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不是个无底洞，当那些陈年往事占据了整个空间时，再加—滴泪，就会溢出满满一地的回忆，恍如隔世。
　　
　　1
　　
　　山的那一边，柔和的血红色濡染了天边的云层，仿佛红潮不断地向前翻滚，慢慢地，慢慢地打湿了齿状的山头。
　　上课前，老师带来了一张陌生的面孔。讲台上一个单薄的小身体，白皙的皮肤，两根麻花辫子从耳朵后夹过来，埋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打不开的结。只是一瞬间，一个细小的声音在窗口飘进的微风中吹进我的耳朵 “我叫 苏雅。”
　　苏雅是随父亲一起来到这里的，寄住在一个独自生活的老人家中。她像一只封闭的容器，储藏着满满的寂静，外表却璀璨动人。她的笑靥，旖旎开放，空灵玄艳。
　　每天放学，我会同她一起回家，有时会去她那里坐坐。那是个古老的木板搭建的房子，踏在上面，会发出承受不住重量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墙壁是已脱落了漆片的酒红色木板，偶尔会听见老人咳嗽的声音。唯让我放松的，是从板缝中射进的白色光柱，里面有许多灰尘不断地撞击，四散。
　　
　　2
　　
　　苏雅的房间里只有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铁床和一副木制桌椅，淡黄色的小碎花窗帘在窗口随风飘摆。我到这里只是为了欣赏苏雅的蝴蝶标本，而苏雅也毫不吝啬地统统拿给我把玩。她说：“依米，你看这些干枯的小生命，它们都是人死后的灵魂化身吗?”她看着一脸错愕的我开始大笑，尽情地爽朗地大笑。
　　她给我讲母亲的故事。苏雅的母亲很漂亮，我在后来看过她的照片。她叫蝶，是个风尘女子，二十岁时就生下了苏雅。她在死去前和苏雅说，她的灵魂会化作一只蝴蝶，只要有蝴蝶的地方，就一定有她陪在苏雅身旁。所以苏雅捕捉这些小生命，然后让它们干枯。那样它们就不会飞走，永远地静止在纸盒子中，陪着她。
　　苏雅说：“我是个自私的人。”
　　可是，那磐蝴蝶，的确很美丽。
　　
　　3
　　
　　清晨，我和苏雅爬到屋顶，蜷缩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温热体气，像两只小兽在瑟瑟中靠近取暖。我们一起看东边鱼肚白中泛着红晕的太阳，一起看西方散不去水雾般的白月亮。
　　清澈的天空下，有看不到头的大簇大簇的野花，粉白的淡雅夹杂着紫红的艳丽。那些是记忆中属于我和苏雅的暖色，肆意地涂抹在通往年少的感念里，变得明彻而洒脱。
　　
　　4
　　
　　“依米，蝴蝶是母亲吗?”
　　“蝴蝶是母亲留给你的地址。”
　　“可是我找不到她。”
　　“苏雅，她在心的方向。”
　　
　　5
　　
　　苏雅生日那天，我们在屋顶点燃了十六根蜡烛。强烈的日光下，烛火是那么黯淡无光。
　　我为她唱生日歌，她轻声地附和着我的调子哼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声音开始抖动，微颤。我停了下来，她哽咽着依旧继续。我只是呆坐在那里，听她唱完了整首曲子。
　　她叫我：“依米，我们一起去爬山。”就这样，两个孩子穿过了森林，带着松脂的辛辣气息努力地攀爬翻越。道路的迂回反复，让我有些担心会找不到来时的路，在山腰处我叫住了苏雅。一只白色蝴蝶从脚下翩然而过，我们跟随它爬过了一个土丘，眼前是一片墓地。郁郁葱葱的蒿草中有零星的雏菊，开得很妖娆。蝴蝶停在一块墓碑上。苏雅小心地上前，我在后面大声喊她回来，她示意我不要吓跑蝴蝶。
　　苏雅抓住了蝴蝶，手指上有蝴蝶翅膀的磷粉，在阳光下发出幽蓝的微光。那光逼近我的眼，刺得生疼。
　　苏雅笑着对我说：“看，我拿到了母亲的地址，我能找到她了。”我开始害怕，不停地摇头，疯狂地对她大吼：“那是蝴蝶，不是地址!那些只不过是她编造的谎言!一个可以让她心安理得地离开的谎言!”苏雅看着我，依然那么安静，仿佛她一开口，那些珍藏了多年的童话就会轻易地支离破碎。
　　末了，她靠近我，把她瘦骨伶仃的小身体依在我的肩上。她开始哭，哭声在这片墓地上空消逝。铺天盖地地奔泻着的疲惫，疯狂得如同洪水猛兽。
　　
　　6
　　
　　“依米，蝴蝶只是蝴蝶。”
　　“不，它是个谎言，但仍旧美丽。”
　　“可是，我想浓烈地活着，即便是童话。”
　　“你知道，苏雅，死亡是真相。”
　　
　　7
　　
　　雨季的时候，我将在这里。冬季和夏季的时候，我也将在这里。可是，苏雅，你不在。
　　
　　8
　　
　　苏雅说，她要去西藏，去寻找传说中的峡谷。每年的春天，那里会有成千上万只蝴蝶，它们在那里吸取花汁和露水，交配，产卵，化蛹，成蝶。那是生命的又一次轮回，是生命的又一次印证。生存得奇妙，死亡得不可思议，所有的表相都超脱了虚幻，没有谎言亦没有童话。
　　不久之后，苏雅便消失了。
　　多年后，我踏上了去往西藏的路。在那里，看到了彩色幡旗，看到了朝圣者，看到了蝴蝶。我没能许给苏雅一个童话，让她一直在漫漫的朝圣路途中匍匐磕绊。那些曾经无比美丽的蝴蝶标本，已在随风逝去的时间里，在我的记忆里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有生命中又一季的沧桑。
　　无论相信还是不相信，真相，都会用最残酷的方式，将我们逼近最后的死亡，只有远年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