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aobixian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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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是怎么炼成的?依附于大师的小文人们如何在夹缝里生存?千古功名,文人江湖,谁不说惶恐?谁不叹伶仃?


  古鸿宇大师八十寿辰庆典方案,终于敲定!
  许筱庵得此消息,差一点喜极而泣。
  消息由市文联常务副主席老冯传来。电话响时,许筱庵刚刚吃了晚饭,正准备到楼下小区遛两圈,顺便过一把烟瘾。一看是老冯的号码,没等电话铃响第三下,就迫不及待接了。
  这些天,许筱庵一直在等老冯的这个电话。作为闻名江城的“古门四贤”之一,许筱庵乃是古鸿宇大师生日庆典的首倡者,也是方案的直接操刀人。半个月前,他亲自将方案郑重交到老冯手上,自此便日也盼夜也望,比任何人都更迫切盼望方案顺利通过。当然,潜意识里,他也生怕老冯绕过自己,先把消息告诉古家或别的什么人。幸好,老冯做事还算上路子,这个电话还是打了过来。
  “你弄的那个方案,基本敲定!”这是老冯的第一句话。这话表明,老冯知道方案的来龙去脉。
  “这个好消息,我可是第一个通知的你哦。”老冯接着强调。这个强调,充分证明了老冯的善解人意。
  听到这话,许筱庵瞬间感觉如电击了一般,浑身热血马上就沸腾起来,眼睛一热,满眶的泪水迅即积蓄到位,只等老冯再说一句什么话,那热泪就一定会夺眶而出。可就在这个时候,老冯那边突然停顿下来,再无任何一句话的后续,甚至连一个最简单的嗯啊哦唉也没有了。
  许筱庵虽然很激动,但理智还在。起初,他还在等着老冯,甚至几次想催促老冯继续说下去。可是忽然间他领悟了,或者说是顿悟了。按照他的判断,老冯的停顿很可能是故意卖个关子,有所期待,就像一个相声演员在台上抖了一个很大的包袱,热切切眼巴巴地瞪着台下满堂观众一样。
  “谢谢冯主席!太谢谢了!我知道,这事要不是您冯主席竭尽全力,绝对不会这么顺利!真的,冯主席,我代表市民间文化研究会全体会员,代表我们所有古门弟子,也代表古大师和他的家人,对您、对市文联、对关心支持古大师的各级领导,表示最最衷心的感谢!”许筱庵几乎有点慌不择言、语无伦次了。
  电话那边,也许冯主席觉得可以了,也许表示停顿主要不是这个意思,只听得他用了很重的鼻音,拖着很长的腔调,说:“嗯——感谢就不必了,这也是我这个文联副主席的分内事嘛。当然啦,为你这个报告的事,还真是费了不少口舌,动了很多脑筋,其中周折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哪!但是,还有个情况需要和你说明一下,并且还要通过你向古鸿宇先生解释一下。”
  正是听到最后这句话,许筱庵的心不由得一收,满眶的热泪因此而没能跳脱出来,刚刚近乎沸点的那一腔热血也似乎瞬间凝固住了。
  事实上,刚才老冯电话里第一句话说的是“基本敲定”,这话听上去就有些毛病——敲定就是敲定,怎么还基本呢?敲定和基本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呢?其时,许筱庵光顾了高兴与激动,想当然地先入为主,根本没回过味儿来,当然也就没顾得上仔细推敲。
  老冯并没有马上进入正题,而是进行了一番必要的铺垫,道:“本来啊,你们报的那个方案非常好,表述的意思很全面、很准确、很到位!三条嘛,一是庆贺古先生从事民间文化研究六十周年,这是整个活动的总名称,或者叫总基调也行;二是授予古鸿宇先生江城文化大师称号;三是正式出版古鸿宇文集,五卷本。根据古大师在江城文化界独一无二的地位、声誉、影响,为他老人家授予荣誉称号、出版文集、举行庆祝活动等等,都是非常重要、十分必要、水到渠成的事情,于情于理也都应当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一些。可是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和气候与前些年大为不同了,上边各级都有严格的禁令,很多活动根本就不能搞,有些勉强能搞也一定要节俭、简化、低调,绝不可大操大办铺张高调。”
  许筱庵虽然贵为古大师门徒,可社会职务只是市民间文化研究会的副秘书长,而老冯则是享受副处级待遇的文联专职副主席,两人完全是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在职级上也差了好几个层次。因此,平常说话随意归随意,喝起酒来也可以相互拍拍肩膀,一旦遇到眼下这样庄重正经的大事,还是需要克制情绪耐心倾听。
  终于,老冯开始慢慢收拢话题:“对于你的那个方案,有关领导非常重视,经过层层慎重请示报告、讨论研究、反复权衡,总的意思呢,决定还是基本按照你们那个方案办,不过要适当控制规模、降低调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大家都知道,古鸿宇他老人家向来就是这种谦虚谨慎的风格嘛。”
  “对对对,冯主席您说得对,低调,一定要低调!”许筱庵趁着接腔,赶紧悄悄喘出一口气。
  “嗯,这个调门能够统一非常重要。”冯主席需要说明的事项显然还没结束,继续道,“正是基于这个调门,活动就不宜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来办,好像也不太适宜以市委宣传部或市文联的名义。现在形成的初步意见,是由你们民间文化研究会来操办,你们全权负责。”
  “啊?由我们操办?”许筱庵不由得大吃一惊,愣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问,“这、这、这合适吗?”
  “这、这有什么不合适?”老冯那边似乎也在斟酌措辞,道,“你们民间文化研究会,怎么说也是党委政府领导下的一个群众团体,也是一级正规组织嘛。从这个意义上讲,文研会就是代表党委政府,代表组织。由你们操办,与市委市政府、宣传部、文联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再说,古鸿宇大师既是江城市文联名誉副主席,又是市文研会主席,这件事由你们出面,再名正言顺不过啦。而且,决定让咱们文研会具体承办这件事,体现了各级领导对咱们的高度信任,这也是咱们文研会的一份政治荣誉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经冯主席这么一说,民间文化研究会陡然被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位,许筱庵渐渐有些心动了,凝固了的血液慢慢开始回暖。他不想再纠缠什么名义,而是一語直击实质问题:“冯主席,既然由文研会承办,那、那、那——经费问题怎么解决呢?”
  “唉——”
  明明听见老冯在那边轻轻叹了一声,可接着传来的是一阵爽朗大笑:“哈哈哈哈!区区几个小钱,对你们堂堂民间文化研究会,尤其对你许大秘书长来说,还是什么大事难事?嘁!就凭你们文研会在江城的巨大影响力,就凭古大师崇高的社会威望,就凭你许秘书长非凡的活动能力,钱还是问题?这事,别的人不了解,我对你可是绝对有信心哦!我相信,在你许大秘书长的亲自牵头组织下,一定能集聚整个文研会的力量与智慧,把这头等重要的大事喜事办得漂亮又圆满,做到上边领导满意,广大群众满意,大师本人及家人满意!筱庵兄啊,你把这事操办漂亮了,也算是为江城市的文化事业、精神文明建设立下一桩奇功哪!到那时候,不仅古大师及其家人会万分感谢你,就是包括我们文联在内的各级领导、各级组织也会为你请功啊!”   老冯一席话说得气势恢宏,如滔滔江水不可阻遏,不仅令许筱庵这边再难有插嘴回旋的余地,而且重又点燃了他的满腔热血与激情。
  电话那边,老冯忽然将声音压低,带着颇为神秘体己的口气道:“筱庵哪,你们文研会马上就要换届了,只要你把古大师的这个活动操办圆满,使换届能够顺利跟进,到时候你的位置也就好摆了。这次活动对你筱庵兄来说,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哪!”
  正是在这个时候,许筱庵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禁不住尽情流淌出来。当然,这时候流出的泪水,已不尽然全是激动、兴奋,而是夹杂了某种期盼与感动,甚至还有些许酸楚与委屈。
  “行!既然组织和冯主席这么信任许某,那我一定不负厚望,把古大师的这件大事办好!”许筱庵努力使每一个吐出的音符都饱含了热情与笃定。
  电话最后,冯主席还顺便交代了一句:“古大师的事,要争取得到省城何厅长的支持。如果他能亲自关心这件事,或者他能亲自参加有关活动,那就更圆满了。这方面的情况,你要及时和我沟通哦!”
  许筱庵先是一愣,转而想起古鸿宇有个远房亲戚,好像是堂姐家的女婿之类,曾经在江北市做过副书记、市长,现在省商务厅担任厅长。在许筱庵的印象中,古、何两家交往似乎并不密切。不过,他还是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一定,一定,请冯主席放心。”


  放下电话,许筱庵一抹脸,这才发现额上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一屁股瘫坐到客厅沙发上,习惯性地从右侧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啪嗒一声揿了打火机就要往嘴上凑。说时迟那时快,妻子吴莉莉闻声从房间里冲出来,一对杏目怒视过来,许筱庵便赶紧灭了火苗,嘿嘿讪笑两声,卷起吸烟家什起身出门下楼。
  正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三月的江城依然春寒料峭。早就过了跳广场舞的时间,散步的人群也已归巢,小区里行人渐渐稀少。坑洼不平的小区道路两侧,路灯十之八九成为摆设,乱七八糟的各式车辆停得满地都是。好半天才找到一块总算可以搁下半个屁股的石头,一支烟也才安安稳稳点着了。
  许筱庵住的这片区域,虽然名为富贵花园,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老小区,清一色六层楼火柴盒般次第排列,住户全是当年周边几个市属企业的职工。想当初,改革开放刚刚兴起,国有企业风头正劲,有资本给职工自建楼房的单位不多,能够住上厨卫齐全单元楼房的家庭更是寥寥,这个小区在整个江城曾经引领风骚。其时,许筱庵一家三口都在赫赫有名的国棉一厂上班,父母在车间,他在厂工会。正是凭借这一优势,他们家才分到现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厂里有名的美女吴莉莉也才上赶着做了他的妻子。然而好景不长,当年那么红火的国棉一厂,几乎一夜之间改了制,父母双双提前退休,妻子买断工龄下了岗,只有他凭借手里一支笔以及还算不错的人缘,勉强被老板留下。时空转过三十年,眼前这个富贵花园,当下已是整个江城名副其实的贫民区。许家三代五口人,居住面积不足70平米,只有两个房间,老父老母占一间,许筱庵夫妇占一间,儿子只能在客厅兼饭厅的沙发上临时凑合,现在干脆单独在外租房子住。眼下,父母都已迈上八十岁门槛,为数不多的退休工资基本全花在治病上;妻子先后帮人家站过柜台、开过电梯、卖过洗衣粉,现在拿着最低退休工资专职服侍生病的公婆;儿子眼看快三十岁了,恋爱对象谈了不少,却因无房而难以走向婚姻,工作也没稳定着落,总在几家小型广告公司间频繁跳槽。他本人,名义上是江城文研会的驻会副秘书长,相当于古大师的专职秘书,可工资关系还在企业,因为效益不佳,薪水一年不如一年,近年只能拿到三千多块的基本工资。时下,城市房价吹风胀气一般飞速上涨,距离许家的购房梦越来越遥远。前些年,旧城改造也曾考虑过这个老旧小区,无奈住户密集,居民素质也差,每次开发商或政府派人前来勘察,一帮老头老太就像苍蝇般一哄而上,你一言我一语,早把人家吓得魂飞魄散。许筱庵最大的企望,就是能够申请到一套解困安居房,好歹让儿子有个结婚落脚之所。
  许筱庵是个老烟枪,无奈老父亲有气管炎,闻到烟味就咳得喘不上气,想过烟瘾只能躲在厕所或干脆避到楼下空地。难怪刚才打火点烟会招致妻子怒目相视。
  一支烟架不住三两口猛吸,很快便散发出烧灼过滤嘴的焦煳味儿。连续抽掉两支烟,许筱庵的情绪方才得到平复。他把刚才冯主席通话的内容反复咀嚼一番,同时也把古鸿宇生日庆典的事前后捋了一遍,以便决定接下来自己如何行动。
  对于自己的恩师古鸿宇,许筱庵充满了感激、尊敬甚至崇拜之情。在他心目中,古大师完全堪称江城文化界的一面旗帜。
  今年八十岁的古鸿宇,出生于江城“四大家族”。幼时,其家道虽已衰落,却也供他进过私塾,读过现代学堂。古家隔壁是一间杂货铺,账房先生饱读博识,古鸿宇经常听其谈古论今,渐渐养成对野史掌故的浓厚兴趣,并大量搜阅了相关方面的书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被招进国营商业公司,做些抄抄写写的文书工作,也兼职公司的内外宣传,时常奉命给市里报纸、电台写些豆腐块,宣扬公司里的好人好事。稿子写多了,与报纸、电台编辑熟了,写作题材渐渐拓展,地方掌故、逸闻、民俗故事无所不涉。那时,写稿的人不多,报纸、电台在市民中影响很大,古鸿宇这個名字很快便在社会上叫响。那些文章,给他带来名气的同时,也为其命运埋下隐患。“反右”时,有人指责他的文章带有封建迷信色彩,他因此被定为“偏右分子”,差点被扣上右派帽子。到“文革”,他又被列入灰色人群,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大会陪斗,陪同对象从市委书记、市长到居民组长不等。等“文革”结束,古鸿宇的“偏右”与灰色历史,反倒成为一枚亮光闪闪的政治勋章,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耀眼。拨乱反正之际,古鸿宇被曾经陪斗的市委书记点名调进地方志办公室,参与主持地方志编撰,并主编内刊《江城今古》。其时,《江城日报》复刊,古鸿宇欣逢盛世笔头尤健,一篇篇述古论今的雄文泉水般汩汩而出,报纸杂志纷纷为他开了专栏,读者关注度迅速爆棚,不少人称他为“江城通”江城“活字典”“活地图”。那时,不像如今这般资讯发达,遇事一查百度便十知八九,人们每每遇到史实不明却又亟须弄清之事,古鸿宇便成了最好的资料库、百事通。刚开始他也谦虚,自称不知道,或者说不太准确,可他越是这么说,大家便越紧盯他不放,找他请教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事情,如果没有经过古大师点头或摇头,便不能算数;同理,只要经过古大师首肯或否定的事情,那便板上钉钉了。最具代表性者,古鸿宇一篇文章,将江城建城史向前推了整整五百年。追溯江城源头,本与城中心的那座九层塔紧密相连,而那塔的建成时间史志上早有定论。清末之后的江城地方史料,大都认为城与塔乃同时建成。古鸿宇根据相关民间传说,却大胆得出城在塔先的结论,建城史一下便从宋前移到唐。此说虽引发过不小争议,最终却得到多位地方政府大员的认同,唐朝古城一说自此流布。还有一桩,对于文学名著《红楼梦》的作者,学界与民间原本歧义不断,有质疑曹雪芹作者身份的,也有怀疑作者并非曹氏一人的。古鸿宇根据书中包含大量与江城吻合的俚语乡俗,大胆推断江城历史名人吴状元乃是《红楼梦》作者,至少是合作者之一。为此,文研会还组织过几次大型研讨会,力邀多位红学界人士前来捧场,至今虽无定论,却也为江城在红学领域争到一席之地。至于古鸿宇先生在江城民间文化研究方面的类似贡献,还可列举很多。正是基于上述非凡业绩,他曾历任多届省政协委员、市政协常委、省民间文化研究会副主席,更在江城市文研会自创建以来任主席达二十年之久,有人甚至力推其担任终身主席。   许筱庵与古鸿宇的交往,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十五年前。那时,十八岁的许筱庵高中毕业刚进厂,凭借一手不错的钢笔字,加上中学时在班级黑板报上练就的美术功夫,被厂工会主席看中,跟在工会干事后边拎糨糊桶刷标语。工会主席业余爱好写作,时常差遣许筱庵给《江城今古》送稿子,由此便结识了杂志主编古鸿宇。许筱庵的老实、厚道、勤快,深得古先生喜爱。那时还没电脑,稿子都是手工誊抄,传送方式亦是步行送邮。许筱庵每次到了《江城今古》编辑部,都会主动帮着古鸿宇誊誊抄抄,或是给报社送稿子,到邮局取稿费。在这期间,经过古大师点拨润色,许筱庵照猫画虎,竟也能写些小文章,偶尔在报纸杂志上露露脸。一来二去,两人便结下长达三十多年的师徒之谊。也是在那个时候,许筱庵嫌自己原来的名字许小安土气,按照古先生的建议,取原来读音选了现名。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古大师退休前夕,牵头成立江城市民间文化研究会,许筱庵成为首批会员。之后不久,缘于某个偶然契机,许筱庵被借调到文研会,这一借就是近二十年。
  在文研会,许筱庵几乎须臾不离古鸿宇左右。尤其最近这十来年,随着大师年岁渐高,很多事都难以亲力亲为,时常需要借助许筱庵的手脚,大家便都知道他是大师最亲近、信任之人。许筱庵本人,由普通会员到理事、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也是步步上行,署名发表的豆腐块早就结集成册——虽是内部刊印,却也跻身于有著作的文化名人之列了。冲着大师对自己的提携与信任,也冲着自己在江城文化界的卓然成就,许筱庵非常感念古鸿宇先生的知遇之恩。只可惜,报答之心戚戚,像模像样的机会却一直未曾觅到。
  没想到,机会还真就来了。
  提出借古鸿宇大师八十寿辰之际,搞一个包括命名、印书在内的大型活动,于许筱庵也算灵感火花厚积而薄发。
  那天,一帮人在古家聚首闲聊,话题照例从古先生在江城文化界的贡献与地位说起。几个人光顾着为先生摆功德鸣不平,愤世嫉俗之言不绝于耳,直说得气氛沉闷如一潭死水。许筱庵于沉默中偶有附和,思维却兀自跳将出来。他想起古先生八十高龄了,抵制了很多年的换届眼看再也敌它不住,后古时代的文研会该是哪家天下呢?想着想着,许筱庵脑子里忽而蹦出一个念头,而且顺嘴就念叨出来:“古大师如此功绩,如此名望,咱们也该为大师做点什么了。不如趁大师八十大寿,搞个大型庆贺活动,把要求政府命名、出版文集几件事一并办了。”
  许筱庵建议一出,当即获得满堂喝彩。就连古先生本人,也放下一以贯之的矜持,频频捋着雪白的胡须,连声赞叹:“好,好,筱庵这个提议好!”
  許筱庵提此议案,自然也是摸准了古大师的脉搏。古鸿宇虽说名满江城,风光无限,却也有两桩憾事耿耿于心:放眼江城,很多民间艺人成为非遗传承人,如江派风筝传人陆大师,石版画第九代继承者关大师,江北民间说唱记录人郭大师,等等,皆被政府授予大师名衔,不仅上了报纸、电视、各类网站,而且披红挂绿捧回了证书牌匾。古鸿宇先生被大家尊为大师多年,有关民间文化研究的著作几可等身,却一直只是口头传诵、民间任命,而没有任何一级政府、组织的正式命名,更没有只言片字的文书、匾额。曾几何时,也有人通过文联等主管部门向上反映,甚至以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案的形式,建议市里授予古鸿宇大师称号,结果均因各种理由不了了之。这个缺憾,成为古鸿宇先生本人的一块心病,也是他身边人忌讳的一个敏感话题。还有,古鸿宇一生著述甚丰,唯缺一套像模像样的文集。文集初稿,前两年就已整理成皇皇五大册,出版之事却是一拖再拖。按照先生本意,像他这样大师级文集,自然也须名正言顺,而绝不能像有些伪大师的潦草之作,随便弄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内部书号,甚至自掏腰包刊印。可是,申请正式书号也好,公费出版也罢,总要有个出人出钱的单位与名目,至少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此时,许筱庵提出以庆贺老人八十寿辰的名义,将命名与出版文集打包处理,可谓巧之又巧、妙之又妙。
  当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了半夜,可谓热火朝天群情激昂。照例,众人一番坐而论道之后,拟定、呈报具体方案的差事,还是落到许筱庵肩上。在这过程中,自然少不了热情鼓励与郑重托付,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回家后,他干脆一宿未眠,一鼓作气将方案弄成文字。思虑再三,他避开了八十岁生日庆典的提法,而是改成从事民间文化研究六十周年。如此提法变换,更容易令相关领导与组织接受并通过。方案送到古家,大师及家人均无异议,当天便上呈市文联冯主席。
  事隔仅仅十多天,冯主席就打来这个报捷电话,足令许筱庵既感慨万千又激动不已。当然他也清楚,市文联多次催促文研会换届未果,冯主席一定也希望借了命名、出书这样的活动,请古大师这尊菩萨移移位,以便尽快顺利换届。他觉得,事情虽不像当初设想得那般圆满,也不是报告呈请的原样,可毕竟总体框架得到认可,总归是件大喜事。至于由哪个机构出面承办,经费如何筹集,等等,正如冯主席电话中所言,似乎都不算什么事了。比这更重要的是,既然方案由自己提出,那么最终的操作权一定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否则,大权旁落,岂不前功尽弃?
  思量至此,许筱庵内心重又注满豪气。他决定,先打古家电话报喜,同时通知“古门四贤”中的另外两位,连夜商议。


  许筱庵赶到古家时,墙上的挂钟恰好敲过九点半。
  古宅位于护城河左岸,是老城中心遗存不多的一座单门独院,青瓦白墙,条砖铺地,飞檐照壁。多年来,古大师领衔的民间文化研究会一直在呼吁,希望将这类建筑列为政府保护对象。
  按照惯例,此时古鸿宇先生早已上床歇息,只有女儿古晓宇、女婿汪大海夫妇等候在客厅。
  古晓宇比许筱庵小一岁,他却一直习惯了称她为大姐。
  许筱庵以刚才冯主席电话内容为蓝本,结合通话过程中自己的心理感受,根据宜粗不宜细的原则,适当运用了一些修辞手法,将市委市政府领导如何重视,市文联怎样精心运作等等,做了一番转述。至于最终落脚到由文研会具体操办,以及经费自筹等枝节问题,则是参照冯主席说辞,对文研会的地位、作用与影响力,做了更为充分的肯定。这样一说,便过滤掉冯主席电话里负面的成分,直说得古晓宇、汪大海夫妇笑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太好了!组织上有这么高的评价,说明爸爸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心血总算值了。”
  古晓宇是城区第一幼儿园的园长,从十八岁起就同幼儿打交道,天生童趣,听了许筱庵一番转述,早已禁不住手舞足蹈、泪湿衣襟。
  “是啊,这也算对爸爸有个公正的评价了!”汪大海频频点头。
  “要不要把消息告诉一下古大师?”许筱庵朝里面房间指了指。
  “哦,我们已经……”古晓宇话说一半,却被汪大海打断,道:“算了,老人家素来低调谦虚,对这种事一直抱着抵触情绪,我们该怎么商量还怎么商量,要告诉也等到明天吧。”
  汪大海话音刚落,身边茶几上的电话响了。
  汪大海顺手接过,嗯了两声,便把电话摁了免提,说:“是儿子,看到刚才家里的未接来电了。”
  “儿子啊,刚才是爷爷给你打的电话,现在他睡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再过两个多月就是爷爷八十大寿了。江城市各级领导对爷爷生日相当重视,准备借着给爷爷贺寿,同时授予文化大师称号,还要出版文集。儿子啊,你是爷爷最喜爱的外孙,为他庆贺八十大寿,你这个省城名校的研究生,可要准备一份特别的贺礼,给爷爷一个大大的惊喜哟!”古晓宇兴奋异常。
  电话里,那位正在省城大学读文学硕士的古继宇,似乎热情并不很高,说:“哦,最近一段时间,我正在集中精力准备学位论文答辩,爷爷生日时未必有时间回家哩。”
  “人不能回来,礼物总要准备的吧?你是咱古家的独苗,礼物一定要有创意,一定得让爷爷开心。”古晓宇不依不饶。
  “知道啦,知道啦,我把论文写好、答辩好,拿个优秀的答辩成绩,不就是给爷爷最好的礼物嘛!”古继宇显然有点不耐烦,低声道,“大师大师,现在这种文化环境,哪有什么真正的大师?也许爷爷自己并不想做这个大师,而是你们硬要他当,他是被逼无奈。”
  “小小年纪,胡说什么哩!”汪大海赶紧喝止。
  古晓宇还想再说点什么,那边却匆匆挂了电话。
  汪大海朝许筱庵苦笑一下,叹道:“现在的年轻一代,竟是这种思维,唉!”
  屋里三个人正说话,门外响起重重的脚步与说话声。
  许筱庵赶忙起身开门。
  一支大号雪茄伸了进来,然后才是朱向阳又高又胖的伟岸身躯,后边紧跟着的自然是瘦若竹竿的枯藤。如此,“古门四贤”算是聚齐了。
  江城文化圈内人都知道,古鸿宇先生身边有四位門徒,简称“古门四贤”。若按年龄排序,朱向阳居首,枯藤次之,汪大海第三,许筱庵叨陪末座。
  朱向阳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对文化本身既无兴趣也无研究,却凭借其环宇文化传媒公司老总的身份,一脚踏在商界,一脚踩着文化界,又与政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江城横跨三界的一大闻人。“文革”期间,他一个造反起家的表舅,官居市革会副主任,直接送他进江城军分区警卫排,腰里挎着小手枪神气了好几年。后来,表舅虽然倒了霉,朱向阳本人与江城政界的亲戚关系却一直未断,总能与某个当权者攀上表、姨、堂之类关系,叔、伯、舅、姑几乎遍布机关大院,他这边叫得顺口,对方也欣然答应。凭借这些关系,朱向阳退伍后一直做着各种生意,也算是如鱼得水。十多年前,朱向阳开始涉足文物字画,时常需要古鸿宇这样的大师品评鉴赏,两人便一见如故,渐渐结下胜若父子的师徒之谊。朱向阳一年四季嘴叼雪茄,手执纸扇,着全套中式服装,甚至还置办了一套长袍马褂冬装,至少外貌上颇有些文化名士风范了。
  枯藤自然不姓枯,藤也不是其本名,枯藤只是他的笔名,可他还就是任性,居然将身份证、户口簿全部改成这个名字。他在《江城日报》编副刊,曾经热衷于武侠小说创作,立志成为金庸第二;后来一度醉心于传奇志怪加科幻的路子,有点相当于现代的穿越模式,可惜皆无大成。也是在十多年前,他开始接手副刊编务,从古先生稿件的责任编辑,渐渐发展到专门评论古先生作品,竟也跟着先生攒下不小名气。再后来,两人又发展成合作关系,很多大块头稿件,都是两人共同写作、共同署名。枯藤生性清高,遇事喜欢逆向思维,多有异于常人的高论,对古先生则一直执弟子礼。
  至于汪大海,当年在江城电视机厂编厂报,经常给《江城今古》写稿子,颇得古鸿宇先生好感。后来,古晓宇前夫车祸离世,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古鸿宇请人撮合,将汪大海收为东床,并从电视机厂调到《江城今古》杂志社。前几年,《江城今古》合并到市文联直属的《江城文学》,汪大海的关系也随之转移,现在是《江城文学》的副主编。
  四贤聚齐,其中朱向阳、枯藤、汪大海三位是文研会副主席,许筱庵乃常务副秘书长,古晓宇又全权代表主席父亲,也算文研会半个领导层会议了。
  话题自然从冯主席的来电始。
  “嗯,很好!”朱向阳点头击掌,道,“文联那帮人,这次总算做了点正事!”
  “好个屁!”枯藤却不以为然,愤愤道,“就凭古大师对江城民间文化研究的贡献,以及名望、成就、社会影响,早就应该授予称号、出版文集了,拖到现在才办,真是把江城文化界的脸都丢光了!泱泱江城,文脉悠悠,坏就坏在那帮管着文人却又不懂文化的人身上!”
  枯藤这一句,照例又会引来齐声赞同。接下来,至少需要花费两三个小时,由朱向阳、枯藤二位相互唱和,分别细数古大师的各种辉煌业绩,夹之以批评时事。
  这一次,习惯了充当听众的许筱庵,不想在题外话上浪费太多时间,便果断踩了刹车,插话道:“距离古大师寿辰虽说还有两个多月,可时间还是很紧,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当务之急,是文集出版具体怎么弄。”
  许筱庵这一问,还真是问到了要害处,大家都默不作声。
  “文集出版需要一个过程,又是精细活儿。找哪家出版社,印数多少,等等,现在要赶紧定下来。”许筱庵打算将难题徐徐摊开。
  “文集的稿子,最近几年我都让人录入了电脑,按照五本书的规模编排、校对,也基本到位了,电子文本随时可以交给你们。”汪大海既是摆功,显然也有礼让的意思。   “现在既然市里同意出版,那就绝对不能小打小闹,一定要拿到国家级大出版社的书号。不仅要印平装本,而且还要搞精装本,定价也不能低喽。书出来后,一定要大造声势广泛宣传,将文集炒成畅销书。要我说,首印绝不能少于一万套,免得到时候供不应求。”朱向阳惯于口吐莲花。
  枯藤的脸马上露出不屑的表情,道:“说起畅销书我就来气。前两年本市一个不知名作者,连个市作协会员都不是,居然写出了一套什么狗屁职场小说,还被外界称为职场教科书,据说畅销得很,光是版税就拿了百万以上。比起古大师的作品,那算什么?你说那算什么?凭什么好多正规作协会员辛辛苦苦写出的东西,要么出版社不愿意出,要么首印只印一两千册?现在的出版市场,狗屁得很嘛!”
  眼看话题又扯远了,许筱庵内心越收越紧,眉头也迅速皱成一对蝴蝶结。
  古晓宇看在眼里,问:“筱庵,你是具体承办人,还是说说你有什么高见。”
  “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感觉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我们平时跟外边的大出版社也不太熟悉,距离先生寿辰还有不到两个月,联系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按照一般的出版程序,人家先要看稿子,还要层层审批,排版、印刷、装订也要有人盯着。如果在本市出版,可能会方便快捷一些。当然啦,如果哪位师兄在外边有现成的关系,我也举双手赞同。”许筱庵欲擒故纵。
  “现在从外边找大出版社,时间恐怕来不及。再说,出版文集的事,爸爸有过交代,还是选择在本地出版为好,也算是为江城文化事业再做点贡献。另外,基于他老人家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什么精装本、印数、定价之类,也一律从简从便,以不显张扬为宜。”汪大海的话,为文集出版定了调子。
  “也行也行,既然古大师高风亮节,那还是尊重他老人家的意见,就在本地出版。”朱向阳赶紧表态。
  江城本地,只有一家古城出版社,是江城报业集团旗下的子企业,与枯藤供职的《江城日报》属于同一口锅里搅勺儿。枯藤一脸严肃且一言不接,表明他并不想在此事上有任何掺和。
  “还有,就是钱的事情。”许筱庵赶紧报账,“一套文集五本书,一百二十万字,如果首印两千套,书号费加上印刷费,可能需要十五至二十万元左右。还有,大师命名总要有个仪式,制作牌匾、证书、花篮以及租用会场等等,少说也要两三万吧。另外,庆贺古先生从事民间文化研究六十周年,实际上是同大师八十寿辰合二而一了,那就不是普通的生日家宴,规模也不是十桌八桌。假如按照二十桌起算,每桌包括烟酒饮料在內总不能低于三四千块,那又是十万块左右。这样预算下来,至少需要三四十万块钱。目前研究会账上,总共只有八千块。”
  许筱庵这一说,大家都不吱声了。
  有那么一阵子,墙上挂钟发出的嘀嗒之声,忽然不像平常那般轻柔清脆了,而似一把粗重的大锤砸在某个坑洼不平之处,滞重而艰涩。
  “筱庵,你是驻会秘书长,方案由你提出,老冯那边也是你负责联系,这事你总归有个解决预案吧?”朱向阳浸润商界多年,自然知道长久沉默下去首先对自己不利。
  其他几位,明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许筱庵原本还生怕有人争功显能,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这个局面,不免也将悬着的心悄悄放落下来,说:“解决预案倒是有一个。古大师平时为江城文化事业做出过巨大贡献,在社会上拥有崇高威望,当然也使很多单位和个人从中受益,有些甚至是有大恩于对方。我建议,是不是可以找那些单位稍许赞助一下。”
  一语既出,大家异口同声“咦”了一下,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当场竟然列出二三十个单位。
  “每个单位不多要,只要出三五万块钱就足够了。”朱向阳干脆站起身,挥着吸了半支的雪茄在面前画了一个弧,朗声道,“这几十个单位跑下来,岂止是区区二三十万,一二百万也不在话下。”
  “不可,绝对不可!” 枯藤照例大唱反调,“一定要严格筛选一下,不能每个单位都跑,弄得像讨饭要债一样。有些名气不佳的单位和老板,比如偷税漏税啦,行贿造假啦,克扣员工薪水啦,包括那些没什么文化、俗不可耐的老板,就是送钱咱们也不能要,送多少也不能要!否则,有辱高雅,斯文扫地,对古先生影响不好。”
  “对对对,这个我代表爸爸,完全赞成!”古晓宇连连点头。
  “这个事,还是交给筱庵老弟全权操作。当然啦,具体跑哪些单位,每个单位要多少钱,最好能及时通气商量一下。咱们的基本原则,既要顺利解决经费问题,又不能因此给古先生形象造成损害。毕竟,先生是江城文化大师,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维护啊!”汪大海的话同样暗含某种警告。
  最后,大家形成一致决议:钱的事,一定得瞒住古大师,免得惹他老人家着急上火。


  许筱庵经过仔细思量,决定先跑江城报业集团。
  江城报业集团成立于两年前,以《江城日报》为主体。据说,集团下属的古城出版社,是与省城出版集团合作,每年可以使用几十个书号。许筱庵经常在日报和晚报上看到推销书号的广告,感觉应该用不完。
  许筱庵与江城报业的交往,始于三十多年前帮古鸿宇送稿子、取稿费,后来自己写的稿子也大多在这儿的日报、晚报上发表。早些年,他几乎每年都是这两家报纸的优秀通讯员,不仅拿证书、奖金、纪念品,报社效益好时还组织到黄山、武夷山旅游过两次。因此,他对这家报社还算熟悉。
  之所以首选跑报业集团,主要基于两方面考虑:其一,出版社隶属报业集团,文集出版需要多少钱,能否优惠甚至免费,先得把这个底摸清了;其二,古鸿宇大师不仅是《江城日报》的资深作者,而且还对这家报纸做出过特殊贡献,从某种意义上讲,说他老人家亲笔改写了江城报业的历史,一点儿也不为过。
  这话得从十年前说起。
  《江城日报》创办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原本不过一张八开单页纸,从钢板刻写、手推油印起步,“文革”时停办过几年,改革开放初期恢复。报纸历史原本一目了然,除了人云亦云跟风报道,基本上也没拿出过多少像样的作品,更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十年前,报社领导班子调整,新来的社长做过县委宣传部部长、副书记,不满意报社的平淡庸常。其时,全国大学普遍扩招,好多大学开始追逐百年名校历史,以增加自身高度与厚度。其手段,或者追洞挖眼认祖归宗,或者摒弃宿仇与他校共认同一血脉,几成一时之盛景。恰巧,社长正是某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刚参加了母校的百年校庆,深受鼓舞与启发,回来后便着手修改报史,三转两绕找到古鸿宇大师府上。古大师不负重托,立即查阅资料,寻找线索,充分运用其一以贯之的“大胆立论”“合理想象”。
  功夫不负有心人。抗战时期,新四军遭遇皖南事变,从江南转到江北,其中一支部队曾在江城落脚,办过一张战地小报。那支部队虽然在江城待的时间很短,战地小报之后命运亦不详,可既然在江城落脚过,那就一定会留下点什么。终于,古鸿宇从故纸堆里找出有用线索——当年承印战地小报的油印机,经日本鬼子“清乡”“扫荡”及后来国民党反动派“围剿”,被完好保存下来,新中国成立后交给了新成立的江城人民印刷厂。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江城日报》一直在人民印刷厂印刷,直至本世纪初报社自建印刷厂。如此联系起来,《江城日报》便与当年新四军某部的战地小报有了渊源,足可证明两张报纸一脉相承的内在联系。如是,《江城日报》的历史从抗战起算,报纸便被赋予了战火与红色的内涵。随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盛大报庆,远在京城、省城的诸多前辈被隆重邀请回来,《江城日报》在行业内外立马名声大噪,社长借机露脸且如愿受到提拔重用。缘于此,古大师曾一度成為报社座上宾。不过,新任社长来了好几年,似乎对报史长短并无兴趣,报庆活动也已多年没搞。按照许筱庵的推测,社长虽然换了,可报社还是原来的报社,对古大师当年的功劳,应该还是认账的。
  许筱庵来到报业集团大楼,一脚便进了分管经营的副社长室。
  副社长当年做过总编办主任,许筱庵两次参加优秀通讯员旅游,都由主任全程陪同。此公提为副社长后,也陪同前任社长到过几次古府。如此,他与许筱庵算是老朋友了。
  副社长听说古大师有五卷本文集,而且点名要在古城出版社出版,脸上立即露出惊喜之色。没等许筱庵把话说完,马上将许筱庵请到旁边会客室,电话召来出版社老总、广告部经理,还向集团总裁做了汇报,希望能拨冗接见一下江城文化名士。
  不多会儿,人员到齐。
  许筱庵把来意说了,着重强调市领导及宣传部、文联如何重视,文研会诸公如何全力以赴,大师本人如何亲自钦点,以及五卷本文集出版意义如何重大,等等。至于钱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暂且不提,也许报社领导会主动提出减免。
  “古鸿宇大师是享誉江城的文化大家,也是我们报社的老朋友。他把文集点名交给我们这儿出,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和肯定,也是我们的荣誉和责任。我们要做的,就是一定要集中一流的编排出版力量,生产出一流的产品。”副社长的每一句话,皆令许筱庵看到希望,唯“产品”二字有些刺耳。
  出版社老总曾任《江城日报》社会部主任,以前许筱庵来报社办事时常遇到,每次打招呼对方都把脸扬得老高,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可眼下,这位仁兄脸上一直荡漾着抑制不住的笑意,那神态简直可以说是阿谀逢迎。
  “许秘书长请放心,你们只要把古大师的文稿交给我们,具体要求提出来,其余一切都由我们负责,保证让您满意。”老总亲自给许筱庵续了茶水,点了香烟。
  “好的好的。”许筱庵把文集排版、编辑、印刷的具体要求,包括印数、交货时间一一明确,直听得周围一片叫好。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他来往报社不下百次,从来都是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有时不免战战兢兢,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当然,畅快之余不免也有点不那么踏实的感觉。
  在这过程中,一直坐在旁边的广告部经理起身离开了一会儿,等到许筱庵把具体要求提了,经理递上来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价明细。许筱庵一看就傻了——什么书号、纸张、排版、印刷、装订、封面等等,列了很长,总价居然二十五万元,比他预算的最低价整整超出了十万元。
  “这个、这个……”许筱庵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们文研会是个清水衙门,要说凭借化缘求助凑个几万块钱还勉强,可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来,确实有些困难。你们江城报业这么大个集团,看看各位领导能不能看在大师与报社多年朋友的份儿上,通融一下?”
  “唉——”副社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你许秘书长也算是老朋友了,和你明人不说暗话。别看现在报社改成集团了,可由于新兴媒体的崛起与竞争,我们广告经营这几年一落千丈。家大业大,张嘴吃饭的人多,现在我们跟要饭的差不多了。”广告部经理率先哭穷。
  “我这个出版社老总,其实只是个虚名,实质是架在火上烤。手下十几个人要养活,省城出版集团每年给几十个书号,每个书号都捆绑了经营指标,收入大部分上交省里和报业集团,日子难过得很哩!”出版社老总紧跟其后。
  许筱庵犹豫一下,还是咬咬牙把内心最想说的一句话端了出来:“想当年,古先生在报社历史确认方面,也还算是做过些事的,能不能……”
  话说一半,副社长刚刚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凑近前来压低声音,抬手打断道:“许秘书长千万不要再说这事了。你可能有所不知,请求古先生帮助重新修订报史,那是前任社长的事。自从报社轰轰烈烈搞了那次大规模报庆,社长大人一拍屁股提拔高升了,可我们报社在市内外却成了笑料,省内同行直到现在还经常拿这事取笑,说我们弄虚作假,拉大旗作虎皮。现在的社长,也就是集团总裁,对这事非常不感冒,曾经在内部会议上多次提出批评,明令禁止再提那段虚假报史。”
  许筱庵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当即打消了等待报业集团总裁接见的念头。趁着上厕所的空隙,他悄悄拨了朱向阳手机,响了一声便转为忙音。枯藤电话也是久响无人接听。只有汪大海没回避。
  听了这边情况通报,汪大海也只有叹息道:“算了,能压就再压一些,实在不行就二十万成交吧。”   回到会客室,又僵持了一会儿,副社长眼看榨不出太多油,便主动做出姿态。他在广告部经理拿来的报价单上沉吟半晌,又用笔在上边一通勾画,最后再同广告部经理、出版社老总低声嘀咕了几句,这才把单子交给许筱庵,说:“省城那边书号费一分钱不能让,纸张、人员工资近来都大幅上涨,出版成本都是硬碰硬。这样吧,你们出十八万块钱,古大师的书算我们义务劳动,也算是大家不枉朋友一场。希望许秘书长理解我们的难处。”
  许筱庵听得明白,副社长这是最后通牒,而非商量。所幸的是,他刚才向汪大海汇报的是二十万元,现在好歹又降下两万。
  合同当场签订。按照约定,许筱庵将文集电子文档交给出版社的同时,须先行交纳首笔费用十万元,余款则在文集交付时结清。这就意味着,出版时间的早晚、速度快慢,主要决定权在许筱庵,或者说是他筹钱的速度。


  从出版社签了合同出来,看看时间将近中午了,许筱庵顾不得多年养成的午睡习惯,早早骑了那辆破电瓶车,直奔广发房地产公司。他知道,广发地产老总徐广发一般上午都会在公司,吃饭也大多在公司内的小会所。此时赶过去,最好能碰上酒席,倒不是他本人馋这一杯,而是希望借着酒意可以让对方多出点钱。
  决定找徐广发化缘,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众多筹款对象中把握最大的一个。
  广发地产由徐广发一手创办,也就短短十几年时间,便从一家小打小闹的装饰企业,发展成如今在江城颇有名气的房地产开發商。董事长徐广发,曾是江北县农村的一名瓦工,按照家族辈分排序,原名叫徐光发。自从甩掉泥瓦刀坐上老板交椅,徐光发总是感觉赚钱脚步没有期望那么宏大,头发却越来越稀少,干脆把祖上传承下来的那个“光”字给改了。
  就在徐光发改为徐广发那年,他看中市区一块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疏通关节,眼看就要围墙圈地大兴土木了,孰料,有人向市里相关部门反映,说是那块地中央有座无名墓,是明清两朝倭寇入侵时,我抗倭义士的墓穴,早年曾立有石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石碑被毁了。彼时,全市上下正掀起一股保护文物古迹的热潮,而江城由于地理、历史受限,此类前朝宝贝委实不多,故而得此信息后,有关部门马上先向省文物保护部门汇报,而后才向市委市府紧急报告,使得徐广发在江城的关系网顿时失灵。
  这一来,真是急坏了徐广发。
  彼时,房地产开发还处于起步阶段,征地之类远不像现在这样规范,徐广发拿的这块地位置好、价格低、开发前景广阔不假,却也暗中花费掉很多打点费用。眼看万事俱备,半途却突然杀出个抗倭英烈墓,而且一下就捅到了省里,委实令他慌了手脚。
  不过,徐广发能够从一名泥瓦匠,一路打拼成房地产老板,肯定不是吃素的主儿。他充分运用自己独特的优势,三拳两脚便将沿途拦路小鬼扫了个七不离八,最终在省文物局某处长那儿被绊住了。当然,也有关系通到了处长,该打点的也都打点到位了,处长还是撂下一句话:“既然有人举报了,我们就不能随便破例开门。既然举报人说是抗倭英烈墓,你们说不是那么回事,就得看哪一方拿得出过硬证据,我们最后凭证据说话。”
  徐广发带着处长这句话,遍访江城高人谋士,最后有人给他出了主意:“找古鸿宇古大师!他是江城文化名人,又是江城活地图活字典,那堆土是不是英烈墓,他一定可以找到依据,而且他的话肯定有用。”
  还真是被那人给说中了。
  徐广发两天里四访古宅,诚意恳切就差跪下磕头了,古鸿宇这才答应试试。时隔不过三天,古鸿宇便拿出证据,证明那座墓里所埋不仅不是英烈,而恰恰是倭寇尸骨。当年所立石碑,正因为是倭寇所遗,这才在后来被当地群众砸毁。
  古大师的证明,加盖了刚刚成立的江城市文化研究会大印,自然一路畅通直达省城处长案头。徐广发借此如愿顺利开工,建成了一处高档小区名曰“怡园”。如今,随着城市规模扩大,那块地的区位优势愈加明显,二手房价每平米已升到两万五上下。
  因为那块地的事,许筱庵不仅认识了徐广发,而且也为之忙前跑后出力不少。古大师需要的文件资料也好,到墓地附近调查走访村民也罢,但凡跑腿之事一概由他负责。在这期间,徐广发对古先生礼遇有加,对许筱庵也称兄道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事后多年,许筱庵每次遇到徐广发,对方一定会先来个大大的拥抱以示亲热,同时定要代向古大师问好请安。只是最近几年,听说徐广发生意做大事务繁忙,相互之间这才有点疏于往来。揣着这样的交情,他前来找徐广发,岂不笃笃定定最有把握!
  好久不来,广发地产早已旧貌新颜,新增了若干漂亮大楼,绿化美化不差公园,尤其大门更是气派非凡。
  谁承想,许筱庵在大门口先就吃了闭门羹。
  他胯下那辆电瓶车,乃是儿子几年前淘汰的二手货,外表零落不堪,一路吱吱嘎嘎令人不忍耳闻目睹。距离大门老远,一位穿着板正、仪态威严的保安早已立正怒视,右手高举,示意不得近前。
  “同志,我找徐广发,我是你们徐老板的朋友。”许筱庵先下手为强。
  “不管找谁,先把车子停到马路对面。”保安威仪不减分毫。
  许筱庵看看架势不对,只好悻悻然遵命。等到反身回来,保安将许筱庵周身打量扫视了足有三四遍,又朝远处的电瓶车方向瞟了一眼,几乎完全以鼻音道:“你?找我们徐董?那就先联系一下吧。”
  内部电话打到徐广发办公室,接电话者是一位女秘书。
  “对不起,没有预约,我们徐董一般不会接待。我们徐董日程安排很紧的,而且最近我们徐董……”女秘书几乎一口一个徐董,声音甜美,彬彬有礼,却透出绝对的公事公办。
  许筱庵多少也是有些脾气的。他没等女秘书把话说完,便吧嗒一声挂了电话,马上掏出手机调出徐广发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居然还是那个女秘书的声音。
  “请转告你们徐董事长,就说我是许筱庵,江城民间文化研究会的副秘书长许筱庵,古鸿宇大师委托我来找他有事。”许筱庵生怕女秘书再啰唆,适度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明明听见电话那边有男声在咳嗽,而且一听便知是徐广发,却依旧是女秘书在说话,只是口气热情柔和了许多:“哦,原来是许秘书长啊,失敬失敬。今天真是不巧,我们徐董现在市政府谈事情,这会儿估计也赶不回来了。不知您有什么事,是否可以由我为您效劳,或者帮您向徐董转告?”
  许筱庵也放软口气,说:“也没什么大事,就不必麻烦你了,还是请你帮我和徐董说一下,约个时间见面。”
  那边沉默了有十来秒,回道:“这样吧,徐董下午三点之后有半个小时,您再来公司可以吗?”
  出了广发公司门卫室,快十二点了。
  许筱庵原本已经和妻子说了要在广发公司吃饭,吴莉莉还再三叮嘱少喝些酒,这会儿再回家吃饭自然不太合适。
  一路骑着破电驴往前赶,不知不觉就到了文研会办公室门口。
  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两间旧房子,由市政府旧办公楼的汽车库改造而成,其中一间是古鸿宇的主席室,还有一间摆了五六张桌子,平时只有许筱庵一个人在里面办公。
  办公室位于底层,窗户很小,加上好几天没人进来,乍进去时一股霉味直扑口鼻。许筱庵刚一坐下,浑身的疲乏便潮涌而来,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他自知口袋里钞票有限,平时抽烟又有一笔不小的花费,吃饭穿衣便省俭得厉害,很少轻易在外边吃馆子。这会儿,他想起抽屉里还有半袋饼干,便马上烧了一壶开水,风卷残云般把肚皮给安抚了。
  肚子不再抗议,浑身疲乏似乎也缓解许多。他躺倒在那张破旧不堪的三人沙发上,本想眯一觉,可脑子里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仔细回忆了刚才在广发公司的境遇,隐约觉得苗头有些不对,这个徐广发好像不似原來印象和自己期待中的样子。这一想,他对下午的会见突然信心不足起来。他不敢想象,上午在报业集团已经出师不利,假如下午再在徐广发这儿遇阻,接下来的筹款之路就相当艰难了。
  在办公室沙发上挨到两点十分,许筱庵便不敢再耽搁,赶紧起身赶往广发公司。进了公司办公楼,距离约定的三点还有二十分钟。他看看实在太早,便悄悄进到豪华阔气的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连抽了两支烟。
  三点差两分,他准时出现在徐广发面前。几年不见,徐广发头发越发稀疏,可人却发福得厉害,衣着外貌也不像过去那般土气,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徐广发见到许筱庵,虽然没有拥抱,却还是相当热情,握手的力度不小,时间也不短,说话依然那么热情洋溢。
  两人握手寒暄的时候,女秘书泡了茶,摆妥水果,然后风摆杨柳般退了出去。
  坐下聊天,先从问候古鸿宇先生开始。徐广发主问,许筱庵主答,从龙体到大作及至家人、门徒一一兼顾到。许筱庵生怕中途有人打扰,不敢再扯闲篇,便冷不丁抽个空当,赶紧将市里为大师命名、出文集、贺生日的事说了,同时提出赞助的事。
  “也就几万块钱,还请徐兄务必帮古先生这个小忙。”许筱庵没敢狮子大开口。
  谁知,钱的事情刚一提出,徐广发脸色突变,嘴里就像害牙病一样,咝咝啦啦响个不歇。
  咝啦了好半天,徐广发终于停下来,苦着脸说:“哎呀,许兄啊,实不相瞒,老弟我马上就要破产,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喽。”
  “啊?怎么……”许筱庵一惊。
  “我在城北有个大型项目,最近遇到大麻烦,主要涉及住宅规划变更,说是我的容积率严重超标。现在市里有人要处罚我,还有人提出对在建一半的工程拆除整改,这一来就可能损失几个亿。你说麻烦不麻烦?别看我现在坐在这儿像模像样,如果真的处罚下来,哪里受得了这样大的风浪?”徐广发眼睛眨巴几下,转而问,“我还正想请许兄和古大师帮忙,看看你们在上边可有关系,能不能帮忙打打招呼?”
  许筱庵赶紧摇手,说:“这么大的事,我和古先生哪里说得上话?没有,没有。”
  正在两人愁眉不展时,女秘书适时探进半边玉体,将腕上精致坤表朝徐广发亮了亮。
  许筱庵自知不宜再坐下去,却又不甘心空手而归,就又端起杯子喝起茶来。
  徐广发示意女秘书退出,道:“既然许兄上门,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几万块钱的事情,对我徐某来说,本来确实小事一桩。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股份制企业,这样的支出事先一定要征得董事会认可。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那边事情先办,容我把眼前城北项目这桩难事集中精力摆平了,你再来找我。”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许筱庵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谁知,正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徐广发却又拉他坐下,低声道:“有件事实在不想说,可今天还是要告诉你。当年古大师帮我摆平怡园小区上的那座墓,你是全程参与者。那事,算我欠古先生一个大人情。可是事情过后,古先生从我这儿拿走一套房子,我基本上只是象征性收了点钱,跟白送差不了多少。按照现在价格,那房子加汽车库价值至少三百万。这还不算,古先生女儿、女婿前些年没少帮亲朋好友在我这儿买低价房,或者干脆拿着古鸿宇的字条来帮单位拉赞助,我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这事料想你许兄不知情,今天告诉你,是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也对我今天的不恭给予理解。否则,你人没出门就会骂我忘恩负义。”
  许筱庵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稀里糊涂离开了广发公司,许筱庵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推着电瓶车,懵懵懂懂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然走到护城河边。看看河边绿地人迹稀少,环境清幽,他干脆支好车子,临河挑了一张干净石凳坐下,一支接一支抽起烟来。
  刚才徐广发说的那番话,到底该信还是不该信呢?当然,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明白一个更为前提的问题——徐广发说的可信不可信?他一时陷于极度迷茫。
  许筱庵自知出身低微,没有什么三舅六叔、七姑八姨的关系可以倚靠。年少时,该读书没怎么好好读书,文化基础也就勉强够当个普通钳工。现如今,之所以能混迹于江城文化圈,时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点文章,参加些层次不俗的座谈、研讨会,还顶了市民间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的衔儿,成为整个庞大家族唯一可以上得台面的人物,说白了,完全是背靠了古鸿宇这棵大树。试想,如果当初不是借着为工会主席送稿子结识了古先生,帮着先生做些抄抄写写跑跑送送的琐事,凭着先生点拨给报纸杂志写文章,借着先生名望从厂里借出来,至今还不是与当年同时进厂的那帮哥们儿一样,仍在车间里伺候那些油渍污糟的机器?或者早早被裁员、内退,穿行在大街小巷做点擦油烟机、捅下水道的勾当?自然,那些人里也有主动离厂,自己做了生意、开了工厂的成功人士,可那毕竟只是极少数。因此,至少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还是幸运的,应该打心底里感谢古先生的知遇、提携、帮衬之恩,也应该始终尊敬、信任古先生。   至于古鸿宇先生是否真如徐广发所言,先帮人家做了事,然后又以种种途径取人家好处,许筱庵初始委实难以接受,可现在坐在这护城河边,经三月的寒风这么一吹,头脑马上冷静下来。一方面,在商人徐广发与大师古鸿宇之间,他首选定然是相信后者,情愿认定徐广发说的是假话,是为不想掏钱赞助找借口,甚至因为某个更为阴暗的目的有意中伤古先生;另一方面,换个思路,即便古鸿宇先生真就那么做了,又能说明什么呢?古鸿宇虽然贵为江城名人、文化大师,说到底也是凡身俗胎,也有住房之需、缺钱之忧,他怎么就不能利用自己的知识、名望谋点生活必需的私利呢?这么一想,许筱庵心里顿时敞亮许多,嘴里烟味立马少了苦涩,多了香醇。
  说到用权谋私,许筱庵不免打了个寒战。他本是个善于解剖自己的善良之人。此时此刻,孤身一人,他心里早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正在展开凌厉无比的自我解剖。回望漫漫来路,自跟随古鸿宇大师三十多年里,总体上还算是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可难免也夹杂私心与不满。比如,起初帮大师抄抄誊誊、跑跑送送,包括写了稿子请大师指点,其实就存有借助大师名望、企盼大师提携的私心。再比如,大师很多重要稿件多是与枯藤联合署名,而查阅资料、打印、校对、寄发等等琐事,皆是由自己帮助完成,内心便时时感觉不平甚至怨愤。还比如,大师对待自己的女婿汪大海,总是安排照顾得妥妥帖帖,从单位选择到编制、职务、待遇无不思虑周全,而自己在文研会一借就是近二十年,厂里待遇一降再降,却一直无人过问关心,抱怨之心便还是如杂草遭遇春风。至于这次提出为古先生庆贺、命名、出书,则是存了最大一份私心杂念,其意在即将面临的文研会换届。
  关于文研会换届改选,已经议论了好几年。由于古鸿宇的镇守,文研会自从成立至今,将近二十年没有换届。在此期间,文联领导数度提醒,民政局社团管理处多次催促,据说也有相关人员向上匿名反映,可终究都不了了之。古鸿宇主政文研会,又是创始人,虽然不曾搞过改选,却通过不断吸纳会员扩展阵容,尤其领导成员队伍庞大。一个民间团体,光是副主席就有七八个,副秘书长更是多达九人。主席古鸿宇本人八十岁了,副主席中有两个比他年龄还大,最小的也将近七十岁了。前些年,市里对几大群团组织进行规范管理,包括作协、记协、影协、美协在内,正副主席年龄不超过六十三,职数最多不过六七人,理事、常务理事、正副秘书长也都严格限额限龄。按照如此规范,文研会的正副主席全部超龄,正副秘书长多数也得退出,五十二岁的许筱庵完全有机会连跨两个台阶,名列副主席之位。更有甚者,若是古鸿宇先生能够继续控制文研会,再在身后扶持几年,下次换届许筱庵或可再跃主席宝座。一旦在文研会有了决定权、发言权,那就有可能跻身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行列,像古先生那样成为江城名人、大师。到了那个时候,还愁厂里敢再克扣薪水、不善待自己吗?还愁家里的解困房申请不到,一家五口再挤那么狭窄的空间吗?还愁儿子工作无着、四处飘荡吗?
  正是基于这样的私心杂念,许筱庵才不惜倾全副身心激发灵感,在古先生命名、出文集、庆贺生日之事上不遗余力。他很清楚,随着古先生迈过八十岁门槛,文研会换届一定随之进行。拥有大师头衔且轰轰烈烈庆祝了生日之后,古大师在换届中虽会退出主席宝座,却也对继任班底拥有更多话语权,至少拥有巨大的否决权。很多情况下,此类换届选人,否决权往往更高于建议权,相当于决定权。许筱庵不担心自己与古大师的私谊,但鉴于过去某些关键时刻的经验教训,他还是需要谨慎小心。三十年交情只能归于君子、萍水,是否经得起大风大浪很难讲,他还需要一枚重重的砝码,加大他在古大师心中的分量,也加重他在所有古门弟子和江城文艺界中的分量。
  这么细细一想,许筱庵几乎完全释然了。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犯下一个大错。就因为徐广发的那几句话,差点动摇了自己对古先生的信任,而这种动摇实质上就是对自己过去三十多年人生的根本否定。从弱冠之龄到知天命之岁,这可是人生最为黄金的三十多年哪,自己追随古先生在江城文坛也算纵横驰骋历尽风雨,如果僅仅因为那个徐广发的一席话就动摇了,岂不是此生最大的悲哀?
  思至此,许筱庵虽然浑身冰冷依旧,可内心反倒渐渐热乎起来。此时已五点多,天色暗淡下来,许筱庵忽然动了想喝酒的念头。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开始从几百个熟人、朋友中寻找喝酒聊天的对象。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来电者乃是当年同期进厂的小兄弟黄进,外号黄大头,两人当即约了在旁边不远的杏花楼会面。
  许筱庵择一处僻静的小包间坐定,先把菜单认真浏览一遍,又向服务员详细询问了菜量大小、口味咸淡以及是否有中小份之差,等等,趁便先点下四菜一汤,外加油炸花生米、黄瓜拌猪耳两个冷盘,吩咐烫好两斤黄酒,这才安稳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待黄大头。
  他生怕大大咧咧的黄大头,点起酒菜来没个轻重。
  许筱庵所在的那个国棉一厂,早在他借来文研会之前就已经改制,更名为中德合资福克斯瑞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是原来抓生产的副厂长秦刚。
  当年许筱庵在工会拎糨糊桶时,黄大头是机修车间的保全工。如今,他是公司公关部副主管,跟在秦刚身边迎来送往拿拿接接,相当于秘书性质,也算是一大红人。黄大头与许筱庵年龄相当,又是同期进厂,两人关系一直比较铁。
  许筱庵与秦刚本来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正是因为古鸿宇才有了一段较为深入的交集。
  工厂改制那年,棉纺行业正当红火,订单不断,供不应求。恰此际,江城房地产行业开始火爆,不断有人相中濒临护城河的原国棉一厂地块,市里也有官员与地产商暗通款曲,以财政税收困难为由,建议将秦刚公司迁到开发区,补偿双倍土地,置换出一笔令人眼热的款项。秦刚自然不肯从市区黄金地段搬到偏远郊区,更怕迁厂给企业生产带来影响,一时陷入焦虑,便找到好友朱向阳、枯藤两个商量。朱、枯二人在厂里转悠了两天,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厂区西北角,有一座面积不足两亩的破落庭院,人称吴家花园,估计也颇有些年代了。那阵子,古鸿宇先生正对《红楼梦》作者展开深入研究,提出江城清代名人吴状元很可能是真正作者或作者之一。古先生又是发表文章,又是召集学术研讨会,颇令江城本地好些官员兴奋异常。而枯藤,正是古先生上述活动的追踪报道记者。于是,枯藤与朱向阳、秦刚如此这般一番嘀咕,三人结伴连夜拜访古大师。不久,古大师在报纸杂志上抛出大块文章,称原国棉一厂内的吴家花园,正是当年吴状元读书写作之所,至于《红楼梦》是否在此诞生尚有待进一步考证。一文既出,江城轰动,前往参观吴家花园者络绎不绝,谁还敢有动这块地皮的念头?   此事过后不久,古鸿宇便向秦刚提出将许筱庵借到文研会,而且久借不还;朱向阳、枯藤也因此与古大师结成深厚情谊,经久不衰。作为答谢,一尊原本放在秦刚办公室里的象牙雕刻,据说是前清名家名作,不久便出现在古大师的书房里,至今仍寒光闪闪。令人略感不足者,许筱庵借出二十年,开始时还有奖金、绩效工资,前些年渐渐减少,近年则只剩下基本工资了。
  此次帮古大师化缘募资,许筱庵脑海中最先显现出的名单也有秦刚,可仔细掂量下来,毕竟那是供自己吃饭的主儿,能不叨扰尽量免之,至少不要第一个拿他开刀。可是,今天在徐广发那儿碰了壁,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找他了。正好,趁着同黄大头喝酒聊天的机会,先摸摸行情。
  不多会儿,黄大头来到。多日不见,却是一副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落魄情形。屁股还没坐稳,黄大头便连珠炮般抱怨起来,说是厂里订单稀疏,机器多半停开,效益下滑得厉害。
  “还是你小子命好,在市里大机关稳笃笃坐着,整天吃香喝辣,人家秦老板还每月发你那么多票子,很不错了!”黄大头感叹。
  酒菜陆续上来。两杯下了肚,许筱庵还是忍不住将古鸿宇出版文集的事简单说了,问:“如果我向秦刚开口,要个三五万块钱总没问题吧?”
  黄大头把酒杯重重一蹾,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道:“就这事你还想向老秦开口?脑子没病吧?”
  许筱庵被吼得一口菜呛在嗓子眼儿。
  黄大头先是欲言又止,继之咬咬牙,道:“本来老秦一再吩咐我不能对任何人讲,可看在你我兄弟多年的份儿上,也是怕你真的找了老秦被羞辱一通,今天我就告诉你实情。当年经古鸿宇笔头帮忙,老厂区算是暂时保下来了,可也埋下了隐患。这几年公司效益不好,老秦几次想把土地置换出去,却再也拿不到开发区的双倍土地了。更要命的是,那座破烂的吴家花园现在反倒成了阻碍,没有哪个开发商敢接手。其实大家都知道,当年将那座破花园同什么吴状元、《红楼梦》联系在一起,完全是胡扯淡!老秦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请古鸿宇再帮一次忙,就说吴家花园与吴状元无关,更不是什么诞生《红楼梦》的宝地,可朱向阳、枯藤说那是让古鸿宇自打嘴巴,硬给拦了。还有,老秦当时送给古鸿宇的那尊象牙雕刻,完全是受朱向阳他们唆使,后来咨询过行家,据说价格高得吓人,他早就后悔得不行。现在,老秦提到‘古鸿宇’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敢找他要钱?”


  许筱庵连着跑了三四天,前后找了七八家单位,结果令他相当失望。
  凡是企业,没有一家不哭穷叫苦。只要提钱,没有一人不皱眉叹息。所幸,这些单位都是与古鸿宇大师有过交集,同许筱庵也很熟悉,好话并不吝惜,面子还是给的。也有那么几家单位,钱的事情虽无着落,却盛情挽留许筱庵吃了饭,酒菜安排得也算丰盛。多数单位并没有完全将门堵死,或以暂时困难为由,或以财务制度为借口,建议许筱庵先把大师文集印出来,日后卖一些书给他们,这样也就相当于为文集出版捐了资。这一提议,倒也让许筱庵宽心不少。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每个单位不必多,只要平均购买百八十套,也就是万儿八千块钱的事,合起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基本上也能解决问题。
  在许筱庵看来,卖书与化缘自然是有区别的,一个是公平交易、商品规则,一个则是凭空索要。现在这种跑法,尽管可能一分现钱弄不到,可毕竟先给人家打了招呼,也算为以后推销文集打个前站、做了铺垫。如此,他决定不光把范围局限在企业,而是准备拓宽视野,将网撒向机关、学校等更宽广领域,即便广种薄收也会成果丰硕。于是,他将那辆破电驴推到小区修车铺,专门请修车师傅把车子修理一番,同时租下一副旧电池随身携带,以备半途车子没电了方便救急。
  这天一早,正当他骑著电瓶车准备赶往北郊中学,忽然又接到文联冯主席电话:“许兄,现在有空吗?要是脱得开身的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许筱庵当即掉转方向往文联赶。
  一路上,他思绪极其活跃。刚才,冯主席的电话虽然只有短短两句话,可从语气上判断,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倒像是好事喜事。难道,钱的事情老冯那边有了着落?或者,整个活动改由市里操办,费用由财政解决?他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展望此行冯主席召见的美好前景。
  到了文联,冯主席正在悠闲地喝茶看报。见许筱庵进来,倒也出乎意料地热情,马上递过热茶与香烟。
  冯主席与许筱庵年龄相仿,先后在市委党校、宣传部、组织部工作过,前年从江北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任上调回市里,说是先放在文联过渡两年,等到有了合适位置再解决正处职。文联主席由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兼任,日常事务主要由老冯打理,位虽不高,权却不轻。
  不等冯主席过问,许筱庵主动汇报了“庆贺古大师从事民间文化研究六十周年”活动准备情况。事先虽然没来得及做详细准备,可许筱庵在路上已打好腹稿,从如何组织文研会领导班子传达学习冯主席电话指示精神,到认真讨论贯彻落实的具体措施,再到广泛联络社会力量共举大事,还算是有条不紊逻辑缜密。这期间,许筱庵还是隐晦提出了经费难以一步到位的困境,希望能得到财政的支持,更希望整个活动能由高一层次领导机构出面承办。
  完全出乎意料,冯主席这次居然没有表示反对。
  “嗯,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们会再做进一步研究,同时也会继续向宣传部和市委市政府领导汇报请示。你们文研会那边,还是要做好两手准备,先立足于上次电话中商定的那个方案,由你们全权承办;同时,我们这边也做好由市文联、宣传部甚至市委市府接手的准备。如果是后一种方案,那经费还是什么问题吗?不要说二三十万,就是二三百万,还不全是毛毛雨啦,小意思啦!哈哈哈哈!”冯主席被自己的广东话感染得满面红光。
  许筱庵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一下击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冯主席再三强调的那个“如果”,而误以为一切已经板上钉钉尘埃落定。他觉得,自己最近几天往来奔波,给人家赔笑脸,给人家说好话,所受到的冷落、委屈、辛苦、疲劳等等,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可是定下神来一回味,他还是咂摸出了那两个字的含意,一颗心重又提在半空不敢轻言放下。   圈子绕得差不多了,冯主席起身关上门,又给许筱庵递了烟添了茶,这才慢悠悠坐下,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最近省里何厅长那边有什么消息?”
  “何厅长?”许筱庵不知如何回答。
  有关这个何厅长,许筱庵还真是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古大师的远房亲戚,过去若干年里,也听古家人间或谈论过,却不曾见到两家有什么密切往来。最近几年,随着何厅长官居高位,尤其是做了省商务厅长之后,才在古家人的谈话里出现频率高了些。再多情况或具体细节,许筱庵委实说不出来。
  “最近省里市里都有传闻,说是何厅长要提拔,一种说法是来咱们江城任市委书记,还有一种说法是直接升任省委常委或副省长。你整天在古家出入,不会没听说吧?”冯主席干脆把话挑明。
  “冯主席,我与古家交往多些不假,可你说的这个情况,我还真是不知道。”许筱庵实话实说。
  “不会吧,大家都知道你是古大师的得意门生,是他老人家最看重最信任的人。像他八十大寿这么重要的事都交给你办,难道还有什么事瞒着你?呵呵,你对我还保密?”冯主席脸色黯淡下来。
  许筱庵一把握住冯主席的手,赶紧申明:“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什么保密。我是真没听说何厅长的事。既然冯主席问了,我这就打电话到古家问一下,我让他们亲口告诉你。”
  冯主席反过来一把握住许筱庵,连忙制止道:“不必不必。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千万不要同古家人说我打听这件事。不过,万一真打听到这方面的情况,你随时向我通报一下。”
  许筱庵这下心里终于有点明白,冯主席今天专门召他过来,真正用意何在。这也难怪,像冯主席这样的官员,眼看年龄也不小了,在副处位置上待得有了些年头,再拖个两三年就很难觅到满意的正处位置。不管何厅长升迁到哪个位置,只要能攀上这一层关系,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机遇。
  接下来,冯主席又聊了会儿古大师寿辰的事,这才与许筱庵握别。
  出了文联大门不多久,手机微信提示音响,竟然是徐广发。
  “许兄,今晚有空吗?如有空,请来公司一聚。晚六点,公司小红楼一号厅。”
  许筱庵大概猜得出徐广发的意思,定然也是与何厅长提拔的传闻相关,马上回了微信:“好!”
  晚六点十分,许筱庵有意磨蹭了一会儿,这才进了一号厅。
  徐广发与女秘书两个人,见了许筱庵马上热情相迎。
  一张桌子,三套餐具。茅台酒,中华烟,时令江鲜。女秘书亲自服务。许筱庵打算放开肚皮,敞开了造一顿,也算是慰问一下最近辛劳奔波的身体。
  商人说话,不需冯主席那样多的铺垫藏掖,而是直入主题:“我今天在市政府办事,听说古大师有个外甥女婿,在省里担任商务厅长,马上要来咱们江城当老大了,还有说是直接在省里当常委、副省长了。有没有这回事?”
  许筱庵接受教训,不像对冯主席那样干脆,而是支支吾吾道:“只是传说,只是传说,不到任命书下来那一天,都不能算数的。”
  “古大师有这么个亲戚,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徐广发话里含有些许不满。这种不满,是自家人对自家人那种。
  “古大师为人行事素来低调。这么多年,他为江城做了那么多好事,成就了那么多大事,同时也帮了那么多人的大忙,几时见他炫耀过?又几时见他向人家讨要过回报?”许筱庵话里明显有话。
  不等徐广发亲自讲话,女秘书早已一手端杯,一手执瓶,款款走到许筱庵面前,嗲声嗲气道:“我代表徐董敬许大秘书长三杯,算是对那天有眼不识泰山表示歉意。”
  许筱庵并不推让,痛痛快快干了三杯。毕竟是珍藏二十年的极品茅台,又有味道鲜美的长江河豚相佐,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哪!
  有了美酒佳肴润滑牵扯,徐广发的尴尬很快化解。
  “你说要是咱老表当了市委书记,或者在省里当了常委、副省长,城北那个项目违规的事,还是问题吗?”徐广发不知是真有些醉意了,还是故意借醉说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反腐倡廉,又是打老虎又是拍苍蝇,再大的干部也不敢徇私舞弊。不过,任何事情再难,肯定总有通融的地方,也总会有妥善解决的办法。你说是不是?”许筱庵棍棒与甜枣同时奉上。
  “这是必须的,这是必须的。”徐廣发连连点头,又敬许筱庵一杯,装着忽然想起,问,“哦,对了,古大师那套书的事怎么样了?”
  “唉,还能怎么样?搁着呗。你说古大师,自己这么大名气,不要说外甥女婿当个什么市委书记、副省长,就是当了省长、省委书记又能怎样?”
  许筱庵为解气愤,顾自端起一杯茅台,干了个底朝天。他闭着眼睛做痛苦状,表面看上去是为古大师不平,其实是在尽情享受醇厚美酒的那份绵柔悠远、荡气回肠。他自认为设下一个大大的套子,单等猎物乖乖上钩入套。他坚信,平庸粗俗如徐广发之流,一定不会错过入套上当的机会,乖乖束手就擒只在眨眼之间。
  哪里想到,徐广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也谈不上什么大智慧,却属于商人中绝顶狡猾与奸诈那一类。他也端起酒杯,与许筱庵用力一碰,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道:“许秘书长,企业再困难,古大师的书我肯定是要赞助的。这样吧,还是那句话,你们先出书先办事,把发票什么的准备好,等到事情妥当了再拿到我这儿来,我让董事会过一下,马上就把钱支给你。”
  许筱庵一听,心马上凉了。他知道,自己遇上真流氓了,下套不成反被套。徐广发的潜台词很明显,只有等到何厅长变成了何书记或何常委、何副省长,并且帮他解决了城北项目的难题,发票才能变成钱。他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哪。
  离开广发集团,许筱庵真的醉了。


  古城出版社连续打来电话,频频催促许筱庵将首笔十万元打过去,说是书稿再不抓紧进厂编排,时间就来不及了。还说,省城总社那边书号费可能要上涨,纸张价格也涨得厉害,合同拖黄了再签,就不是原来的价格了。
  许筱庵本想约朱向阳、枯藤再到古家商量一下,可他们二位一个出差在外,一个有更紧迫的事务缠身,一时无法聚齐。大师本人自然不可惊动。只好把情况同古晓宇、汪大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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