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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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沼泽被抽干了。他们在最后的几个水坑里发现了大量的鳗鱼,扭作一团,闷头乱窜,拼命想要钻进泥里躲藏起来。他们用水桶装水,把水坑灌满:这些鳗鱼可以拿来当食物,喂饱到这里开垦荒野的工人。这里的鳗鱼够撑好几个月;这里的鳗鱼足够他们所有人吃上好几年。
  可是鳗鱼并不吃东西。他们用尽各种办法,喂它们河鼠、沙丁鱼、鱼饲料、泡过牛奶的面包、杀牛宰羊后的下脚料。但都徒劳无功。他们把手伸进水中,捞出鳗鱼,摔在地上,从头到尾剖开。可鳗鱼太多,人手太少。而且吃这些皮包骨头的鳗鱼,和不吃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把吃不掉的鳗鱼堆成一堆,点火烧掉。他们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很确信,这是因为抽水带来的异象。有人说他们在抽水的时候听到地里传来了声音,就是这些声音让鳗鱼魔怔了,所以才会绝食。
  我们走在从圣西尔维娅学校回家的路上,凯蒂突然说她再也不吃东西了。她在路上停下脚步。我转身看她。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间相差三岁,我已经习惯了她看我的眼神。
  我不吃东西了,她说,就从今天开始。
  绝食的第一天晚上,我已经能看出她的变化。她点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桌上的台灯,床头灯,顶灯,还有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脱下上衣换衣服时,她的脊梁沿着背部中心线隆起了一道山岭。
  星期四她没来吃午餐,我便去找她。在厕所隔间门口弯腰寻找她的脚,在吸烟亭背后寻找她的身影。最终找到她,是在学校操场尽头的木梯上。我给她带了一个苹果,用裙子擦得亮晶晶的,伸手递给她。她蹲在梯子上,膝盖抵着下巴,也不用手抱住。操场处于半泡水状态,和往常一样。
  我呼唤她的名字,但她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我身后的圣西尔维娅学校,她的眼中空无一物,直到我把苹果扔过去,砸中了她的腿,差点令她失去平衡。她恨恨地嘶了一声,然后重重地跳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那个星期,我每天都这样试探性地给她喂食,用切成小块的胡萝卜、大块的蜜瓜、对半切开的牛油果给她惊喜。惨遭无视后,我又换了一套菜单:结着白色糖霜的甜甜圈,巧克力块,大勺的冰激凌。我把食物放在她肯定能看到的地方:她的床头柜上,卫生间的水箱上,她放衣服的抽屉里。我能闻到窗外排水沟飘来食物腐烂的味道,无需探头张望,我也知道那是什么:压瘪到爆出果酱的甜甜圈,发黑的牛油果,还有化成一摊的树莓冰激凌。
  凯蒂会用手指在我们房间之间的墙壁上叩出声响,我会走进她的房间,听她讲述她的英雄事迹,如何拒绝吃饼干,如何为逃避午餐编造狡猾的借口。吃晚餐的时候,她会在餐桌下踢我一脚,让我仔细欣赏她佯装吃东西的高超伎俩。她的技术炉火纯青: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把盘子里的食物一次性全部切好,放下手中的刀叉,继续滔滔不绝,然后把盘子里的食物再切一遍,拿起叉满食物的餐叉,话题一转,又把叉子放下。动作迅速,敏捷流畅。
  晚餐之后,我在她的卧室里,看着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食物,扔进排水沟。在过去,我只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看她练习篮网球,或是在她和朋友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挤在沙发边缘努力保持平衡。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她让我参与进来:参与到她的绝食之中。
  周末很是轻松。我们自己做午餐,还在星期六晚上边吃零食边看电影。我们有巧克力蛋糕,水果碗里放着香蕉,还有鲜榨的橙汁。每次看到她,她都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看着我每样东西都吃两份,然后肩膀一圆,作出一个夸张的干嘔动作。
  但是星期天不一样。星期天,奶奶来了。她踩着高跟鞋走进来,一手端着垒成小山的杏仁蛋白糖,一手端着一碗奶油。烤肉一份接一份从烤箱出炉。凯蒂扭扭捏捏走进来,双手紧紧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烤鸡是用绳子捆着的,酥红焦脆,热气腾腾,一刀划过,两腿摊开,露出填在鸡肚子里的馅料。凯蒂的双手在桌上握成拳。她的脖子、胸口、额头都在淌汗,呼吸的时候嘴巴微张。我们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口若悬河,只是把盘子里的食物全都拨到一边。
  你是怎么了?看到凯蒂把盘子里的蛋白糖全都倒进了垃圾桶,奶奶很是不解。
  没事,就是不太舒服。
  我张嘴欲言,却见凯蒂黑漆漆的瞳孔缩小,舌头恶狠狠地顶着上颚。
  不饿的话就上楼去。
  凯蒂擦着我的椅背离开,她的脚踩在铺砖地板上啪啪作响。
  直到隔天放学,凯蒂才开口和我说话。她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今天我们要走野路回家。她一路拉拉拽拽。爬到木梯顶上时她犹豫了,脸色苍白,脸颊上红斑刺眼,指关节发白,还有些微喘。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我真想知道她是靠什么在支撑自己,空气?决心?愤怒?是物?是人?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我们沿着玉米地的边缘一路走,穿过运河,穿过树荫遮蔽的泥地,比我们大的孩子会来这里喝酒,树荫地的一头挖了一个火坑,四周散落着啤酒罐,小溪里漂着不知道什么人的白色内裤。
  不许你告诉任何人,凯蒂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她从我手中夺去书包,在被收割过的土地上高高举起。我想到了联合收割机发出的声音,彻夜劳作的声音。凯蒂抖抖手臂,书本、文具、发夹掉下来,散落一地。我耸耸肩,跪下来把东西全都塞回去。
  不许你告诉他们,她说。
  到了第二周周末,她已经开始昏昏欲睡:晚饭的时候头枕在手臂上,午饭的时候蜷缩在沙发上,你得用力摇才能把她摇醒。我害怕叫醒她,害怕看到她醒来时眼珠翻动、目光聚焦的样子。她开始翘课,还拉上我一起。她会在走廊里把我拉走,我们就在操场尽头的梯子上一直坐着。
  午休的时候,凯蒂的朋友把我堵在了更衣室里。手机从她们的裙腰鼓起。她们个子很高,只见四肢,不见身体。
  她到底是什么毛病?其中一个人问。这个女孩发色很淡,几缕染成蓝色的发丝格外醒目。我打给她的电话她一个都没回。
  她觉得自己比我们更优秀嘛,另一个人说。她靠在一个置物柜上,把裙子往腰上提了提。   好嘛,那哈里斯·福特的派对她总会来吧。第一个女生把双手盘在胸前说道。
  我不知道。
  她们看着我,好像一个字都不信。
  放学之后我在学校里磨时间。我不想给她们带口信,也不想看到她在木梯上虚弱的样子。回到家里时,她已经站在厨房中央,妈妈绕过她忙前忙后。她时不时整理一下吊带,或者捋一下头发。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凯蒂的手臂已经毫无血色;她的嘴巴已经薄成了一条线。
  妈把腮红借我了,凯蒂说。我看得出来,她的脸颊上画着红色的三角形。在她的脖子上,粉底和皮肤的分界线清晰可见。她的眼皮用眼线笔涂黑,眼角都是墨迹。
  凯蒂坐在副驾驶座,嘴里滔滔不绝。我能看见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车子在那座房子的外面靠边停下。
  我不想去,我说。凯蒂和妈妈一起转过头来看着我,妈妈说:什么意思?凯蒂说:没事。
  下车之后,妈妈弯下腰来,把脸凑到我眼前,下巴和嘴贴上我的脸颊,留下一抹唇膏印。
  你还好吗,苏西?没事吧?
  我看着凯蒂。她已经穿过草坪向房子走去。音乐声从打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她跳起了舞。
  我看看妈妈,然后摇摇头。伴着车子从稀松的石子路上开走的声音,我向她挥手道别。
  在屋子里,我尽量不去看凯蒂。我的朋友们都来了,我们坐在一块,观察着屋子里的每个人。一些女孩在椅子上铺展自己,卖力慵懒。我们很清楚她们在打什么主意:摆设好自己的身体,好让她们的腿处在最佳角度,好让她们的脸露出最妖冶的一面。我们要是够胆,也会这么干。派对上来了不少男生,其中有一些是从预科学校来的,他们兜里放着车钥匙,下巴上长着胡子。女生们基本不和他们说话,只是脸跟着他们的身体转,好像他们是磁铁。
  在房间的角落里,哈里斯的哥哥坐镇全场,他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捏着卷烟,凯蒂就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哈里斯的哥哥没有上大学,平时在他爸的维修店里上班。他的衣服边缘露出清晰的晒痕,而且他的话不多。
  我能感觉到我的朋友为了照顾我的感情而无视凯蒂,我也想无视她,可是最终我们的视线无处安放。而且最终,她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的手在摸她的胸,有人说道。用不着他们说我也知道。
  后来,当凯蒂牵着哈里斯的哥哥走进卧室并且带上了门时,我知道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计算他们同房的时间。一些人挪近了一点,笑着喝着酒,想要偷听房间里的动静。我和我的朋友玩起了荒岛杀人游戏,幻想着天堂五分钟,在脑子里转着酒瓶。她们又讲起了那个故事,说我们学校曾经有个女孩,被一辆自行车给破了处。我们以十分制给屋里每个人的穿着打起了分,用我们眼中最毒舌的评论点评那些比我們大的男生,还聊起了各自暗恋的对象。
  看,有人说。
  哈里斯的哥哥打开卧室门向我们走来。他的手中捧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卷毯子,又像是一段水管。直到他把那东西放在我旁边,把它的头搁在我大腿上时,我才认出那是凯蒂。
  她的衣服呢?他的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神情,我只想把它揪出来死死掐住。他抓起她的手,然后松开,她的手软绵绵地落下来。
  她的衣服呢?我问。我开始脱自己的针织衫,可衣服卡在手臂上半天脱不下来。屋里的很多女孩都在哈哈大笑,只有一个人从一堆衣服上抓起一件外套,快步向我走来。
  我低头看着凯蒂。现在她的脊椎就像一道巨大而坚实的山脊,从背部斑点密布的皮肤下隆起;她的手指之间长出了蹼,已经快要超过指关节,而且越来越厚。她的脸也变了,她的鼻子摊平,鼻孔细成了线。
  夜里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简易拉床上。妈妈睡在我旁边,爸爸睡在椅子上。凯蒂伸手摸到手臂上的点滴,拔出针头。我们沿着走廊走。每走一步,凯蒂就发出一声喘息。在卫生间,她站在莲蓬头下,双眼睁圆,嘴巴张开,接一口冷水噘一下嘴。她说她现在干得像根骨头。她就那样站着,直到一位护士发现我们;我蜷缩在洗手池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会害死你自己的,医生说。凯蒂只是从嘴角吹出几个泡泡。
  白天他们强行给她喂食。到了晚上,我们就绕着环形的走廊走,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在浴室里听着她的声音,她站在莲蓬头下,指关节被水淋得发红,她大口大口地灌水,肚子胀成一座山,从肋骨下高高隆起。
  她的皮肤干得像纸,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掉落。她已经没法走路了,只能肚皮贴地,在地板上爬行。别人和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她只是看着对方的嘴,茫然地摇头。爸妈不在的时候,我会把话写在纸上给她看,纸片越凑越近,直到离她的脸只有一掌宽的距离,可她依然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然后摇摇头。你为什么不吃东西?我写道。她把纸贴到鼻子跟前,试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辨认,她把肥厚的下唇吸到嘴里,然后噗地一声松开。
  我们一整个礼拜都待在医院。我坐在凯蒂病房的角落,看着每个人假装睁眼瞎。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事实从未如此清晰。她的双手已经没有手指,只有厚重笨拙的蹼。她一天比一天愤怒,用那双蹼打翻餐盘,扯掉点滴。
  他们不停地给她输氧。我想要告诉他们这不管用,这对她没好处。空气只会让她窒息。到了晚上,我给她端来大碗的水,让她把脸泡进去,看着水泡翻腾。她抬起头时,满脸挂着微笑。
  她会在夜里翻身下床,肚皮贴地,沿着走廊游走,寻找着什么。我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们开始把她绑在床上,用捆绑带固定住她的肚子,她的额头,她的脚踝。她无视我们的父母,只是盲目地寻找着我。我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他们知道对她已经无计可施,于是我们把她接回了家。每天都会有一个护士来给她喂食,清洗身体。
  凯蒂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不肯出来。我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听着她在浴缸里发出的声音,水花四溅的声音,身体拍打塑料的声音,洗发水和护发素瓶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妈妈把门撞开,我们呆站着看着她。但只有我留在了她的身边。我坐在地板上拍打水面向她传递信息,把她按入水中,好让她能呼吸。
  救护车马上就到,妈妈在楼上喊。凯蒂转头看着我,长长的身子在水中扭动。我把一条浴巾浸湿,抱她出水,带着她翻出后院,穿过树篱,走进田野。她的脸靠着我的脸,她的肚子贴着我的体侧兴奋地扭动,脖子两侧的腮一张一翕,啪啪作响。
  我抱着她来到学校操场,在梯子旁停下歇息。运河很深,河边长满了野草和荨麻。我把她放在地上,从她身体下面抽出毛巾,把她滚进了水里。她并没有翻起雪白的肚皮向我道别,也没有打出最后一圈涟漪。
  只是一头扎入水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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