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民 呐喊的老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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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身穿马褂腰扎布带的老人,操着月琴、板胡、梆子、板凳等乐器,主唱张喜民扯开嗓子,气势磅礴,尾句唱完,所有人跟着应和,刘欢后来用“每一个音掉在地下都能冒出烟”来形容华阴老腔给他带来的震撼

每一个音掉在地下都能冒出烟


  华阴老腔的一声喊,从春晚的舞台,喊回到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张喜民所在的双泉村附近,是那时渭河、黄河、洛河的交汇处——三河口码头,明末清初诞生的老腔,在当时还只是用船运来粮食的时候可以听到的船工号子。
  老腔是这个村子独有的遗产,它属于张家的家戏,口耳相传,一是为了保密,二是谱子和唱本需要有师傅细细解释。曲子用工尺谱记录,这是中国传统的记谱法之一,因用工、尺等字记写唱名而得名,“就是DoReMiFa的‘前身’,谱子给你,你也不一定会,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音符,必须口头教”,张喜民一边解释,一边拍着大腿唱了起来,“‘六五上上,五上五上车车’就是那个‘SolLaDoDo,LaDoLaDoReRe’。 ”
  唱本也是一样,“上”、“白”、“坐”等字缀在唱词和念白的前后,用法需要师傅解释分明,“这个哭唱的是慢板还是快板,它不给你写,就是必须我给你说。那都得记住,里面内容背下来,唱什么你就知道了。”
  张喜民从家中翻出来几沓老唱本,唱本的封面泛着黄,边角有些破损,但每一本的纸张都是舒展的,仔细用木板隔着,再拿布包起来。那些唱本是他的父亲藏在土塬才保存下来的,是传家宝。
  张喜民是张家的第十代传人,家里弟兄多,没钱念书,只上了两年学。15岁学唱老腔,没学几个月就登了台,天生的好嗓子加上环境熏出来的对老腔的熟悉劲儿,让他在老腔的表演中如鱼得水。
  看过谭维维与华阴老腔表演的人,可能会惊异于古老黄土地上竟诞生出这样的“摇滚之音”,几个身穿马褂腰扎布带的老人,操着月琴、板胡、梆子、板凳等乐器,主唱张喜民扯开嗓子,气势磅礴,尾句唱完,全台所有人跟着应和,刘欢后来用“每一个音掉在地下都能冒出烟”来形容华阴老腔给他带来的震撼。
  然而,这种震撼人心的表演,在过去的几百年间都作为皮影戏的一部分被隔在帘子后面。皮影戏需要5个人,前手,负责主唱兼月琴;板胡;后槽,负责梆子、碗碗、战锣等乐器;签手和副签手,负责皮影。
  
  5个人一台戏,唱《三国演义》、《封神演义》、《隋唐演义》等故事,最短要演3个小时,长则四五小时。“生旦净丑末都是一个人,演张翼德的时候要莽撞,嗓子要洪亮,唱京剧那种大剧的东西,关羽要稳重,到旦角,女人说话你得扭捏。”作为主唱,他练就了一人分饰多角的本事。
  张喜民有两把琴,一把是民国三十年制作的,他一般不用。张喜民拿给我看,“这里面音柱是活动的,为啥呢,这个没有校音器,是自制的不是机制的,天气要是过于清凉,或者温度一高,就要把它的位置来回调整一下,调调音。”
  月琴很破旧,背面还上了一根螺丝固定,张喜民十分爱惜地拿在手里,“有部件坏了换了新的,你看琴面上都有坑了,我用胶把它糊起来了”,他抱在怀里弹了弹,又停下来调了一会儿音,老月琴的音色仍然清亮。
  另一把常用的六角月琴是2000年专门请木工做的,三根弦中的两根并在一起使用,共鸣声比较大,护弦盖上写着一行字,末尾的内容是“喜民班62年成立”。字是张喜民写的,喜民班也是张喜民成立的,红白喜事的时候,老一辈一定要叫喜民班来表演的。

33场白鹿原


  2000年左右,民国时期的老人家大部分都去世了,喜欢老腔的年轻人又不多。2001年冬天,喜民班在王河村演戏,下着大雪的夜里,台上的皮影戏演得热闹,台下的观众只到了三五个,冷冷清清。当时华阴市文化馆的党安华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找到老腔艺人们,提议他们从皮影戏的帘子后面出来,由“看皮影听老腔”变成“看老腔”。
  喜民班的老腔艺人决定就这么办,那时还是石子路,他们常要骑自行车到二十里外的地方演出,早上去下午回。“一天给的一点点钱,不过那过去的钱还值钱一点,你看过去的火柴二分钱,一碗羊肉泡馍才几毛钱,东西便宜点儿。到那边儿也很辛苦,但这样才能把这个事情搞好,搞好之后有人爱看,有人爱看才能传承么。”他们抱着尝试的心态,希望改变对传承有帮助。
  老腔第一次出现在全国观众的面前,是因为06年的话剧《白鹿原》。林兆华、濮存昕等人到陕西考察,看了秦腔、眉户、碗碗腔、汉中梆梆等戏种,喜民班的老腔艺人也去表演了,“演了之后,林兆华说再来一个,我就唱了个特别慷慨激昂的《将令一声震山川》,吸引了他。一星期以后,他就跑到华阴来了。再回去以后,就决定要老腔去。”
  张喜民提到这次经历,仍然很兴奋,“你看我那会儿都六十多了,林兆华说,你把你过去的老词,喜怒哀乐那些剧,你每样弄上一段儿,给我唱一唱,我看了以后决定哪一段是在什么地方放,这就不要你费脑子了。”
  首都剧场的剧院很大,为增强气势,老腔艺人从5位增加到了10位,他们在北京训练了二十天多天。“导演不给你说动作,只说在什么地方坐,”之前在幕后坐得很紧密的艺人们被分开了一段距离,这叫他们很不习惯,只好“能动的就动,不能动就不要动,光唱出来就可以了”。
  《白鹿原》一连演了33场,人们第一次知道了“华阴老腔”。自那以后,演出和宣传多了起来。老腔艺人们的足迹甚至出现在美国、德国、澳大利亚等地,观众都听不懂中文,但反响强烈。
  唱老腔很费嗓子,尤其是频繁的演出和接受采访。“费嗓子还要会用嗓子,比如我昨天有演出,今天没有演出,今天早起我就唱半个小时左右。两天不唱都不行。”
  在家除了练嗓子和弹月琴,张喜民还要到地里去,他还有农活儿要干。“现在天气比较旱一点儿,没有下雨,田上的草慢慢就上来了,你看那草,就要拔出去。儿子要工作,地又少,我一个人也能顾得过来。现在种的是花椒树,你一年不把这块儿地弄好,第二年草长上来了,又成荒地了,重新耕作就麻烦了。”

中国的摇滚乐


  张喜民和很多人合作过,但之前没有任何演出能够媲美2015年《中国之星》舞台上的《给你一点颜色》,谭维维和老腔艺人的合作获得了300名观众手中的299票,推荐人崔健最为激动,“你们知道你们看到的是什么吗?你们看到的是一个教科书级的中国摇滚乐!或者是真正的中国民谣和摇滚乐结合的典范,你们是见证人!”
  虽然自己也接受“华阴老腔是中国的摇滚”这个标签,但张喜民将“摇滚”和“老腔”分得非常清楚,“不管跟什么乐队合作,老腔的唱腔不能改变,那种慷慨激昂的感觉不能丢。可以加进去中国民乐的东西,但不敢做大的改变,有些洋东西不敢加,一加就坏了。”
  在和谭维维的合作中,张喜民也贯彻了这一原则。在春晚的表演中,张喜民表现得很灵活,同一句词“天河里舀起一瓢水啊,洒得那星星挂满天呐”,谭维维唱完以后,他重复的一遍,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华阴老腔和春晚的缘分很早就开始了,张喜民参加过《我要上春晚》节目,还曾和崔健搭档为春晚准备了歌曲《一无所有》,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登上舞台。春晚节目过审不容易,在张喜民看来,一要吉利,二要有新鲜感。今年和谭维维合作的春晚节目第一版是《给你一点颜色》,但歌里“为什么天空没有颜色,为什么人心不是红色”大段词显然不受这个舞台青睐。
  于是他们决定用《薛仁贵征东》唱词中的“自古长安地,周秦汉代兴,山川华似锦,八水绕成之流”,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他告诉了记者那句唱词。媒体发出来的消息让节目出现了变数,后来他才知道,节目信息是不能透露的。
  第三个版本《华阴老腔一声喊》最终登上了北京主会场的春晚舞台,张喜民很喜欢主会场晚上的风景,更重要的是,“到主会场说明你的重要程度不一样。”他们白天1点半到彩排室,晚上8点多开始彩排,“节目多,人上的多,按道理排一次,人家给排了三次。”他们没有感觉辛苦,反而由衷地高兴,“我跟谭维维合作的时候说,华阴老腔是一个很小的剧种,现在能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心里特别高兴。你唱得再好,要是没有人知道,等于零。”
  春晚结束后,某网站票选最受欢迎节目,《华阴老腔一声喊》位列歌舞类首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和同村的老腔艺人刚刚结束了“3·15”活动的演出,过两天,还要跟谭维维去西安演出。
  现在他出去唱老腔,会有人排队跟他照相,情况允许的时候,他会配合“粉丝”,一路走一路照。回到家乡的老腔艺人也受到了热烈欢迎,在华阴的车站,聚集了锣鼓队和秧歌队,艺人们还得到了华阴政府奖励的30万元,张喜民觉得,这代表老腔越来越受到重视了。
  以前张喜民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一句“老腔演戏只够糊口”,他说,这是实话实说,“你挣下钱了就说挣下钱了,不能哄人。我要是挣下钱了我想买个电动汽车,几万块钱能开的,但还没挣下钱。现在演出比较多了,价格比较高了,以后可能比过去的生活过得要好。”

山寨版我也高兴


  从不外传的家戏,到张喜民这儿有了改变,“老腔如果不好好搞,那是要淘汰的。现在人们知道老腔了,更得传承下去。”他在华阴市文化馆办了免费学习班,“年轻人特别少,基本上来的徒弟都四十七八,最大的五十多岁了。”即便如此,张喜民还是坚持每星期去学习班教老腔,从上午11点教到下午三四点。他对徒弟的要求很宽松,没有任何纪律约束,“条件放宽裕些,才有人继续学这个东西。”
  张喜民的学习班开了两期,所有徒弟都算上有八九十个,但能作为传承人的目前为止只有两个,张香玲和张建民。“他俩都会唱过去的皮影戏,能唱3个小时,生旦净末丑都可以。但是年龄有问题,一个五十,另一个五十几了。”
  在《我要上春晚》排练时,董卿曾开玩笑问张喜民,“听说你还有些徒弟在外面演出,是很多山寨版老腔,你怎么想的呀?”张喜民说,“我很高兴,山寨版也高兴。”
  作为以前的家戏,张喜民还是希望20岁的孙子能传承下去。从七八岁到上大学,张猛耳濡目染地被向老腔走去。他在福建上大学,希望放假回来能和同学见面,“我说行,你去见同学,但是五天以后必须回来,回来以后,你再跟我学点儿新的东西。”
  在张猛小的时候,为鼓励他学老腔,张喜民会在记者来采访时,教孙子几句容易学的,让他在镜头前唱。后来,张喜民干脆带着孙子上了台。河北台《炫动中国风》的一期节目中,张猛弹着月琴吼着老腔,在爷爷身边丝毫不出戏。张喜民在舞台上说,希望孙子的出现能够带动年轻人来学老腔。
  在他的构想中,希望能有这么一个老腔班,抽20个考不上大学的学生,再从中挑10个能行的。“这些能行的国家可以给他们付工资,现在不挣钱的事儿,人家不愿意学。”
  如今双泉村里常有外地人出现,寻着“华阴老腔”的大名来拜访张喜民。他总是会热情接待,人少,在家里倒杯茶,细细聊聊。人多,他家院子前面就成舞台,有人想看老腔,他就会演一段儿。如果你要去华山旅游,也可以顺便留心看看,在华山北站的广场上,有一群铜像,正是呐喊的老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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