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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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拜托带我回家吧。爸爸我真的好抱歉。
  爸爸这是你的错。爸爸我恨你。
  不,爸爸!我爱你爸爸,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无所谓。
  爸爸,我被魔咒锁在这里了。这里的我不是我了。
  我關着的地方——应该是在阿尔卑斯山吧,我想。这是一栋好大、好古老的房子啊,就跟石砌的古堡一样。透过高窗,你可以看到沼泽朝着地平线那头的山峰延伸而去。放眼看去,全是灰灰绿绿脏脏的一片,好像海底。这里永远是昏暗的微光。
  黄昏是大师驾临的时刻。我爱恋着大师。
  不,爸爸!我一点也不爱大师,我怕死大师了。
  他跟你不一样,爸爸。大师嘲笑我、讽刺我,还伸出他瘦长冰凉的指头缠住我的手指头。我被拧痛到哀哀抽泣的时候,他只是冷笑。
  如果你怕成这个样的话,又干吗要爬到我们这儿来呢,小亲亲?
  爸爸,请你原谅我。爸爸,请你不要抛下我。
  虽然这全都是你的错,爸爸。
  虽然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你。
  这地方有两个名称。“歌岚行宫”1是台面上的名称,而台面下耳语相传的称呼则是“迷魂满宫楼的歌岚行宫”。
  这里真是壮观哪,爸爸。“行宫”里最最古老的区域可以追溯到1563年(听人说:如此久远的年代,是我根本无从想象的)。环绕在宫外的是一大片如同护城河般的荒凉土地,狂风终日吹刮,所以就算我可以把自己缩到跟一只吓坏了的猫咪一样小,就算我可以从哪一扇破烂窗户钻到外头穿过沼泽往外跑,也防不了大师的仆人放出狼狗扑杀我。它们会伸出尖利的牙齿把我撕成一片片的。
  或者如果大师动了善念,不想以怨报怨的话,仆人们或许只会把困在巨网里挣扎翻滚的我拖回去,然后将我丢在大师脚前的石板地上。
  其他俘虏女孩就是这么警告我的。
  而大师自己也曾警告过我,但他没发出声来,只是照他的惯例伸出一根手指头,按上了在我喉间惴惴打着节拍的小动脉,并施加了一定的压力来做沟通:在所有的罪恶里头,小亲亲,背叛是最不可原谅的。
  我不太确定“迷魂满宫楼的歌岚行宫”到底位于哪里,不过我想应该是在东欧某处吧。
  一个没有电力的荒僻之处,只有燃烧中的蜡炬:高大、壮观的蜡炬,直径和年轻的树木一样大,上头布满了奇形怪状、硬掉了的熔蜡,看来就像是从熔岩当中刻出来的远古雕像一般。烛光映照下,庞庞然的阴影起舞,如同饿昏了头的秃鹰一般伸开奇大无比的翅膀,往头上十二英尺高的天花板飞去。这你能想象吗, 爸爸?说来“行宫”和我们位于七十六街第五大道上的公寓,简直是天差地远啊。我们的家在高高的二十三层楼,往下可以俯瞰中央公园呢,然而(依母亲所说)那里头的房间也是闹鬼的,而居住其间的灵魂也都迷了途。
  这里可以看到一座座六英尺高的壁炉,以及满是煤灰的烟囱,而且耳语相传:萎缩成木乃伊的俘虏女孩,就是因为太想逃离大师而被困在其中。每当黑烟因此而漫入房间时,壁炉燃烧着的美丽火焰就得立刻熄掉才行——也难怪大师会怒不可遏。
  这是一个荒僻之处,爸爸。这里的汽车都非常古旧,却相当高贵典雅,而且黑得发亮。和灵车很像。
  “行宫”里没有电视。大师的居处也许有一台吧,只是我们从来不得进入其中,也无法一窥究竟,所以无法确定。但想想应该不太可能,因为大师对“软弱矫情的现代世界”只有无尽的蔑视,就连“20 世纪”在大师的眼里,都跟个抽抽噎噎猛吸鼻涕猛打喷嚏的女孩一样俗不可耐。
  不过这里倒是有一台旧式收音机,“立地式”的呢。仆人们称之为“无线”。它就搁在大师位于楼下的起居间,我们如果在大师的工作室表现不错的话,是有可能在当天获准入内的。
  在大师的工作室里,风往往很大。风如同寒凉阴恶的手指一般,撬开高窗的边缝,搔弄着我们,我们全身发抖牙齿格格打颤,因为我们奉命得立刻脱下衣物,而且不许反抗,然后给自己冰冷的裸体套上过度宽大的丝质和服。不管我们如何紧紧扎住腰间的流苏,和服还是免不了脱落。
  我们在“歌岚行宫”经常都是赤脚走路,因为大师最仰慕(他说过)小女孩儿的脚丫子了。
  何况,光溜溜的小女孩儿的脚丫子,可没办法在“行宫”墙外的荆棘和刺藤以及小石头之间自在奔跑啊。
  在大师的工作室里,我们奉命要好几个小时都坐得挺直,完全不许动,或者好几个小时都站得挺直,完全不许动,而且我们当中较受宠的几个还得摊开裸露的大腿,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上,脑袋往后甩出一个痛苦的角度。此外,我们当中的某些人(谣传是最得宠的),则被命令要纹丝不动地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拟仿le mort2的模样——大师这么说。
  我们切切不可观察画架前的大师。大师在离我们只有几英尺远的画架的前方,矮着身凝神作画时,呼吸急促双腿发软,整张脸也因痛苦、渴望以及狂喜之情而扭曲甚至抽动起来,但我们连快快地横扫一眼,都是切切不可的。艺术是个残酷的主人,就连大师也受制于它。
  有时候,贵为绅士典范的大师,会以我们大半人都不懂得的语言大声咒骂起来。有时候,大师会猛摔画笔,或者猛丢一管颜料,就跟闹脾气的小孩一样,因为他知道待会儿总有人(一名大人,仆人)会帮他捡起来的。
  还好大师画架底下的大理石地板上,铺了一块污渍点点的帆布垫。
  瞧见大师那一管管多不胜数的颜料时,我们还真是吓呆了。它们全被胡乱堆在了他画架旁边的桌子上:各种色彩的颜料管,大部分都脏兮兮的,有些则被挤到干得只剩个骨架而已,挺丰肥的那几管是最近才买来的。相较之下,“歌岚行宫”其他的空间简直干净整齐得如同几何图形。
  大师工作室的天花板高阔,墙面雪白,据说这里是全世界颇为知名的画室之一呢。早在我们当中最大的那个出生以前,“迷魂满宫楼的歌岚行宫”便有了工作室,而且当然,在我们当中最小的那个过世很久以后,工作室也还是会在。大师的工作室将永存永续,因为它已成为传奇,就像大师自己一样。据说,他是少数几位作品得以在卢浮宫展示的当代艺术家。   大师不喜出名,也不喜商业性的成功,然而讽刺的是,大师却闻名遐迩,成了所谓的“现代世界”里颇为成功的画家之一。他的画作都是超大尺寸,而且是吹毛求疵地画了又再重画: 结构工整,近乎严谨,而且“古典”——虽然画作的主题都是裸女,或者衣不蔽体、摆出慵懒姿态的少女。
  大师相当强调绘画需客观,不带私人情感。大师选择了遗世独居,远离欧洲的大都会,如巴黎、柏林、布拉格和罗马。大师鄙夷精英主义的艺术圈,就如同他鄙夷媒体一样,不过媒体对他还是趋之若鹜,不时派狗仔队跟拍。大师广受尊敬,是因为他对创作的严谨态度,以及他的完美主义:大师往往会花上好几年来创作一幅画,然后才肯将作品交给他在巴黎的艺廊。每回在他难得举办的展览里头,大师都要再次发表他的宣言:
  生命不是艺术
  艺术却是生命:充满了未知的生命
  专心凝视画作吧
  “余者皆是虚空”
  然而媒体却是爱死了大师,他们将他视为贵族艺术家——自我放逐,遗世独居于欧洲某一个浪漫、遥远的角落。
  在大师的工作室里,时间不再存在。在大师的工作室里,魔法如同乙醚一般充满了我:我的手臂、我的腿、我仰卧于绿色沙发上的躯体——好沉重啊,我无法移动。
  大师命令我穿上紧袖上衣,将我紧身胸衣的扣子打开,露出我小巧的右乳;大师将我裸露的双腿横来摆去,同时也为我秀美的小女孩儿的脚丫儿套上了质地极细的缎面便鞋,穿着这双鞋几乎是无法走路的;大师将一圈项链围上我的脖子,那上头镶着的小巧宝石绝对配得上风华正茂的美女。一如大师所说:项链有可能是他某一任妻子所有。
  而大师也给了我一面手持镜,让我得以揽镜自照,让我为眼中所见而迷醉:娇美的娃娃脸、小巧挺直的鼻梁,还有噘起来的丰唇——这就是我。
  当初我是怎么来到这被掳之地的?这是我脑里唯一的念头了。
  爸爸,我逃离了你。我逃离了她。
  然而我头一次到美术馆,便是跟着母亲去的——我在那儿流连多时,晃荡于我们从第五大道的窗口便可看到的美术馆。母亲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好遮住她红肿的眼睛,而且认识她的人(以及认识你的人)都不会认出她来。母亲拉着我和妹妹的手臂,催促我们登上壮观的石阶去寻找她也不知如何定义的什么——抚慰人心的艺术,不带感情的艺术,逃避现实的艺术。
  艺术的神秘带来了迷惑,却也夹带着强大的力量,愈合我们的伤口——或者撕裂我们的伤口,造成更大的苦痛。
  很快的,我便偷偷独自前来此地了。我成了美术馆里的异数,这么小的小孩子呢,还是自己来……
  不过我的外表(包括年龄和身材)看起来都比实际上大。而且我有个本事:我会在通常都很拥挤的大厅里寻觅理想对象,然后踏上前去,请求对方为我买票,并请她们带我一起进馆,仿佛我们本就同行一般……当然,我会付她们票钱。而且我挺聪明的,我甚至还会将母亲的会员卡(特意为这次看展取得的)借给她们,以便促成双方的合作。我找的通常是女人。年纪不小,也不大,母亲的年龄吧,不会太艳丽(和母亲一样),而且带着母性的光辉。起先她们对我的要求会很惊讶,不过倒是蛮慈祥的,之后则是点头同意。想要骗这些女人说,你或母亲就在旁边的咖啡座等我其实不难;而入馆以后,我就会偷偷溜离她们的视线。
  没过多久,我便会在美术馆内一长排二十世纪欧洲艺术家的画作前面,流连忘返了——我说的正是大师本人。
  这些画作施展的魔幻力量何其大啊!我哪知道,这种引人迷恋、使人受困,且置人于无力状态的魔力,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如同妖邪的镇静剂一般,穿透我的四肢……
  这一幅幅大尺寸的画作带着梦幻色彩,风格则是近似母亲最喜爱的欧洲古典时期的艺术:严谨中带着沉静内敛的美感,然而它们的主题却不是来自《圣经》或者希腊、罗马神话故事,那上头画的都是女孩,有些甚至跟我一样小。虽然画作的背景和我的生活差异很大,上面的女孩们对我来说却很有亲切感,比我自己的妹妹还亲的感觉——妹妹比我小很多,又笨,老是叽里呱啦在讲话,打乱我的思绪。
  我尤其爱盯着一个看起来很像我的画中女孩,她就躺在一间老式客厅里的小沙发上(当时我还不知道法文chaise longue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种躺椅的)。女孩跟我挺像,不過年龄较大也比较有智慧。她的眉毛跟铅笔画出来的一样细长,很有美感,反之我的眉毛就粗了些,而且没有那么清晰的线条。她的眼睛跟我的一模一样,但较有智慧,像是在笑看人间。她铜色的波浪鬈发和我的一样,不过看来比较老式。她洋娃娃般的五官、细致骨感的鼻子,以及噘起来的阴郁双唇,都跟我一样,不过她比我漂亮多了,也更轻灵。另外,她还拿着一面小小的手持镜,自恋样地凝神静静看着自己——我打死也不会来这套的,因为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的脸了。这幅画怪就怪在,沙发上的女孩好像完全无视于房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虽然那人离她其实只有几尺远:一名弓身弯腰的年轻男子,正在拨弄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站在这幅画前面,你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团火所发出来的热力与光芒。
  事实上,如果你从稍远处朝着画作走去的话,首先注意到的,会是那团仿佛扑面而来的火焰,之后你才会看到沙发上躺着的人形——正做梦一样地专心凝看自己的影子。
  听来蛮怪的吧,爸爸?然而,如果沙发上的女孩是在做梦,而梦到的是她自己漂亮的娃娃脸的话,那么她会无视另一人的存在就不奇怪了,虽然那人就在近旁;弓身的人形是个男子,但因为他弓着身,所以一定就是仆人,而不是主人了。
  每天放学以后,我都会来到美术馆。我在这幅画前面所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Les beaux jours。起先我以为画名的意思是“美丽的眼睛”,不过jours的意思是“日子”,而眼睛的法文应该是yeux才对啊。
  所以,画名的意思是“美好的日子”。
  一天又一天的迷恋与受蛊。但还不至于陷入“受困”的日子。
  美好的日子,每天都是完美的平静与祥和。平和的日子里,你会凝神望入小小的手持镜里头,无视在你几尺以外预备着美丽火焰的那位弓身且无脸的仆人,也无视你脚上那双单薄的缎面便鞋——如果你想穿着这双鞋逃离此地的话,只怕是难上加难。   这名艺术家的其他画作对我的吸引力也很大——他的名字我不能说,是因为我们万万不可指名道姓谈论大师;“歌岚行宫”里所有的仆人也都一样。其中任何一幅都有可能掳获我的心:《做梦的泰瑞莎》《打扮中的小女孩》《和猫咪玩耍的裸女》《受害者》《卧室》。模糊间,我仿佛可以听到她们在哭泣——是画作中的俘虏女孩,而不是(还不是)我。
  那声音真是模糊,几乎可以假装没有听到。我四下瞥瞥美术馆里的其他人:偶尔来访的观画人、无视我的制服警卫。一个十一岁的小孩独自在馆内游荡,不知为何心生焦虑、全身打颤(这点我当时无法猜透)。
  (而美术馆里的警卫又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也没有听到吗?他们难道因为日久而无感觉,对美,以及痛苦,都已厌烦,仿佛墙上挂的只是涂了颜料的帆布面,触目只见表层,而无更深处可看?在我哭喊求救的时候,他们难道也是一样听不到吗?)
  出了美术馆,便是纽约街头的吵嚷与纷乱。高大的浓荫绿树,巨型的绿色公园。第五大道上,出租车在美术馆前的路沿排队——就在如同金字塔般的石阶底下。
  摊贩的推车沿着街边一路延伸。这些推车一律是美国退伍军人所拥有的——这是法律规定。那热腾腾的肉味,让营养不良的我们闻得头晕目眩。
  我们位于七十六街第五大道上的公寓,在高高的二十三层楼,往下可以俯瞰中央公园。太高了,我们什么也听不到,街上的声音无法往上传到我们的耳朵。当我用两手捂住耳朵时,就听不到哭泣声了。我连自己的哭泣或者心中狂野的节拍都听不到。
  我上一次生日是十一岁。那时你还跟我们一起住呢,爸爸, 虽然你老是投宿在外。而你当时就给了我承诺:亲爱的我当然没有要离开你跟你妹妹和母亲啊,就算我离开你们母亲——暂时的!这也不表示我要离开你跟你妹妹啊。不会的。
  然而当你离开后,我们就被迫搬到位于一条比较不起眼的街道上的另一间公寓,楼层也降低了。母亲说,你离开我们是为了展开新生活。她痛哭流涕,穿着她那套薄得透明的睡衣,好几天都不肯脱下来。
  一个个男人跑来跟母亲同住,但都待不久。我们听到他们大声喧哗笑闹,我们听到杯子、瓶子喀啷喀啷响的声音,我们听到母亲在尖叫。
  在破晓时分我们听到男人匆匆离开的声响:踉踉跄跄的脚步,诅咒、威胁的话语,粗野的笑声。
  珍妮睁大了眼跟我耳语道:他们其中一个会把她杀掉,勒死她。
  (你或许觉得不太可能,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会说出这种话来吗?就算只是耳语,而对象又只是她十一岁的姐姐?你就是这么想的吗,爸爸?你希望一切都如你所想吗?)
  (爸爸是一个“想”要保护自己的人。他可没“想”要保护他的孩子。)
  大人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然而,大人的生活我们也无所不知。
  我们习惯看电视。深夜时分照说我们该上床时,音量关小了。我们看着满头蓬发、一脸横七竖八的睫毛膏的女人(身上穿着单薄透明的睡衣),在床上被强奸、勒毙了。纽约市警局的探员无礼地瞪眼看着她们的裸体。摄影师蹲伏在她们上头,屈着膝盖拍照,鼠蹊都隆起来了。
  不过母亲没有死,这你应该知道。母亲的尖叫声四处可闻。就连在这儿,在“歌岚行宫”里头,我都可以隔着一段距离听到。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的俘虏姊妹们的哭喊声吧——被垫子或者大师的手捂住了。
  男人带来了威士忌、波本、可卡因。
  从母亲的冰箱里头,搬出柔软有异味的布里干酪,硬邦邦的波罗伏洛奶酪,蜗牛和大蒜、热牛油。他们狼吞虎咽,直接用手大快朵颐。我们赶紧躲起来,遮住眼睛。蜗牛看起来好恶心啊, 就像我们女孩儿细瘦腿间的那小小的突起的肉片一般,我们就连泡澡的时候,都没办法伸手去摸——那种触感太过强烈了。
  爸爸,你不敢碰我们的那里。很久以前你还是个年轻的新手爸爸时,你帮我们洗澡。那时我们还是小小女孩儿,才刚过了婴儿期、学步期。那么久以前的事,你(也许)已经忘记了。
  爸爸,我们可没忘。当时你的眼睛闪闪发亮,因为知道我们的腿间藏有秘密,那是你没有(允许你自己)触碰的。
  大师在我们的身上无处不摸。当然,大师也会碰触我们的那里。
  爸爸你为什么离开呢?为什么你的生命里没有我们呢?
  母亲一直不知道,我们曾经看到过她一次——那个从你的怀中翻身而下的女孩,她咕咕在笑。
  年轻得可以当你女儿了,母亲斥骂道。我想抗议说,我才是你的女儿!
  那次的碰面是个意外。珍妮和我坐着你的私家车回到公寓的时间稍微早了点,要不就是你的朋友走得太晚。她从你的怀里咕咕笑着滑下来,脸好红,结结巴巴地说着:噢,不要想歪了啊,我不是坏人……
  她先前喝了酒。你们两个都喝了。我们觉得好惊讶,她可真高啊,不过不够瘦,不够漂亮,而且(也许)没有母亲想得那么年轻,不过当然比母亲要小很多。
  她的紧身短裙被拉到丰肥的大腿上头,衬衫的纽扣全给扯开了。
  我不是坏人。请相信我!
  在宏伟的美术馆里,我快步踏上氣派的石阶,沿着高阔的一道道走廊走去,到了那间灯光昏暗、内有大师作品的画廊。
  我在迷宫般的美术馆移行,如同只靠着嗅觉与触觉寻路的盲眼小孩。然后,哇,我赫然就看到了它,在我眼前——美好的日子。
  真是让人惊叹啊,这幅画竟然完全没变。歪身靠在绿色躺椅上的女孩,两条大腿斜张,她正专心看着手中镜子里的自己。女孩跟我很像,但大一些,也较有智慧,而且(似乎)因为明白这点,显出自得之色呢。
  女孩对离她几尺以外,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毫无所觉。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那微弱、呼唤的声音,也许不止一个人:哈喽!到我们这儿来吧。
  或者她们是在哭求——帮帮我们啊……
  工作日的下午,这间画廊通常空无一人。访客一群群地穿行于特展场地,根本就不会到这间画廊来。   没有人听到哭叫声,除了我。
  真是奇怪,美术馆警卫从没听到过。应该是他们超级单调乏味的警卫生活,让他们无法看出大师艺术的奇妙与魔力吧——虽然那幅画就挂在他们前方:带着胜利的姿态,无视道德的批判。
  所以这幅画才会如此寂寞啊,爸爸。希望你听得到。
  至于我们目前的公寓呢,则是位于比二十三要低的楼层,不过还是高于人行道,高得足以在我的内心翻搅出恐惧来。我爬到外头的侏儒阳台,鼓起勇气靠上黏着鸽粪的铁栏杆,等着你来发现我,爸爸,等着你来责骂我(但你都很少骂啊)——你在干吗啊!快回到这里来,亲爱的。
  大师从来不骂人。大师很少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感情来,因为我们不值得。他对我们就只有愤怒、失望以及不悦的情绪。
  爸爸,快来吧!我很害怕大师会不喜欢我,我担心他会腻味我了,担心他会把我一脚踢开——因为他曾踢开许多人。
  好寂寞啊!然而,我爱大师。我很爱那在大师工作室里重重压到我身上的魔法,虽然我的四肢发疼,我的脖子很费力地想要支撑头部的重量,因为我得为大师摆姿势,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
  如果你不过来带我回家的话,爸爸。如果你把我丢给大师的话,我会陷入那个魔法当中出不来,而且大师总有一天会厌弃我的,他会在我的脖子上套个狗圈,然后系上链子,将我紧紧拴在“行宫”最底层的地牢里头。
  到我们这儿来,帮帮我们。
  帮帮我们,到我们这儿来。
  我朝着美术馆里的那幅画走去时,魔法开始在我身上起作用了,如同空气中的乙醚。
  近旁没有警卫。没有其他观众。我全身发抖,往前凑去,低语道:好的!我会上你们那儿去。
  因为在我看来,《美好的日子》里头的客厅真是美轮美奂,虽然有点奇怪,颜色也阴暗了点以致整体看不太清,一如梦境中的细节往往不太清楚,然而极具魅惑性,令人无法抗拒。
  在放学后孤单寂寞的午后,我已养成习惯待在另外那个世界里。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大师的世界,因为画作里并没有大师的身影,你只能看到你自己,而且这幅作品是以你这辈子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热情、渴望以及爱欲所画出来的。
  每一幅画里的每个女孩:她们好安静、好完美。就算是怪女孩,就算是隐匿着没露脸的娃娃脸女孩,也备受宠爱。这点,你是可以感觉到的。
  生命里如果没有你的话,爸爸,我就唯有在这些画里才能找到快乐了。
  来我们这儿吧,你是我们的一员——众多声音耳语着;而我的回答则是——好的,我是你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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