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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功一如既往地温柔起伏，一如既往地深情凝视。身下的姜慧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上齿紧咬下唇，眼睛瞪得溜圆，像怒视李成功，又像怒视天棚。二十年了，每次都这样。
姜慧曾经一个人在镜子前再现这种表情，把自己吓得不轻。这不正常。做爱的两个人从头至尾大睁双眼，从头至尾互相对视，越到高潮眼睛瞪得越大，甚至眼球凸起，眼白充血。可这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做最愉悦的事，不是两只公鸡在决斗，不是两个死敌狭路相逢。
姜慧偷偷查资料，说做爱的男女百分之九十喜欢闭眼睛，特别是到高潮时。这没错。从小到大，每有快感，姜慧就喜欢闭眼睛。谁谁送礼物，也总是说，闭上眼睛。姜慧觉得闭眼睛快感会无限放大。
姜慧只能把睁眼睛做爱理解为李成功的怪癖。第一次和李成功做爱，他刚刚进入就突然停止运动，说，睁开眼睛。姜慧一睁眼睛，撞上李成功向下喷火的目光，被灼得心惊肉跳，赶忙又闭上。李成功又停止运动，又说，睁开眼睛。她只好再睁开，撞得火花四溅。李成功在身上嚷，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二十五岁第一次跟李成功做爱的姜慧觉得别扭，但不好意思问，几次之后忍不住，说闭眼睛不好吗？李成功说，不好。问为啥？李成功说因为你眼睛好看。姜慧的心里一下子甘甜了，软软地问，天天看还看不够？李成功说，天天看也看不够。姜慧说好吧，就依你，睁。资料上那些话，就烂在肚子里了。
现在不用李成功停下说睁开眼睛，姜慧已经适应了，不仅适应了，还渐渐喜欢上睁眼睛了，乃至把睁眼睛与闭眼睛作为区别身上是李成功还是刘瘸子的重要标志。睁，大睁，怒目圆睁，放肆地睁。看李成功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眼球有点小，眼白有点多，眼球转动起来显得轴，像缺油的铁滚珠；看李成功的鼻子，带点鹰钩，鼻梁坚挺，一面一個浅红色小坑，眼镜架压的；看李成功喉结，像小兔子，有时散步，一上一下有规律动，有时被狗撵，无规律乱窜，咕噜咕噜响。看着看着姜慧就激动，心里发声喊，我的男人！睁眼睛向上啄一下，有时是嘴，有时是脑门，有时是脖子，把握不好。
啊啊啊！李成功开始叫。姜慧使劲搂着他，看见他鬓角突然有不少白发。
完事后李成功仰躺在床上喘粗气，姜慧一件一件穿衣服。李成功忽然说，我想离婚。见姜慧没反应，又说，我觉得这回能行。
姜慧低头扣纽扣，头也没抬，说有意义吗？李成功忽地坐起来，说当然有意义啦，意义重大！姜慧站起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看见一根白头发，直接拔下来丢到地上，说我先走，我婆婆病了，我得回去做饭。李成功说，我先离，你再离。姜慧说，我不离。
然后姜慧推开屋门，走到校长办公室，隔着门窗仔细扫视操场一圈，打开门插销，走了。
李成功披一条毛毯追出来，目送姜慧瘦瘦小小的身体穿过空空荡荡的操场，像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孤独地飘。
2
李成功在办公室待到天黑才回家。家里没开灯，东屋窗子上有电视反射的闪闪烁烁的亮光。李成功刚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走廊灯立刻亮了，张淑琴似乎早已等在门口。张淑琴说，回来啦，快吃饭吧。李成功看见餐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他把头扭向一边，说我不饿，你吃吧。每次都是，他不回来，张淑琴绝不先吃饭。他能改变张淑琴所有习惯，除了这一点。而这一习惯恰恰是他最讨厌的。
李成功直接回到西屋，脱下外套往墙上挂，不想扑一声掉到地上。打开灯一看，墙上的钉子不见了，钉眼像一只苍蝇粘在白墙上。李富贵来过了。李成功弯腰拾起衣服，使劲抖几抖，搭在椅子上。
也许不常开顶灯的缘故，灯光下的房间显得格外陌生，李成功忍不住打量起来。炕头的行李没被动过，依然有棱有角，但从里到外透着孤单，看起来感觉不是暖，是冷；炕梢的炕琴柜和李成功一起老了，甚至更老，发着黯淡的光，气息奄奄；地上的“高低高”柜子像不堪重负又逆来顺受的挑夫，脸色灰暗，表情呆滞；唯有窗前的办公桌椅还有点生气，因为桌子上摆着几摞书，因为椅子上有刚刚搭上去的衣服。
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声“吃饭吧”，把李成功吓一跳。回转身，与张淑琴撞个正脸，那只因为眼肌萎缩而日渐凹陷的假眼球在灯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极死鱼眼睛，把他惊得头皮一奓。他十分恼怒，厉声说不是已经说过不吃吗？你赶紧去吃你的饭！
张淑琴没走，说闺女来电话，又往回寄钱，让你收到告诉她一声。李成功说知道啦，随手关掉顶灯，借着走廊灯光来到办公桌前，按亮台灯，一屁股坐进椅子，作势看书。
听张淑琴的脚步声进到厨房，李成功长叹一声，仰头闭目，想平静一下。一只眼球！一只假眼球自远而近飘来，在灰蒙蒙的空间闪着青白的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李成功下意识地一偏头，突地睁开眼睛，惊恐四顾。没有人，没有眼球。完了，今晚又别想睡安稳了。他使劲甩头，想甩掉那些怪异的幻觉，心里说，别想瞎眼睛，别想假眼球，想大眼睛，想大眼睛含情脉脉地说，好吧，就依你。
夜里果然噩梦又来。
小李成功又蹦又跳，仰着头喊看见你啦下来吧！小张淑琴趴在苞米仓里不动，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啊转，从杏条编的仓底缝隙往下望。小李成功顺手操起墙角一根削尖的芸豆架杆子，毫不犹豫地往上一捅……一只带血的眼球从缝隙中钻出来，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扑向小李成功，小李成功丢下杆子拼命跑，带血的眼球在后面如影随形紧紧追……
啊啊啊！李成功忽地蹦起，大汗淋漓。
屋里夜色如墨，窗外繁星点点。有蛐蛐儿在某个角落悠扬，有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遥远。乡村的夜是如此恬静。
东屋鼾声隐约。李成功的眼前浮现张淑琴的睡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青白的光，冷冷地盯着某一个地方，闭着的眼睛眼角下斜，拉着嘴角上翘，有亮晶晶的口水淅沥。
李成功下地按亮台灯，披衣打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望着窗外沉睡成剪影的老梨树，李成功想姜慧此刻睡没睡呢？白天跟她说离婚的事，她反应冷淡，是什么意思呢？ 越想越烦躁，李成功索性穿好衣服，轻手轻脚溜出家门，不知不觉来到姜慧家大门口。隔着院墙，看见姜慧家和初秋的夜色一样朦胧，一样安静。他黯然站立许久，怅然若失，默默转身往回走。李成功忽然有不好的预感，看来姜慧是真不想离婚了，看来四十五岁的姜慧和二十五岁的姜慧不一样了。
二十五岁的姜慧听到李成功说离婚，立刻紧紧抱住他呜呜哭，说你终于说出来啦终于说出来啦！李成功擦着她越擦越多的泪水说别哭别哭，对孩子不好。
当晚李成功就和张淑琴摊牌，说我们离婚吧，然后看着张淑琴手中的盘子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看一盘子土豆满地乱滚，看女儿李想吓得哇哇大哭，内心豪情万丈，为自己能这么冷静地说出这句话而感动不已。于是他更加冷静地看着张淑琴那只真眼睛泪珠滚滚，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家产都给你，我净身出户！
李成功转身大义凛然地往外走，女儿李想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哭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李成功心尖一颤，像被刀捅了一下。他不爱张淑琴，但爱他和张淑琴生的女儿。他弯腰抱起女儿，看着那张哭花的小脸，第一次犹豫了。这么做，的确对不起女儿。可不这么做，对不起姜慧，对不起姜慧肚子里的孩子。李想是婚姻的产物，姜慧怀的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李成功咬牙放下李想，说孩子你还小，等长大了，你会理解爸爸的！
如今女儿长大了，也说过理解自己，可真理解假理解，李成功说不好。
他漫无目的地瞎转，一抬头，竟来到学校。望着黑漆漆的校园，李成功苦笑一下，又转身往回走。看来自己就这么大天地了，学校，家，张淑琴，姜慧，李想。算不算他和姜慧的孩子刘旺，李成功没想好。
转来转去二十多年，没转出去，没转明白。
夜空下的村庄在四面如黛的青山围拢中，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看不出是停泊还是航行，看不出是离岸还是靠岸。婆娑的树木、稀疏的房屋、浩渺的田野、弯弯曲曲的道路，既清晰又模糊，既沉静又热烈，既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李成功站在学校和村子中间，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袭来，竟不知身在何时何地，是醒是梦。不知过了多久，李成功蓦然发现村子中间闪出一团黄晕的光，似乎就是姜慧家的位置。他心里一颤，是不是姜慧有了某种心灵暗示，竟也睡不着呢？他疾步向那光奔去，怀揣着莫名的激动。
然而，姜慧家却依然朦胧，依然安静。李成功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团光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中间似乎还有姜慧幽怨的泪眼。
往回走时，李成功三步一回头，希望那光再亮一次。哪怕是姜慧起夜，哪怕是刘瘸子他妈开灯喝水，再亮一次呀！
3
天快亮时李成功才转回家，张淑琴已经起来做早饭了。她望李成功一眼，递过一条毛巾。李成功这才觉得身上潮乎乎的，用手一抹头发，全是露水。
李成功擦完头，倚在门框上对张淑琴说，跟你商量个事儿。张淑琴说你说吧。李成功说，还是离婚。张淑琴停下正在凑火的手，没抬头，也没吱声。李成功说，我都五十多啦，你就成全我吧。张淑琴仍然沒抬头，问，姜老师也离婚？李成功说，她的事儿我不管。张淑琴抬起头，一真一假两只眼睛都盯着李成功，你撒谎。李成功说，我对天发誓，我已经问过她了，她说她不离。张淑琴说，那你又有别人啦？李成功说，你以为我是流氓呀？张淑琴说，那你离婚后去哪儿？李成功说，哪儿也不去，还住家里。张淑琴用一只困惑一只不困惑的眼睛盯着李成功，说你又撒谎。李成功说，我说的是真的，咱只是办个离婚手续，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张淑琴站起来边解围裙边往东屋走，说你这不是扯淡吗？李成功头一次跟在张淑琴屁股后面，你要是不信，咱再立个字据。张淑琴转回身，一只眼睛冷冷一只眼睛不知冷不冷地看着李成功，说你的字据除了骗人，还有屁用？
李成功被张淑琴击中要害，无言以对。他明白张淑琴这句话，是指他和李富贵四十年多前立下的那个字据。当时九岁的李成功蜷缩在墙角，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看着他爸李富贵勾头站在张淑琴她爸张世发面前，说老哥你看咋整吧，卖房子卖地都行，只要能治好大侄女的眼睛！张世发啪啪拍炕沿，你卖个屌！你这鸡巴房子值几块板子？我闺女眼睛废啦，一辈子就算毁啦，今后上哪儿找婆家呀，啊？！李富贵的头勾得更低，说老哥你要不嫌弃，就让成功那王八犊子娶你家闺女！张世发想了一会儿说，李富贵这话可是你说的！李富贵连连点头，我说的我说的，咱立据为凭！
于是找来纸笔，认认真真写字：现有李富贵之子李成功捅瞎张世发之女张淑琴左眼，李家承诺李成功将来娶张淑琴为妻，如有反悔，全家遭雷劈。先写上“立据人李富贵”，然后拖来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李成功，吼，王八犊子签字画押！
李成功曾经认真地总结自己的过去，认为就是这个字据改变了或者准确说是毁了自己的一生。成年后，他不想和张淑琴结婚，张淑琴他爸拿出字据啪地往桌上一拍，小子，白纸黑字，你还敢赖账？！他爸李富贵啪地抽他一大嘴巴子，王八犊子，你这老师也不想干啦？你想让咱全家遭雷劈？！李成功能当上老师，是张世发找到他当公社书记的表哥帮忙，也是以和张淑琴结婚为条件的。
他想跟张淑琴离婚，张淑琴他爸冲到学校，双手高举字据给全校师生看，你们看看你们的鸡巴校长吧，敢做不敢当，背信弃义！我要上教育局告他！我能让他当上老师，我就能再扒了他的老师皮！他爸李富贵扑通一声给他跪下，祖宗啊，可别丢人现眼啦，你要不立马跟我回家，我就撞死在讲台上，也强过遭雷劈！
所以二十五岁怀了自己孩子的姜慧突然宣布结婚，李成功并不吃惊，只是姜慧选的人让他心里流血，是本村的瘸子刘铁锁。李成功把姜慧摇成狂风中的杨柳，坚决不同意姜慧的选择。姜慧双手捂着肚子说，孩子孩子！李成功说去他妈的孩子！三把两把扯下姜慧的衣服，霸王硬上弓。姜慧没反抗，闭着眼睛流泪。李成功突然停下，说睁开眼睛。姜慧听话地睁开眼睛。李成功睁着眼睛看姜慧的眼泪哗哗流，流校长室里间一床，姜慧睁着眼睛看李成功眼泪哗哗流，流她一脸。
完事后姜慧边穿衣服边说，我结婚你不准去。李成功说我当然不去。姜慧说也不准在家。李成功说我当然不在家。姜慧说给孩子起个名吧。李成功说就叫李王八。 孩子出生后姜慧自己给孩子起个名，叫刘旺。李成功听后心说，姓不对，还少个字。一次做完爱他问姜慧，我李成功的儿子，怎么姓刘？姜慧说，这是条件，立了字据的。李成功说，都什么年代了，立字据有屁用？姜慧说，怎么没用？你立的字据不是很管用吗？
同一个字据，姜慧说很管用，张淑琴说有屁用，李成功上班时还在想，到底是很管用还是有屁用？
4
周一早晨李成功给全校九名教师开周会，母亲打来电话，说成功你快来家吧，你爸又疯了。李成功急忙结束会议，在姜慧探询的目光里匆匆往李富贵家跑。
一进院，看见李富贵正在手舞足蹈，嘴里嗬嗬喊。母亲见他进来，说快快，满手血。
李成功来到李富贵跟前，出其不意大喝一声，李富贵！李富贵一震，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李成功，说小王八犊子你咋呼啥？李成功说，李富贵，我命令你立刻松开手！李富贵低头看自己攥得紧紧的右手，血正从指缝里往下滴。不，不松！宝贝！李富贵喊，撒腿往屋里跑。李成功一个箭步蹿上去薅住李富贵的脖领子，对母亲说，掰开他的手！母亲跑过来掰，弄一身血，掰不开。李成功怒了，一使劲将李富贵掼倒在地，双手去掰李富贵右手。掰开了，满手玻璃碴子泡在殷红的血中。李成功将玻璃碴子扑撸掉，母亲用毛巾擦血。李成功看见许多玻璃碴子已经扎进肉里，就让母亲找来一根马蹄针，一点一点往外挑。
李富贵看见马蹄针，立刻安静下来，像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摊开手，任凭李成功鼓捣。宝贝！李富贵盯着马蹄针的眼睛熠熠生辉，宝贝！
简单包扎完伤口，李成功对母亲说，我还得回去上班，你看好他。母亲流着泪说，怎么看？还把他绑上不成？认命吧。李成功说，那你把家里带尖的东西都藏好。母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别说刀呀针呀的，连个钉子都不敢用，可他总往外跑，随便摔块玻璃、折根树枝都带尖呀！
李成功不知再说什么，叹口气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成功又来到李富贵家，要带父亲去县城医院。母亲说，就玻璃碴子扎一下，离心大老远，不用去医院。李成功说，我带他去精神病医院。
医生是个男的，年龄和李成功差不多，挺和蔼，对李富贵说大叔您坐，还给倒杯水。李成功对医生说，就喜欢带尖的东西，没尖也想法整出尖，再把尖弄掉，天天受伤。医生说，你别说话，我和大叔聊聊天。就和李富贵聊，不时拿笔记着什么。李成功明白这是测试，耐心等着。
从话聊开始，李富贵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医生手中的钢笔，一会儿医生就注意到了，说大叔喜欢这支笔？李富贵盯着钢笔说，嗯嗯！医生说，大叔会写字？李富贵盯着钢笔说，嗯嗯！医生递过笔，说大叔写几个字我看看。李富贵双手接过笔，笔尖对着眼睛看半天，才翻过来在纸上抖抖嗦嗦写。李成功凑过去看，纸上歪歪扭扭几个字：毁约遭雷劈。李富贵。
医生说，你父亲这是典型的老年性痴呆，小脑萎缩造成的，没啥好办法，我给你开点镇定药，回家慢慢养吧。
李成功看见李富贵把钢笔往兜里塞，急忙说，把笔还给大夫。李富贵呆呆地望着李成功，似乎没听懂，突然起身，撒腿往外跑。李成功丢下一句对不起，追出去。
往回走的路上，李成功看着双手紧紧捂衣兜的李富贵，没想他的病情，一直在琢磨他写的那几个字。
到家问母亲，张淑琴昨天果然来过，跟母亲说了离婚的事。至于李富贵在不在场，母亲想不起来。
母亲说，张淑琴哭了，说你也不容易，她确实耽误你了，说李想如果同意离婚，她就同意。
李成功听母亲这么说，心里有些惭愧，说妈你放心，我不会不管她们娘儿俩。母亲说，淑琴说离婚后你还和她一块过，是真的吗？李成功想了想，说是真的。母亲说，你这倒是图个啥？李成功为难地说，妈你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李富贵在李成功身后忽然说，得立个字据！李成功回头看，李富贵正直愣愣盯着手里的钢笔，宝贝！李成功想去抢，不料李富贵蓦地扬起手，把笔尖狠狠杵到台阶石上。笔断为两截，李富贵一手墨水一手血。
李成功往回走时越想越疑惑，李富贵到底是真疯了还是装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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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李想汇款，伍佰元。盯着汇款单，李成功有些难过。李想大学毕业才两年，在省城一家私企打工，收入并不高，却总往家寄钱。李成功电话里对李想说，家里不缺钱，你正是爱美的年纪，多买点衣服吧。李想说，不花就攒着，将来给我妈换个好一点的眼睛。孩子说懂事，似乎只需一瞬间。李成功想起李想读高中时，自己闹的那次离婚，原因好像是姜慧让刘瘸子打了，因为刘旺越长越像李成功。那次李成功也是毅然决然，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张世发还是拿字据和上访告状要挟他，李富贵还是拿雷劈吓唬他，但他泼皮了，他说丧天良我不怕！开除我我不怕！雷劈我我更不怕！我要离婚！
没想到蔫了吧唧一直不吭声的张淑琴悄悄把女儿搬了回来。李想一脸严肃地站在李成功對面，说李成功，你是人民教师，是校长，为人师表，你怎么不懂礼义廉耻？你口口声声说负责任，可你负责任了吗？你不用辩解，说什么已经负了几十年的责任，我告诉你这没用，责任不负责到底是更大的不负责任！我作为你的女儿感到万分羞耻。李成功我今天严正地告诉你，你如果跟我妈离婚，我立马离家出走，要自由还是要女儿，你自己选吧！
事后李成功回忆李想的话，感觉句句掷地有声。书到底是不白念的。所以李想高考报志愿时，李成功为她选的全是文科专业。
瞅中午时间，李成功给李想打电话，说姑娘钱收到了，然后把不要寄钱的话又说一遍。李想把换眼睛的话又说一遍。末了李成功没像往常那样挂电话，吞吞吐吐说姑娘爸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李想倒爽快，说我妈跟我说了，你又闹离婚。李成功反倒不慌了，说就想听听姑娘的意见。李想说爸，我说过我越来越理解你，但我还是不同意你们离婚。我不同意的原因有三点。一是老生常谈，我妈有今天，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应当负责，而且你已经负责了，这很好，很男人，可为什么要半途而废，老了弄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背着呢？二是你和我妈的婚姻的确畸形，你的确委屈，但这些年你在外面的事，大家谁不清楚？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就是让你找个心理平衡。相对于其他男人，其实你赚大发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人不能得寸进尺。三是新问题，听我妈说你离婚不离家，因为人家不离婚。李成功同志你这么做就令我很费解了，你这个年纪，还这么在乎形式，有必要吗？ 李成功沉思良久，对电话说，姑娘，爸不是在乎形式，爸是在乎感觉。
李想说，爸你这么说我懂，你在乎感觉，我无可厚非，但我妈应不应该在乎感觉？我应不应该在乎感觉？还有，我爷我奶我姥爷我姥，都多大岁数了，他们受得了这个打击吗？你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感觉吗？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一直是这么教育我的，对吧？
李成功手拿电话愣怔半天，垂头丧气地说，姑娘你教育得对，我无话可说，那就可我一个人造吧，我罪该万死，我不该苟活于世。
李想提高声音说，李成功你要控制情绪，不要走极端，正面冲击不行就消极对抗，有意思吗？
李成功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要控制情绪，而是没有情绪了，他淡淡对电话说，没事就挂了吧。
合上电话，李成功仍然望着电话发呆，仍然对电话说，姑娘，你知道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十岁就被卖身，我拼命读书，拼命想逃出去，我寒暑假都不敢回家，我一看见她就往庄稼地里躲，我一看见她的眼睛就像看到世界末日，我行尸走肉般在一个无爱的家庭生活了近三十年，而这三十年，恰恰是人生中的黄金时光。我才是那只玻璃上的苍蝇，满身力量，满腔怒火，满心无奈！我还是人吗？我还是男人吗？
李成功边说边流泪，把手机都浸湿了。
下午，李成功意外收到李想短信，内容如下：我已经做通我妈工作，她同意离婚。但我替你承诺了，一是秘密离婚，仅限于我们三人知道；二是离婚不离家，继续和她好好过日子。李成功，你要感觉，我们给你，我们要面子，你也必须给我们，公平吧？
李成功把信息看了好几遍，一连三个“我们”，深深刺痛了他。
他给姜慧发短信：晚上来校有事相商。
6
第二天上班前，李成功在姜慧上班必经之路上徘徊。姜慧昨晚没去学校，二十年来首次失约。为什么？是故意的还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李成功急于知道结果。
没等到姜慧，却遇到刘瘸子。刘瘸子本来就瘦小，加上一条腿瘸，一走起来更显小。李成功把他的形象叫猥琐。刘瘸子干不了重活，在村部打更，白天睡觉晚上上班。
刘瘸子老远看见李成功，想躲，李成功没给他机会，大声说，这不是铁锁吗，下班啦？刘瘸子讪笑着走过来，说下班啦，李校长你上班呀？李成功说，可不，你下班我上班，咱俩反着来。刘瘸子说是呀是呀，工作性质不一样。李成功憋不住笑，说对头对头。
李成功没话找话，问刘旺学习怎么样？刘瘸子戒备起来，眨巴着眼睛说，好着呢，我儿子，优秀。李成功说，嗯，那小子随根，聪明。刘瘸子的脸开始涨红，不知怎么往下接。李成功又说，刘旺在学校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认识他们高中的校长。刘瘸子说，我儿子表现好，不用求人。李成功话锋一转，问姜老师最近好像挺忙？刘瘸子说，她耽误工作了吗？李成功说，暂时倒没有，听说你母亲病了，不行姜老师可以晚来早走。刘瘸子说，我妈病早好了，我老婆不用请假。李成功装作随意地问，姜老师这几天没跟你说什么吗？刘瘸子揣摩着李成功的用意，一双小眼睛眨呀眨，没回答。李成功小声说，听说她想闹离婚？刘瘸子嗷的一声大叫，谁他娘的乱嚼舌根子，不怕遭雷劈呀？我老婆可安心过日子呢，昨晚还陪我在村部住来着！
李成功一下子黯然，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是怕老师的家事影响到工作。
到学校后看见姜慧坐在办公桌前埋头批作业，李成功走过去说，姜老师你到校长室来一下。同屋的其他老师都忙，谁也没抬头。
姜慧走出来到校长室，站在李成功对面，说校长找我有什么事？我作业还没批完呢。李成功看看窗外，问昨晚为什么失约？姜慧说我病了。李成功说，病了还能到村部陪刘瘸子？姜慧低頭不语。李成功有些恼，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张淑琴已经同意离婚了。姜慧还是低头不语。李成功站起来盯着姜慧，你到底离不离？姜慧抬起头，小声但坚定地说，不离。李成功举手想拍桌子，半道打了个旋儿，手拍在大腿上，恨恨地说，咋的，昨晚刘瘸子把你伺候舒服啦？姜慧脸开始红，说对呀，比你强多了。李成功想着刚才刘瘸子的猥琐，轻蔑地笑着，走到姜慧跟前，说我问你个事儿，你和刘瘸子做爱时是闭眼睛还是睁眼睛？
姜慧转身离开了校长室。
7
李成功小心地问张淑琴，今天去民政局行不行？张淑琴头也没抬说不行。李成功气血上涌，说咋的，又反悔啦？张淑琴说，闺女不反悔我就不反悔，今天我爸过生日。李成功恍然，说那得去。张淑琴问，你去不去？李成功说，这话问的，我老丈人过生日，我能不去吗？末了又补充一句，你没跟他们说离婚的事吧？
中午李成功拎了四瓶酒去张世发家，进屋见张淑琴和她妈在厨房忙活，张世发盘腿坐在炕上卷旱烟，面前一趟卷好的旱烟卷，有十几支。李成功放下酒，说爸生日快乐。张世发唔一声，没抬头。李成功心虚，没话找话说，爸您身体还好吧？张世发说，必须好呀，我要好好活着，看看这世道到底能变成什么样！他叼起一根烟，划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一口，惬意地吐出一串烟圈，拍拍炕说，姑爷坐。李成功侧身坐在炕沿上，讪笑着说，身体好就好，您老身体好，就是关照我们晚辈啦。张世发说，我和老太婆不劳你关照，我们老啦，道死道埋路死路埋，你把淑琴娘儿俩关照好就中。李成功赶紧说，这我义不容辞。张世发眯着眼睛说，姑爷听说没，上屯子王老二死啦。李成功说，没听说呀，王老二岁数不大，咋就死了？张世发说，让雷劈死啦！在山上放羊，啪的一个雷，炸成个黑橛子，听说死后还是跪着的，收尸的人一碰，胳膊腿都散架啦。李成功听得头发根直痒，不敢接话。张世发得意地说，早就听说那小子不义不孝，打爹骂娘，这是报应啦，还是老话说得准，人不报天报，天不报时辰未到！
李成功紧喘几口气，说其实雷电击人是一种物理现象，因为云层中大量电子聚集使得电势升高，与地面形成电势差，电势差达到一定程度就会使空气分子电离，形成正负电荷，产生电流，如果人恰巧与这种电流遭遇，就可能被击中，但概率极小，大约为六十万分之一，而且雷电击人是可以预防的，只要身上不带金属类的导电物，不站在可以导电的树木、电杆、建筑物下面，一般就没有问题。 张世发斜眼看着李成功，说姑爷是文化人，会说，我没文化，只认老理儿，反正我活了七十多年，听说被雷劈的，就没一个好人！
这时张淑琴端着菜进来，接嘴说，今天是啥日子，还说些不吉利的话？开饭！
张世发边往地下挪边说，开酒，我和姑爷喝两盅。
往回走时，李成功一反常态，和张淑琴一起走，还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张淑琴板着脸说，明天去办手续吧。
第二天从民政局办完手续回到家，天色将晚，李成功没直接回西屋，而是跟着张淑琴屁股后来到东屋。望着异常陌生的房间，李成功恍惚记起，这大概是和张淑琴分居后第一次进东屋。张淑琴鞋也没脱，头朝里倒到炕上，用被子蒙住头。李成功站在地当中，搓半天手才想出一句话，你歇着，我去做饭。
进到厨房，却不知从哪儿下手，这才意识到结婚二十多年，自己几乎没进过厨房，更别说做饭。正愣着，张淑琴在身后说，你看书去吧，饭好了喊你。
从厨房出来，李成功有些心酸，不知为自己还是为张淑琴。他打开台灯，从兜里掏出两本离婚证，翻过来掉过去瞅。从领结婚证那天他就盼望领离婚证，现在终于到手，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整个办证过程张淑琴的冷静也让李成功吃惊，一滴眼泪没掉，一句争辩没有，问什么答什么，淡定从容。出了民政局李成功把离婚证递给她一本说，这本给你，咱俩一人一本。她的回答和领结婚证时一模一样：你都拿着吧，我要它没用。
她到底是真平静还是故作平静？她到底是有所谓还是无所谓？
张淑琴推开门说，吃饭吧。李成功急忙用书压住离婚证，站起来搓着手说，吃饭吃饭！
一盘炒鸡蛋，一钵子白菜炖土豆，李成功吃得十分卖力，仿佛饿坏了。张淑琴有一口没一口，像应付差事。李成功觉得屋里太静了，有些让人窒息，于是故意使劲咀嚼，弄出一些声音来。张淑琴看着李成功吃，咽口唾沫说，离婚的事先别让我爸妈知道。李成功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张淑琴说，你和姜老师结婚就住这儿吧。
李成功叫一块土豆噎住了，半天才打个嗝，说你净瞎想，哪有的事儿？张淑琴放下筷子回东屋了。李成功想起办离婚时，工作人员问有没有财产纠纷，自己抢着回答没有，“我净身出户”。
8
姜慧一进屋，李成功就扑上去紧紧搂住她，眼泪掉下来。姜慧安静地靠在李成功胸口，一动不动。李成功扳起姜慧的头说，终于解放了。姜慧不吱声，又把头靠在李成功胸口。
做爱时，姜慧第一次骑到李成功身上，疯狂地颠，像骑着一匹烈马奔驰在崎岖的山路上。李成功在下面望着头发散乱、紧闭双眼、紧咬下唇的姜慧，惊诧她瘦小的身子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第一次，李成功没有要求姜慧睁开眼睛。赤裸的姜慧明显老了，鬓角已隐现白发，眼角鱼尾纹清晰，双乳不再坚挺，干瘪地耷拉下来，随着身体上下颠，在胸前无奈地甩来甩去。
等姜慧耗尽力气，软软地趴在李成功身上，李成功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也离吧，下半辈子，我补偿你。姜慧喃喃地说，不。李成功说，张淑琴同意把房子让给咱俩。姜慧身子抖一下，说，不。李成功又去扳姜慧头，弄一手泪水。李成功说，睁开眼睛。姜慧使劲往外挣，说，不。李成功叹口气，说对不起。姜慧一骨碌从李成功身上下来，泪眼看李成功。李成功伸手为她擦泪，说我欠你的，现在该还了。姜慧说，你不欠我，你欠你老婆。李成功说，我欠她我承认，我还了近三十年，还不够吗？姜慧摇头说，不仅没还上，欠得更多了。李成功说，不欠她就得欠你，你说我该还谁的？姜慧说，我是自作孽，我不用你还，你也还不起。李成功说，你这算拒绝我吗？姜慧说，随便你怎么理解吧，反正我不想再欠任何人了。李成功说，你不想欠谁？刘瘸子？张淑琴？姜慧说对，还有儿子。李成功说，对呀，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不欠儿子呀。姜慧呆呆坐一会儿，突然开始穿衣服。李成功急了，去抢姜慧衣服，说我还没完事儿呢。姜慧挣脱他，快速穿好衣服，头发也没整理就直接冲出房间。李成功抓过毛毯遮住直挺挺的下体，撵到窗户那里，从窗户看见姜慧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呀飘。
他突然想起刘旺五岁时，姜慧带他到学校玩，李成功趁他一个人时凑上去，小声说，刘旺，我是你亲爸，来，叫声爸！刘旺瞪着双眼望李成功，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眼球有点小，眼白有点多，眼球转动起来显得軸，像缺油的铁滚珠，就是不吭声。李成功伸手去抱刘旺，不想刘旺受到惊吓般往后一退，摔在地上。李成功疾步上前去扶，却被刘旺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李成功大怒，挥手打了刘旺一巴掌，说，妈的，你属狗呀！刘旺趴在地上，龇牙瞪眼，翕动的嘴唇真的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成功竟被吓到，悻悻低吼，妈的，疯了，这孩子疯了！
等到姜慧完全从视线里消失，李成功把毯子往地上一摔，又说了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妈的，疯了，都疯了！
晚上李成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外不见张淑琴，到厨房看，冷锅冷灶，就回西屋躺着生气。李想这时打来电话，说我妈已经平安到我这儿了。李成功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你妈到哪儿啦？李想说，我妈没跟你说吗，她来我这儿，不回去了。李成功听明白了，问她怎么找到你那里的？李想冷笑一声说，李成功你太自以为是了吧？行啦，我就负责通知你一声，你自由啦，祝你幸福！
李成功好不容易才反过劲来：张淑琴彻底离开自己了，自己彻底自由了。他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掏出手机想给姜慧打电话，按完号码又删了。
竟转到东屋。屋里还是二十六年前结婚时的摆设，只是旧了很多，所有的家具都发着黯淡的光，包括挂在墙正中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李成功依然黯淡地看着远方，张淑琴依然黯淡地偏着脸，那只假眼睛依然发着暗淡的青白光。炕上的行李依然叠得齐齐整整，电视遥控器依然黯淡地躺在上面。但李成功还是发现了一个变化：立柜上那面镜子又出现了。记得结婚的第二天，自己对张淑琴说，这面镜子真别扭。晚上回来一看，镜子被一张电影海报遮得严严实实。这一遮就是二十六年。现在海报没了，镜子重见天日。有了镜子的屋子似乎亮堂许多。李成功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眼神散乱，一脸黯淡。他拉开立柜门，张淑琴的衣服似乎一件没少。衣服上面放着一张存折，打开看一眼，应当是家里全部的积蓄。
竟然是她净身出户！
李成功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
李成功毫无预兆地扑上去，黑夜里，恶狠狠地扒下张淑琴的内裤，长驱直入。张淑琴啊地惊叫一声，伸手拉开电灯。眼睛！眼球！假眼球！突地跃进李成功的眼帘。他赶紧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着，一泻千里。张淑琴坐起来，呆呆地望着床单上的血迹，脸色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吓，和那只假眼球一样，惨白。等张淑琴换过床单重新躺下，李成功在黑暗中闭着眼睛严厉地说，以后不许开灯，不许睁眼睛，明白吗？！
直到屋子完全暗下来，李成功才缓过神，摸索着去开灯。灯却没亮。坏了？坏了多久？为什么不换个灯泡？李成功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张淑琴这屋啥时亮过灯。他抬头望向吊灯的方向，只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晕，像一只呆滞的眼睛，泛着青白的光。
【责任编辑】 于晓威
李成功一如既往地温柔起伏，一如既往地深情凝视。身下的姜慧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上齿紧咬下唇，眼睛瞪得溜圆，像怒视李成功，又像怒视天棚。二十年了，每次都这样。
姜慧曾经一个人在镜子前再现这种表情，把自己吓得不轻。这不正常。做爱的两个人从头至尾大睁双眼，从头至尾互相对视，越到高潮眼睛瞪得越大，甚至眼球凸起，眼白充血。可这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做最愉悦的事，不是两只公鸡在决斗，不是两个死敌狭路相逢。
姜慧偷偷查资料，说做爱的男女百分之九十喜欢闭眼睛，特别是到高潮时。这没错。从小到大，每有快感，姜慧就喜欢闭眼睛。谁谁送礼物，也总是说，闭上眼睛。姜慧觉得闭眼睛快感会无限放大。
姜慧只能把睁眼睛做爱理解为李成功的怪癖。第一次和李成功做爱，他刚刚进入就突然停止运动，说，睁开眼睛。姜慧一睁眼睛，撞上李成功向下喷火的目光，被灼得心惊肉跳，赶忙又闭上。李成功又停止运动，又说，睁开眼睛。她只好再睁开，撞得火花四溅。李成功在身上嚷，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二十五岁第一次跟李成功做爱的姜慧觉得别扭，但不好意思问，几次之后忍不住，说闭眼睛不好吗？李成功说，不好。问为啥？李成功说因为你眼睛好看。姜慧的心里一下子甘甜了，软软地问，天天看还看不够？李成功说，天天看也看不够。姜慧说好吧，就依你，睁。资料上那些话，就烂在肚子里了。
现在不用李成功停下说睁开眼睛，姜慧已经适应了，不仅适应了，还渐渐喜欢上睁眼睛了，乃至把睁眼睛与闭眼睛作为区别身上是李成功还是刘瘸子的重要标志。睁，大睁，怒目圆睁，放肆地睁。看李成功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眼球有点小，眼白有点多，眼球转动起来显得轴，像缺油的铁滚珠；看李成功的鼻子，带点鹰钩，鼻梁坚挺，一面一個浅红色小坑，眼镜架压的；看李成功喉结，像小兔子，有时散步，一上一下有规律动，有时被狗撵，无规律乱窜，咕噜咕噜响。看着看着姜慧就激动，心里发声喊，我的男人！睁眼睛向上啄一下，有时是嘴，有时是脑门，有时是脖子，把握不好。
啊啊啊！李成功开始叫。姜慧使劲搂着他，看见他鬓角突然有不少白发。
完事后李成功仰躺在床上喘粗气，姜慧一件一件穿衣服。李成功忽然说，我想离婚。见姜慧没反应，又说，我觉得这回能行。
姜慧低头扣纽扣，头也没抬，说有意义吗？李成功忽地坐起来，说当然有意义啦，意义重大！姜慧站起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看见一根白头发，直接拔下来丢到地上，说我先走，我婆婆病了，我得回去做饭。李成功说，我先离，你再离。姜慧说，我不离。
然后姜慧推开屋门，走到校长办公室，隔着门窗仔细扫视操场一圈，打开门插销，走了。
李成功披一条毛毯追出来，目送姜慧瘦瘦小小的身体穿过空空荡荡的操场，像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孤独地飘。
2
李成功在办公室待到天黑才回家。家里没开灯，东屋窗子上有电视反射的闪闪烁烁的亮光。李成功刚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走廊灯立刻亮了，张淑琴似乎早已等在门口。张淑琴说，回来啦，快吃饭吧。李成功看见餐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他把头扭向一边，说我不饿，你吃吧。每次都是，他不回来，张淑琴绝不先吃饭。他能改变张淑琴所有习惯，除了这一点。而这一习惯恰恰是他最讨厌的。
李成功直接回到西屋，脱下外套往墙上挂，不想扑一声掉到地上。打开灯一看，墙上的钉子不见了，钉眼像一只苍蝇粘在白墙上。李富贵来过了。李成功弯腰拾起衣服，使劲抖几抖，搭在椅子上。
也许不常开顶灯的缘故，灯光下的房间显得格外陌生，李成功忍不住打量起来。炕头的行李没被动过，依然有棱有角，但从里到外透着孤单，看起来感觉不是暖，是冷；炕梢的炕琴柜和李成功一起老了，甚至更老，发着黯淡的光，气息奄奄；地上的“高低高”柜子像不堪重负又逆来顺受的挑夫，脸色灰暗，表情呆滞；唯有窗前的办公桌椅还有点生气，因为桌子上摆着几摞书，因为椅子上有刚刚搭上去的衣服。
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声“吃饭吧”，把李成功吓一跳。回转身，与张淑琴撞个正脸，那只因为眼肌萎缩而日渐凹陷的假眼球在灯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极死鱼眼睛，把他惊得头皮一奓。他十分恼怒，厉声说不是已经说过不吃吗？你赶紧去吃你的饭！
张淑琴没走，说闺女来电话，又往回寄钱，让你收到告诉她一声。李成功说知道啦，随手关掉顶灯，借着走廊灯光来到办公桌前，按亮台灯，一屁股坐进椅子，作势看书。
听张淑琴的脚步声进到厨房，李成功长叹一声，仰头闭目，想平静一下。一只眼球！一只假眼球自远而近飘来，在灰蒙蒙的空间闪着青白的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李成功下意识地一偏头，突地睁开眼睛，惊恐四顾。没有人，没有眼球。完了，今晚又别想睡安稳了。他使劲甩头，想甩掉那些怪异的幻觉，心里说，别想瞎眼睛，别想假眼球，想大眼睛，想大眼睛含情脉脉地说，好吧，就依你。
夜里果然噩梦又来。
小李成功又蹦又跳，仰着头喊看见你啦下来吧！小张淑琴趴在苞米仓里不动，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啊转，从杏条编的仓底缝隙往下望。小李成功顺手操起墙角一根削尖的芸豆架杆子，毫不犹豫地往上一捅……一只带血的眼球从缝隙中钻出来，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扑向小李成功，小李成功丢下杆子拼命跑，带血的眼球在后面如影随形紧紧追……
啊啊啊！李成功忽地蹦起，大汗淋漓。
屋里夜色如墨，窗外繁星点点。有蛐蛐儿在某个角落悠扬，有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遥远。乡村的夜是如此恬静。
东屋鼾声隐约。李成功的眼前浮现张淑琴的睡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青白的光，冷冷地盯着某一个地方，闭着的眼睛眼角下斜，拉着嘴角上翘，有亮晶晶的口水淅沥。
李成功下地按亮台灯，披衣打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望着窗外沉睡成剪影的老梨树，李成功想姜慧此刻睡没睡呢？白天跟她说离婚的事，她反应冷淡，是什么意思呢？ 越想越烦躁，李成功索性穿好衣服，轻手轻脚溜出家门，不知不觉来到姜慧家大门口。隔着院墙，看见姜慧家和初秋的夜色一样朦胧，一样安静。他黯然站立许久，怅然若失，默默转身往回走。李成功忽然有不好的预感，看来姜慧是真不想离婚了，看来四十五岁的姜慧和二十五岁的姜慧不一样了。
二十五岁的姜慧听到李成功说离婚，立刻紧紧抱住他呜呜哭，说你终于说出来啦终于说出来啦！李成功擦着她越擦越多的泪水说别哭别哭，对孩子不好。
当晚李成功就和张淑琴摊牌，说我们离婚吧，然后看着张淑琴手中的盘子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看一盘子土豆满地乱滚，看女儿李想吓得哇哇大哭，内心豪情万丈，为自己能这么冷静地说出这句话而感动不已。于是他更加冷静地看着张淑琴那只真眼睛泪珠滚滚，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家产都给你，我净身出户！
李成功转身大义凛然地往外走，女儿李想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哭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李成功心尖一颤，像被刀捅了一下。他不爱张淑琴，但爱他和张淑琴生的女儿。他弯腰抱起女儿，看着那张哭花的小脸，第一次犹豫了。这么做，的确对不起女儿。可不这么做，对不起姜慧，对不起姜慧肚子里的孩子。李想是婚姻的产物，姜慧怀的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李成功咬牙放下李想，说孩子你还小，等长大了，你会理解爸爸的！
如今女儿长大了，也说过理解自己，可真理解假理解，李成功说不好。
他漫无目的地瞎转，一抬头，竟来到学校。望着黑漆漆的校园，李成功苦笑一下，又转身往回走。看来自己就这么大天地了，学校，家，张淑琴，姜慧，李想。算不算他和姜慧的孩子刘旺，李成功没想好。
转来转去二十多年，没转出去，没转明白。
夜空下的村庄在四面如黛的青山围拢中，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看不出是停泊还是航行，看不出是离岸还是靠岸。婆娑的树木、稀疏的房屋、浩渺的田野、弯弯曲曲的道路，既清晰又模糊，既沉静又热烈，既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李成功站在学校和村子中间，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袭来，竟不知身在何时何地，是醒是梦。不知过了多久，李成功蓦然发现村子中间闪出一团黄晕的光，似乎就是姜慧家的位置。他心里一颤，是不是姜慧有了某种心灵暗示，竟也睡不着呢？他疾步向那光奔去，怀揣着莫名的激动。
然而，姜慧家却依然朦胧，依然安静。李成功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团光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中间似乎还有姜慧幽怨的泪眼。
往回走时，李成功三步一回头，希望那光再亮一次。哪怕是姜慧起夜，哪怕是刘瘸子他妈开灯喝水，再亮一次呀！
3
天快亮时李成功才转回家，张淑琴已经起来做早饭了。她望李成功一眼，递过一条毛巾。李成功这才觉得身上潮乎乎的，用手一抹头发，全是露水。
李成功擦完头，倚在门框上对张淑琴说，跟你商量个事儿。张淑琴说你说吧。李成功说，还是离婚。张淑琴停下正在凑火的手，没抬头，也没吱声。李成功说，我都五十多啦，你就成全我吧。张淑琴仍然沒抬头，问，姜老师也离婚？李成功说，她的事儿我不管。张淑琴抬起头，一真一假两只眼睛都盯着李成功，你撒谎。李成功说，我对天发誓，我已经问过她了，她说她不离。张淑琴说，那你又有别人啦？李成功说，你以为我是流氓呀？张淑琴说，那你离婚后去哪儿？李成功说，哪儿也不去，还住家里。张淑琴用一只困惑一只不困惑的眼睛盯着李成功，说你又撒谎。李成功说，我说的是真的，咱只是办个离婚手续，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张淑琴站起来边解围裙边往东屋走，说你这不是扯淡吗？李成功头一次跟在张淑琴屁股后面，你要是不信，咱再立个字据。张淑琴转回身，一只眼睛冷冷一只眼睛不知冷不冷地看着李成功，说你的字据除了骗人，还有屁用？
李成功被张淑琴击中要害，无言以对。他明白张淑琴这句话，是指他和李富贵四十年多前立下的那个字据。当时九岁的李成功蜷缩在墙角，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看着他爸李富贵勾头站在张淑琴她爸张世发面前，说老哥你看咋整吧，卖房子卖地都行，只要能治好大侄女的眼睛！张世发啪啪拍炕沿，你卖个屌！你这鸡巴房子值几块板子？我闺女眼睛废啦，一辈子就算毁啦，今后上哪儿找婆家呀，啊？！李富贵的头勾得更低，说老哥你要不嫌弃，就让成功那王八犊子娶你家闺女！张世发想了一会儿说，李富贵这话可是你说的！李富贵连连点头，我说的我说的，咱立据为凭！
于是找来纸笔，认认真真写字：现有李富贵之子李成功捅瞎张世发之女张淑琴左眼，李家承诺李成功将来娶张淑琴为妻，如有反悔，全家遭雷劈。先写上“立据人李富贵”，然后拖来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李成功，吼，王八犊子签字画押！
李成功曾经认真地总结自己的过去，认为就是这个字据改变了或者准确说是毁了自己的一生。成年后，他不想和张淑琴结婚，张淑琴他爸拿出字据啪地往桌上一拍，小子，白纸黑字，你还敢赖账？！他爸李富贵啪地抽他一大嘴巴子，王八犊子，你这老师也不想干啦？你想让咱全家遭雷劈？！李成功能当上老师，是张世发找到他当公社书记的表哥帮忙，也是以和张淑琴结婚为条件的。
他想跟张淑琴离婚，张淑琴他爸冲到学校，双手高举字据给全校师生看，你们看看你们的鸡巴校长吧，敢做不敢当，背信弃义！我要上教育局告他！我能让他当上老师，我就能再扒了他的老师皮！他爸李富贵扑通一声给他跪下，祖宗啊，可别丢人现眼啦，你要不立马跟我回家，我就撞死在讲台上，也强过遭雷劈！
所以二十五岁怀了自己孩子的姜慧突然宣布结婚，李成功并不吃惊，只是姜慧选的人让他心里流血，是本村的瘸子刘铁锁。李成功把姜慧摇成狂风中的杨柳，坚决不同意姜慧的选择。姜慧双手捂着肚子说，孩子孩子！李成功说去他妈的孩子！三把两把扯下姜慧的衣服，霸王硬上弓。姜慧没反抗，闭着眼睛流泪。李成功突然停下，说睁开眼睛。姜慧听话地睁开眼睛。李成功睁着眼睛看姜慧的眼泪哗哗流，流校长室里间一床，姜慧睁着眼睛看李成功眼泪哗哗流，流她一脸。
完事后姜慧边穿衣服边说，我结婚你不准去。李成功说我当然不去。姜慧说也不准在家。李成功说我当然不在家。姜慧说给孩子起个名吧。李成功说就叫李王八。 孩子出生后姜慧自己给孩子起个名，叫刘旺。李成功听后心说，姓不对，还少个字。一次做完爱他问姜慧，我李成功的儿子，怎么姓刘？姜慧说，这是条件，立了字据的。李成功说，都什么年代了，立字据有屁用？姜慧说，怎么没用？你立的字据不是很管用吗？
同一个字据，姜慧说很管用，张淑琴说有屁用，李成功上班时还在想，到底是很管用还是有屁用？
4
周一早晨李成功给全校九名教师开周会，母亲打来电话，说成功你快来家吧，你爸又疯了。李成功急忙结束会议，在姜慧探询的目光里匆匆往李富贵家跑。
一进院，看见李富贵正在手舞足蹈，嘴里嗬嗬喊。母亲见他进来，说快快，满手血。
李成功来到李富贵跟前，出其不意大喝一声，李富贵！李富贵一震，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李成功，说小王八犊子你咋呼啥？李成功说，李富贵，我命令你立刻松开手！李富贵低头看自己攥得紧紧的右手，血正从指缝里往下滴。不，不松！宝贝！李富贵喊，撒腿往屋里跑。李成功一个箭步蹿上去薅住李富贵的脖领子，对母亲说，掰开他的手！母亲跑过来掰，弄一身血，掰不开。李成功怒了，一使劲将李富贵掼倒在地，双手去掰李富贵右手。掰开了，满手玻璃碴子泡在殷红的血中。李成功将玻璃碴子扑撸掉，母亲用毛巾擦血。李成功看见许多玻璃碴子已经扎进肉里，就让母亲找来一根马蹄针，一点一点往外挑。
李富贵看见马蹄针，立刻安静下来，像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摊开手，任凭李成功鼓捣。宝贝！李富贵盯着马蹄针的眼睛熠熠生辉，宝贝！
简单包扎完伤口，李成功对母亲说，我还得回去上班，你看好他。母亲流着泪说，怎么看？还把他绑上不成？认命吧。李成功说，那你把家里带尖的东西都藏好。母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别说刀呀针呀的，连个钉子都不敢用，可他总往外跑，随便摔块玻璃、折根树枝都带尖呀！
李成功不知再说什么，叹口气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成功又来到李富贵家，要带父亲去县城医院。母亲说，就玻璃碴子扎一下，离心大老远，不用去医院。李成功说，我带他去精神病医院。
医生是个男的，年龄和李成功差不多，挺和蔼，对李富贵说大叔您坐，还给倒杯水。李成功对医生说，就喜欢带尖的东西，没尖也想法整出尖，再把尖弄掉，天天受伤。医生说，你别说话，我和大叔聊聊天。就和李富贵聊，不时拿笔记着什么。李成功明白这是测试，耐心等着。
从话聊开始，李富贵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医生手中的钢笔，一会儿医生就注意到了，说大叔喜欢这支笔？李富贵盯着钢笔说，嗯嗯！医生说，大叔会写字？李富贵盯着钢笔说，嗯嗯！医生递过笔，说大叔写几个字我看看。李富贵双手接过笔，笔尖对着眼睛看半天，才翻过来在纸上抖抖嗦嗦写。李成功凑过去看，纸上歪歪扭扭几个字：毁约遭雷劈。李富贵。
医生说，你父亲这是典型的老年性痴呆，小脑萎缩造成的，没啥好办法，我给你开点镇定药，回家慢慢养吧。
李成功看见李富贵把钢笔往兜里塞，急忙说，把笔还给大夫。李富贵呆呆地望着李成功，似乎没听懂，突然起身，撒腿往外跑。李成功丢下一句对不起，追出去。
往回走的路上，李成功看着双手紧紧捂衣兜的李富贵，没想他的病情，一直在琢磨他写的那几个字。
到家问母亲，张淑琴昨天果然来过，跟母亲说了离婚的事。至于李富贵在不在场，母亲想不起来。
母亲说，张淑琴哭了，说你也不容易，她确实耽误你了，说李想如果同意离婚，她就同意。
李成功听母亲这么说，心里有些惭愧，说妈你放心，我不会不管她们娘儿俩。母亲说，淑琴说离婚后你还和她一块过，是真的吗？李成功想了想，说是真的。母亲说，你这倒是图个啥？李成功为难地说，妈你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李富贵在李成功身后忽然说，得立个字据！李成功回头看，李富贵正直愣愣盯着手里的钢笔，宝贝！李成功想去抢，不料李富贵蓦地扬起手，把笔尖狠狠杵到台阶石上。笔断为两截，李富贵一手墨水一手血。
李成功往回走时越想越疑惑，李富贵到底是真疯了还是装疯？
5
收到李想汇款，伍佰元。盯着汇款单，李成功有些难过。李想大学毕业才两年，在省城一家私企打工，收入并不高，却总往家寄钱。李成功电话里对李想说，家里不缺钱，你正是爱美的年纪，多买点衣服吧。李想说，不花就攒着，将来给我妈换个好一点的眼睛。孩子说懂事，似乎只需一瞬间。李成功想起李想读高中时，自己闹的那次离婚，原因好像是姜慧让刘瘸子打了，因为刘旺越长越像李成功。那次李成功也是毅然决然，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张世发还是拿字据和上访告状要挟他，李富贵还是拿雷劈吓唬他，但他泼皮了，他说丧天良我不怕！开除我我不怕！雷劈我我更不怕！我要离婚！
没想到蔫了吧唧一直不吭声的张淑琴悄悄把女儿搬了回来。李想一脸严肃地站在李成功對面，说李成功，你是人民教师，是校长，为人师表，你怎么不懂礼义廉耻？你口口声声说负责任，可你负责任了吗？你不用辩解，说什么已经负了几十年的责任，我告诉你这没用，责任不负责到底是更大的不负责任！我作为你的女儿感到万分羞耻。李成功我今天严正地告诉你，你如果跟我妈离婚，我立马离家出走，要自由还是要女儿，你自己选吧！
事后李成功回忆李想的话，感觉句句掷地有声。书到底是不白念的。所以李想高考报志愿时，李成功为她选的全是文科专业。
瞅中午时间，李成功给李想打电话，说姑娘钱收到了，然后把不要寄钱的话又说一遍。李想把换眼睛的话又说一遍。末了李成功没像往常那样挂电话，吞吞吐吐说姑娘爸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李想倒爽快，说我妈跟我说了，你又闹离婚。李成功反倒不慌了，说就想听听姑娘的意见。李想说爸，我说过我越来越理解你，但我还是不同意你们离婚。我不同意的原因有三点。一是老生常谈，我妈有今天，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应当负责，而且你已经负责了，这很好，很男人，可为什么要半途而废，老了弄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背着呢？二是你和我妈的婚姻的确畸形，你的确委屈，但这些年你在外面的事，大家谁不清楚？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就是让你找个心理平衡。相对于其他男人，其实你赚大发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人不能得寸进尺。三是新问题，听我妈说你离婚不离家，因为人家不离婚。李成功同志你这么做就令我很费解了，你这个年纪，还这么在乎形式，有必要吗？ 李成功沉思良久，对电话说，姑娘，爸不是在乎形式，爸是在乎感觉。
李想说，爸你这么说我懂，你在乎感觉，我无可厚非，但我妈应不应该在乎感觉？我应不应该在乎感觉？还有，我爷我奶我姥爷我姥，都多大岁数了，他们受得了这个打击吗？你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感觉吗？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一直是这么教育我的，对吧？
李成功手拿电话愣怔半天，垂头丧气地说，姑娘你教育得对，我无话可说，那就可我一个人造吧，我罪该万死，我不该苟活于世。
李想提高声音说，李成功你要控制情绪，不要走极端，正面冲击不行就消极对抗，有意思吗？
李成功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要控制情绪，而是没有情绪了，他淡淡对电话说，没事就挂了吧。
合上电话，李成功仍然望着电话发呆，仍然对电话说，姑娘，你知道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十岁就被卖身，我拼命读书，拼命想逃出去，我寒暑假都不敢回家，我一看见她就往庄稼地里躲，我一看见她的眼睛就像看到世界末日，我行尸走肉般在一个无爱的家庭生活了近三十年，而这三十年，恰恰是人生中的黄金时光。我才是那只玻璃上的苍蝇，满身力量，满腔怒火，满心无奈！我还是人吗？我还是男人吗？
李成功边说边流泪，把手机都浸湿了。
下午，李成功意外收到李想短信，内容如下：我已经做通我妈工作，她同意离婚。但我替你承诺了，一是秘密离婚，仅限于我们三人知道；二是离婚不离家，继续和她好好过日子。李成功，你要感觉，我们给你，我们要面子，你也必须给我们，公平吧？
李成功把信息看了好几遍，一连三个“我们”，深深刺痛了他。
他给姜慧发短信：晚上来校有事相商。
6
第二天上班前，李成功在姜慧上班必经之路上徘徊。姜慧昨晚没去学校，二十年来首次失约。为什么？是故意的还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李成功急于知道结果。
没等到姜慧，却遇到刘瘸子。刘瘸子本来就瘦小，加上一条腿瘸，一走起来更显小。李成功把他的形象叫猥琐。刘瘸子干不了重活，在村部打更，白天睡觉晚上上班。
刘瘸子老远看见李成功，想躲，李成功没给他机会，大声说，这不是铁锁吗，下班啦？刘瘸子讪笑着走过来，说下班啦，李校长你上班呀？李成功说，可不，你下班我上班，咱俩反着来。刘瘸子说是呀是呀，工作性质不一样。李成功憋不住笑，说对头对头。
李成功没话找话，问刘旺学习怎么样？刘瘸子戒备起来，眨巴着眼睛说，好着呢，我儿子，优秀。李成功说，嗯，那小子随根，聪明。刘瘸子的脸开始涨红，不知怎么往下接。李成功又说，刘旺在学校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认识他们高中的校长。刘瘸子说，我儿子表现好，不用求人。李成功话锋一转，问姜老师最近好像挺忙？刘瘸子说，她耽误工作了吗？李成功说，暂时倒没有，听说你母亲病了，不行姜老师可以晚来早走。刘瘸子说，我妈病早好了，我老婆不用请假。李成功装作随意地问，姜老师这几天没跟你说什么吗？刘瘸子揣摩着李成功的用意，一双小眼睛眨呀眨，没回答。李成功小声说，听说她想闹离婚？刘瘸子嗷的一声大叫，谁他娘的乱嚼舌根子，不怕遭雷劈呀？我老婆可安心过日子呢，昨晚还陪我在村部住来着！
李成功一下子黯然，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是怕老师的家事影响到工作。
到学校后看见姜慧坐在办公桌前埋头批作业，李成功走过去说，姜老师你到校长室来一下。同屋的其他老师都忙，谁也没抬头。
姜慧走出来到校长室，站在李成功对面，说校长找我有什么事？我作业还没批完呢。李成功看看窗外，问昨晚为什么失约？姜慧说我病了。李成功说，病了还能到村部陪刘瘸子？姜慧低頭不语。李成功有些恼，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张淑琴已经同意离婚了。姜慧还是低头不语。李成功站起来盯着姜慧，你到底离不离？姜慧抬起头，小声但坚定地说，不离。李成功举手想拍桌子，半道打了个旋儿，手拍在大腿上，恨恨地说，咋的，昨晚刘瘸子把你伺候舒服啦？姜慧脸开始红，说对呀，比你强多了。李成功想着刚才刘瘸子的猥琐，轻蔑地笑着，走到姜慧跟前，说我问你个事儿，你和刘瘸子做爱时是闭眼睛还是睁眼睛？
姜慧转身离开了校长室。
7
李成功小心地问张淑琴，今天去民政局行不行？张淑琴头也没抬说不行。李成功气血上涌，说咋的，又反悔啦？张淑琴说，闺女不反悔我就不反悔，今天我爸过生日。李成功恍然，说那得去。张淑琴问，你去不去？李成功说，这话问的，我老丈人过生日，我能不去吗？末了又补充一句，你没跟他们说离婚的事吧？
中午李成功拎了四瓶酒去张世发家，进屋见张淑琴和她妈在厨房忙活，张世发盘腿坐在炕上卷旱烟，面前一趟卷好的旱烟卷，有十几支。李成功放下酒，说爸生日快乐。张世发唔一声，没抬头。李成功心虚，没话找话说，爸您身体还好吧？张世发说，必须好呀，我要好好活着，看看这世道到底能变成什么样！他叼起一根烟，划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一口，惬意地吐出一串烟圈，拍拍炕说，姑爷坐。李成功侧身坐在炕沿上，讪笑着说，身体好就好，您老身体好，就是关照我们晚辈啦。张世发说，我和老太婆不劳你关照，我们老啦，道死道埋路死路埋，你把淑琴娘儿俩关照好就中。李成功赶紧说，这我义不容辞。张世发眯着眼睛说，姑爷听说没，上屯子王老二死啦。李成功说，没听说呀，王老二岁数不大，咋就死了？张世发说，让雷劈死啦！在山上放羊，啪的一个雷，炸成个黑橛子，听说死后还是跪着的，收尸的人一碰，胳膊腿都散架啦。李成功听得头发根直痒，不敢接话。张世发得意地说，早就听说那小子不义不孝，打爹骂娘，这是报应啦，还是老话说得准，人不报天报，天不报时辰未到！
李成功紧喘几口气，说其实雷电击人是一种物理现象，因为云层中大量电子聚集使得电势升高，与地面形成电势差，电势差达到一定程度就会使空气分子电离，形成正负电荷，产生电流，如果人恰巧与这种电流遭遇，就可能被击中，但概率极小，大约为六十万分之一，而且雷电击人是可以预防的，只要身上不带金属类的导电物，不站在可以导电的树木、电杆、建筑物下面，一般就没有问题。 张世发斜眼看着李成功，说姑爷是文化人，会说，我没文化，只认老理儿，反正我活了七十多年，听说被雷劈的，就没一个好人！
这时张淑琴端着菜进来，接嘴说，今天是啥日子，还说些不吉利的话？开饭！
张世发边往地下挪边说，开酒，我和姑爷喝两盅。
往回走时，李成功一反常态，和张淑琴一起走，还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张淑琴板着脸说，明天去办手续吧。
第二天从民政局办完手续回到家，天色将晚，李成功没直接回西屋，而是跟着张淑琴屁股后来到东屋。望着异常陌生的房间，李成功恍惚记起，这大概是和张淑琴分居后第一次进东屋。张淑琴鞋也没脱，头朝里倒到炕上，用被子蒙住头。李成功站在地当中，搓半天手才想出一句话，你歇着，我去做饭。
进到厨房，却不知从哪儿下手，这才意识到结婚二十多年，自己几乎没进过厨房，更别说做饭。正愣着，张淑琴在身后说，你看书去吧，饭好了喊你。
从厨房出来，李成功有些心酸，不知为自己还是为张淑琴。他打开台灯，从兜里掏出两本离婚证，翻过来掉过去瞅。从领结婚证那天他就盼望领离婚证，现在终于到手，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整个办证过程张淑琴的冷静也让李成功吃惊，一滴眼泪没掉，一句争辩没有，问什么答什么，淡定从容。出了民政局李成功把离婚证递给她一本说，这本给你，咱俩一人一本。她的回答和领结婚证时一模一样：你都拿着吧，我要它没用。
她到底是真平静还是故作平静？她到底是有所谓还是无所谓？
张淑琴推开门说，吃饭吧。李成功急忙用书压住离婚证，站起来搓着手说，吃饭吃饭！
一盘炒鸡蛋，一钵子白菜炖土豆，李成功吃得十分卖力，仿佛饿坏了。张淑琴有一口没一口，像应付差事。李成功觉得屋里太静了，有些让人窒息，于是故意使劲咀嚼，弄出一些声音来。张淑琴看着李成功吃，咽口唾沫说，离婚的事先别让我爸妈知道。李成功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张淑琴说，你和姜老师结婚就住这儿吧。
李成功叫一块土豆噎住了，半天才打个嗝，说你净瞎想，哪有的事儿？张淑琴放下筷子回东屋了。李成功想起办离婚时，工作人员问有没有财产纠纷，自己抢着回答没有，“我净身出户”。
8
姜慧一进屋，李成功就扑上去紧紧搂住她，眼泪掉下来。姜慧安静地靠在李成功胸口，一动不动。李成功扳起姜慧的头说，终于解放了。姜慧不吱声，又把头靠在李成功胸口。
做爱时，姜慧第一次骑到李成功身上，疯狂地颠，像骑着一匹烈马奔驰在崎岖的山路上。李成功在下面望着头发散乱、紧闭双眼、紧咬下唇的姜慧，惊诧她瘦小的身子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第一次，李成功没有要求姜慧睁开眼睛。赤裸的姜慧明显老了，鬓角已隐现白发，眼角鱼尾纹清晰，双乳不再坚挺，干瘪地耷拉下来，随着身体上下颠，在胸前无奈地甩来甩去。
等姜慧耗尽力气，软软地趴在李成功身上，李成功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也离吧，下半辈子，我补偿你。姜慧喃喃地说，不。李成功说，张淑琴同意把房子让给咱俩。姜慧身子抖一下，说，不。李成功又去扳姜慧头，弄一手泪水。李成功说，睁开眼睛。姜慧使劲往外挣，说，不。李成功叹口气，说对不起。姜慧一骨碌从李成功身上下来，泪眼看李成功。李成功伸手为她擦泪，说我欠你的，现在该还了。姜慧说，你不欠我，你欠你老婆。李成功说，我欠她我承认，我还了近三十年，还不够吗？姜慧摇头说，不仅没还上，欠得更多了。李成功说，不欠她就得欠你，你说我该还谁的？姜慧说，我是自作孽，我不用你还，你也还不起。李成功说，你这算拒绝我吗？姜慧说，随便你怎么理解吧，反正我不想再欠任何人了。李成功说，你不想欠谁？刘瘸子？张淑琴？姜慧说对，还有儿子。李成功说，对呀，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不欠儿子呀。姜慧呆呆坐一会儿，突然开始穿衣服。李成功急了，去抢姜慧衣服，说我还没完事儿呢。姜慧挣脱他，快速穿好衣服，头发也没整理就直接冲出房间。李成功抓过毛毯遮住直挺挺的下体，撵到窗户那里，从窗户看见姜慧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呀飘。
他突然想起刘旺五岁时，姜慧带他到学校玩，李成功趁他一个人时凑上去，小声说，刘旺，我是你亲爸，来，叫声爸！刘旺瞪着双眼望李成功，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眼球有点小，眼白有点多，眼球转动起来显得軸，像缺油的铁滚珠，就是不吭声。李成功伸手去抱刘旺，不想刘旺受到惊吓般往后一退，摔在地上。李成功疾步上前去扶，却被刘旺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李成功大怒，挥手打了刘旺一巴掌，说，妈的，你属狗呀！刘旺趴在地上，龇牙瞪眼，翕动的嘴唇真的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成功竟被吓到，悻悻低吼，妈的，疯了，这孩子疯了！
等到姜慧完全从视线里消失，李成功把毯子往地上一摔，又说了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妈的，疯了，都疯了！
晚上李成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外不见张淑琴，到厨房看，冷锅冷灶，就回西屋躺着生气。李想这时打来电话，说我妈已经平安到我这儿了。李成功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你妈到哪儿啦？李想说，我妈没跟你说吗，她来我这儿，不回去了。李成功听明白了，问她怎么找到你那里的？李想冷笑一声说，李成功你太自以为是了吧？行啦，我就负责通知你一声，你自由啦，祝你幸福！
李成功好不容易才反过劲来：张淑琴彻底离开自己了，自己彻底自由了。他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掏出手机想给姜慧打电话，按完号码又删了。
竟转到东屋。屋里还是二十六年前结婚时的摆设，只是旧了很多，所有的家具都发着黯淡的光，包括挂在墙正中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李成功依然黯淡地看着远方，张淑琴依然黯淡地偏着脸，那只假眼睛依然发着暗淡的青白光。炕上的行李依然叠得齐齐整整，电视遥控器依然黯淡地躺在上面。但李成功还是发现了一个变化：立柜上那面镜子又出现了。记得结婚的第二天，自己对张淑琴说，这面镜子真别扭。晚上回来一看，镜子被一张电影海报遮得严严实实。这一遮就是二十六年。现在海报没了，镜子重见天日。有了镜子的屋子似乎亮堂许多。李成功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眼神散乱，一脸黯淡。他拉开立柜门，张淑琴的衣服似乎一件没少。衣服上面放着一张存折，打开看一眼，应当是家里全部的积蓄。
竟然是她净身出户！
李成功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
李成功毫无预兆地扑上去，黑夜里，恶狠狠地扒下张淑琴的内裤，长驱直入。张淑琴啊地惊叫一声，伸手拉开电灯。眼睛！眼球！假眼球！突地跃进李成功的眼帘。他赶紧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着，一泻千里。张淑琴坐起来，呆呆地望着床单上的血迹，脸色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吓，和那只假眼球一样，惨白。等张淑琴换过床单重新躺下，李成功在黑暗中闭着眼睛严厉地说，以后不许开灯，不许睁眼睛，明白吗？！
直到屋子完全暗下来，李成功才缓过神，摸索着去开灯。灯却没亮。坏了？坏了多久？为什么不换个灯泡？李成功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张淑琴这屋啥时亮过灯。他抬头望向吊灯的方向，只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晕，像一只呆滞的眼睛，泛着青白的光。
【责任编辑】 于晓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