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证史需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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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像史料同文本史料和口述证词一样,都是见证历史的重要证据。因此早在十八世纪,历史学家就开始运用图像史料,作为历史研究的证据。例如弗朗西斯·哈斯克尔在《历史及其图像》里,便提到当时的英国史研究采用了贝叶挂毯作为史料。在十八世纪以后,图像史料更被广泛使用。只是尽管如此,史学界对如何在图像史料中发现历史,认识历史,将图像史料作为历史的关键证据,仍然存在着很大争议。一些保守的历史学家甚至完全否定图像史料的价值,认为图像史料“不仅没有反映社会事实,甚至对它进行了歪曲”。
  为了克服这些争议,提高“图像史学”的地位,英国史学家彼得·伯克于二00一年出版了《图像证史》一书。他认为目前有关图像史学的争议,主要是一种错误的教育造成的。他说,今天大部分历史学家,从小学到大学所接受的教育“都是训练他如何解读文本”,这使他们不知道如何“阅读一张照片”,在处理图像史料时成了“视觉文盲”。因此,他鼓励史学家抛弃成见,重视图像史料的独特价值。不过,他在鼓励史学家抛弃成见,学习使用图像史料时,也提醒史学家必须小心谨慎,“坚持传统历史研究中最严格的考证方法”。因为相对于文字史料来说,图像史料的确存在先天的弱点。文字具有陈述性,可以相互关联,含义明确,而图像是一种“空间艺术”,不能既呈现画面,又同时解释画面。所以运用图像史料研究历史,经常会遇到“陷阱”,需要使用者慎之又慎。
  概括起来,图像史料使用中所存在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相混淆。彼得·伯克认为,不同时代留下的图像史料,大部分都是“艺术作品”。作者在制作艺术作品时,考虑的不是如何保存历史,如何为今后的历史研究提供证据,而是表达自己的艺术感受,实现自己的艺术理念。抛开那些宗教性、政治性的作品不谈,即便在写实性的风景画、风俗画和市镇风光画中,也存在作者的主观立场。将艺术内容直接当作历史的真实形象,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例如路易·勒南的《农民的晚餐》是描绘十七世纪法国农民生活的名作,长期被当作法国农民生活史的重要史料,但是经过彼埃尔·古贝尔的研究,发现画面上的生活并不真实。他仔细观察了画中“白色的桌布,一小块金黄色的面包,淡红色的葡萄酒,淳朴的服装和家具”,最终发现“服装和葡萄酒都放错了位置,面包也太白”。他进而得出的结论是,这幅画的真正用意不是表现农民的生活,而是传达一种宗教寓意,为观众“提供一幅普及版的《最后的晚餐》”。雅克·奥列尔则认为,画面表现的是“日常生活的神圣化”,劝诫读者在每晚坐下来进餐时应该想到《最后的晚餐》。如此一来,这幅画的史料价值就被消解了,“变成了一幅有待解密的宗教画”。
  类似的例子,还有彼埃特·萨恩雷丹的教堂内景画。很多人认为,这些内景画以高度写实原则,表现了宗教改革后荷兰教堂的内部活动,“但只要做一些仔细的观察,就会发现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在当时的荷兰,这些教堂都是卡尔文教徒用来做礼拜的,可是在这些内景画里却出现许多天主教人物,甚至有些人正在举行天主教的礼拜仪式。仔细看画面的细部,还可以发现,主持礼拜活动主祭人不是新教牧师,而是穿着白色法衣、披着圣带的天主教教士。这是否说明宗教改革后,“荷兰的教堂虽然外观发生了变化,但天主教依然保留了下来”,曾出现过天主教和新教共处的时期?还是故意将过去和现在画在一起,做某种“历史和宗教的暗示”,这实在难以定论。
  二、“每种文化,在选择自己的真理时,就在选择自己的现实——它认为可见的,值得表现的现实。”因此在不同的时代,图像的制作有不同的美学标准。而这种美学标准必然成为一种“文化偏见”,破坏图像的真实性、客观性。所以,许多依照图像史料恢复重建的历史景区,特别是仿古建筑和室内装饰,很可能不是历史原貌。例如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便嘲笑过北欧风景画,说“这种画里不过是旧布片、破房子、绿色田野、树荫、桥梁、河流而已,他们称之为风景,还带着散落于各处的许多人物。这一切,尽管在某些人眼里还不错,但实际上缺乏理性、艺术,不讲对称、比例,缺乏鉴别力,不做选择,丝毫不自如,简而言之,毫无内涵和力度”。讽刺说只有佛拉芒人那种土佬才会画出这种画来。从这里就可以判断,每种文化的美学标准都代表一种偏见,从这种偏见中产生的图像,也必然会失去许多图像的真实性、客观性。所以许多依照图像史料恢复重建的历史景区,特别是仿古建筑和室内装饰,很可能不是历史原貌。
  这种美学原则的改变也会反映在人物画上。例如一八三0年以前,法国艺术中的民众形象“一般都表现为粗人、乞丐或醉汉的模样,表现几乎于丑陋”。但是经过“七月革命”,艺术中的民众形象大幅改变,他们都“像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所表现的,越来越干净整洁,衣着得体”,表现得高贵和尊严。彼得·伯克认为,在这短短几年,社会生活不可能发生巨变,这种变化显然来自文化观念的更新,即“政治正确性的观念发生了变化”。换言之,就是“一八三0年革命的成功,需要把据说是发动了这场革命的‘人民’理想化对待”。
  三、与上述图像作品不同,有些图像史料还有更大的欺骗性。例如克劳德—约瑟夫·弗纳的《拉罗什尔港口》,是受国王路易十五委托绘制的。国王在委托他绘制时,曾明确要求他“只画他看到的东西”,以“写實主义的方式表现国王的港口”。但是他却没有遵从国王的意见。从其他历史资料可以知道,当时的拉罗什尔港口处于萧条衰败中,而他最后完成的画作上却是樯桅林立,一片繁荣景象。所以马里尼侯爵看了这幅画,一度非常恼火,曾写信给弗纳提醒他违背了国王的意旨。但是弗纳提出了自己的理由,说他基于由衷的爱国主义,一定要展现出“法国是一个海上强国”。正如彼得·伯克所说:“如果这些信以及相关的档案没有保留下来,后来的史学家就可能信以为真,将这幅画作为经济史的证据,对当时法国的贸易状况得出错误的结论。”
  类似的例子,还有荷兰的室内画。在十七世纪的荷兰,室内画是一种独立的艺术种类。它一般都是采用精致的笔法,再现室内的生活场景,借以保留当时的社会风俗。但是根据艺术史家艾迪·德·容的研究,这些室内画在精致的生活细节里,经常会隐藏一些道德寓意。例如扬·斯廷的《杂乱的一家人》,画面上除了大大小小、东倒西歪的人物之外,地上还扔满了纸牌、牡蛎壳和一顶帽子。后来画家自己交代,他画这幅画不是为了写实,表现底层生活的懒散,而是要告诉读者,“秩序与美德以及混乱与罪恶之间存在必然联系”。   四、弄虚作假。以上在艺术作品中存在的陷阱,同样会出现在纪实性的摄影作品中。十九世纪照相机诞生后,曾给人造成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照相机所拍摄的照片,是最真实的生活纪录,甚至被当作历史的“实物”看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曾出现了“纪实摄影”一词。其实,照片同样可以造假,甚至更便于造假,进而造成历史的假象。所以照相机诞生不久,假照片就出现了。
  西方历史姑置不论,这里仅以中国历史为例。清人刘体智在《异辞录》中,就记有一则“伪假合影”的例子,说“摄景之法极其浅近,两片相合尤轻而易举。光绪十年间,招商局得旗昌洋行业产,浸以盛大。李文忠以马建忠总办局务,沈能虎为副。建忠惎之,密以能虎与妓女合影献之。文忠雄才大略,本不以为罪,嗣见能虎,仅加斥责而已。能虎末秩微员,谒见上司,殊不敢对;文忠既未明言,尤难申诉。退而告人曰:‘苟以傅相(李文忠)影加于其上,无不合也。’时传为笑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二十年后的“丁未政潮”也与假照片有关。一九0七年二月,原两广总督岑春煊出任邮传部尚书,他上任后,联合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瞿鸿机,试图扳倒奕劻,打击袁世凯。不料袁世凯听到风声,暗中派上海道蔡乃煌在香港制作了一张假照片,将岑春煊和梁启超的照片合成在一起,派人送到北京由奕劻面送慈禧太后。岑春煊就没有沈能虎那么好的运气了,慈禧不明白照片可以作假,以为岑春煊真的勾结康、梁,私通革命党图谋不轨,便将瞿、岑两人先后革职。
  进入现代社会后,假照片事件更屡见不鲜。例如英国著名摄影家赖兰德,拍摄过一张在街头冻得打哆嗦的儿童照片,当时曾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但是他后来承认,这张照片是他“从伍尔弗汉普顿镇上找来一个孩子,给了他五个先令,让他坐在那里,给他穿上褴褛的衣服,并用烟灰涂脏了他的脸”。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甚至出现在一些大型的文献纪录片中。例如二00七年台湾“大选”期间,三立电视台制作了一部《“二二八”走过六十年》的历史纪录片,中间用一段二十秒的“图像史料”,说是国民党当年在基隆港登陆时,曾“血染基隆港”,疯狂屠杀民众,在街上处决人犯。但是这段画面很快就遭人检举,这段惨剧不是发生在基隆,而是发生在上海,是蒋介石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的血证。因为镜头中的景物和建筑,都不是基隆,而是上海。三立电视台刻意伪造历史,目的显然是为了操纵选举,打击国民党。
  正因为这样,许多图像史料看起来真实、客观,其实是“不足信的史料,是歪曲了的镜像”。所以从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图像史料虽然得到史學界重视,但是真正使用图像史料的史学家很少,更没有出现一部经典性著作。有些人即便选用了一些图像史料,也只是作为插图使用,充当文本史料的辅助材料。
  综合起来可以这样结论,“图像既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史料,又是一种带有欺骗性的史料”,采用图像证史的方法研究历史,必须谨慎分析,不要孤立地使用图像证据,而要将图像史料与其他文献资料、声音档案结合起来,进而相互取证,形成可靠的判断。这也就是说,“图像史学”能否成为一个独立学科,还有待史学界的长期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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