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葑采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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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维吉尼亚·沃尔芙
  一
  灭顶之灾并不是忽然到来的。它从年初就拉起了警报,只是当事者忙于考职称、评奖,无暇顾及。整天在电脑前写东西的人,眼睛酸一点,耳朵鸣一阵,眼药水滴了,中西药也吃了,能有什么大事?年纪轻轻的。再说,即便当时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没用,全世界医学界拿它都毫无办法。它,叫多发性神经纤维瘤。通俗地讲,就是凡有神经的地方,都可能长一大堆土豆般的小东西,种一个,收一窝。
  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这一层层让人绝望的递进关系让女记者杨菲先是双耳听不见了,再后来,比如今天,做了伽马刀后,左眼那唯一的光亮也荡然无存。
  三十五岁前,杨菲漂亮、优雅,全国知名文学大刊主编,京都风头正健的十大青年女作家之一,由她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也已开机。不敢说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但也花团锦簇,一路春光。三十五岁生日刚过完,杨菲就成了聋子、瞎子,以后等待她的将是被丈夫抛弃,被病变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残肢疾肤,是更年期,是孤死家中,无人问津。
  杨菲进手术室时,她没让护士推,而是自己昂着头、挺着胸走进去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她没有想那么具体,她想要么一了百了,要么人生亮丽如初,因为她太相信那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全医院最年轻的神经科主任了。从第一次她踏进这所全国顶尖的医院坐在让她心跳的年轻主任面前的椅子上时,她就把她的性命完全交付给了他,因为他的自信,他清亮的眼神,他那堆在书桌上的发在世界知名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太值得信赖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般男人没有的那股淡淡的却又让她迷醉的味道。什么味道,杨菲说不清,但是她知道那是最能诱惑女人的,特别是像她这种走遍全国各大医院,最终几乎可以说是死死拽住了他的女病人。他刚看到杨菲时,眼神多情得让杨菲好似回到了十八岁,春波一浪接着一浪,搅得她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那时,是她一个人来的。那时,她能听见,右眼虽然有些胀痛,但丝毫不影响她对一个男性的判断。从事写作十几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她还笑着告诉他,她要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发在《人民日报》上。
  那天,她还不知道她得的是神经纤维瘤,更不知道全世界拿它都没办法,要是知道,她会很珍惜有声音有光亮的世界的。前不久,她读了一本《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她才发现自己白活了,要先结实地活着。那时,也就是三个月前。三个月前,他给她看病,微笑着说,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我在国外见过此病。就是听了这话,她回到单位,参加了高级职称评审,申报了鲁迅文学奖,她还找到社长历数了自己多年来的工作业绩,想为年底当副总编冲刺,而且反馈的消息都是乐观的。她还想着,要结束自己并不如意的婚姻,找到自己的真爱。
  仅仅四十分钟,世界天翻地覆,风云激荡。人生的风月宝鉴悬在她眼前的不是美女,而是骷髅。
  如果早知道全世界拿这种病没办法,杨菲会让职称、评奖还有那个副总编滚到一边去,三个月时间,整整九十天,她要到全国各地,不,世界各地好好走一遭,倾其所有,买遍京城商场名牌衣服,每天换着穿,要跟心爱的人把一天当作一生去过。还有,她不会选择这个让她看不见听不见的伽马刀,虽然后来年轻的神经科主任说了,如果不做伽马刀,连命都会没的。听不见,看不见,要命何为?
  母亲要是在,她会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母亲没了,她躺在家乡的苹果园里,已经三年了,墓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
  丈夫就在身边?对,肯定是他,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是杨菲能闻到,丈夫就坐在她床边。一个跟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丈夫身上的气味,做妻子的,当然熟悉了。丈夫一直握着她的手,起初是轻轻的,好像怕握痛她似的。现在,五个手指头紧紧地与她相抠着,身子也贴過来了,起初她想推开他,她想病房里一定有别人,虽然她知道这是间单人病房,可是刚手术完,一定有人,但不是熟人。味道是陌生的。丈夫把她搂得紧紧的,她感觉他哭了,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应当是她这个病人哭呀,反倒是丈夫。丈夫的哭,让她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还有人帮顶着,绝望削减了不少,她轻轻推开丈夫,说,咱们回家。
  年轻的科主任终于来了!自从她看不见听不见后,她一直盼着他来。她要他给她一个说法,一个交代。细思量,说法交代给一大堆,又有何用?当她确信他来了后,她痛苦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没了眼睛和耳朵,她的嗅觉现在倒格外敏感了,她闻到了那股没有烟没有酒只有他独有的味道扑进了她鼻孔,近到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要干吗?丈夫还在跟前呢。他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握,他在她手心里轻轻画着,她起初很恼怒,以为他这个时候还跟她调情。他还敢?后来,他仍在画,是一笔一画地画,她才明白他在她手心里写的是字,是一个词:对不起。
  年轻的主任没有治好她的病,仅给她的丈夫示范了跟她沟通的唯一的方式,那就是在她手心写字。从此,她倾听和注视世界的方式就只有手心。当然,后来又延展为胳膊,甚至腿,这是后话了。
  一切黑暗时,她没哭,丈夫哭时,她没有哭,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让她肝肠寸断的词,滂沱大哭,这一哭,直哭到出院,直哭到把对那个她曾顶礼膜拜的全国的医院踩到脚底,把那个曾击起她情感涟漪的男人打到十八层地狱。
  二
  姐姐是第二天到的,一大早。
  杨菲生活得意时,无暇让姐姐到身边来与她分享;她病了,需要抚慰时,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姐姐。虽然是丈夫的主意,但是也契合了她的心境。她真怕姐姐责怪她。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久远的陌生,但是她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刚握着她的手,她就知道,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姐是第一次到北京来,郑重其事地用了化妆品,不用说是那种低廉的,味道刺鼻的劣质品。衣服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来自老家县城东街那个挤得人都无法呼吸的批发市场,布料是粗陋的,上面还有没来得及剪掉的线头,样式是烦琐的,摸在手里有不少褶子,有些还挂住了她的指甲。虽如此,仍亲切。   痛苦消解了一夜,见到姐姐时,杨菲已经不像起初陷进黑暗中那么绝望了。
  整夜,除了消弭痛苦,她也把未来的日子细细捋了一遍。睡时,丈夫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十点半了,睡吧。她紧紧偎依在丈夫怀里,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丈夫在她手心写字,被她挡住了,说,我没事儿,你睡吧。丈夫睡着后,杨菲背过身,面向窗户。窗子开着,吹进来的风,凉凉的,已经处暑了,一定是有月亮的,她感觉月光照进了房间,罩在自己身上,也是冰冰的。她估摸她精心挑选的白纱窗帘,在微风中,也一定轻轻摆动着。她的家,她双手建立起来的家,大到家电,小到手片大的一个相框,都是她跑遍全城,货比三家,精心挑选买的。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在她这样的年龄,已经相当大了。还有她的事业,从大学毕业进到这个杂志社,就跟林黛玉一样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整整十三年,从助理编辑、编辑、副主编到主编,不敢说步步惊心,也可以说是事事小心。因为她知道,自己一个农村孩子,没有背景,要在这个人才成堆的大都市,在这个全国作家仰慕的杂志社立稳脚跟,是多么的难。终于苦尽甘来,在全社最新一次民主测评中,她排名第一。而这时,她的一个中篇小说,又得了鲁迅文学奖,可以说到年底,顺风顺雨就能当上副总编。
  现在,疾病,使得所有的光华,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生活,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杨菲起身上卫生间,自信自己在黑暗中没问题。住了两年的家,怎么会呢?结果腿还是撞到了门框上。平常不是摸黑上卫生间的?对了,那时,有月光,现在,她是瞎子,即便华光齐射,对她都毫无用处。她忍着痛,慢慢地挪着小碎步,好像挪了一个世纪,总算上完厕所,她忽然想了此残生。她直直地挪向客厅,她知道卫生间直对着的是她最喜爱的单只白布蓝花沙发,摸到了沙发宽大的后背,右拐,直对着就是大门,开门,下电梯,出单元,就是院子。直走到冬青树篱,拐弯约二百米就是大街,一辆接一辆的车,大车小车,宝马林肯现代应有尽有。她只管迎着这些车流,就像《魂断蓝桥》中的女主角玛拉平静地迎着卡车,任凭车灯在脸上照耀,在人群的惊叫声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或像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的安娜,跳下铁轨,让呼啸而过的火车结束自己无望的爱情。从此,芳魂散去,一了百了。
  不能穿着睡衣。要走,也要走得体面些。她摸到大门右边的饭桌,靠外的椅子上,搭着她去医院时穿的衣服。那是件孔雀蓝印花裙子,她摸了半天,里外前后,得分清。平常头一伸胳膊就上身的衣服,现在穿了半天,却怎么也穿不上。手感滑滑的,挺舒服。拉链不是在右腋下吗?怎么腰这么紧,胳膊也伸不开。难道不是?正思忖着,一只手搭在她腰间,起初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除了丈夫,还有哪个?那手指是熟悉的,温润中带着一些粗糙。他牵着她的手,写道,干啥,大半夜的?
  让我死吧,别拦我,我不想拖累你。说完,她肩膀紧靠着丈夫的身体,屏着气观察着自己手心的细微变化。
  丈夫没有说话,扶着她进了卧室。她多么希望他能表个态,哪怕只是虚假地应付,只是让她心里稍稍安妥些,但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松松的,不耐烦的,好像在说,你还嫌不烦吗?进屋不久,他很快又睡着了。
  这还不到一天,丈夫握着她的手,就从紧变松了。还有身体,已经离她远了。
  杨菲望着窗外,感觉浑身冷飕飕的。长久思索后,她明白任何事都将不同以往。以往,你是众星捧月,丈夫对你惜香怜玉,可是你都成废人了,人家还会对你好吗?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会是什么鬼样子,她看不到,但过去她见过盲人死鱼般吓人的眼神。这么一想,她哆嗦了一下,不禁靠近了丈夫。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别人越不在意你,你越要好好活着。一半是赌气,一半也是无奈。那怎么活?她想好了,不给丈夫添累赘,既然过去没有,那么现在和将来也不会。非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他的麻烦,还要做得更好,让他觉得对她不好,会心有愧疚。这么一想,她所有的痛苦又减少了一些。
  她跟姐姐是坐在沙发上的,丈夫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那气味忽东忽西,她让他上班去。丈夫拉着她的手要写字,她推开了他,说,快去,上班,我没事。说完,她又说,有姐姐在呢,你安心去上班。
  丈夫终于走了,她如释重负,抱着姐姐,开始了从医院到家的第二次大哭,这一次,她哭得很是放肆,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只有在亲人面前才有的痛快淋漓,她边哭边不停地说,姐姐,我怎么办呢?我还不到四十岁,去年怀了孕,我却做了,为了职称。现在想来,名呀利的,与身体比起来,全是浮云。
  姐姐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定跟她讲了许多,可能讲着讲着,才记起来妹妹听不见,所以又开始笨拙地往她手心写字。因为急,她写的字,杨菲感觉不出来,姐姐又写,虽然不能每个字都感觉到,但她大体猜出就是:已经发生了,好好面对吧,你有工资,有房子,怕啥?
  是呀,怕啥呢,即便丈夫变心另娶,她有的是钱,可以找保姆,只要有钱,这个世界上,很多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虽然她买的那上万册的书读不了啦,层出不穷的好电影、演出、衣服,也看不到了,但是她衣食是无忧的,还有每月将近万元的工资,还有她多年积蓄买的房子、车,不可能也一下子消失无踪。房子和车不像人,会离开,只要精心地照看着它们,它们会为你服好务的。可是,你还能照顾它们吗?这一想,她又想死。
  姐姐只有十天假,丈夫要帶姐姐到北京玩玩,姐姐说她要让妹妹熟悉家,自己就不去了。丈夫说平常他们做饭就不多,现在更不用做了。以后中午他都叫外卖,晚饭他下班回来做。杨菲则坚决要自己做饭。姐姐一点点地带着她熟悉家,自己的家,第一次变得这么陌生,四处充满了恐惧。姐姐告诉她,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按顺序放好了。比如做饭,灶台左边按顺序放油瓶、生抽、香油,右边依次是精盐、鸡精、姜粉、大料之类的。柜子下面一层是米,二层是面,三层是……姐,你好像把我当白痴似的,我怎么会连米和面都分不清?我是瞎了,聋了,可是我没有傻呀。
  刚说完这话,杨菲就后悔了,她看不见姐姐的表情,但是她闻到姐姐身上的那股味道忽地离她远了。她喊姐!姐!说着,急步从厨房往外走,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饮水机上,人和机全倒了,浑身湿了。姐姐当然跑来了,抱着她,姐妹俩抱头又是一场大哭。姐姐把她拉在床边,是卧室。姐姐帮着她换了衣服,坐在她旁边,床一晃一晃的,显然是在叠衣服,她摸着衣服,那是她的。姐姐告诉她,挂在柜子外层的是夏天的裙子,里面的是春秋裙。她悲哀地说,姐姐这些我不需要了,你都拿走吧,我这个样子别说穿裙子,就是一个人出门都难,你都带走。还有柜子里几条新裙子,是宝姿的,商标都没撕呢,床头最底下的柜子里放着的苹果6手机,是最新款,七千多块我刚买的,你拿着吧。姐姐抱着她,浑身一抖一抖的,想必又哭了。   他怔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明显地松了一下,说,离婚还是要慎重。
  她笑了,说,你怕什么,我离婚了又不嫁给你。
  虽如此,他们还是度过了幸福的十天。那时,他老婆在外地进修。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如度蜜月般,玩遍了杭州的大小角落,他们最喜欢的西溪湿地,一待就是一周。反正他那一阵单位也没啥大事,他请假说胃痛,于是痛痛快快玩了十天,好像神仙夫妻似的。他没想到他们那么能聊,在床上,在宾馆,在公园,在大街,两人都是争着不停地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那一刻起,他曾生起跟她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冲动。每每这念头刚一涌出,儿子可爱的小脸一下子就堵在他面前,让他立即把产生的不切实际的欲念挡了回去。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多情善感的女人碰不得,她太敏感了,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都是触觉,这样的人注定是最难伺候的,激情可以,千万不能娶到家里,否则会烧了自己,也毁了别人。分别时,两人痛痛快快地做爱,那天晚上,做了三次,到清晨她走时,又做了一次,做得痛痛快快。他送她到进站口,当她拉着他手亲时,他紧紧地抱住她,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下体的关键部位对她又产生了深深的欲念。他握住她的手,把手放在那个膨胀的部位,他真想说,留下吧。但是她坚决地丢开了他的手,提着包快速地进了站。
  高铁只有二十分钟呀,只要他想她,他立马就能去。他在心里说。
  谁知大半年过去了,他们却没有见面,他一直想去見她的,她先说她到外地学习去了,又说她回老家了,最后他发微信,她也不理他了。可能人家只是逢场作戏,那么漂亮,又在那样的位置,接触的作家成千上万,可能把他早忘了。忘就忘了,反正漂亮女人多的是。文化圈,一浪推一浪,再加上他所在的又是一个旅游城市,他又是晚报的副总,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抱,不少她一个。
  前天聚会,他才知道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那天,他跟妻子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带着夫人,于是说话就比较规矩,表现得也比往日要拘谨。有人忽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心里猛一哆嗦,下体呼地一热。
  怎么可能?她得病了,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多发性神经纤维瘤?他没有说话,妻子却不停地详细问杨菲那个病能不能治好。
  回到家里,他情绪甚是低落,妻子也没跟他说话,他们俩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碌着。他一会儿出去喝水,吃水果,不时地看看在饭桌前在电脑前忙个不停的妻子。妻子是个好妻子,把书房让给他,自己总坐在饭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她是初中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他第四次出去喝水时,妻子忽然说,前天杨菲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我把它删了。
  他停住步,望着妻子神态平静的脸,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妻子却埋下头,继续批改起作业来。
  他拉出椅子,坐在妻子对面。他发现几片西红柿皮,沾在自己最爱的白碟边,忙起身拿着倒进了垃圾袋。这些平常都是妻子做的。妻子仍没有想把刚才断了的话头接上,他便说,她是好作家。
  妻子抬起头,说,你们文学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她让你念念不忘。
  他望着她,暗自思索她怎么知道的,思前想后,没有什么破绽呀。
  妻子又说,去看看她吧,一个女人,得了这种病,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站了起来,洗了妻子爱吃的桃子放到她旁边,走回书房。一直到晚上睡觉,那只桃子还在饭桌上放着,桃上那抹艳红因为放了一天,不知怎么生出一块黑色的疤来。是滚到地上了,还是在哪碰着了?他不知道。他拿起来,恨恨地咬了几口,把它全部咽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给社长发了条微信,说到京城去组稿。下了高铁,他才知道,除了她的手机,他还没有她的其他联系方式。
  作为记者,当然这难不倒他。他去了杂志社,虽然他也是个作家,但是京都的人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当他说他是杨菲的一个作者时,漂亮又热情的自称李副主编的女人又是给他倒水,又问了他三遍名字,确定他不是处于一线的作家后,对他冷淡了许多,说,告诉你杨菲的家里地址也没用,她一个人在家,听不见,又看不见,你怎么联系她?只有一个办法,找她丈夫。李副主编说着,用漂亮的眼睛翻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们关系,你不敢去找他。
  告诉我她丈夫的电话。
  李副主编愣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她丈夫在市委组织部当处长,我去给你问下。
  李副主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拿一张纸写了杨菲家里的地址,还写了杨菲丈夫的电话,她没有写杨菲丈夫的名字,而是写着陆处长的电话。
  电话里陆处长的声音是不带任何温度的,他没有问秦钟光是谁,也没有问他找他妻子干什么,只是说,半小时后我到编辑部来接你。
  不愧是组织部出身的,果然,半小时,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差,准点来到李副主编办公室。李副主编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果,显然他们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因为他一上来,她就递给他一杯矿泉水,说,你看天这么热,茶又热着,先喝点水。可是奇怪的是她刚才竟然说不知道陆处长的手机号码。
  陆处长对李副主编点点头,把矿泉水接过来重新放到桌上,说,走吧。
  他们出来时,陆处长望着隔壁说,呶,那是杨菲的办公室。我得空去整理。李副主编马上接口道,你啥时来,我帮你。
  陆处长说谢谢。
  秦钟光看了一眼那写着主编办公室的玫瑰门,上面落了一层灰,心里酸酸的。
  一路上,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司机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把音乐开得很低,好像是钢琴曲《梁祝》,听得如泣如诉。
  与她交流,只能在她手心里写字。陆处长半天才说。
  秦钟光看着他。
  如果是陌生人,写慢些,她凭感觉。
  秦钟光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没想到他们分别后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病了,一个人在家,会是什么样子?她曾告诉他家里的布置,可是陆处长说,你在车里,我先跟她沟通一下,自从病后,除了单位的人,她谁也不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走了有一阵,她知道快到河边了,水汽被吹到了她的脸上,轻柔而温润,真好。穿过石头小路时,她的脚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她尽量使自己走得慢些,走得优雅些。她能想象自己穿着裙子在风中摆动的婀娜多姿的样子。
  过去了的久远的美好感觉通过裸露的皮肤、脚踝、手掌、发根,丝丝缕缕地传遍她的全身,她感觉到湖与风,水与树,还有岸边摇曳的芦苇。当然,还有身旁年轻的男人,使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迷人的风致。
  接着,就是下台阶。小伙子,没经验,他应当把她右胳膊往下抬一下,她就知道是要下台阶了,丈夫就是这么做的。可是小伙子又怎么知道呢?他家又没有瞎子。虽然她差点摔倒了,但是她心情还是愉悦的,因为花香实在太好闻了,她想象路边黄黄红红的花绽放的样子,一定非常妩媚。下了至少有五个台阶,然后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路,她身上微微出汗了。她身体好着时,沿着这个河边走半小时,就出汗了,这么说现在至少走了三公里,她有些胆怯了,问到了吧。
  小伙子扶着她坐下了,是坐在草上的,他挨着她坐下了,她问这是哪儿。
  小伙子写:大桥下面。
  她明白了,上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流,下面,也是一趟一趟的车,只不过,是地铁。
  果然屁股下的草地不停地震动着,真是地铁。这么说,离家有三公里。如果是在大桥下面,这儿一定很脏,有小孩大小便什么的,可能还有流浪汉在此夜宿。而且还很偏,她感觉有点紧张,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便镇静地问:河里有鱼吗?
  小伙子说有。
  是不是高楼在水中颤抖,日光在水面上跳跃个不停?
  对方用手指甲掐了一下她的手心,没有写字。
  她说过去还有鸭子,春天海棠花开时,河面上落了成片的花瓣,很漂亮。
  小伙还是没有说话,她感觉他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正要问,她发现他的手不安分起来,先用大拇指肚在她手心里压,那是试探的,搞得她手心麻酥酥的。她想制止,可是她没有。
  她喜欢这种感觉。
  小伙子身体慢慢靠在她身上,她想起了丈夫和她的副主编在家里的情景,她仍没有制止。一只手伸到她胸前,是隔着衣服的,虽粗野,但感觉还是比较舒服的。看来小伙子是初次与女性这样,手虽笨拙,但是诚恳,一次次地,让她很受用。她握住了他的手,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鼓励还是阻拦。
  反正这让小伙子大胆了许多,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她有自信,她的皮肤是白的。
  是小伙子进入的她,还是她引导着他进入的?她说不清。反正随着地下的晃动,她尝到了一种许久未有的身心的欢快。
  好久好久了,她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是她真的不愿醒来,她愿意就这么睡去,永远。但是,下面的地铁还是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她紧紧地靠在那个年轻的身子上,柔声地问几点了。
  小伙子说,七点多了。
  她一惊说,我家里人来找我了,走吧。
  小伙子没动,拉着她的手,隔着她的衣服亲了她的乳房,写道,你真棒。
  她的脸靠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手又拉在跟前,把她的包拿走放在一边,紧紧地抱住她,她也由着他抱着。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身体,离开了她,她也站了起来。她说,上去吧。
  小伙子没有来扶她。
  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来。
  她摸周围,她的包不见了。小伙子拿走了她的包,也骗了她的色。
  脚底仍在晃,她才知道,上面的车流,下面的车流,根本就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她哭了好一会儿,骂那个王八蛋真不得好死,为了区区三百块钱,为了一个破手机,何至于此?她身上的快感瞬间吓没了,被一股恐惧的力量推动着,她身体贴着河道的墙壁最里面急急地往前走着,她知道左边是河,右边是半坡形的草坪,上去就是公园,就有散步的行人。
  石子路时不时绊着她,还有脏东西弄脏了她的裙子,她走了很久,摸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上去的台阶,她就往土壁上爬,月季丛全是剌,划烂了她的身体,她边爬边叫人,一次次地叫,一声比一声大。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哭累了,身上也没劲了,终于有双手把她拉了起来,那是一双老人的手。再接着是一只小孩的手,她只感觉到身边有很多人的气息。他们一定在笑话她,搞不好还有人看见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羞得无地自容。最后是丈夫的手,他说我找了你半天,你跑哪去了?她说不出,羞愧加难过,全涌了上来,只说,走错路了。
  这事发生后,丈夫让小简住到了家里,她也再不敢独自出门了。
  有小简陪着,丈夫安心去出差了。自从那次公园遇到小简后,杨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小简,虽然从小简身上她闻到的是大葱的味道,但是当她握着她的手时,她感觉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那是胆怯。就是这怯,杨菲决定留下她。怯,证明她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同化,还没有被城市物化。
  她经常带着杨菲去逛公园。秋天的风吹到杨菲身上,她再一次感觉活着还是美好的。太阳晒在后背上,是温暖的,青草的味道也是她喜欢闻的。甚至摸那狗尾巴草,那毛糙糙痒酥酥的感觉,也是受用的。
  杨菲让小简带着自己到上岛喝咖啡,到贝果西饼店吃肉松蛋糕、奶昔棒、丑面包、榴梿芝士蛋糕。還没进贝果西饼店门,杨菲就闻到浓郁的发酵的香气,各色各样的面包的形态她看不见,但她知道里面有许多人,而且都是年轻人,是附近民族大学、舞蹈学院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充满着朝气。他们肯定有的玩着手机,有的坐在电脑前,不知是玩着游戏,还是写着情书。反正,那些气息,是她所熟悉的,有书卷气,有香水味,还有男孩女孩身上清新的味道。
  回家时,小简忽然说,姐姐,眼睛能看见不见得是好事。
  杨菲问,你怎么这么想?
  小简握了握杨菲的手,没有写字。
  啥事?告诉姐。
  姐,你要防着人。
  防什么人?小简,你说清楚些。   李莹还是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写,她嘴里呼出的热气伴随着身上的香水和狐臭味,熏得她很难受,她说,你忙去吧,我想静静地待会儿。
  李莹又写了半天,杨菲恼了,抽回了手。对方总算识趣,带着她身上的狐臭味,随着一阵风走了。
  社长来了,那是一股得了胃病男人常有的气息,杨菲把口袋里的辞职信递给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社长五十多了,还有三年也就下了。他握着她的手,只是不停地握着,一定也说着话,一定是夸她的,一定是给她盖棺定论的。最后社长把她的手握着,说,谁接任,你的意见呢?
  按道理,应是李莹。但是她说,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社长握着她的手,重重地拍了三下,没有写一个字。
  她明白他的意见,但是她不说话。
  社长以为她不明白,写道:她,攀高枝了。
  她淡淡地笑笑,说,社长,去忙吧。
  好几个同事都来看杨菲,一个个地握她的手,写着赵钱孙李,她知道,他们有的真诚,有的虚假,有的热情,有的碍于面子,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几年,只交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却成了伤害她最深的人,她还有什么在意的。
  单位发的书,不要;单位配的用具,不要。那么自己一本一本买的书还要吗?一本一本自己做的杂志还要不要?读者作者写的一封封的信、贺卡,统统都看不到,还要干吗?
  好在是姐姐。还有柜子里的双人床单,浴巾,还有工具,姐姐知道,会怎么想?现在,她等于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在姐姐面前,好在是亲亲的姐姐。还有公家电脑里的文件,属于自己的私密,照片、情书,还有自己的文章,姐姐在认真地打理着,没有说话。姐姐又会怎么想?
  杨菲出门时,李莹跑上来,说一起吃顿饭,说着,搂住了她的肩膀。杨菲摇了摇头,李莹又在她手心里写字,那指尖太尖,她写的字她知道,要许多知名作家的联系方式,李莹假装没看明白,李莹又写道:知名作家电话。
  杨菲笑了,说,都在手机里,自从她病后,手机都不知扔哪了。
  杨菲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知道她是生气的,虽然她会凭着自己的魅力,一一找到他们的,她有这个本事,但是她不会告诉她。那是她经营了十几年的资源呀。虽然这些对她都没有用了,但是她还是不会告诉她。
  回到家,杨菲不敢先跟姐姐说话,她的脸是热的。
  姐姐说,从单位拉回来的书,她都分门别类上架了。她把所有的文件都拷到电脑里了。姐姐说,密码是妈妈的生日。姐姐,鬼鬼的姐姐。还有存折,现金,姐姐说,我一会儿出去给你存好,总共十万,也是妈妈的生日,姐姐替你保存着,姐为你保存着,以防万一,男人,是靠不住的。
  自从病后,杨菲就一直在考虑自己存的十万块的私房钱该怎么办。那是她给一家备受争议的企业写的报告文学的稿酬,采访得很艰难,主要是内心上的纠结。所以人家送钱时,她丝毫也没推辞。钱拿到后,她原计划为副总编的位置送礼的,没想到探社长口风后,知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就把钱一直在办公室放着。
  姐姐最后说,那些留了没用的东西,姐姐代你烧了或者删了。姐姐不愧是语文老师,说话都很讲究策略,为了是不让她难堪。
  她抱着姐姐哭了,姐姐说这次只请了一周假,过一阵再来看你。
  姐姐说,不要什么话都告诉小简,小简那女孩太精。这段话,姐姐写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无奈地笑了,说,要是不精怎么照顾我?姐姐亲昵地打了她一下,她又笑了,心里说道,她信姐姐,可是姐姐一年能来看她两次就够多了,姐姐有家,丈夫整天要上班,她要是再不信小简,她就不能享受生活。她要是再不信丈夫,她就一无所有。
  姐姐走时,跟她睡在一起,姐姐在她手心写字,写得她手心都疼了,又开始在她胳膊上写。姐姐说,妹子,你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丈夫是靠不住的。
  她认真地听着。
  姐姐想了想,又在她胳膊上写道:你得为自己打算,比如在家里找个咱们自家的人,照顾你。
  姐姐的话在她听来非常害怕,好像她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姐姐大概没有看到她的难过的表情,又说,要不,我让兰子来照顾你,反正她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没工作。你到时让你丈夫给她找个工作。他不是在市委当局长吗?
  什么叫到时?她没问姐姐,感觉眼前一股黑雾,迷蒙了她的眼睛。
  姐给你把那十万块钱存着。
  她说,姐睡吧,明天你还要坐十几个小时车呢。
  姐姐睡着了,她一夜都没有睡着。姐姐的话她越想越可怕。
  把自己的私房钱让姐姐拿走后,她有些后悔,哥哥来时,她告诉哥哥,如果万一自己有那天,请哥哥来,把自己安置好,姐姐处有她的十万块钱,哥哥和姐姐一人一半。她跟哥哥说的与跟姐姐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那么,相信哥哥,还是相信姐姐?她最后认为哥哥可靠,姐姐心细,但是自私。她要他们互相钳制,她方可制约。
  七
  妈病了没人管。丈夫告诉杨菲。
  接来。
  你也病着。
  妈眼睛能看到,耳朵能看到,刚好是我的助手。
  老婆你真好。丈夫刷刷地写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丈夫是体贴的,写得慢,她是放开声念。自从这一字一字地交流后,他们之间的對话愈加简洁。
  她微笑。丈夫知道就好。她成废人了,能为他排忧解难,证明她还是有用的。起码他还是需要她的。需要就好。
  过节了,她说你弟弟在农村种地不容易,给一千块钱吧。
  丈夫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要写字,她再次制止了。她想,当你有钱却不能用时,那才是世界上最悲摧的事。
  婆婆来了!是婆婆变得讲卫生了,还是自己性情变温和了?相处比以前轻松多了,婆婆对杨菲是小心的,是呵护的。杨菲对婆婆是体贴的,是有了类似亲情的那种。丈夫出去应酬明显少了,身上女人的味道也越来越淡。是因为她病了?他们怜悯她,还是生活让每一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她不去深想。她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做饭时,婆婆给她递东西。当她给小简钱时,婆婆会扯着她的后襟。有个亲人在身边,别人就会精心地照顾你。丈夫说。
  她过去最烦婆婆了,脏,土,可现在她却需要她。婆婆带着她散步,去吸新鲜空气,婆婆的手握着她的手,一句話也不说,她却感受到一股母亲的爱暖到了心里。她不再烦婆婆说话时口水喷到了脸上,也不再嫌弃她说话土气,即便婆婆那双粗糙的手摸她手时,她也不再感觉到难受。
  生活还在进行,她病后第一篇小说是小简根据她的口述打出来的,丈夫又做了文字上的修改。
  稿子刊发后,一个曾经给她做过专访的报纸要采访她,说以她的事迹可以给青年人讲个励志故事,她拒绝了。但是当她写的小说拍成电视剧热播后,有所大学请她上小说创作课时,她欣然前往。
  本来去时,让小简陪着就行了,可是丈夫却坚决要陪着她去,让她感觉到自己现在出去并不是给丈夫丢面子,而是长威风的。丈夫一直牵着她的手,开始,提问的问题,最后谢场,都是在丈夫的提醒下,做完的,她做得很完美。虽然她不知道观众多不多,不知道丈夫和小简说大家很欢迎她是不是假话,但她是高兴的,她至少还能在这个社会上,对别人有用。
  要是能听到就好了,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医生。如果他排除了她脑子的积液,脑积水就不会把她的视神经萎缩了,兴许她的眼睛还能看见,她就还不至于如此的难过。可是生活没有假设,曾经她还对治病抱着希望,现在她都懒得再问丈夫关于病情的任何事,过去还吃药,还定期查体,现在她连药都不吃了。至于那个曾夸口能治好她病的医生,她复查病时,见过两次,第一次他还拉着她的手,询问了她的病情,还鼓励她说,国际上研究马上就有新进展。第二次她再去时,她知道他在,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话。
  她还要写,还要读,还要让小简每天给她读一会儿书,虽然读一小段都得须半天时间她才能理解。相对来说,唐诗、宋词就好些,好在她的记性好,小简写两遍就记下了。这时她就好后悔眼睛好时,挥霍了好时光。只有读着书,说着自己心中构想的小说,她才感觉日子还没有完全黑透。
  婆婆有天破例没有出去遛弯,跟她坐在沙发上一直握着她手,想说什么,可是她不识字,她只能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摇,那时,她正准备给小简加工钱。婆婆是在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襟。小简去买菜了,婆婆拉着她坐下,婆婆一会儿松开她的手,一会儿又拉着她的手,手是湿的。
  妈,你怎么了?
  婆婆把杨菲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狠拍了两下。
  妈对我好!
  婆婆拉着她手,左右摇。
  妈把我当自己的闺女?
  婆婆手又急急地拍着她的手背。
  妈,你有什么话?
  婆婆松开了她的手,拿着一只鞋,让她摸。
  高跟的,小简的?小简怎么了?
  婆婆急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不一会儿让她摸另一只鞋,那是一只很大的鞋,鞋里散发着一股男人的脚汗味。
  妈的意思?
  婆婆把小简的鞋放在她的左手,把丈夫的鞋放在她的右手,然后把两只手往一起撞,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小简跟陆涛是不是……
  婆婆摇摇她的胳膊肘儿,握着她的左手,连同那只高跟鞋恨恨地扔了出去。
  妈意思他们并没有什么,但是为了预防。你意思把小简赶走?
  婆婆握着她的手,轻拍了两下。那么就是了。
  小简漂亮吗?
  婆婆半天没有说话。
  那就是漂亮。
  又年轻又漂亮的小简当然足够吸引丈夫了,丈夫会不会跟她有私情?婆婆为什么竟然向着自己,是为了她给她的钱,关照她,还是怜悯她?她不得而知。
  赶小简走,谁为她读书,谁带着她去看电影?又有谁陪着她喝咖啡?丈夫那么忙,婆婆,又不识字。
  到晚上,她才明白了婆婆的用意,丈夫告诉她,婆婆要让小简走,让婆婆的侄女来。婆婆的侄女在广东打工,一直发不出工资,现在想到家里来照顾她。看来每月管吃管住四千元还是很动心的。
  杨菲不相信丈夫跟小简有关系,小简一直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写着,说,姐姐,你不要相信你婆婆,她就是想把她侄女弄到家里来,她给她儿子有天说话时,我听到了,说,将来让她侄女跟大哥结婚。姐,你婆婆一直把我当保姆的,你和大哥的衣服你都不让我洗,她却让我洗,洗衣服、做饭我认了,可是她还让我给她洗内衣、洗脚,说我本来就是保姆。小简写得非常快,她还是马上就明白了。
  小简说后,杨菲半天没有说话,相信谁?
  相信婆婆,无论怎么样,那是婆婆,是她同意把她接到家里来,她应当感恩。小简,已经照顾了她一年,她明给暗给了不少衣物和钱财,应当不会说假话,不会负心。
  她把婆婆的话全告诉了丈夫。
  丈夫握着她的手,写道,相信我。
  相信丈夫,留下小简?
  可是万一他们俩真的走在了一起呢?这不是引狼入室?还有婆婆跟小简整天吵架,也烦死她了。
  相信婆婆,让小简走,至少丈夫不会有外心。可是这样是不是就如小简所说,他们合伙骗她,让她的家真正姓陆,人家把她当成软柿子,想捏成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子?
  她第一次感觉面对的问题,比她的病还让她心寒。她痛心地感觉到她的家再也不由她来掌控,而是别人传递给她一个信息,她就只能相信一个信息,然而她又是多么的可悲,这世界是什么模样,除了她能闻到,感觉到外,全要由别人来告诉她,也就是说别人给她描述的世界是方的,她就得相信世界是方的,别人告诉她世界是圆的,她就必须相信世界是圆的。如果有个测谎仪,或者安个窃听器、安个探照灯,就可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可是即使有这个测谎仪,她也要能看到,或者能听到呀,她连个聋哑人都不如,人家听不到,还能看得到。
  为此,她一周没有出去。她是被复杂的世相打败了。
  婆婆三天两头地催她,把她的胳膊都快要扯断了,丈夫也在她手心里不停地龙飞凤舞着,一会儿说婆婆不好,一会儿又说小简不懂事,好像存心在给她设迷魂阵。小简时不时地握着她的手,求着让她留下,甚至在她讲着自己的小说时,故意不好好去记。结果她让她重复时,她不是丢了这个细节,就是丢了那个细节。好不容易跟小简磨合了半年,她离不开她。而且小简是个农村孩子,身上纯真还没完全丢失,至少,还能值得她信任。   把婆婆赶走?不但伤了丈夫,还可能让自己少了一个同盟者。留下婆婆,放弃小简,她又是舍不得。过去,她看多了古典小说,她想小姐身边都有一个伶俐的侍女。相府小姐崔莺莺要是没有红娘,就不可能跟张君瑞结成秦晋之好;杜丽娘要是没有春香,就不可能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美丽的后花园,就不可能认识柳梦梅,体会到男女之爱。林黛玉身边不还有一个紫鹃吗?潘金莲身边还有一个庞春梅呢。
  小简在她问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时,马上就会写道: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在她说到《牡丹亭》时,马上会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般的韶光贱!在她伤心时,会写: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伸展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凫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在她想吃冰激淋时,马上能买一根她最喜欢吃的哈根达斯递到她手里。小简还会带着她看电影,给她讲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女演员出场是跳着舞出场的,出场的火车却是个玩具车……
  小简走了,还有谁会把她最爱的书的经典的语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在她整个人生中,读书、音乐、绘画、咖啡、甜点等词语一直对她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远离了黑暗的日子,远离了没有声音的生活,远离了世俗的算计,和人生的无奈。
  假若有一天,小简真成了李莹那样无情的人,杨菲想她也不会后悔,至少小简在她黑暗的日子里,陪伴过她。再说,要换她,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而且要由她来决定。
  哥哥到北京来开会,到家来看杨菲时,说你须找一个贴心的人。也就是说从娘家找人,就像陪嫁丫头,她在外人面前,一定能维护你。妹子,爹妈没了,哥给你做主。你看你房多大呀,这么好的房子,妹夫又在市委当了局长,这些都是你多年的血汗换来的,咱不能让这么好的东西全让外人占了,是不?你嫂子她整天闲着,没事干,我让她来照顾你。
  原来都是利益!每一个人貌似为她想,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谁的话都没听,她留下了小简。她是女主人,这家还是她当。
  那么如何把她周围这些她看不见听不见的暗堡礁石排除开?杨菲决定用作家的智慧和十五年来的职场经验来解决。作家难道只能纸上谈兵?从编辑到主编可不是混来的!
  自己当主编时,不也是为了平衡关系,有时还希望内部有些不和谐音吗?只要不和谐,就不会集体造反,就会有缝隙搞好平衡。
  杨菲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首先召开交心会,她主持会议,成员丈夫、婆婆和小简。会议主要议题是:如何才能让家里每个人团结?
  杨菲自己先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演讲: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在我病中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是你们,才使我还能像个人样地活到今天,我失明失聪整整203天了,这203天,我非但没有饿着,没有冻着,没有受伤,还享受了读书、喝咖啡、看电影、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等等,就因为有你们三个,你们就是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一个都离不开!
  对了,你们都在吧?她知道他们都在她不远处坐着。丈夫坐在她右边的沙发上,因为那一缕缕的软中华不时飘进她的鼻孔。婆婆呢,一定坐在她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因为那股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是驱之不去的。小简呢,应当是坐在电视机旁边,也就是坐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她刚来时,浑身散发着一股自然的味道,现在有了淡淡的脂粉的味道,而且这脂粉来自她杨菲的化妆盒,她老早就发现了,却不点破。年轻女孩子,脸皮嫩着呢,不可伤了她。
  她确信大家都在后,声情并茂地开腔了:我一定尽我所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过完我最后的岁月。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闹矛盾,不愉快,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所以要珍惜生命中过往的每个人。好了,现在正式开会。今天开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让大家畅所欲言,解开心中的疙瘩,拧成一股绳,把日子推着往前走。我看不到你们每个人的面容,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都想让我还能有信心继续活下去。那么,你们每个人都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由陆涛做记录,然后告诉我,我给你们半小时时间。半小时后你们提醒我。你看,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做,真的悲哀死了。就这我都不难过,我都想好好地活下去,为啥?活着多好呀。多羡慕你们,能看见能听见,你说,能有什么事沟通不了的?大到天,也就像我,病成这个鬼样子对吧?行了,我不啰唆了,你们想想。说着,她躺在沙发上,想象他们每个人听到自己这番表白的表情,揣摩着他们的内心。她忽然想起病前,参加一次全国作家学习班,大家玩的杀人游戏。那时,听到法官说,天黑请闭眼。闭眼后,就有可能被杀手杀了。这么一想,她蓦然一哆嗦,心想,也许她早被他们三人在心里杀死无數遍了。不能有这个念头,她使劲把自己拽回到当下。
  她估摸着半小时到了,轻声叫丈夫,丈夫坐到她跟前,在她手心里写道,妈说,让小简留着。小简说妈年纪大了,她理应照顾好。她俩都哭了。
  杨菲腾地坐了起来,哭着说,妈,小简,你们在哪里?粗糙的,是婆婆的手,绵柔的,是小简的手,她把她们和丈夫的那双粗大却细腻的手紧紧攥住说,在我活着的一天,你们每个人都不许离开我,看在我一个废人面上,算我求你们了,要不,我给你们跪下。说着,她哭出了声。在哭声中,她感觉心里委屈极了,怨命运,怨疾病,怨那个曾让她抱了很大希望的医生,怨那个曾给她短暂快乐的男人,还有那个曾骗她到桥底下的打工仔,当然,又怎么能少了那个她曾当亲妹妹待的李莹。越想,她的眼泪就越多,她也不管它,由着它们去流。这是她病后第三次哭了。
  婆婆粗糙的手给她擦着眼泪,小简抚着她的背,肩膀一动一动的,好像也在抽泣。
  八
  真是雪上加霜,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能怀孕。起初杨菲兴奋得好似重见天日,可是不到十分钟,她想起医生的话,就无望地哭了。医生说,多发性神经纤维瘤百分之十是家族遗传,百分之九十来自基因变异。她和丈夫家都没有这个病,那么只能是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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