眼神,冰冷而又犀利。
什么?
萧城是我的,没有人能和我抢,不管你怎样抢我的风头,你都赢不了我。她莫名其妙地甩出这么一句。
自大狂。我自言自语。却没想到,外表孱弱的她,忽地将一个巴掌赏赐给我的脸颊。在大雪天里,我的左脸因为这样的羞辱备感疼痛。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温柔而端庄的米娅会有这样的举动。
许承幻也不信,他只相信他的眼睛,当他经过冰雪覆盖的篮球场时,他看到我把米娅推倒在地,疯子一样用手抓她的头发。
那天,我躺在宿舍里,一句话也不说。许承幻扶起米娅时投给我的冷酷眼神,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那天黄昏,有人看见米娅和萧城并肩走出了学校的南门,她们说,在下过雪的黄昏,她和他的背影完美得如同韩剧里的剧照。
许承幻,你将我的心伤了,小小的伤口,一点点变成深深的沟壑,要将我吞没。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我埋头在教室里苦读到深夜。抬起头,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靠窗的最后一排,米娅趴在打开的书本上睡着了。她那天使一样的脸庞总让我想起魔鬼的狰狞,于是,那一刻,鬼使神差地,魔鬼占据了我的心。在我轻轻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反手锁上了教室的门。
半夜三点在恶梦中醒过来,恍然想起米娅,出了一身的汗。
我打电话给许承幻,米娅……
话还没说完,他没好气地说,方小晚,你烦不烦,明天我还要考试。
电话变成了盲音,大风从窗户边吹过,劈啪作响。我缩在被子里,犹豫了很久,没有勇气下楼。我猜,米娅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当她发现她被反锁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大声呼叫,而走廊不远处就是门卫室,应该有人会听见。
剩下的夜,我就在惴惴不安中昏昏入睡。
据说,米娅是被清洁工发现的,当时,她眼睛红肿,手脚冰凉,她是被人抬到医务室的。校方说要调查。
许承幻那么紧张地问我,是你吧?是你把米娅锁起来的吧?
许承幻,你在紧张她,还是紧张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大,同学们的逐个被问询,怀疑的重点就落到我头上,有人说离开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就只有我和米娅两个人。
我哑口无言。
忽然有人站出来说,是我!我到教室取东西的时候,刚好方小晚从走廊的另一面离开,我没注意到教室里还有人,就关了灯,锁了门。
他的语气那么坚决,仿佛在极力为我洗脱罪名。我转头,看着他的脸,萧城,他仍旧那么从容地笑着,他并没有看我。
萧城,你撒谎。米娅尖利地叫起来,我根本没看见你进来,是方小晚走出去把门锁上的,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哦,人群哗然。似乎大家明白了什么,米娅躺在那里,并没有睡着,她心甘情愿地被我锁在里面,扮演一个落难公主的角色。
许承幻,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多希望,在那个时刻,你会像萧城一样站起来维护我。
放假的前一天,米娅找到我。
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湖水蓝色的毛线手套。我们站在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林里。沉默了很久,没有人愿意先说话。黄昏的最后一点光,慢慢从我们的脚尖上移了过去。远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宿舍楼星点的灯火。
渐浓的夜色里,还可以听见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依旧空旷而寂寞。
方小晚,我多么嫉妒你。米娅说。肯为你担当的人,是真的在乎你,萧城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方小晚,那一次在小剧场,拔掉整个剧场的电源,让你能够顺利地逃开众人目光的人也是萧城。
我想起萧城在宿舍里沉默而拘谨的样子,想起他涨红的脸,原来,他是唯一一个不在我们宿舍观看隔壁风景的男生。
方小晚,即使还要和你做三年半的同学,我们也不会变成朋友。
是的,我知道,米娅,我们不可能做朋友。我对她笑了笑,她也笑了一下,我们怀有同样的默契,却永远不可能做朋友。
第二天,我戴着米娅送给我的湖水蓝手套去了火车站。
萧城默默走在我的旁边,他有意提起我的红色旅行箱,我拒绝了,自己伸手拎了过来。在检票口,我对他招招手,那么,再见了,萧城。
啧啧,方小晚,你可真冷漠。同伴这样评价我。谁都看出萧城对你的好,难得一个好男生会鬼迷心窍看上你,你倒不领情。
我仍是不说话,一张嘴一双眼仿佛被这北方干燥而极至的冷冻住了。是的,那么良善的萧城,我不能给你哪怕一点点温暖,我知道,就算一点点温暖,也会让人沉沦。沉沦,却无法救赎。
火车向南开,我要回到湿润的南方去,那里有绵绵的雨水,可以掩盖眼睛里的小溪流。
许承幻摇摆着胖胖的身体从车厢的另一端晃了过来。
喂,方小晚,我找了你很久,旅行箱放好了吗,我帮你?
谢谢,不需要。
一夜之后,火车到达宁静的小城,我们同时下车,我对他摆摆手,兀自向左走,只留下许承幻茫然地对着我的背影大喊,方小晚,你真是个小怪物,我又没招惹你!
是啊,许承幻,你当然不了解整个故事的始末。你只知道我们是同乡,却并不知道我曾经是你的校友,是和你一同走进高考考场的战友。
一年半以前的夏天,大雨滂沱的那一天,我去学校证实了自己的高考成绩,伤心绝望之余我坐在地上哭泣。然后一只手伸过来,许承幻,是你扶起我,你说没什么又不是天塌地陷,你在大雨里安慰我,你也被雨水浇得那么狼狈,你的怀抱湿漉而又温暖,沾满了我的鼻涕和眼泪。
半年以前,我终于通过复读考上了D大,其实我的成绩完全可以读更好的B大或者F大,但我的高考志愿上只有你所在的D大。
没什么,只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温暖过我,所以我就顺着它的指引到了你身边。
许承幻,如果你不能给我全部的热情,请你,连一点点温暖都不要施舍给我。那么,从此以后,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只因为,大雨滂沱的季节,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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