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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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志伟,安徽临泉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安徽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黎明前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利剑,直插梦境。赵长青闭着眼摁掉了。有点懊丧,一个好梦就此逃脱。摁手机的时候,他嘴角挂着笑意,笑得有点不太正经。抬起浮肿的眼皮,窗外一团漆黑。这通嘈杂的电话铃声像从天花板掉下来,砸碎了一个面红耳热的梦,俗话说的艳梦。艳到什么程度,说不上来,情节和画面一睁眼就模糊了,只知道身体响应着。久违了的冲动,令人兴奋,电话铃却如一盆冷水浇来,转瞬即逝,来无影去无踪。刚刚还鼓荡着春风的蚕丝被,突然变得沉重,似乎要压垮他。梦境就像即兴的沙画,抹去就复原不了。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腰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
  电话再次响起,赵长青心里一凛,骚扰电话摁掉一般不会再打过来。抓起一看,果然是厂里的电话。门卫老刘告诉他,金加工车间的小何手给碰了。什么情况?赵长青问。没大事,你别着急老板。老刘说。赵长青急忙来到地下停车场,发动车子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监控软件,调到金加工车间。画面昏暗,镜头下的尘埃如蠓虫飞舞,看不出究竟。
  到了厂门口,两条狗象征性叫了几声,那是老刘的哼哈二将。伸缩门缓缓打开,老刘站在一旁遥控。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赵长青问,你是小何?昏黄的路灯下,小何露出洁白的牙齿,老板,我叫何赤金。小何的粲然一笑,赵长青松了口气,没啥大事。既然没啥大事,干吗没完没了地打电话,真是的。赵长青问,咋回事?何赤金却说,手指头断了。赵长青傻了,恶狠狠瞪着老刘。他凶恶的眼神是责问老刘谎报军情,说好是碰着了,怎么就断了。老刘一脸无辜,把眼光投向别处,不看他。何赤金左手用一件旧工作服缠成一个球。赵长青说给我看看。何赤金犹豫了一下,右手伸进裤兜,慢腾腾掏出一个纸包。赵长青不知道给他的是什么东西,犹豫着接过来。那东西用卫生纸裹着,裹了好几层。一层层剥,如剥笋剥洋葱,等到最后一层卫生纸剥去,赵长青的手触电般一哆嗦,那截黑乎乎的断指掉到了地上。以后很长时间,想起这截孤零零、冷冰冰的手指,赵长青都想呕吐。
  何赤金被送到手足医院。赵长青亲自开车送的。手足医院赵长青并不陌生,几年前就打过交道,似乎是当初的一幕再次上演。那一次是小蚕,小蚕也是他开车送到手足医院的。发生事故后,小蚕脸色煞白,魂不附体,几乎要昏厥。小何却谈笑风生,局外人一样。赵长青想,这就是男女有别吧。
  出发的时候,赵长青警告老刘,暂且保密,不得声张。厂里有很多正事,不能让这事给带偏了。交代过后他就觉得好笑,隐瞒不住的。东方渐渐有了亮光,晨曦与路灯交相映照在高新区的道路上。通勤车、公交车、摩托车、电动车以及行人打破了高新区的寂静。厂里也有人骑着电动车上班来了,他们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小何不过比他们更早一点。这些工人进了厂门好奇地停下来,没见老板这么早来厂里,问老刘这是咋了?老刘赶鸭子似地挥动着手,没事没事,都干活去。
  车子开在路上,两人开始有点尴尬。其实他俩就是陌生人,小何进厂一年多(也许两年),赵长青不知道他叫什么,不曾有过一句话的交流。厂里七八十号工人,赵长青不想作秀和工人打成一片。工人有工人的事,老板有老板的事。此刻赵长青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话头。他想骂小何一顿,违反作息制度,违反操作规程,都是自己惹的祸。想想还是没说。
  结婚没有?赵长青问这么一声,意在打破这冷冰冰的沉寂。他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小何,小何似乎有点拘谨。有那么一会,小何撅起嘴唇,吹着口哨,吹得不响,像轮胎跑了气。
  还没有,小何回答说,准备春节前办事,新房正在装潢。小何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得多挣点钱把新房搞得漂漂亮亮,不然的话对不住小高。小高是小何的女朋友,在商場当营业员,卖意大利品牌的服装。小何说小高可能干了,言语中透露出幸福陶醉。
  赵长青听小何扯远了,他并不想这个时候深入了解他的私人生活。他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抓起了手机,发出终止这个话题的信号。随便摁一个键,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小何识趣地住了嘴。他看了看摁的是小蚕的号码。这时候打小蚕电话太早了,经营饭店每天都干得很晚,白天要补觉。手机响了两声,他又把手机掐断。放下手机,他突然灵光乍现,黎明前那个夭折的梦原来与小蚕有关,就是她,梦中的那一个就是小蚕。他感到惊奇,偏偏今天小何出事梦到小蚕。小蚕本与小何风马牛不相及,赵长青很自然就联想到他们的相通之处。今天厂里的小何手指断了,小蚕的手指几年前也是在他厂里弄残的。想到这些,赵长青越发不解,甚至隐隐觉得有人在捉弄他。
  到了手足医院才知道,何赤金断个指头不值得大惊小怪。手足医院治疗手足外伤名声在外,不光市区,周边城乡四肢伤残的都往这里送,像个战地医院。那天,医院就收治了包括何赤金在内的四个外伤病号。何赤金做完接指手术后,跟没事人一样。他让厂里派的陪护给他举着吊瓶,先是去卫生间撒泡尿,然后像查房医生,把病房里另外三个病友访问一遍。他左边的一个小伙子,一只手臂给机器卷断了,胳膊肘以下没了。小伙子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终日对着空半截的袖筒发呆。何赤金用那只好手剥了根香蕉,递给他,他没心情,把脸扭到一边。
  何赤金跟病友一比较,受的伤是很轻的。他甚至有些兴奋。自己不是最幸运的,也不是最倒霉的。和倒霉的比,那就是幸运的。手术很成功,一两个小时就OK了,断掉的指头重新回到手上。何赤金哼着小曲出的手术室。赵长青说,还唱,不疼吗?他说,一点点,木木的,让馋猫咬了。何赤金开钻床,他说那台钻床就是只讨厌的野猫。同室的病友有点烦他,说等麻药劲过了,看你还煽乎。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麻药不麻了,何赤金还是兴奋。何赤金的手指失而复得,很神奇,像这根手指跟他开了个玩笑捉了个迷藏。他根本就不在床上躺,走来走去,用那只好手给人倒水让水果,像在自家客厅招待人。他对赵长青说,老板你该忙啥忙啥,这么大老板操我这闲心。他又说,我快了十来天,慢了半个月就到岗,跟我们主任说,我的活儿不用分派给别人,回去加几个班就有了。他的主任就在角落里,脸黑着,一言不发。   听小何这样说,赵长青果真就先走了。他真的有事。出了门,他笑了笑,觉得这小何真有意思。平时对车间工人缺乏了解,这小何,一个钻工,遇事不乱,处变不惊,还很风趣。相反,自己倒有点小儿科。自老刘打电话,到小何走出手术室,赵长青一直神情紧张,心跳明显加快,点烟时火头都对不准。
  他走到走廊尽头突然停下,又折了回来。问小何,小何你啥学历?小何愣了一下,学历跟工伤何干。很快似乎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十有八九因祸得福了,老板注意到他了。小何说,技校,学的机械加工。赵长青点点头正要走,忽听得小何问,听说老板你也是技校毕业?
  2
  赵长青过后后悔不迭,不该带小高到小蚕店里。
  那天,赵长青临近中午赶到厂里,公司一块回来的几个事后诸葛亮,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这几个管事的上班后才知道出了事,打个的赶过去,赵长青带他们回来,路上没给他们好脸色。厂区道路上很清静,停下脚来能听到机床的声音,厂里生产正常进行。小何的事情不是平息了,而是压根就没有生出波澜。
  进了办公室,半躺到阔大舒适的大班椅里,司马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便从会议室传出。会议室就在赵长青办公室隔壁,司马在给公司有关人员培训。这个点上,司马老师像头牛已经耕二亩地了。他不知道司马今天讲第几个模块。按照司马的意思,赵长青应全程参与培训。司马认为这样效果才会好。赵长青开始听了几次,听着听着他就厌倦了,编理由推脱。说穿了,毕恭毕敬听司马上课,他心里别扭。司马现如今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戴着,讲经布道达到了一定境界。他俩当年同在一个国企,司马比他进厂晚几年。赵长青技校毕业由外地分配过来,司马呢,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厂里招工招进来的,大集体。开车床那会儿,跟在赵长青屁股后头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企管专家,培育包装企业上市。即使吹得再天花乱坠,也休想让赵长青当学生。
  培训一结束,司马来到赵长青办公室,问赵长青,人怎么样?
  赵长青明白他都知道了,示意他坐下。没事,处理好了。
  司马点点头,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稳稳坐下来呷了一口。对赵老板说,我今天特意增加了安全生产管理模块,这可是赠送的。司马又说,你知道海恩法则吗?每一起严重的事故背后,必然有二十九起轻微事故和三百起未遂先兆及一千种事故隐患。
  马后炮,况且算不上严重事故吧。赵长青淡淡说一句,做一下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想提这件事,他要跟司马讨论项目的事。赵长青问,验收评审的日期确定下来了吗?
  司马在帮自己搞小巨人项目,进展很顺利。眼下正是冲刺的时候,他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司马。以前他没有想过搞什么项目,他知道各级政府,甚至各个部门手上都有项目,各种各样的项目,都是扶持帮助企业的。说穿了,项目就是钱。赵长青不太看重,认为那是投机钻营,不光彩。前年司马找到他,给他把脑子洗了一下。司马号称自己是优秀企业的老师。他在广东的十几年,是一家全国著名的咨询公司的股东和高管,辅导培训无数企业,九家企业成功上市。那些佼佼者就像考上清北的学生,他这个做老师的非常骄傲。当然,除了骄傲,司马身价也蹭蹭蹿升。为了照顾父母,司马转场家乡,开了家全省数得着的咨询培训公司。省里的一所大学还聘他为兼职教授。他是念同事旧情,主动帮赵长青一把。赵长青给他说动了心,同意司马试试看。司马雷厉风行,马上安排知识产权专员,到厂里实地察看了产品和工艺,很快写出了十几项专利,半年之内基本获批。第二年司马就帮他成功通过了高新技术企业认定。认定为高企,的确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不但得到省市两级政府几十万的奖励,火红的火炬标志印在样本和名片上,还有公司网站一打开,高企标志立即弹出,感觉提升了一个档次。
  成为高企,今年顺理成章申报省小巨人。一轮一轮过关斩将,多数企业淘汰了,马上进入最后一轮,这一轮胜出才是胜利者。司马告诉赵长青,最终的验收评审就定在月底。赵长青又把问过多次的问题问了一遍,有没有成功的把握。以前司马的回答都是差不多、问题不大、十有八九等等。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需要给他的雇主吃个定心丸。他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进入决赛圈的名单上面是按一比一点二的比例控制的,司马有信心。赵老板好像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为什么不是百分之百。九十九到一百就差那么一点点。但这一个点是未知数,未知就不可控,甚至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要想成功必须是百分之百,而不是百分之九十九。面对赵长青的较真,司马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凡是拍胸脯打包票承诺万无一失的,往往真的不靠谱。闭眼难见三春景,出水才看两腿泥。用事实击碎你的怀疑,大红证书摆到你桌子上时,看你会不会脸红。那时候你肯定会想起欠兄弟一个道歉。
  赵长青说,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是提醒你不要犯经验主义的错误。你的成功案例只能说明过去,或者只是适合别人,并不一定适合我。你眼下主攻的方向不是那个九十九,而是这个百分之一。它深埋在冰山下面,翻卷于大海的波涛之上。你要像孙悟空法天象地元神出窍,练就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才能将其擒获。
  赵长青夸夸其谈,在司马的领域想和司马辩论一番,小蚕的电话打来了。准确地说,是小蚕回拨了赵长青的电话。赵长青说,有些日子沒联系了,就问问你生意咋样,中午你忙,有空再聊吧。小蚕说,我都知道了。你知道啥了?小蚕电话里叹口气,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知道你不容易。赵长青心想,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蚕说,最近推出两款新菜,你正好过来品尝品尝,喝一杯压压惊。
  赵长青带司马出去,门卫老刘把他拦了下来。他看到老刘后面跟着一个女子,老刘介绍是小何的女朋友小高。赵长青随即下了车。小高主动和他握了握手。小高的手很柔软,肉乎乎的。小高身上的肉也很多,她穿了件大红色的风衣,有种膨胀感,好在皮肤还算白。小高看上去不苟言笑,每说完一句话左边的腮帮子就抽搐一下,像咬着牙。她刚从小何那里回来,就直接到厂里了。她问道,赵老板你说这咋办?赵长青心里一沉,以为小何又出了什么状况,条件反射般地反问,小何的手指不是接上了吗?接是接上了,小高肥嘟嘟的腮帮子又抽搐一下,接上的还是原来的手指吗?赵长青笑了,请你放心,肯定是小何原来的手指。他还自以为是地幽默一句,如假包换。小高冷笑一声,我把你的指头剁掉,再给你接上,你看看一样不一样。她说“剁”字的时候,把右手猛地往下一砍。赵长青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正是午餐时间,员工三三两两往食堂走,频频回头张望,有的还停下来等待是不是有好节目发生。赵长青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别人看热闹,尤其是公司内部。他说,小高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吃饭去。明白人都听得出是逐客令,吃饭不吃饭的是客套话。小高却不客气,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赵长青这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把小高和小蚕弄到一块儿铸成了大错,这两个互不相识的女人本来应该老死不相往来。她俩的相识就像两种不同的物质,发生了化学反应,永远也不能还原成原来的状态。
  3
  过了两天,赵长青就把这桩事放在了脑后。心想着过些日子,等小何拆线出院,让他回家休养。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给他休息三个月,不行就四个月,大不了半年,多大的事。这种事情是难以避免的,是企业都会遇到工伤事故。他的一个供应商,是冲压件厂,去年把一只手掌给冲掉了。这些都是老板们必须过的坎,应有的修行,没必要大惊小怪。
  当然,也不是没人栽在这上面。隔壁老王就是。老王是他国企的同事。下岗后一个亲戚给他介绍业务让他开个加工厂。高新区一家空调企业,需要大量空调电机定子嵌线,全是手工作业。老王看中来料加工,他没什么本钱,就在赵长青隔壁把一个跑路浙江人丢下的车间租下来,招了几十个周边失地的妇女。刨去工人工资和各种费用,一台定子赚个五毛八毛的,老王很满足。那年冬天冷得出奇,空调卖断了货。一天夜里下了大雪,道路和房顶的积雪尺把厚,管委会通知各个企业停工停产,确保安全生产。老王打算放假,他担心的是上下班途中不安全,冰天雪地的,这些老妇女骑个电动车,万一摔坏,都是他这个小老板的事。空调厂坚决不同意,停工一天罚款五万。他硬着头皮上班。好在一大半工人抗命,打旷工也不来,不然更惨。八点上班,八点半就出了事。前人留下的钢构厂房,说塌就塌,屋顶连同积雪轰然砸下。三死六伤,老王进了大牢。
  和倒霉的老王比,他这算不了什么。
  他和司马商定好,明天去省城,为了小巨人的事去活动,说好听点叫公关。如今,只要是有竞争,就自然而然有了潜规则。不尊重规则的人,一定会被淘汰。工业小巨人项目,有点实力的小企业都瞪大了眼睛巴望,挤破脑袋往里钻。政府对入选企业支持的力度真是太诱人了,进入了培育名单,连续五年每年无偿支持一百万,整整五百万好像天上掉下来。靠一臺一台卖产品,啥时候能赚到这个钱。过去的五年两年亏两年平,五年下来白忙乎了。当然,政府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让你白拿五百万,事前事后都有明确的指标条款,双方还得签协议。赵长青看到一系列数据指标和条款就犹豫起来,尤其是达不到要求必须退赔,到头来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就难受了。司马一边摇头一边拿指头在他面前敲鼓一样地点着,数落赵长青死心眼,没见过世面。他说,别磨叽了,搞到手为算,以后真的没有达到预期目标,还不是事在人为。他还说,免费的午餐是有限的,谁抢到算谁的,你还没吃就担心吃撑了,笑话。
  经过几轮筛选,剩下的企业实力没什么悬殊。一比一点二也是要淘汰的。能不能笑到最后,就看各自的能耐和造化了。虽说是市里的项目,司马告诉他得到省里做工作。市里为了表示公允,最终的评审专家是从省专家库里随机抽取。抽选肯定是随机的,最终会选哪些专家谁也事先无法知道。看起来没有操作的空间,可司马在这个行当里玩得熟透了。专家库里的专家是不一样的,他认识那些最优秀、最活跃、有背景、有影响的专家。这些人和抽中的专家能说上话,这就是操作空间。司马还认识省主管部门的几个关键人物,他们哪怕不经意和市里主管部门的领导提一提,只要不是明显违规,大家心照不宣,关键时候倾斜一点神不知鬼不觉。
  下午他让会计到银行提了现金,明天带着去省城。不能用现金直接打点,得到大商场换成购物卡。提溜着现金去省城看起来老土,原始却有原始的好处,用现金买购物卡没有交易记录,以绝后患。
  计划赶不上变化,赵长青去不了省城了。小何那边出了状况,只好叫司马提着现金单枪匹马闯省城。司马单独行动没有问题,司马想让他多熟悉程序中的过程,让他了解工厂围墙外面的学问。要成为一个过硬的企业家,方方面面都需真刀真枪地历练。赵长青明白司马不但真心帮他办事,也帮他个人修炼。
  赵长青又来到手足医院。何赤金接上去的手指三天后开始发黑了。很可能意味着没有接活,发黑莫不是坏死了?这根手指跟了小何三十多年,仅仅离开几小时似乎就生分了,不知是身体不肯原谅它的叛离,还是它不愿再受身体的束缚。他问医生,医生没做肯定的回答,只表示不乐观。他突然胸中升起一股怒火,你医生是干什么吃的,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那天手术做完,医生非常满意,显微镜下血管吻合,骨头、神经、肌腱以及皮肤的整复术都很理想。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指头敲着医生的桌子说,小何出了问题就是医疗事故,你们脱不了干系。医生说手术不是你签的字吗?再植完全有可能不成功,这种结果都预先告知了。算了吧,赵长青反唇相讥,这是你们医院推卸责任的鬼把戏,打个喷嚏你们都告知会死人。医生说,影响再植成功的因素很多,手术成功只是一个前提,术后关键在于血管能否通畅。比如,你这个病人吸烟,尼古丁容易引起小动脉痉挛,增加血管阻力,造成血液粘稠度增加,甚至形成血栓。其他因素还有年龄、断离程度、缺血时间、保存方法等都不是医生可以控制的。提到保存方法,他眼前闪过那截缠着乌黑卫生纸的指头。
  对了,医生压低了嗓子对赵长青说,患者术后的情绪也很重要,比如焦虑抑郁负面情绪。他问道,那个胖胖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吗?赵长青问,怎么了?医生说,据护士反映,他女朋友每来一次,他的情绪波动都很大。
  赵长青一贯态度明确,小何该咋治咋治,该咋赔咋赔。右手食指少两个关节,离心脏远着呢,破点财罢了。他有很多正经的事儿要干,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太多精力。
  很快他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让事情复杂起来的,看起来是小何却又不仅仅是小何。小高似乎成了小何的代理人。她站在病房门口,说话声音很大,不光给赵长青听,她像个新闻发言人,要让自己的声音和态度广泛传播。她肯定地宣布小何右手食指的死刑。她说,这下小何就成了残疾人了,十个指头少了一个,赵老板,小何干钻床怕是不能了。赵长青见她左腮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赵长青说,我跟院方沟通过了,要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代价保住小何的手指。   4
  小何的手指没有保住,只好再做一次手术。两次手术的方向完全相反,一次是接上去,一次是切下来。医院没有损失,还多了一次手术的收入。就像豆腐渣工程,建一座桥是GDP,过几年把它拆掉也是GDP。二次手术后,小何的右手即使缠着臃肿的绷带也残缺明显。健全的手没人关注没人在乎,一旦少了一个指头,显得如此的怪异甚至丑陋。
  一贯表现得有顽强乐观精神的小何,随着那根手指的彻底断离,情绪变得不稳定,烦躁不安起来。陪护的人给他把饭菜买来,他把碗摔了,护士刚给他输上液,他把针头拔了。他半夜突然坐起来莫名其妙大叫几声,惹得其他病人休息不好,向医院抗议,要医院把这个神经病转到精神病院去。小何打电话给赵长青,沮丧的腔调像是责问又像是哀求,怎么会这样啊,这可怎么办啊,我更配不上小高了。
  身边人提醒赵长青,尽量避免直接和小何接触,让手下人来处理,以免说错话做错事让人抓住把柄,没有回旋的余地。实际上赵长青一开始就委派人事部的叶主管处理,生活上尽量满足小何的要求,治疗上积极配合医院。老板发了话,下面的人就很会做事,食堂也不吃了,一日三餐到饭店点菜。早点馄饨、面条、小笼汤包、烧麦、油条、稀饭、豆脑轮换着,见天不重样。中午和晚上黑鱼、大虾、骨头汤,甚至老鳖,这些东西补钙又有利于伤口愈合。吃得小何脸圆了,面颊红润了。
  可手指头没有接活,小何感觉这些都是小恩小惠,是算计他。滚,叫赵长青来!他不再理睬任何人,情绪波动很大。
  赵长青临时抱佛脚,找来《工伤保险条例》连夜研究,也咨询专业人士。评估的结果,断一根食指一般是十级伤残。这种工伤事故企业一般不会受到主管部门的行政处罚,老板也不会像老王那样蹲大牢,只是得承担必要的经济费用。治疗费、住院费、误工费以及一次性伤残补助金、医疗补助金、就业补助金等。有社保的大部分由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企业支付小部分。他了解了,小何没有买五险,是小何自愿放弃。厂里有内部不成文的规定,不买社保的每月补五百块(而买社保厂里每月支付小一千)。这样一来所有的费用都是公司自行承担,那也没办法,概算下来应该不超过十万。这不光是企业资产负债表上的一笔经济账,还是企业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伤风感冒一样的疾患。人没有不生病的,企业没有不摊上事的。该承担的承担,他一开始就没想逃避,他只希望这件事早一点结束。
  赵长青再次见到小何有点吃惊,这才几天就瘦了许多。小何不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忧愁和恐惧,几乎要哭出来。老板,我这咋办?我残疾了怎么能配上小高!说话的时候,他用健全的手抓住赵长青的手。他的手很有力,抓得紧,怕赵长青跑了似的。赵长青觉得他不光瘦了,他的精神也受到了刺激。在此之前,医院已经让心理医生给他进行了心理疏导,看来效果并不理想。
  赵长青小心翼翼地牵着小何的手,走到住院楼外面的花园。得与小何面对面谈谈,摸清小何的心思,看看小何到底怎么想的。他要开导他面对现实,还要打消他的顾虑,满足他的要求。先让小何思想稳定下来,假如精神出了状况,那就不是断个手指那么单纯了。
  初夏的暮色依然明亮,一场小雨刚过,花圃里的矢车菊鸢尾花艳丽绽放,紫的黄的红的花朵上凝着晶莹的水滴,徐风吹来缕缕清香。不经意碰到了棕榈树,摇落了一身的雨滴,凉丝丝的。赵长青说,就咱俩,别顾虑,咱们掏掏心窝子。
  赵长青与小何坐在长椅上,把那天的事故过程进行了复盘。钻床班有五个人,小何干活没别人麻利,由于是计件工资,每月关饷都是最少。小何不甘落后,他家离厂近,就自愿来个笨鸟先飞,常常提前上班。厂里强调过统一作息时间,过不了几天小何他们这些人就私自违反禁令。说几句好话递上一支烟,老刘就给他们把门打开了。厂里太较真会挫伤工人的工作热情,干脆睁只眼闭只眼。那天黎明金加工车间就小何一人,他在515台钻上给铸件打M16的孔。他干得很起劲,盘算着今天要多干四五十块,一个月下来高出别人一千块妥妥的。钻头磨损了,他没有及时卸下来去磨。他忘记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的古训,以为钢铁物件又不是驴马还得喂草料,将就将就无妨。他大力操作挥汗如雨,殊不知高速钢钻头已经给他打烧掉了(过后取出的钻头已经烧成蓝色)。拿一只套筒套在操作杆上使劲扳动,快速进刀,他得完成既定任务。突然,那台钻床像累垮的老牛訇然趴下了,不转了,死机了,电机堵转了。安全生产培训你没有参加吗?小何说,参加了。怎么培训的?小何答道,应该马上关掉开关电源,然后进行处理,这样不会烧坏电机,更不会发生安全事故。你是怎么做的?我图省事,直接用手转动三角皮带,想助一把力让电机转起来。结果电机真的转了起来……
  赵长青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怕小何误会他是兴师问罪,反而增加他的思想負担。赵长青对他说,尽管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可事故已经发生了,你的手指也没有保住,我们都要面对这个现实。厂里全面承担工伤的经济责任,包括对小何的赔偿补偿,一定会高于法定标准。小何点点头,轻轻说了声谢谢老板。
  小何的情绪趋于平稳,赵长青又问他伤愈后的打算。小何不无担心,他好手好脚都干不过别人,少了一根指头再干钻床人家还不甩他几条街?赵长青本来是探探他的口风,出院后还想不想在厂里干,要问得太直白,怕小何多心,以为厂里嫌弃他残疾撵他走。从小何的话里看得出,小何没有打算离开厂。离职有离职的方案,继续干有继续干的方案。他当即给小何吃定心丸,出院后给小何重新安排工作,不再干操作工。前面小何的女友小高就提过,小何这个样子当不了钻工。赵长青于是主动表态,站到道义的高地。小何一个普通工人,就是棋盘上的小卒,动一动不用伤脑筋,也影响不了大局。小何技校毕业,学的机械加工,培训培训干个质检员或工艺员没问题,在车间干个安全员,现身说法效果佳,有兴趣先在基层搞搞管理也未尝不可。他说什么小何都点头,头点多了,赵长青反倒吃不准他的真实态度了。
  他突然心血来潮,问小何愿不愿意跑销售。说真的,他不全是为息事宁人讨好小何。出事那天小何的表现,他印象太深了。好好一个人,手指一下断了,小何竟然无所畏惧,有说有笑,他赵长青就做不到。他不知怎么就把小何与销售员进行了比较。现在的几个销售员干得久了,像老油条,畏首畏尾,斤斤计较,和对手一接触就败下阵来。他们就是缺少小何的这种精神,哪怕这几天小何的情绪有波动,也没有改变他对他的印象。小何要愿意的话,他毫不迟疑安排他到销售部,把一潭死水激活。小何少一根手指也丝毫不会影响跑销售。   听老板这么一说,小何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他自言自语地描绘起当了业务员的情景:每次出差回来,都给小高捎礼物,什么礼物呢,一条丝巾,一支口红,一盒北京的蜜饯(北京他还没去过呢)……小高接过他带回的礼物,兴奋地在他脸上亲一口(这是赵长青猜的,他看到小何的脸颊绯红)。小何说,他自小就羡慕跑业务的,天南地北,说走就走,那多风光刺激,一家人脸上都有光。赵长青对他的这番言论不以为然,他对营销工作的认识还太肤浅,只有在实践中逐步提高。
  小何又说,听说老板你年轻的时候也是在国企跑销售,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大家都说,不是跑业务打的基础,这厂你也没那么容易办起来。他记得这是小何第二次将自己和他对比。第一次他提醒他俩同等学历,这一次是他刚刚得到许诺的工作岗位。就和高于自己的人相比,给自己定一个奋斗目标,对一个销售人员来说这是必须具备的素质。有那么一会儿,赵长青自鸣得意,心想如果小何真的是可造之材,成为合格的业务员,那么这场工伤对小何和公司,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5
  小何说得没错,他和小何一样是技校毕业。他那会儿毕业还是全省统一分配,分配到离家千里的江南。他刚分配到国企也是和小何一样,在金加工车间当工人。小何是钻工,他是车工。
  自打干上车工,他就立志当好一个工人,新时代的技术工人。他没有远大的理想,心里认定自己一辈子就是工人,没有非分之想,一直到光荣退休,最终成为一名退休老工人。他从没想过当什么老板,那时候都没有这个概念。
  赵长青分到车间,跟一个老师傅干两个月就自己单干了。他分了一台沈阳620车床,与一位同事早中班对倒。干的工件是精车机壳,班定额二十四只,第一个月他就超额完成任务。半年以后,他八小时能拿下两个台班的任务。那时候质量要求严格,内径超差两丝就报废。他离开国企单干,现在的质量,那玩意儿,超差二十丝照放过去。都是恶性竞争惹的祸。
  赵长青渐渐发现,当好车工学好一门技术也没那么容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干这一种工件。精车机壳,早已轻车熟路,闭上眼也能干好。材料:生铁;刀具:硬质合金;车削工艺:内圆、止口和端面。三年来他再没接触过另外的东西,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有一天大个子室友拿回一个台灯,装上灯泡和灯罩,啪地拉开开关,太美了,那盏熠熠生辉的台灯,灯杆和灯座是大个子在自己车床上车出来的,然后同事帮忙拿到电镀车间镀了一下。大个子加工的台灯灯杆,看起来像缅甸覆钟形佛塔。不久,同室的另外两个人也有样学样,床头上有了自己的台灯。赵长青心里痒痒的。大个子知道赵长青干铸件的床子干不了,他在机修车间家什全,满口答应给赵长青做一个。赵长青不干,非要自己动手。大个子成全他,下中班陪他在自己床子上干。别小瞧一根灯杆,有钻、镗、车、割,有螺纹、球面、锥面、台阶和细长轴。大个子不无挑衅地说,你要能把我的复制一个,最少能达到五级工。赵长青憋着一股气,谁知一上手就败下阵来,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找到车间主任,要求调到机修或模具车间,他说他得学技术。主任说这个要求很好笑,你这样挑三拣四的,学了技术又有什么用?他有点灰心,不学技术还是工人吗?
  如今的青年工人,根本不知道什么七级工八级工。自己厂里的车工,按技术能力就不能算是车工。尤其是开数控车床的,程序由专人编好,只管按按钮、上下工件,简直就是傻瓜机床,傻瓜工人。何赤金也是技校毕业,那就差远了。一个技校生出这样的安全事故,是耻辱。他赵长青在车床上干了四五年,皮都没有碰破一点。他的车床就像驯服的野兽,任你百般摆弄,敢咬手,反了你的。
  赵长青在车间干了四年,就永远告别了车床。他们厂几年前就率先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尝到了甜头,壮大营销队伍,在全厂招聘销售员。赵长青源于对技术工人梦的失望,犹豫着报了名,哪成想录取了。不经意的行为成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就像小何说的,不是跑业务,他未必开得起来厂。想想也是这个理。
  国企破产,一两千职工拿到少之又少的遣散费作鸟兽散。破产的时候,赵长青是销售部经理,以他的能力和资源,打一份工,当个白领不难,收入兴许比在国企还高。赵长青鬼使神差要办厂。家里人也不赞同,家底不厚,禁不住折腾。要说心里没一点数,纯粹摸石头过河也不是。这些年积累的客户和市场资源就是他的底气。他办厂干的还是以前的产品和市场。他与关系铁的客户透了底,有了默契才敢行动。这是那些年民企发展的一种模式,一个国企倒掉,一拨小企业诞生,就像一棵树死掉,根上又冒出一些新芽。
  周末,赵长青到小何家探望小何。小何已出院回家休养。人事主管小叶陪同前往。这位主管一直建议他不需亲力亲为,老板只管躲在幕后。叶主管有在广东外企的工作经验,处理人事事务驾轻就熟,她最近随被市政府人才引進的夫君来本地,应聘来他这个小企业当个主管,赵长青判断她不过是个过渡。她告诉他,这类事情老板抢着把下属的事做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搞砸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叶主管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柔和音量适中。但赵长青不喜欢这种专业的腔调,淡漠的表情。
  小何家就在高新区东侧的江岸小区。江岸小区是安置小区,几十栋楼里的上千户人家,都是高新区的原住民。他们原本像一盘围棋,黑黑白白散落在这块土地上,高新区一设立,就把他们一层一层地码在了空中。他来之前没有提前通知小何,按照小何入职时登记的住址顺利找到。
  出了电梯揿门铃,开门的是小何,小何右手还吊着绷带。进了门赵长青打量了一眼,问道,小何你家人呢?两室一厅,客厅没人,一间卧室门开着,有嘈杂的电视机声音,应该是小何的房间。小何到另一个房间敲了敲门,停了一下对里面喊,喂,我老板来了。小何指指门说,我爸妈。小何的家陈设简单,甚至有点简陋。一组木沙发漆面斑驳,茶几像是当作餐桌,上面还沾有一片菜叶。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怪味。小何张罗倒茶,赵长青拦住了,你一只手又不方便,就不必了。小何冲那扇紧闭的门发飙,你们两个都聋了,快出来倒茶!赵长青顿觉尴尬,他告诉小何他不渴,他车上就有茶杯。那扇门打开了,他父母先后走出来,两个人都显苍老,要说是小何的爷爷奶奶也没有谁不信。就这几步路,赵长青看出来老何的腿脚不灵便。小何的介绍叫赵长青有些惊诧。小何说,我老爹腿瘸,老娘聋哑。老何讪讪地笑笑,去给他们倒茶,并不说话。赵长青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叶主管专业,她得体地说了一番安慰的话,又把公司从事故一发生就积极处理的过程说与他们听。小何的妈反正听不见,小何的爸老何也像听不见,没反应,不说话。   赵长青这时候才体会到人事主管的劝阻有一定的道理,厂里哪怕派阿猫阿狗来效果也没差别,功过都是记在他老板头上。他固执地到处留下自己的身影,可他又不是国家领导人,说几句话就能改变局面。在这种场合里,他表现得有些拙笨。
  等到赵长青起身告辞,脚步迈出门槛才听得身后的老何说了一句话。老何说,一家人就一个全乎的,也给弄废了,咋这么倒霉。赵长青打了个冷战,身不由己地住了脚,转过头看着满脸沧桑又添上几分悲哀的老何,心生同情,同时负罪感牢牢攫住了他。這个家庭本来就不完美,现在更加糟糕。而这都是因为他赵长青开了个厂,把小何的手弄残了,这个家也更加悲催。他无疑就是这个家庭的罪人。他想对老何说声对不起,嘴张了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求助般把目光投向叶主管,叶主管条件反射一样低下了头。她也沉默无语,这个家庭的状况一定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 啪地一声,小何恼怒地把两本书掼到茶几上。那两本书是赵长青特意给小何捎来的,一本是中国人写给销售新手的书《优秀销售员必由之路》,一本是美国人写的《定位》,有关销售知识的图书。小何如果有足够的兴趣,他那里还有很多这方面的书。他想让小何在家休养这段时间多了解销售知识,充充电以便上班后适应新的岗位。小何还没来得及看,先拿这两本书当作训斥他老爹的器具。啪地一声巨响,老何吓一个趔趄,顺势坐到沙发上。
  谁说没全乎人,你老糊涂了吧?小何脸涨得通红,指着老何的鼻子,不是还有小高吗!
  此后的几天,赵长青心里都装着一桩心事。什么心事说不出来,反正就是莫名地无法高兴,一想兴奋就有什么东西压制住。弄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小高的缘故。探望小何那天,要不是最后小何提到小高,他几乎就把小高给忘记了。
  能把小高忘了才好,其实他哪里能忘得了,去小何家兴许就有小高的因素。在小何住院那段时间,她时不时就到公司找赵长青。她像祥林嫂一样,反复说一句话,你说这咋办?赵长青给问烦了,反问她,你说咋办?咋办都得等小何出院吧。她说,你态度不明朗,他能出院吗?赵长青忍着没有发作。她只是小何的女朋友,还没有领证。她要是胡搅蛮缠,按理说可以不理睬她。小高腮帮子抖了一下,说,你如果非要证,我们今天就能领,领了证我就不是这样跟你说话了。赵长青打小何电话问,是你让小高来找我的吗?小何说他没有。既然没有他就没必要理会她。赵长青说,我要跟小何本人,或者他的直系亲属说话。赵长青表达得非常直白,意思是你什么也不算。小高不以为然,说她就代表他和他的父母。她还说,小何听她的胜过听父母的。小高的话他真的相信了。那天老何的言语无意中冒犯了小高,惹小何发那么大的火。
  不出几天,小何家的这位核心出现了。小何出院后,她这是第一次来厂里。她把赵长青给小何推荐的两本书,恭恭敬敬地放在赵长青的办公桌上。赵长青颇感欣慰,说小何这么快就看完了,不错,小何是个爱学习的年轻人。小高笑笑说,他没看,一个字都没看。赵长青不解地望着她,为什么?小高说,他不是那块料。说完小高走了。赵长青一头雾水,不懂这唱的是哪一出,小何如此向往销售工作,没尝试怎么知道不是那块料呢。他要听小何亲口跟他解释。他打通小何的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不接。
  他清楚小何不接电话多半是故意的。小何在他心中一直保持的好感开始动摇。他对小何的好感基础不深,是不牢靠的,一念之间就会毁掉。
  赵长青在小何的工伤处理上自认为没有过错。及时送医,积极配合医院治疗,找最好的医生给他手术,派人全天候护理。小何和他的家人应该挑不出大毛病。偏偏这个女朋友不像个善茬。你还要怎样?赵长青心想。赵长青原本想等小何出院和他协商解决,私了,眼下是小巨人评审的关键时候,怕报了工伤会有负面影响。私了也不会让小何吃亏,他会超过标准赔偿补偿。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公事公办走程序,清清爽爽,不留后遗症。他派叶主管到高新区安监局报了案。安监局除了批评没有及时报案,对事故发生后的处置还是肯定的。
  报了案赵长青心里变得轻松了,无形的包袱卸了下来。这个包袱是自己给自己下的套,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一起小工伤用不着如临大敌。大丈夫明辨是非,手起刀落,干干净净。而他婆婆妈妈,小心谨慎,处处息事宁人,如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一般。
  他不理何赤金的时候,他却主动打来了电话。电话铃声执着地响了一遍又一遍,赵长青故意不接。心想,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我大小也是个老板,你应该找人事主管。赵长青还把小高还来的那两本书,随手扔进了废纸篓。
  6
  小蚕打电话给赵长青,告诉他小高这些日子常到她店里来。他问哪个小高,小蚕说他和司马上次一块带来的那个胖女孩。她去干什么,在你店里摆宴席?小蚕鼻子里哼一声,她都是一个人来,连水都不喝一口,你说怪不怪。说是来帮忙的,人看起来很勤快,你夺下拖把她拿抹布,你不让她端盘子她就洗碗。我缺人手,小蚕说,我起初还以为是你派来的,后来就发现有点不正常。赵长青不免泛起嘀咕,也猜不透小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决定晚上去一趟小蚕餐馆。他现在去小蚕店里渐渐少了,即使去了也如同普通客人,领一帮人吃喝、买单、走人。他不想干扰小蚕的生活和事业。
  赵长青到来的时候,店里正是晚餐高峰期,小蚕忙得上蹿下跳。她是老板也是伙计,迎客送客,端盘子倒茶,头茬客走了马上帮服务员打扫卫生翻台。这个时候小蚕顾不上他。角落上卡座的一对情侣买单走了,小蚕让赵长青坐下来,给上了两个菜,一瓶酒,很久没有自斟自饮了。坐在角落的卡座,楼下不大的堂间一览无余,他津津有味吃着喝着,不时有酒足饭饱的人大声嚷嚷着从楼上下来。
  小蚕餐馆在周边做出了名气,经常一座难求。餐馆就五六个包厢,不提早往往预定不到,连堂间的卡座也都早早坐满了人。小蚕与赵长青商议,有扩大规模的动念。赵长青摆正自己的位置,拿捏好分寸,不想越俎代庖,但又不能不说。他对小蚕说,换作我的话,我就不急于扩大规模,稀缺的才是珍贵的,在餐饮趋于同质化的今天,适当制造供需紧张关系,形成限量销售的效果,更能吸引顾客。他又说,当然我只是建议,你比我会做生意,你定夺。嘴上这样说,他清楚小蚕几乎对他是言听计从,他轻易不想多嘴。   餐馆开在高新区的边缘,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当初接盘这个小饭店,就感觉有点偏僻,但转让价格便宜,装潢和物品设施还是八成新。前面老板开张才半年多就转让,说是另谋发展,实则经营惨淡。小蚕没任何做生意的经验,心里没底,是赵长青和她达成了无言共识,亏了也无妨,权当尝试一番,大不了再回厂里上班。没成想心灵手巧的小蚕居然做得有声有色,做成了高新区一带小有名气的特色饭店。这超出赵长青的预期,他打心里为小蚕高兴。小蚕餐馆开业后,赵长青就把一部分日常接待安排在这里,同時介绍熟人朋友来给“表妹”捧场。赵长青每次出差回来,手机里都装满了各种菜品的照片,小蚕都克隆得有模有样。油重色浓的徽菜,麻辣为主的巴蜀菜,刀工精细、讲究造型的淮阳菜,清而不淡、嫩而不生的粤菜等等,只要说出自己的口味,小餐馆都不会让客人失望。大厨不是万能的,小蚕却有百变神功。她吸取各个派系的精华,和厨师一道独创了自家的几道招牌菜,牢牢控制着客人的味蕾。小蚕为了丰富自家的菜单,创新精神可圈可点。一次赵长青在常熟出差,客户带他去乡下一个小饭店。赵长青带回两道特色菜的视频,小蚕非常看好,却没有复制成功。先后烹制两次,请赵长青品尝鉴定,他摇头,味道确实相差甚远。小蚕果断踏上去常熟的车,去寻访那个小店。不巧的是,那位厨师已经离开。小蚕想尽办法摸清那位师傅的行踪,带着两瓶好酒又跑几百里取到真经。赵长青不由得欣赏小蚕,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不上小蚕,小蚕娇小的身躯蕴含着闪闪发光的能量。
  小高今晚没有来。小蚕开玩笑说,那个小高多半是害怕你。赵长青心想,不来也罢,如若小高现在出现,装作和她不期而遇,他又能说啥,弄不好自讨无趣。几两酒下肚,赵长青嘲笑自己,纯粹的庸人自扰。
  一阵异样响动把赵长青从信马由缰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把嘴边的酒杯放下,循着嘈杂的声音望去,逼仄的吧台里小蚕正和一个男人拉扯。那个光头青年头皮泛着青光,不像什么好人。这时候酒精起了作用,赵长青霍地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冲过去把那人从吧台里揪了出来。那人踉跄一下,挥手直击他的面部,躲避不及赵长青肩胛上挨了一拳,正要还击被人拉开。在门口的几个人似是那人的同伴,又涌了进来,小蚕挡在赵长青和他们中间,大声解释着误会误会,把那些个人推到门外。小蚕把那拨人打发走,回头对赵长青说,你真的误会了,他没有恶意,结账嫌我收得少,要多给我钱。赵长青惭愧了,少见多怪了,闹了个大红脸。赵长青不理解自己突然失态,明显是狗拿耗子。那人和小蚕什么情况?半瓶酒进了肚子,心脏跳得很快。他得知那人刚才和小蚕拉扯是友好的行为,一下就想得很多,似乎小蚕被人抢去了,心中怅然若失。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到杯里,又一口口倒进嘴里。
  赵长青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朦胧中他感到脸上痒痒的,鼻息里有淡淡的清香。睁开眼,见小蚕正坐在他的眼前,顺直的长发几乎飘拂到他的脸庞。我喝多了吗?小蚕的卧室很小,但无比的温馨。柔和的灯光洒在显然沐浴过的小蚕身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小蚕鸭蛋青的睡衣镶着弹性蕾丝花边,高耸的胸部抵着薄如蝉翼的衣衫,像欲破壳而出的鸡仔。小蚕示意他冲个澡。他有些犹豫,超量的酒精让他的胃做了剧烈的运动,恨不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五脏六腑都受到牵连,吐得浑身酸痛。他和衣进了淋浴间。
  赵长青洗完出来依旧穿着整齐,卧室里的灯光已经暗淡下去。小蚕应是太辛苦,躺到了床上。月光掺合着路灯灯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弓卧的小蚕身躯上,小蚕在腰际搭着一段轻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那首《城里的月光》旋律在赵长青耳际心头萦绕,“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赵长青自己是个枯燥的无梦人,年轻的小蚕肯定是有梦的,小蚕的梦是什么?在过往与小蚕的缠绵里,他深切感受到小蚕身体里蕴藏着丰富的激情与梦想。缠绵床褥时他们是那么地默契,小蚕轻得像一片云,柔得像一汪水,却能迅即卷起狂风骤雨,载着赵长青的身体穿越生命的极限。和小蚕在一起,他逃脱不了负罪感。自从有了第一次,他就在内心骂自己不是坦荡的君子,前面为小蚕做的一切,仿佛就是诡计。第一次之后,他半年没有来小蚕餐馆。后来又来了,说不清的原因。来归来,他对小蚕说,约法三章,哪三章你懂得。今天却又神使鬼差来到小蚕的私人空间。
  赵长青走之前又坐到小蚕床边,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赵长青问她,买房子下决心了吗?钱不够我想办法。小蚕脸蛋上泛着朝霞般的红晕,她摇摇头。赵长青说,买了房子有个窝,然后把自己嫁了。小蚕说,我会安排好自己。
  出了门,赵长青回过头对小蚕说,替我向那个小伙子道个歉。
  7
  何赤金受伤后第一次到厂里来左手戴只黑手套。老刘在门口跟小何打趣,嘿,几天不见成了黑手党啦。来到赵长青办公室见小何笑嘻嘻的精神不错,赵长青说,伤口愈合得咋样,给我看看。小何取下手套,左手食指上两个关节消失了,皮肤把断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稍微有些红肿。食指仅次于拇指,占手部功能的百分之二十,拇指占百分之五十。庆幸的是,小何的那根食指下半截还在,多少保留一部分功能。赵长青突发奇想,小何用这根光秃秃的半截食指,对人指点、指认、指责甚至发怒威胁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没有力度。想到这,赵长青差点笑出来,忍住了。
  他对小何竖竖大拇指,恢复得不错。他让小何去找人事主管,商议什么时候去做伤残鉴定。一旦鉴定结果出来,厂里不管多困难,也必须第一时间按规定兑现经济责任。小何爽快地对他说,他不需要鉴定。赵长青说,鉴定必须要做的,不然怎么赔偿呢。他又补充道,不能叫小何流了血又吃亏。小何更加爽快地说,他不需要赔偿。赵长青以为他听错了,或是小何说错了。小何果断打消了他的疑虑,都没错,他不鉴定也不要赔偿。赵长青如坠五里云雾,以小何受伤到现在的表现,他不会天真地认为小何和他的家人是活雷锋。当然,他从没有希望他是活雷锋。他问,这是为什么呢?小何卖了个关子,笑而不答。
  第二天小何又来了。小高也来了。他们走在厂区整洁的道路上,路两旁花开蝶舞,这对恋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洋溢着幸福浪漫的情调。不知是不是因老刘昨天开了句玩笑,小何今天没戴手套。他右手拉着小高的手,左手半握着,欢快地摆动着臂膀,看不出有丝毫异样。他俩穿着米黄色情侣风衣,就是小高店里经销的意大利神曲牌服装。   他们不但自己像一对模特给神曲服装做了广告,还特意给赵长青带来了一件藏青色的夹克。小高说,赵总你身高177厘米,体态虽然略胖但胸围不会超过118厘米,夹克不宜宽大,给你选了款XL码的,穿上肯定非常精神。小高当着赵长青的面拆开精美的包装,双手举着让赵长青马上试试她的眼光准不准。小高这一连串的言行一气呵成,凸显出服装店资深营业员的专业水准。
  赵长青目瞪口呆,这是干什么?我怎么会要你们的衣服,开玩笑,快收起来。赵长青哭笑不得,就差发火了。
  他越想越不顺气,小高把他的形体尺寸说得毫厘不差,仿佛掌控着他的一切,他在小高面前赤身裸体没有秘密。
  衣服拿走,说吧,找我什么事。赵长青的口气很生硬。
  这两个年轻人没过多在意老板的态度变化,你看我我看你,眼神相互交流,又像相互推诿。推来推去小高矜持不下去了,要小何对赵老板开口。你,说吧。小高有所克制,对小何的命令听起来像请求。赵长青不明就里,见小何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红晕。小何猛地从咖啡色的实木沙发上站了起来,两只手紧张地握成拳头。那只残缺的手抖得厉害。
  小高要开个服装店。小何终于说了出来,憋得通红的脸渐渐恢复正常。
  有了小何直奔主题的开场白,小高的表达自然了许多。她告诉赵长青她想接手神曲服装专卖店。她的老板能耐大,要去做工程赚大钱,准备品牌、店面一块转让。这个店开业她就在,神曲不是意大利高端服装,但这两年她见证了这个品牌日渐深入人心,在她手上销售量不断增长。她的老板还告诉她,有一个什么康波理论,人的一生遇到的机会平均七次,抓住一次就能翻盘。小高说,她这种人不会有七次机会,难说就这一次。
  赵长青终于明白了,也证实了他的预感。小高出现在小蚕餐馆就让他起了疑心,只是当时不愿意多想。他不相信小高小何是这样的人,没成想这么快就赤膊上阵了。他们知道小蚕的饭店是他帮着开的,梦想复制粘贴。这就是这阵子他们反常举动掩盖下的真实动机。简直异想天开,荒唐、可笑,愚蠢之极,赵长青还想到了东施效颦这个典故。他想把一肚子恶毒的话倾泻到他俩头上,却又发现他们很可怜,蠢得叫人心痛。
  赵长青稍作调整,用平和的语气打断小高的话,我不懂什么品牌什么服装,也不想懂,不必跟我说这些。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两人真是奇葩。他非常后悔没听人事主管的劝告,固执地冲在前头,一个普通的工伤事故眼看变成一场麻烦。工人在厂里受到伤害,不论什么原因,当老板的都感到愧疚,积极一点主动一点,对受伤的人也是精神安慰。真是好心没好报。从现在开始,他要拨乱反正,把这起事故的处理工作全面移交给叶主管。叶主管看他的眼光很复杂,是他把单纯的事故搞乱了,他就是麻烦制造者。他的认错方式很简单,叶主管全权处理不用向他请示,他不再见小何,更不会见小高。那个小高怎么也捆绑进来了呢,笑话。
  他没忘记捎带着埋怨门卫老刘。小何出事那天,老刘压根不该给他打电话,又没死人,为什么不打给副总,再不济还有人事主管,是老刘把整个程序搞乱了。这话说不出口,说出来不占理。要给老刘穿穿小鞋还是容易的。他指着老刘说,那个小高再随便进出公司,你要小心你,就是小何也得通报叶主管。
  赵长青同样嘱咐小蚕,必须把小高拒之门外。小蚕心里有所不安,她以为这些麻烦是她造成的。赵长青说这跟你没关系,你只管别理她。
  赵长青意识到这些天因了小何的事,牵扯了他太多的精力,他这个掌舵的把船驶离了正确的航向。他得修正过来。司马项目跑得正在节骨眼上。他主动陪司马去了趟省城。司马天生就是干这事的,该做的功课都做得有板有眼,不用他操心了。他出面只是象征性的,陪有关人士喝点酒,顺便送点土特产。
  那天晚宴在一个小会所,一个姓曹的领导亲自订的,说那里安静,小聚聚。所谓的会所其实就是民宅单元楼,一共两个包厢,另一个包厢空着,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的。菜也不用赵长青点,掌柜的老中医一样把开出的菜单递上,赵长青看都没看双手递给曹领导,领导扫了一眼点个头,齐了。总共六个人,喝得高兴,赵长青喝多了。年轻那会没有哪个星期不醉的,严重的时候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第二天挡不住再战。他好几年没醉了,这次难得见领导专家高兴,他还不得舍命陪君子?几杯酒下肚,领导就没了架子主动称兄道弟。赵长青也明白,领导这样放得开,等于提前告诉他项目成了。领导说,我姓曹你姓赵,在上海人嘴里赵曹不分,咱弟兄俩一见如故。赵长青也是性情中人容易激动,某名酒开了一瓶又一瓶,也没谁拦着。直到他先到卫生间吐了,腰都直不起来,领导还是稳坐钓鱼台。赵长青拱拱手,哥,兄弟甘拜下风。
  吐有吐的好处,回到宾馆就清醒一些了。司马问起那起工伤事故,探了探他的口气,问需不需要找上面疏通疏通。赵长青借着酒劲骂他,你小子有病。
  8
  叶主管是那种独当一面的人,赵长青主动问的时候,她才把小何的事情汇报。赵长青欣赏她的职业素养,在她身上真正体现出职责所在,使命所然。一连数日没有小何的音讯,赵长青心里反而不踏实了。他以为人事主管会像其他下属,早请示晚汇报,他习惯像个垂帘听政的皇帝。他后来才知道,若不问及,叶主管就当作自己的事,不上交矛盾,不给上司添乱。处理不好分内的事,她认为是自己的耻辱。
  这些日子小何来厂里的频次并不少,但没有去赵长青那里。小何一来老刘就通报主管,她就带一个小伙子到门卫室,把小何接到办公室。她带办公室的小伙子一块,怕小何失控,主要怕小何跑去干扰赵老板。她向老板不紧不慢历数着这些天蒙受的物质损失:一个19英寸的电脑显示屏,两只花盆,一只养生茶杯,一只空调遥控器,一支派克水笔。无故损毁这些公私物品足以治安拘留了,主管說,我没有报警。赵长青点头,说你做得对。叶主管说,我留有影像证据,这些物品都是有价格的,一共两千五百九十七元,到最后得从赔偿金里扣除。
  叶主管说,小何坚决不配合做伤残鉴定,我已尽到告知义务,没有劳动能力鉴定得不到补偿。我向主管部门提出鉴定申请,主管部门给何赤金签发的书面通知,他撕碎扔到了我的脸上。他说他不做鉴定不要赔偿,他就要自己的手指头。   赵长青怒火中烧,这个小何把自己当什么人,他是功臣吗,是老爷吗?我马上通知老刘,赵长青说着拿起电话,小何别让进厂了,再来闹,打将出去。
  叶主管莞尔一笑,走过去把赵长青的电话拿过轻轻扣上。那是下策,她说,我有一个设想不知可行不可行。我其实能理解小何,毕竟还是小伙子,没有结婚成家,一只手残了心理上一时难以承受。看得出他女朋友给他不小的压力啊。我咨询了几家显微外科医院,可以做断指再造。只是这样的话,比单纯的工伤赔偿代价大一些。
  断指再造术,是通过移植足趾或者皮肤骨复合组织瓣,进行手指重建。目前显微外科技术非常成熟,甚至可以实现精细化的手指再造,手指的外形和功能恢复得很理想。说起来再造手指会造成脚趾残缺,可手部的功能大,再从美观的角度考虑,脚部的残缺有鞋袜掩饰,手却不能一年四季戴手套吧。往往一些年轻人、追求完美的人、有事业前途的人忍受再一次的伤痛选择这种方案。
  何赤金听了叶主管的建议火冒三丈,怒斥叶主管,你想在我身上挖东墙补西墙作弄我,简直太损了。何赤金眼珠子一转,对叶主管说,厂里想这样把我摆平也可以,从你们身上取零件安到我手上,成功了我没二话说。叶主管告诉他,不要说其他人,就是他的父母家人都不行,有排异反应,只能他自己。小何说,那你就别耍弄我了。
  叶主管无疑是一道保护赵长青的屏障,有了叶主管,小何没有机会接近赵长青。小何打过几次骚扰电话,赵长青没有接,后来就干脆把他拉黑了。赵长青看起来置身事外,可也没有那么轻松。一起意外事故,就这样没完没了拖延下去,简直就是块心病。他看着叶主管胸有成竹地拉开架势,要和小何打持久战,他真是着急,又不好再插手。
  何赤金也不是吃干饭的,在旷日持久没有成果的拉锯战中寻求突破口。软硬不吃的叶主管让他没了辙,那个女人让他伤透脑筋,在她面前他有理没处说,有劲使不上。她一副公事公办冷漠面孔,让他干巴巴走程序,没有丝毫让步的样子。他心里清楚,程序走下来拿个几万块钱,怎么向小高交代。这个女人分明就是赵长青的挡箭牌。有一次他来到厂门口,老刘奉旨不让进,打电话叫来那个女人。他对她叫骂,差点要用残废的手揍她。她报了警,警察居然警告他必须依法维权,不得扰乱企业的生产经营秩序,否则就对他采取措施。
  小何冷静下来把思路理了理,终于理出头绪。他明白他和赵长青才是当事人,这个女人就是障眼法迷魂阵,擒贼先擒王,他决定不再和那个女人纠缠。赵长青见不着不怕,他就找能管到他的人。他去市里上访。他出现在政务中心广场的时候,很吸引眼球。小高找菜场上的裁缝给他制作了一件类似于马路上清洁工穿的黄背心,前后都缝上块白布,用红漆分别写着“血汗工厂致残工人”、“黑心老板一毛不拔”。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到五分钟政府大楼里呼啦跑出来十几个人,连拉带拽把他弄进一个办公室。出乎小何意料,政府的人像审犯人问了一番话,做了一番笔录,打了一番电话,却把他批评了一顿,然后找辆破面包车把他送回家,威胁再这样瞎胡闹要考虑后果。小何简直绝望,所有的人都跟赵老板穿一条裤子,小老百姓没有活路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何又成功见到赵长青。这一次两人相见在赵长青家门口。赵长青那天晚上在外面应酬快十点才回家,出了电梯他跺跺脚,声控灯坏了。电梯门一关,更是一团漆黑,他正掏手机照明,一下撞到一个人身上。赵长青吓得尖叫起来,用手机一照是小何。赵长青愤怒地高声嚷道,你他妈的想吓死老子。
  赵长青当然不能把他领进家里。他拉着小何下楼,来到小区花园小亭子,他指着石凳对小何说,坐吧,怎么找到我家的,知道吗你这是私闯民宅。小何冷不丁扑通给他跪了下来。小何分明也喝了酒,赵长青自己一身酒气还能闻到小何散发的酒味,是那种劣质酒的味道。小何声泪俱下,说赵总我知道讹你不地道,可是我没办法呀。
  小何亲口说出实情,其实不说赵长青心里也有数。小高对他下了死任务,要厂里出钱给她把服装专卖店盘下来。如果小何做不到,她就和他拜拜。他们都谈五年了,小何非常依恋小高。假如小高现在把他蹬了,以他这样的家庭条件,保不齐打一辈子光棍。年龄也三十多岁了,雪上加霜他又缺了根手指,小区的熟人背后给他取了个老九的外号。正如小何父亲说的,一家三口都是残疾人。小何也曾和父母商量,卖自家的房子。他家两套安置房,一套当结婚的新房,卖现在住的这套,他爸妈愿意租房子住。安置房没有产权证,这些年这种交易发生数不清的纠纷,根本卖不上价。小何哀求,就算向赵老板借,小高开店赚到钱就还,小高赚不到钱他把自己卖给厂里,不会叫赵老板吃亏。
  赵长青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事。这不但是讹诈,简直欺人太甚。你开服装店哪怕开人肉包子店,那是你的事,你可以拜财神也可以抢银行,打我的主意没门。赵长青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本来想多补偿小何一些,可好心当成驴肝肺,现在他跟他丁是丁卯是卯,一分钱都不会多出。小何反问他,小蚕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我自己的事。小何想不通,能帮小蚕为什么不能帮他,他们都是在赵长青厂里出的工伤,伤到的都是手,差别咋会这样大呢。赵长青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里没有你这个为什么。小何不死心,再次和赵长青确认会不会帮他,赵长青的回答一次比一次干脆。小何绝望了,举起那只健全的拳头说,赵长青,你一定会后悔的。小何站起来,揉揉跪疼了的膝盖,气急败坏地走了。赵长青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心想八成是虚张声势,真要单挑,小何未必能占上风。
  赵长青也问自己,怎么不能像对小蚕一样对待小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有些事情根本不会有答案。
  小蚕老家在四川,几年前从高新区人才市场招聘的。她就是一操作工,淹没在车间清一色的工作服里。赵长青并没有特别注意她,后来厂里开表彰会,赵长青几次给她授奖才有点另眼相看。这个川妹子辣,什么工序都能干,干得又快又好。赵长青再巡视车间,就在她面前驻足,不痛不痒地搭讪几句。小蚕明亮的眸子,光潔雪白的皮肤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小蚕,赵长青脑子里就闪过简单而又肤浅的性幻想。那是男人脑子里固有的顽固的木马程序,几乎遇到每一个身材曼妙面容姣好的女子,他都要无聊地来这么一下。他不清楚其他男人会不会像他那样低级趣味。他也分不清后来对小蚕的帮助和这个有没有关系。在赵长青关注小蚕不久,小蚕就出事了。三十吨的油压机把小蚕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压得粉碎。送到手足医院两个指头都没保住。   小蚕是开厂以来的第一起工伤事故,赵长青有点紧张。住院期间,赵长青多次去看望。在与小蚕的接触中,他了解了她的身世。她原本有家庭,中专毕业就和同学结了婚。婚后不久丈夫染上了赌博,把家里东西变卖完了还是不思悔改,最后竟逼着小蚕去坐台。好不容易离了婚,还是遭受不断的骚扰甚至打骂,小蚕这才逃难一样出来,一直隐瞒自己的行踪。出这么大的工伤,小蚕也坚持不通知家人。出院后赵长青带她去工伤鉴定,小蚕坚决不去。小蚕说鉴定干啥子嘛,我又没怪厂里,是我自己不小心,少了两个指头莫来头,我还是啥都能干。赵长青执意去做鉴定。到了鉴定所,人家弄清楚他们的想法,觉得他俩都怪怪的,草草出了鉴定书。他让小蚕把鉴定证书保管好,小蚕不要,她只要求继续在厂里上班,并不要厂里赔偿。她担心拿了钱厂里就不要她了。事实上回到车间,她很多活都干得不麻利了,她也经常为此懊恼,甚至发无名火。
  一天,赵长青突然把她请到办公室,说不让她在厂里干了。她一听就掉了泪,说大家对她都很好,坚决不离开。赵长青带她来到这个刚盘下的小饭店,小蚕一脸茫然,两只不对称的手不停地搓着,不行不行,我不会做生意。赵长青大手一挥,亏了是我的,赚了是你的。
  9
  叶主管介绍的断指再造技术,被小何不留余地地拒绝,这却让赵长青想到小蚕。这么一个女子,残缺的手修补完美,完好如初,那该是多么美好。小蚕一个漂亮的姑娘,好好的一只手残疾了,这成了赵长青的心病。现在有了了却心愿的机会。但他没想到小蚕和小何一样不接受这种方案。小何是粗暴拒绝,小蚕委婉拒绝了。小蚕说她已经习惯了,对生活和工作没有根本性的影响。她部分同意小何的观点,在自己身上挖东墙补西墙,总以为是自欺欺人自討苦吃,犯不着。小蚕开玩笑说,维纳斯比我残得更严重,人家也没着急嘛。
  那天,他约小蚕在江堤上一边漫步一边商议。江风拂面柳枝扶疏,他们并肩而行但若即若离。小蚕自打开店,几乎就没有了消遣的时间。小蚕的手残是他的罪过,他至少要把罪过减轻。赵长青一门心思要让小蚕长出新的手指。假如有可能,他甚至想到把自己的手指或其他组织移植给小蚕。这件事一直在他心里盘旋,走火入魔般要弄个水落石出。他说和上海的一家医院联系好了,让小蚕当场给他答复。小蚕面有难色,让他别再管这事。他怎么能够不管,知道有补救措施而不尽力,他一辈子心都不安。小蚕的手机这时响了,她背过身低声应答。电话接完,她对他说店里有事,她先走了。说完不等赵长青反应,她独自走下江堤,上了一辆黑色私家车,转眼消失在视线外。
  他孤独地伫立在漫长的江堤上,觉得小蚕有点怪异。他的一腔热情,给她以不予理睬化解了。赵长青摇摇头,好心当成驴肝肺嘛。赵长青不是完美的人,在一些事情上却追求完美。追求完美往往就是自作自受。
  赵长青鬼使神差地给小何打了个电话。也许是小蚕今天的冷淡衬托出了对小何的不公平。小何虽然言行有点过激,要求有些不妥,可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和年轻人计较,况且他真的受了伤。
  这家咖啡馆离小何家不远,赵长青到了小何还没到。他又给小何追个电话,小何有些歉意地叫他稍等。本来坐在大厅,稀稀落落的客人散坐在各处,他突然意识到,无法预知和小何谈话会有什么样的气氛,临时改变主意进了个小包厢。进去先给自己点了杯黄山毛峰(他不爱喝咖啡),把包厢号发给小何。他呷了口茶,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情绪调整好。他告诫自己,要心平气和,即使小何耍态度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说曹操曹操到,当当,当当,敲门声轻轻响起。请进。门开了条缝,一股浓郁的劣质香水味扑鼻而来。小高翩然而进,随手又把门关上。赵长青多少有点意外,他起身拉开门向外张望,问,小何呢?
  小高已经端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穿一件酒红色前短后长的连衣裙,身体给勒出几道游泳圈。不知道这裙子是不是她自己卖的那个牌子。赵长青只看了一眼就再没好意思直视小高。小高的双唇涂得比衣服还要红,问题是她领口很低,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说,小何不来了,不来也好,他脾气暴躁,还是我俩聊聊比较好。
  赵长青断定今天又是弄巧成拙了。看来小何的敌意没有消除,他不来也不说,派个小高,似乎小高是他赵长青的天敌,来了就是消灭他的。
  赵长青的目的明确,征求小何的意见,把小何的断指再造出来。世上就两种人,一种健全人一种残疾人。小何没有结婚就从健全人变成残疾人,是非常残酷的。既然有这个技术,就要享用这种进步技术,把受到的伤害降低到最低限度。他初步的目标,让小何看上去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把他从残疾人行列中拯救出来。他的执念同样会让眼前这个刻意打扮一番才来见他的女人受益,他现在就有些同情这个女人。这一对情侣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年轻人,能主动帮他们的人不多。
  小何不来他也要把自己的设想表达清楚。赵长青告诉小高,他已经与上海的医院联系好,小何随时都可以去。至于费用,小何不用考虑。虽然现在工厂的效益不是很理想,这比不得其它事。他甚至想说这根本不是经济账,是人心账,关涉到小何小高,他自己,甚至全厂员工,人心可是一杆秤。
  赵长青用眼睛的余光察看小高的反应,有点失望。小高似乎没有听懂,或者就没有带耳朵听他说什么。小高一会看着赵长青,一会看着墙上的一张抽象西洋画,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像是充满了憧憬。
  你和小何同意我的建议吗?赵长青问。小高摇摇头说,不用。小高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对喝不喝咖啡的回答。
  赵长青怀疑没有表述清楚,不得不补充说,小何手指再造成功,厂里还是按照他断指的伤残等级给予小何补偿。这句话说出来,他不但觉得轻松许多,而且差一点被自己的人道情怀感动。他明白话一说出是不能收回的,就像吐口唾沫不能舔起来。人是血肉之躯,手指是身体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小何为了他赵长青的事业牺牲了一根指头,那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说出来他就认账,不会反悔。
  小高听清楚了。她说,赵老板真的不需要这样麻烦,小何你再给他接三根五根指头,他不还是个工人,没用的。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嫌弃他他就没事。   赵长青想马上结束今天的会面。他说,好吧,你不尊重我的意见,我就尊重你们的意见。说完赵长青站起来就要走。小高蹭地站起来拦住了他,摇着赵长青的手撒起娇来。她说,赵总再坐一下嘛。赵长青一坐下,她就贴着他坐了下来。
  赵总,你帮助小蚕,为什么不能帮助我和小何呢?
  他感觉到那件猩红色的裙子贴住他半个身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说我上个卫生间。下楼。买单。逃之夭夭。
  10
  小何神经了。
  厂里很多人从来没在意小何,甚至都不认识他。他就是一名普工,早来晚走,跟人不怎么来往,只知道干活,工间休息也不和别人掺和。现在他一下子出了名,成了焦点人物。很多人不信,伤的是手又不是脑子,咋会神经,是不是很搞笑。人们更愿意相信小何是装的,装疯卖傻,讹工厂一笔,比一个一个打孔来得快。
  那天有两个客人,赵长青在办公室摆弄着功夫茶。这两个闽南客户是老朋友,酒可以不喝,茶一定要喝。看到赵长青笨手笨脚的样子,闽南人反客为主亲自操作。何赤金闯进来的时候,客人正手持公道杯往赵长青杯里斟黄亮亮的茶汤,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几个人品酒一样品着功夫茶,轻松悠闲。冷不丁小何一头扎进来,宾主都吓了一跳,赵长青的杯盏从手中滑落,茶水撒了一地,好在没碎,滚了几圈。小何冲上去抓住赵长青的衣领。
  小花走了,小花不要我了,小花把我踹了,你把小花还给我。小何大放悲声。赵长青明白,小花就是小高。
  那天,特警犹如从天而降。过后赵长青询问谁个报的警,那么及时,没有人邀功领赏。当时厂里几个管事的人,连拽带劝,伺候不住小何。小何楼上跑到楼下,上衣已经剥去,狂躁地喊叫谩骂。上身赤膊的小何显得干瘦,他在厂区道路上奔跑,举着那只受伤的手,骂得口吐白沫。
  看看吧,赵长青是条狗,把我的手指头咬掉,又把小花叼走了。
  我要把赵长青的狗牙掰掉。
  我要咬死赵长青。
  ……
  一辆喷着特警字样的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径直开进厂里。厂里所有的机器设备停止工作,员工都走出来站在路两边,这么多年哪见过这阵仗。这场面,赵长青狼狈极了。警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的特警,一左一右架住小何的胳膊。小何愣了一下才想起挣扎,无济于事。警察又叫厂里派个管事的上车,呜啦呜啦地把小何拉走了。
  赵长青也不相信小何脑子出了问题。他知道,真的神经病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这种假神经病。装出来的神经病,就是用精神病人的疯狂,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至于小高把小何踹了,他认为压根就是小儿科的骗术,是他们的拙劣手段升级。真好笑,你们谁踹谁是你们的事,与公司何干,与我何干!
  想到这,赵长青为那天咖啡馆的事捏了把汗,亏得当机立断,金蝉脱壳,不然真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咖啡馆老板第二天告诉他,那天晚上小高等了半个小时不见赵长青回来,就去吧台询问。咖啡馆老板跟她说赵老板有急事先走了,她尽管消费,都是赵老板买单。小高把自己关到咖啡馆打烊,灌下去两瓶干红,包厢里吐得一塌糊涂。
  小蚕听说小何给警察带走了,打电话给赵长青。小蚕十分自责,检讨是她给赵长青惹了麻烦。小高第一次来她店里,趁赵长青和司马喝酒,主动出来搭讪小蚕,问东问西。小蚕以为她是赵长青的朋友或客户,不由自主历数赵长青对她如何关心帮助。小蚕平常没机会向他人道出对赵长青的感激之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成想就此给赵长青惹下麻烦。这几年她饭店做得顺汤顺水,几次提出先把当初投的本钱还了,赵长青分文不肯收取。她出主意给赵长青说,不行就答应小何他们,凡事低低头就过去了,钱不凑手她可以拿出一部分。
  赵长青说你太糊涂,头发长见识短。是我的责任,取我项上人头我都不会眨眼睛,这明摆着把我当唐僧肉,没门。这事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不要掺和。赵长青又说,我问心无愧,他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小蚕叹口气说,你吉人天相,老天会眷顾的。赵长青笑笑,没那么严重,天塌不下来。
  好端端的日子给一场工伤事故闹腾得让人哭笑不得。赵长青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让这桩事闹得心烦意乱,盼着赶快平息掉。
  项目的事一直在紧锣密鼓展开。这中间司马来过几次。前期排定的培训计划还没有结束,赵长青和他商议等到项目落地再继续。司马也就把主要精力放在项目上。司马看到他情绪有些烦躁,甚至焦头烂额的样子,有些事就替他做主、替他做了。小巨人项目最后一轮演说答辩,规定必须是企业的一把手出场,市长亲临现场。市长不仅仅是观摩,还会点评供专家“参考”。他俩讨论一番后,司马把演讲稿写好交到他手上,让他尽快熟悉。临上场的前一天,司马为保险起见,一定让他预演一次。没想到,在会议室赵长青丢掉稿子后脑子就断片了,精神更是集中不了。这种状态只会把项目搞砸,司马果断冒险换上赵长青的副手,跟组织者解释赵长青到上海见一个重要的外商,时间冲突。好在副手年轻又没什么压力,侥幸过关。
  小巨人最终的现场验收将在下周一进行,省市兩级领导专家亲临工厂,对硬件软件全面考评打分。说穿了,就是临门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出偏差,否则前功尽弃。
  司马非常担心小何大闹天宫的戏码在领导专家面前重演,他不认为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果不幸被他言中,那可就全砸了。一场工伤尚不能处理得当,企业的愿景怎么去实现,他不禁怀疑赵长青对局面的把控能力。赵长青让他把心放到肚子里,谅小何他们不会有啥新花样了,软的硬的都施展一遍,还能怎样,送他四个字,黔驴技穷。赵长青说,我是不跟他一般见识,再无理取闹我真得好好收拾他。
  11
  星期日,黑色星期日。一只黑天鹅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厂里管理人员加班。明天省市两级领导专家亲临视察。各岗位的人员按照司马的要求,把自己分内的工作检视一遍又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个人的过失会造成后果,而责任是个人承担不起的。司马把大家集中在会议室,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教练,认真做大赛前的热身。赵长青钦佩他的严谨和耐心,他一个个手把手演练、验证,一张嘴没有停过,唾沫四溅,口干舌燥。赵长青有点怠倦,趁人不注意溜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点开电脑,放上轻音乐。刚刚半躺着把脚跷到桌子上,想轻松一下,有敲门声。是叶主管。赵长青面有不悦,前天这位主管向他口头表达了辞职的意向。他没有同意,他不会同意。叶主管像是占据某种优势才不愿再甘居他的手下,就像聪明的学生遇到不学无术的老师,他有种受辱感。他有心忙了这阵子与叶主管好好沟通,改变对他的负面印象。
  他没想到,叶主管急于向他报告的是一件比她去留紧急百倍的事。谁也没有发现刚才在会议室里的她,突然身体不安地扭动起来。她抓着手机期待老板看她一眼,她好给他一个眼色或表情。好在赵长青这时候站起来出了会议室。
  何赤金死了。
  叶主管想象中赵老板会惊掉下巴或者会大叫一声。赵长青直愣愣望着她,期待着她进一步确证。她说,是的,他死了,自杀。现实如岩石般苍凉坚硬,赵长青闭上了眼睛。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这场事故的结局,会如此惊悚而又残酷。何赤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这样不按套路出牌,一条命就这样结束了?那样的草率而又决绝,他还那么年轻。他不信。
  頭绪全乱了,理不清。小何来闹过后,赵长青就知道彻底翻脸了。他困惑于小何和小高两个人翻脸无情,做事走极端。他还在苦苦寻找应对的手段,硬不得也软不得。硬了怕矛盾升级,软了怕对方得寸进尺。赵长青揣摩他们的心理,多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胸中充满莫名的恼怒,不仅小何他们的无理取闹,更多的是对自己半路出家当老板的反思。他羡慕那一两千名下岗的工友同事,他们大多数打一份工养家糊口,一箪食,一瓢饮,永远不会有这种窝心事缠身。他操心操肺开个小厂,搞出人命,底线给突破了。
  小何的死讯让赵长青突然追悔莫及。一段时间以来,一个若隐若现的念头浮出水面。原来,在和小何的纠缠中,他不止一次想推盘认输。在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赵长青貌似强大,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如果对方再用点力,推一把,他就有可能举手投降,放弃阵地。小何和小高没有看出来吗?可他又不能主动送上投降书。在这场博弈中,他自己没有同盟者,对手也不够强大,在没有经验的僵持中,戛然脆断。小何被警察带走后,再也没有来过。警察其实也不能奈何他,训几句吓唬吓唬就让他走了。小何如果锲而不舍,像上次那样再来厂里大闹天宫,难说他就和小何坐下来谈谈了,也许能讨价还价,各让一步,平息事态。
  假如重新培养出一个小蚕,那是皆大欢喜。那个一心要开服装店的小高,身上有着小蚕同样的勤奋甚至更加执着。小高没有错,国家倡导大众创业,小高应得到支持才对。平心而论,小高如果有足够的运气,她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经营者。她会把服装店经营得风生水起,然后把与小何的小家庭经营得幸福美满。小何也许会离开工厂,给小高帮手。他们会和小蚕一样,把工厂当作娘家和福地,把赵长青当作贵人。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小高开的价码太高了,超出了赵长青的承受力。他翻箱倒柜能拿出这笔钱,却得伤筋动骨,会影响正常运转。不可以这样帮人的,况且是被动就范。不像小蚕,他是发自内心主动帮她。小蚕伤愈要求返岗,全然如一切都没有发生,反倒像她对不住公司。赵长青心中感动又心疼这个孤单的女孩。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管结果任何,他都要坚决帮她,简直一意孤行。正因为有小蚕的比较,他才对小何小高反感。
  这几年效益不好,没赚啥钱不说,应收账款一直居高不下,长期手头紧。借与贷对小企业来说都是不易之事。银行一贯嫌贫爱富,看不上小企业,民间借贷成本太高。赵长青似乎丧失了斗志,像对不争气的孩子一样,对企业不抱大的期望。直到和司马深度勾兑,他心中沉淀下去的欲望才被打捞上来。他知道做不成有影响力的大企业,可也得把企业做得有生气有活力。有司马的鼓劲和帮助,他相信会见到成效。眼见着司马将要给他争取到小巨人,工厂即将出现转机上一个台阶,偏偏小何发生了工伤事故,小何又不是省油的灯,弄得他心烦意乱。有一天他对司马说他要放弃小巨人的努力,筹备的资金抽出来把小何摆平。司马说,你脑袋是不是驴踢了?这跟割自己的肉解馋一样蠢。司马安慰他,工伤事故是一个意外,总会解决的,而我们努力的可是企业的百年大计。听到百年大计几个字,赵长青哈哈大笑。
  夜色苍茫,天边滚动着沉闷的雷声。赵长青像个幽灵,在高新区昏暗的人行道上踽踽独行。漫长的一天挨过去了,厂里死一样沉寂,只有车间冰冷的机床机械地运转。白天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不见任何人,手机也关掉。超乎寻常地平静,让他越来越不安。他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似乎又在等待着什么。忽而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园区的夜晚没了白日的喧嚣,偶有汽车经过,白亮亮的车灯刺破密集的雨网,车轮浪荡着喷涌起积水,溅到树上,溅到赵长青身上。他仰起头,雨鞭打在脸上,似痒似痛,却也淋漓畅快,胸中煲了一整天的理不清的情绪暂且冷却了下来。行道树扭动着腰肢,像掷铁饼者,旋转,发力,欲把自己扔出去。走过一行香樟树,走过一行悬铃木,又走过一行广玉兰,便看见那幢三层民居改成的小蚕饭店。
  白天,他只和小蚕通了电话。小蚕是他的知音,在这困苦无助的时候,似乎只有小蚕是他的依靠。小蚕在电话里哭了,嘤嘤啜泣,久久不能应声。
  三天前也许是四天前,小高最后一次找到小蚕。她说她再也不会打扰小蚕了,让小蚕转告她对赵长青的歉意。服装店已经给别人接手了,她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她得出去挣钱,家里有老迈无能的父母,她还有一个智障的哥哥,都需要钱。她央求原来的老板带她一块出去闯荡,老板考虑再三答应了。她对小蚕说,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年轻,老板年纪大了,我除了干事卖力气,我想我得把老板的生活照料好。这样,她只有和小何分手了。她本也不忍心伤害小何,小何那么在乎她,都谈了五年了,想想都是泪。她深感对小何有愧,可也不得已。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给小何补偿,以减轻内心的愧疚。她约了小何,把自己打扮得花香四溢,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存。跟小何谈了五年,从没有越过那条线。记忆中小何向她提出过一次,她没头没脸地把小何骂了一顿,小何就再也没有提过。小何期望终有一天拥有了小高就拥有了她的一切,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小何没想到这一天不期而至,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笨拙地从小高身上下来,他的身子还在抖动。小何对小高说,我今生今世只对你一个人好。小高转过脸,泪流满面。   小蚕电话里泣不成声,她一味责怪自己。小蚕说,都是我不好,我简直就是罪人,是我害了小何。
  今晚狂风暴雨,小蚕饭店门庭冷落。门前就停了一辆车,楼上黑灯瞎火。赵长青准备进去,客人不在,小蚕肯定在的。过了马路,他看到敞开的大门内,吧台里有两个人头,满头秀发的是小蚕,另一个在灯下泛着青光的似曾相识。他停下来,看看天,似乎雨住了。
  12
  星期一延续昨天的坏天气,继续下雨,只是下得小了。天空灰暗暗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在楼上伸手就能抓一把湿漉漉的云。赵长青在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等待。
  司马去接领导和专家了。司马告诉他就是走个程序,他该露脸时露个脸,该寒暄时寒暄两句。说心里话,他哪有心情露脸?他幻想下暴雨刮台风,高速封闭、桥梁冲垮、交通管制甚至发生地质灾害,这样他们就来不了了。
  小何的变故没有打乱司马的计划。小巨人项目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进不去还意味着前期投入的都打了水漂。设备、基建、培训、关系,还有为了项目要求的销售收入指标,半年来向市场低价倾销搭进去的。司马自己还有一笔账,项目搞成搞不成拿到的酬金天壤之别不说,他早把赵长青这里当作一个样板工程,跟几十家企业吹过,搞砸了往后在这里咋混?
  老天有时喜欢唱反调,不一会雨就停了下来。该来的也就来了。一共四辆车,缓缓鱼贯驶进厂区。前面一辆引路的是司马。现在导航那么强大,其实是不需要带路的。司马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得恭敬和卑顺,硬是提前一个小时到高速口接车。
  接到车司马就给赵长青发了信息,按说赵长青应该提前在大门口恭候。赵长青偏不,他要看看简慢一下能怎样。看到司马白色的路虎拐进大门,赵长青这才下楼。办公室在三楼,没有电梯,他一级一级走下来,不疾不徐。
  出了楼梯口,太阳出来了,情绪一下舒张开来。他向空中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喉咙里发出畅快的声音。出了楼道他便看到道路上很多人,司马这小子怕是把厂里员工全调去欢迎了吧。
  赵长青走向人群的时候忽然想起哪里不对劲,不由得警觉起来。他离人群越来越近,这仪式没有列队,杂乱无章。不对头呀,他终于得出清醒的判断,厂里的员工清一色蓝色工作服,这帮男女是穿着万国旗般的衣服。这是何赤金的三亲六故亲友团,姑舅老表,堂兄弟二大爷。有的左冲右撞找茬,有的体力不济相互搀扶。还抬有一副担架,抬的是小何的母亲。
  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这两股不相干的人意外相遇,偶然碰撞。赵长青想悄悄溜掉,却迈不动脚。
  人群里骚动渐渐升级,哭声骂声斥责声。好在这帮人不认识他,没有人注意他,让他这条大鱼侥幸逍遥。他成了一个看客,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几辆车上下来的人被团团围住,包围圈越缩越小,他们像抗日神剧中给游击队缴了械的鬼子,不知所措愣头愣脑。司马不停擦汗,像极了汉奸翻译官。他反复解释这是误会,他指着身边的人说,他们是上面来的领导,不是厂里领导,有什么事跟厂里交涉去。他拱手作揖求他们让路,说他们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什么工作比人命重要。这话点着了火药筒,有人挥着拳头往司马身边挤。
  在司马即将遭到武力攻击的时候,人群里站出一个人,大喝一声:住手!
  趙长青一下子蒙住了,这人怎有点面熟。他用力拍几下脑袋,猛然想起,曹领导。曹领导,好酒量。曹领导这个时候不可能喝了酒,但还是豪气冲天,有魄力有担当。
  曹领导一脸严峻,声如洪钟。他说,我们是法治社会,绝对不允许胡来。你们留个代表下来,其他人都回去。
  去你妈的!一个胳膊上刺着青龙的人,骂着冲曹领导挑衅地嘿嘿一笑。
  曹领导真的恼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掏出手机给公安局打电话,他声音颤抖着说,给我接你们局长。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赵长青吃惊地发现,一个黑影向曹领导扑去。那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瘦弱老人,奋力将手中的相框砸将过去,不但打掉了手机,还砸在了领导的额头。赵长青的尖叫淹没在乱哄哄的声音里。相框的玻璃碎了,在何赤金放大的相片飘落到地上的瞬间,曹领导的前额爬出一条紫红色大蚯蚓……
  厂里停产一周了。大门口摆着彩条布搭建的灵堂。灵堂的正中央挂着小何放大的遗像,小何满脸笑容,牙齿还是那样地白。他的聋哑母亲躺在灵堂里,盖着被子只露个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者的遗体。小何的父亲站一旁像怒目金刚,手持棍子既是拐杖又是武器。只要有可疑人员靠近,他的棍子就抡了起来。没人敢惹这老头,他打了省里的人都没事。厂里搭起灵堂,放着哀乐,只好被迫停产放假。
  死者家属大闹企业,造成停工停产,高新区管委会领导认为性质严重影响恶劣,责成公安分局严肃处理。说小了为企业保驾护航,往大了说是保护园区的投资环境。局长亲自出马,深知这对丧子的老人非常棘手。他们说警察再耍横,他们就跟他们的儿子一样自杀。他们不光嘴上说说,而是有准备有行动的。人老了天不怕地不怕软硬不吃,动不得甚至说不得。局长有丰富的经验,这种情况不能硬碰硬,再闹出人命不是没有可能,一旦搞得不可收拾,说不准就引火烧身。为了体现柔性执法,局长重新调了两位女警着便装到现场安抚。没说上三句话,小何的母亲坐起来,把一个瓶子放到嘴边随时服毒的样子。
  小何的爸爸老何说,他就一个要求,要赵长青给他儿子偿命。
  局长说,老人家,你儿子是自己想不开啊,我们公安机关有详细调查。
  老何很愤怒,斥责说,我就知道你们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再不走开我马上死给你看。老何边说边掏出一把小刀,对着自己的喉管,做抹脖子状。
  赵长青把管委会派来的公安、安监、人社一竿子人劝走了。他给他们出具承诺,这样兴师动众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企业自己处理。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松了一口气,烫手的山芋甩都甩不掉。他们撤了,赵长青其实心里没底。他没有应对的措施,没有解决的方案。厂区里彻底冷清下来,只有那个孤零零的灵堂发出低迷的哀乐。不管拖多少天,无非是经济损失,精神的煎熬。这是对他的惩罚,他认了。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赵长青想,当时别那么固执地和小何针锋相对,在服装店被别人接手前松动一下,也许就避免了这种结果。其实那就是一笔交易,现如今又有哪些东西不是交易。交易就是买卖,就是讨价还价。有句话怎么说的,钱能摆平的事就不叫事。他虽然不敢这么狂妄,但照这个路子走下去不会出人命吧。现在好了,小何死了,小高就像断线的风筝在风中凌乱消失。公安想找她了解个情况,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赵长青清楚,找到小高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小高已成为局外人。她跟小何的家人没了关系,跟赵长青更没有关系。赵长青深感郁闷的一件事,小高知不知道,她送给小何的分手礼物像一剂毒药。他又感到自己没权利质疑,站在悬崖边的人,一股风都能把他吹下去,那又怪罪谁呢?
  赵长青控制着不再想这些,但他相信,这一切总会过去的。
  厂里养的两条狗汪汪叫了两天,动物的语言和人的语言时常不在一个频道上,人们充耳不闻,没有人理会。两条狗一条是德国黑贝,不知杂交多少代了,但还是威风凛凛。另一条是纯种土狗,是老刘路上捡的,捡到时才一只鞋那么大,老刘一手把它养到现在。两条狗在一个圈里,和睦相处,中西合璧。喂食和打理都是老刘,它们也只认老刘。两条狗交替狂吠,终于触动了赵长青的哪根神经,恍然觉得狗饿了,两天没人喂了。老刘人呢?
  叶主管告诉他,老刘说自己岁数大了,这两天血压又突然升高,怕是不能在厂里干了,他怕给老板添乱,就向叶主管请了辞。赵长青一开厂就把老刘请了来,这都十几年了。老刘开始搞生产,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往二线后勤退,最终当了门卫。现在,老刘要从他厂里彻底淡出了。
  这段时间,赵长青睡眠不好,好不容易入睡,一些怀揣故事的梦中人排着队见他。梦见了老刘。老刘半夜在厂值班室突然中风,嘴歪眼斜,倒地不醒。老刘高血压好多年了,突然倒下也在情理之中。發现老刘中风的是早行人何赤金。小何天不亮来上班,敲门发现老刘倒在地上,然后破门而入把老刘送到医院。医生说老刘来医院之前就好了,就没有医院啥事了。小何对老刘说,医院不管你我管,你用不着再搭灵棚了,咱俩伙用一个。怪不得亲友在厂里给我扎灵棚,你那么热心帮忙,原来你这老家伙有私心。老刘说那敢情好,你爹娘也可以回家了,我把两条狗放出来给咱守灵堂,看哪个王八蛋敢惹咱……
  赵长青突然心情更加糟糕,和老刘不无关系。他要去见一见给他梦中咒死的老刘,见不到活人他还真的放心不下。他买了猪头肉和卤鸭,与老刘喝一杯。年轻的时候,好像是端午节,老刘请车间几个外地单身汉到他家吃饭,老刘就给他们吃了猪头肉和卤鸭。太好吃了,赵长青一辈子忘不掉。
  老刘住国企分的筒子楼里,赵长青当年在这里也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早处理掉了。这种老小区现在住的基本是老弱病残,就等着拆迁。赵长青的造访老刘表现得很平淡,啥也不说,话在酒中。老刘一辈子好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赵长青好不好酒不说,这些年酒也没少喝,应酬真的多。酒是个好东西,三杯酒下肚就是一个全新的状态。一如打开了一扇门,阳光扫除了阴霾,又如推开一扇窗,与月光为伴。赵长青心中的块垒给酒浇化了,不由地兴奋起来。
  赵长青说,老刘咱俩今儿个一醉方休,谁不喝醉谁是狗。老刘笑了起来,行,喝死算毬。赵长青趴到老刘耳朵上小声说,老刘你已经死过一回了。老刘没听懂,酒话哪能较真。但一个死字,老刘没有放过。他说,我现在不能死,我还得给儿子挣房贷。两人说好了,老刘还得回到厂里,那两条狗离不开他。
  老刘钻到卧室里,一会拿出一张纸,让他老伴签字,老伴也就签了,然后交给赵长青。这是一张生死契约,老刘如若在厂里发生意外,与赵长青没有半毛钱关系。赵长青说,你真要倒到我厂里,说明咱俩缘到深处了。然后,他把那张纸撕吧撕吧扔进垃圾桶。
  当年,赵长青在车床上干了几年,只加工一种工件,别说技术,人都干傻了。这一年正好厂工会招聘干事,他报了名。他平时看看书,文章写得不错,也写一手漂亮的字,工会相中了他。车间主任坚决不放人,骂工会破坏生产。赵长青在车间也是骨干,产量质量都顶呱呱。他和车间主任大吵了一场,车间主任软硬不吃。第二年销售部招业务员,赵长青又报名。笔试面试都顺利,车间还是卡着不放,赵长青简直绝望了,该死的主任油盐不进。巧就巧在正值严冬,天气奇冷,他的冻疮犯了,往年都能勉强度过。这一次他故意跟自己的手过不去,故意下水,该洗手洗手,洗一次上医务室包扎一次。医生看不过去找车间主任,警告说小赵的手快烂到骨头了。主任一想,这个冬天赵长青怕是不能上床子了,尽管他知道这小子在和他较劲,可他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能拿生产开玩笑,咬咬牙放他走了。他和主任都清楚,没有这双烂柿子一样的手,他一时半会是不可能离开车间的。一直在车间干下去,想象不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景象。
  他问老刘,你把我从车间放走,有没有后悔过?
  老刘说,你说呢,顶替你的另一个车工,质量老拖后腿了。干车工你是一把好手,当老板嘛,嘿嘿。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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