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栋(连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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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2016年4月30日(农历三月廿四),星期六
  我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阴雨、小雨、中雨、大雨,大雨、中雨、小雨、阴雨……天公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偶尔晴朗两天,便湿热无比,空气里充斥着既有草木花香,又有霉烂腐味,还夹杂着些许狗屎的味道,这气味具有巨大的欺骗性,引诱人们大口大口地吸纳,然后开始作呕,呕得脸色发青,像中了蛊。
  我很是佩服在这个季节、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镇定自若、愉快生活的人。我怎么就做不到呢?我都快烦死了——我的儿子天天晚上玩游戏,玩到大半夜甚至天大亮,白天总能接到老师的电话:“你儿子又睡觉了!”虽然我早就说了,儿子这是叛逆期,是人生必经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自然就好了,是啊,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啊,都怨这鬼天气,要不是这忽阴忽阳令人作呕的天气,我就不会因为儿子的事烦恼了,就是这鬼天气诱发了我心底烦忧的种子。
  我还烦忧自己的身体,去年被医生吓得半死,说我声带白斑基本癌变,开了刀,动了手术,每个月还得到上海复检,一年多来烟抽不得酒喝不得食物热不得冷不得要命的是辣不得,于是人生失去了很多乐趣,尤其是最近两个月来,这种鬼天气让人动不动就感冒就头痛扁桃体发炎,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现在只要喉咙一痛,就如惊弓之鸟,立刻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生怕旧病复发,于是乎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就是现在,我全身乏力,喉咙胀痛,声音嘶哑,我烦闷至极,我对着天空漫无边际地大声咒骂:“×你个祖宗!”可是,喉咙里就像堵了团泥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说到底,我还是怕死的,或者说得好听点,我还是留恋这个世界的,因为这时,我又萌生了去上海复检的念头了。
  让我更烦闷的还有我的工作。我现在所从事的是文化行政管理工作,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级市的文化部门当个副职,本来嘛,俗说话:“吃菜要吃素,当官要当副!”当个副职挺好的,大事难事麻烦事有人担当,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可是,像我这种本事没多大可还假装忧国忧民的人,天生就该烦恼不尽,我现在经常埋怨,说自己又幸福又悲摧,说幸福,是因为作为一位文化人,出生在上饶这么一个文化底蕴特别浓厚的地方,天然的一座文化富矿,可以任我去挖掘,说悲摧,是因为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出生在上饶这么一个经济欠发达文化特别不受重视的地方。所以,我煩闷得很,我妻子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就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流行走路吗?我看你还是每天多走走路吧,至少走两万步。于是,我就走路,早上走,中午走,晚上走,上班没事时也走,在办公楼的楼层间上下走,在办公室的楼道里来回走,这生活的主要内容好像变成了走路,唉!真是烦死人了!
  当然,最让我纠结烦忧的还是年近九旬的双亲。这人啊,就是一台肉身机器,凡机器都有使用寿命,都会坏,二老年近九十,这零部件今天这里坏了,明天那里坏了,让人很是忧心。这些天,天气反常,寒暑易节,忽阴忽阳,反潮打滑,导致二老伤风感冒,哼哼唧唧,老腰发酸,动弹不得,这不,我现在就得往52栋赶,我得买些膏药回去给母亲贴上。唉!祈求天气转好,二老手里的拐杖才能早日丢掉啊!
  回到52栋时,二姐在,她这些天一直待在52栋服侍二老。老爹倚在窗台边抽烟,母亲躺在床上,见我回来,挣扎着要起身,我说:“等下,等我给你喷点药水,上几片药膏,再扶你起来!”母亲的伤在腰上,几十年的老伤了,每年的四五月份,都要发作,一旦发作,便不能动弹,站不得坐不得躺不得卧不得弯不得腰转不得身,整个人就像一块铁板,僵硬,而且瓷化,碰不得,一碰便痛,痛得龇牙、痛得锥心、痛得刺骨。
  母亲的苦痛状让我烦忧顿添,本来就极度烦闷的我,脸色更加难看了。
  大家都看出了我的阴郁。二姐张张嘴,又闭上了。老爹见我不停地咳嗽,赶紧掐灭了烟头,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的一端,一副生怕惹出事情的样子。母亲在我和二姐的帮助下总算坐稳了,她整了整衣裳,捋了捋头发,然后看着我,轻声说:“鹰,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咳嗽了两声,算是默认了。母亲接着说:“伤风感冒只是小事,我看你这回是遇到烦心事了吧!”我连忙否认:“没有啊?哪有那么多事烦?”母亲笑笑:“没有就好,有也没关系!就像这天气,再怎么多雨,也会过去,地再怎么抽潮打滑,也会过去的。”母亲话里有话,我不做声。母亲继续说:“嬷知道你肯定很烦的,你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可是,现在,你看看,孩子不听话,由不得你做主;你自己的病情没有好干净,依不得你打算;你一直有主见,当了十几年的头,现在当个副职,很多事情没办法按自己的意思去做;还有,我和你爹,轮流着身体不好,又不在你身边,你又做不了主张,有力都没处使,你还说你不烦,我会相信吗?再加上烦人的天气,好好的人都要烦透了!”我还是不做声,但心里挺佩服老母亲——老嬷厉害啊,居然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
  母亲又说:“可是,这人的一生啊,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全看你怎么过?你要是过得开心,它就短了,你要是过得烦恼,它就长了。这人生于世间,既非神仙,便是凡人,凡人,也叫烦人,既是凡人,就一定会有烦恼的,佛说,人生就是烦恼。这人啊,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哪里会没病没灾一帆风顺的啊?关键在于你怎么去看待,依我看,易易的事你根本不用烦恼,孩子贪玩是天性,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然就好了,就像这天气,这个季节一定是多雨的,就算它把老天下破个洞,但时令一到,自然就天晴了,谁要是因为老天下雨而烦恼,那真的是自寻烦恼!你自己的身体也没什么担心的,说大的,我们家有善根,嬷念经学佛,你自己又做了那么多善事,说什么也会有善报的;说小的,人到中年,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其实更有助于你保护自己的身体。”母亲这个观点很是新颖啊,人到中年一场病,既是一种惩戒,更是一种警醒啊!母亲这一段话让我释然了,我的心情也渐渐地透出一丝丝亮光来。
  母亲接下来换了一种更为舒缓的语气,她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顺,富贵如皇帝,都有改朝换代的苦痛,贫贱如乞丐,也会有晒着太阳抓虱子的快乐,这富贵没边,贫贱也没底,这人啊,官当得再大也嫌小,钱挣得再多也嫌少,你吃个皇粮当个干部,依我看,给你多大的位置,你就做多大的事,你肯定就不会烦心了。有些时候还真的很奇怪,叫作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些东西你再强求都没用,当你不强求时,哈,它有可能又来了。佛说,这叫缘,也叫因果。”母亲这段话说得我直出冷汗,我觉得,我该静下心来好好反省一下自我了。   最后,母亲又说:“我和你爹,其实你也没什么可烦恼的,我们双双八十多岁了,就像树上的柚子,该掉下来的时候还是要掉下来的,做儿子做到你这份儿上,还有什么话可说?我们之所以想硬撑着多活几年,不过是因为儿孙们都很幸福,才想多看几眼,要是儿孙不孝,或者儿孙们磨难多多,困难重重,那还有什么看头啊,就像咱们老家那谁?儿子死光了,孙子好几个坐牢,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了去,也省得烦心,你说是不是啊?”母亲的话让我打了个寒噤,原来,母亲是多么在意我们的感受啊!
  唉!父母健在,子女们就必须过得快乐!子女们就不能烦忧满脸!因为,子女们的快乐与烦忧是父母亲好好活着的原动力。
  第88章 2016年5月15日(农历四月初九),星期日
  我今天被一些杂草气得够呛。
  大约半个月前,对,五一期间,我将信江府住处的院子作了全面清理,蹲了三个小时,拔掉了所有的杂草,我精心种植的玉龙草终于露了出来,一丛丛绿油油的长得甚是可爱,为了让它们茁壮成长,我施了整整五公斤复合肥,心想,下次来时,这些玉龙草该当风姿绰约、风情万种了吧!没想到,今天去看时,实际情况跟我所预期的完全相反,杂草抢光了所有的肥料,以极度疯狂的方式茂盛着,它们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盖过了所有的玉龙草,甚至往围墙和大树上攀附,它们还恬不知耻地对我点头,向我搔首弄姿。
  面对这一切,我愣住了,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词——强盗!对,这些杂草就是强盗,是典型的强盗草,它们的行为就是强盗行为,它们的逻辑就是强盗逻辑,它们或许认为,玉龙草既然抢不到肥料就应该遭到淘汰,而它们,只是适者生存而已。我愤怒地面对这一切,就像面对我所工作的官场,还别说,这个小院的生态系统跟我工作的官场生态多少有些类似!一想到这一层,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决定清理这个生态系统,我虽然对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官场生态毫无办法,但对这个院落的小型生态系统,我还是有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的。我气呼呼地找来一根硬木棒,我要将这些强盗草连根撬掉,我要让这些投机草不得善终,而且,那些抢食最多长得最丰硕最肥大的强盗草将首先被拔掉,首先被丢在阳光下曝晒,要晒干它们,晒焦它们。我要让它们明白一个道理,玉龙草永远是玉龙草,强盗草永远是杂草,虽然玉龙草也有被永远遮蔽的可能,但玉龙草既不愿意也不屑于去做一株強盗草,而强盗草,可以对着被遮蔽的玉龙草狂笑,但是,强盗草永远都不知道玉龙草的心思与情怀。只可惜,称职的园丁太少了,像我,就是一个不太称职的园丁,都半个多月了,才来一次,以至于强盗草面目狰狞,而玉龙草则委屈地蜷缩着。
  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剿杀了所有的强盗草,临走时我撂下狠话:“要是再敢投机抢食,格杀勿论!”虽然,我知道我这句话纯属废话,但是不说不快,不说不足以慰藉我心。
  果然,剿杀了所有的强盗草后,我心情舒畅了,用沙哑的声音哼着广丰民谣,愉快地向广丰奔去,向52栋奔去。
  母亲见我满脸欢喜,问我:“什么事这么高兴啊?”我说:“锄草了!”母亲纳闷了:“锄草?锄什么草?你现在又不是城管局长,锄什么草啊?”我说:“信江府住处院子里的杂草,都有半个人高了,给我清锄干净了!”母亲说:“锄个草,能高兴成这样?以为你捡到粮票了!”我问母亲:“你说杂草好不好,该不该锄掉?”母亲说:“这万事万物很难用好坏两个字来分别的,杂草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不是长在菜地里,你锄掉它干吗?或许,它还是一味上好的中药呢!”
  母亲的话让我怔住了。太有思辨性和包容度了,我得好好消化消化才行。
  第89章 2016年5月27日(农历四月廿一),星期五
  上海。长海医院。温武医生办公室。
  温医生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刚刚输出来的电子喉镜彩色图片。
  我惴惴不安地盯着温医生,屏住了呼吸。
  温医生忽然灿烂地笑了起来:“祝贺你,恢复得非常好!”
  我迟疑不决地问:“这么说,我的病——好了?”
  温医生果断地说:“好了!你放心吧!”
  我迫不及待地问:“那,那我以后可以喝酒吗?”
  温医生笑了起来:“当然可以,红酒适量,白酒还是不要喝了,喝白酒容易复发!不过,慎重起见,建议你今后每年来检查一次,放心点!”
  我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陪我复检的上海朋友老炳和光头高兴地说:“走,吃饭去,喝红酒去!”
  还没走出医院,我想着给母亲打电话,拿出了手机,哈!六个未接电话,两个是母亲的,两个是妻子的,还有大姐和二姐的。她们准是询问我复检结果。我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兴奋地说:“嬷!已经检查了,医生说我的病好了,都可以喝酒了!红酒!”电话那头传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噢——那就好!阿弥陀佛!”接着我给大姐、二姐和妻子分别去了电话,报了平安。
  不一会儿,手机响,是母亲的。刚刚通过话了,又会是什么事呢?我有点纳闷,迟疑着接通了,母亲的口气显得着急:“是不是有上海的朋友陪着你啊?”我说:“是啊,怎么了?”母亲说:“我就知道,他们是不是中午要请你喝酒啊?记住,可不能再喝了啊!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啊!你这病,担了多少人的心啊,现在好不容易好了,你自己要管住自己啊,嬷老了,跟不了你一辈子。”我缓缓地放下手机,跟老炳和光头说:“老嬷的电话,不让我喝酒,这样,今天你们既然高兴,你们喝,我只喝一杯红酒,表个意思,好不好?”幸亏母亲的电话来得及时,不然,以我的性格,中午一定会喝个酩酊大醉的,因为,老炳将我病愈的消息告诉了好多上海朋友,他们也都赶来了,嚷嚷着要庆祝一下。
  我本来已经买好了回上饶的高铁车票,但是,苏州昆山的俞建荣、颜希华和太仓的李勤道、钱耀忠等好朋友非得邀我到昆山太仓游玩,他们要进行隆重的庆贺,我推托说已经买了车票,可没想到,俞建荣夫妇居然从昆山赶到上海,生拖活拽地将我弄上了车,直奔昆山而去。害得我连忙给母亲打电话,说被建荣拉到昆山了,过两天再回去。母亲这回倒是没有表示异议,只是说:“你平常做人不错,对人真诚,所以大家知道你病好了,也是真的高兴,去就去吧,开心开心,只是这酒——”我最怕听到那句“嬷跟不到你一辈子”,赶紧打断她:“你放心,中午十几个人喝酒,我也就喝了一杯红酒,朋友们都照顾着我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回想这些年的生活历程,心潮起伏,辗转反侧,干脆坐了起来,不着边际地写下一段文字,并发到微信朋友圈里——
  敬告亲友:经复检,我的声带病症终于好了,医生明确告诉我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虽然声带的质量仍然不太好,但是终究不会变成哑巴了。
  当然,声带病症好了并不能证明俺就是“好人”了,养病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经过反省,发现自己居然是个“坏人”。原因有四:一是好酒,俺长期坚持奋战在酒场第一线,奋不顾身地豪饮,每有饭局,以“不管你们喝多少反正俺认一瓶”为傲;二是熬夜,俺长期自恃身强力壮,坚持数十年如一日地熬夜,白天做主业忙政务,晚上做副业写文章,以“主业副业双丰收”为傲;三是话多,俺是个话痨,话多,废话尤其多,骂人劝人吵架劝架聊天讲话作报告开讲座,硬是说破了喉咙讲坏了嗓子,还以“普通话虽然不好但口才不错”为傲;四是好吃,俺进口关没把严,好吃,贪吃,终于把自己吃成个“坏人”,回想大学毕业时才108斤,可现在已过180斤。因此,综观我的现状,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坏人”,有医院的体检数据为证:血压过高,高得不好意思说出来,我还不肯吃药,有医生说到时别后悔,哈,医生居然威胁我,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了;血脂高得让我血浓于水十几倍了,但我还在老婆一转身时偷偷吃块肥肉,回广丰时一顿早餐要干掉两碗炒粉,真讨厌,广丰炒粉怎么可以那么好吃呢?血糖已经比大多数糖尿病患者高出一大截了,可我还喜欢吃甜的,还说广丰腔说得好,“吃到甜用脚舔”,哪个不爱美,谁人不喜甜啊?医生警告我要控制摄糖,我说:“这真是苦尽甘来,连尿尿都甜的了!”胆固醇也高得不得了,我其实是不知道胆固醇是什么玩意儿的,也不知道它与身体的关系,只是人云亦云,装懂,怕人说俺没文化,装懂这毛病都是当干部养成的。医生说我胆固醇高,叫我以后不要吃咸猪脚和泡凤爪了,但我往往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害得老婆好几回抹泪,说:“你太不注意身体了,就算不考虑自己还要考虑我们娘俩呢!”我假装沉重地告诉她:“今后的路,你们娘俩要好好走,而我,而我,哈哈,我當然坐车了!”除此之外,还有结石了、囊肿了、息肉了、胃炎了、耳道过敏了、颈椎突出了、甲状腺结节了、前什么腺增生了,等等等等,我对着体检报告发了好好一阵子呆,然后长叹一声:“唉!俺从头到脚就是一坏人啊!”
  坏人就得改造!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我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刻苦努力,争做好人,一定要做个像你那样身体倍儿棒的好人。
  祝天下人身体健康!
  发完,我给远在广丰卧龙城52栋的母亲发去一条信息:“我的老嬷,我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好人了,你放心吧。”虽然,对于手机,母亲只会使用一种功能,那就是打电话,但我,还是给她发去了。
  第90章 2016年6月9日(农历五月初五),星期四,端午
  按照惯例,端午节下午,二老是要去看龙船的,今天天气好,河里有龙船。我决定下午三点钟陪他俩去河边,步行,我阳伞都准备好了。
  现在才一点钟,老爹几次走到门边,问:“差不多走吧!”老嬷斥责老爹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爬船还没下水呢!你去这么早,又没有水果糖分给你!天这么热,你去煎泥鳅啊?来,先看下电视,鹰说了,三点钟带我们去。”
  老爹不情愿地往回走,嘴里嘟哝着:“三点,三点钟去,人家爬船都上岸了,还看什么看?”这话被母亲听到了,她生气地说:“哎呀!你这老头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啊!这爬船年年看,不都是三四点多钟才会比赛斗港(斗港,广丰方言,争上游之意)的吗?去早了有什么用,除了人头有什么可看的?还要热得半死!”
  老嬷边说边调电视频道,忽然停下了,我一看,是央视戏曲频道,在播放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母亲赶紧说:“老头,快来看,快来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老爹一听是祝英台与梁山伯,一下子来了劲,连声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三分钟后,刚刚还在为去看龙船起了争执的两位老人一同入了戏,老爹的表现还算平静,他只是睁圆混浊的老眼盯着电视看,老嬷就不一样了,她表现得有点痴迷,有点沉醉,她会点头,会摇头,会拍手,会哼唱,会欢呼,会击桌,会捶胸,会顿足,会掩面,会低泣……母亲虽然认识很多繁体字,比我认得还多,但她却听不太懂普通话,因此,她看电视主要靠认字幕,但是有些电视剧没有字幕,有些虽有字幕,但是字体却太小,母亲年纪大,看不清楚,所以,她便经常问我:“鹰,跟我说说,这电视讲什么?”我往往不耐烦,就不跟她讲,或者简单讲几句应付她一下,母亲便说:“你没有你二嫂子好,她会讲我听!”我就说:“我声音不好,不能多讲!”母亲说:“你以前声音好的时候也不讲我听!”我一听,便暗暗惭愧起来——是啊,我确实很少给母亲讲解电视里的情节,一是对于大多数的电视剧,我往往是逮住便看,看了几集便走,很少完整地看完一部电视剧,实在无法完整地讲给母亲听。二是我确实不情愿边看边讲解,即使是母亲,我也没有做到。结果呢?母亲“自学成才”了,她连听带看字幕大约听得懂一半,还有一半靠猜,有时猜对了,有时没猜对,但她很会自圆其说,连懂带猜带蒙,她硬是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将剧情硬生生地编译了出来,然后,她会煞有介事地讲给老爹听,有时我坐在边上,听她将自己所理解的半对半错、似是而非的故事情节说了出来,往往会忍俊不禁、没头没脑地笑出声来,母亲知道我笑她,便说:“我讲错了吗?你又不讲我听下?”我马上说:“没有没有,我是看电视看笑的,你刚刚讲什么啊?”母亲呆一下,又转头向老爹继续讲解她所理解的电视剧情了。
  但是,有一种电视,母亲是不需要讲解的,不但不需要讲解,她还能指出电视里的错处,说人家电视编得不好。这种电视就是这些传统的戏剧,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五女寿拜》《天仙配》《珍珠塔》《女驸马》《宝莲灯》《沉香救母》《白蛇传》等等,这些传统的戏剧,对于母亲她们这一辈人来说,可谓是“滚瓜烂熟”了。每每看到戏曲频道播放这些传统戏剧时,母亲便会放下手中的活,甚至会改变念经的时间,拉着老爹一同端坐在沙发上观看,一边观看一边哼唱,一边观看一边欢笑,一边观看一边伤情。她对剧情早就烂熟于胸,根本不用我讲解,她甚至还会点评,说里边某某演员唱的没有她多少多少年前在乡下大戏台上看的那个演员唱得好。现在电视里播放的传统戏剧可能略有改编,也会被“眼尖”的母亲看出,她会说“演错了,不是这样的”,然后大声跟老爹说:“这里边有个演员没演好,把戏演错了!”老爹永远都是那句话:“是不是啊?”虽说是疑问,但他实际上是肯定,母亲总是回说:“是的,错了!”然后继续摇头晃脑地观看着。   今天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演的是全剧,差不多两个小时,一直演到三点半,中途几次我想打断二老,提醒他们要去看龙船了,可是我试着轻轻说了两遍,母亲都不理我,她沉醉在剧情里不能自拔,老爹又耳背听不见。我实在不忍心惊醒老嬷,便决定让二老听完《梁山伯与祝英台》再作计较。没想到,当戏看完时,二老又闹了起来,说:“都三点半了,还看什么龙船?”二老埋怨我不早点提醒他们,我笑笑,说:“龙船哪里有祝英台好看啊?”母亲看龙船的瘾本来就不重,她想了想,说:“也是啊,龙船有什么好看,还热得要死!”老爹纠结至极,对他来说,看龙船的兴致要大于看《梁祝》,但现在已经三点半了,等走到河边,快四点了,人家龙船真的要上岸了。因此,他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显得有点焦虑。母亲见他这个样子,又斥责他了:“噢!龙船年年有,非得今年看啊?以前在老家过,到城里几十里路,难得来看一回龙船,不也是一样过啊?现在生活在城里,住在这河边,年年看龙船,你怎么就看不厌呢?只要你好好活着,看龙船的机会还会没有啊?”老爹马上分辩说:“我又没说一定要去看船,不是先前说好了三点去的吗?我又没说一定要去,不去就不去!”说着,老爹拿出一支烟,走到窗台边,打开窗户,抽他的烟去了。我看着老爹瘦小的身体,忽然间心疼起来,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拥着他,凑近他耳边,大声说:“我们广丰有习俗,除了端午节划龙船外,五月十三也要划龙船的,只是船要少一点,但也会有几十只爬船的,也很热闹的,你别急啊,五月十三,我一定回来,带你去看龙船啊!”
  老爹忽然兴奋起来,他忽闪着迷离的一只睁开一只半眯着的眼睛,非常期待地说:“真的?”老爹的神情让我很是伤怀,我紧紧地将瘦小的老爹揽进怀里,就像我小时候,老爹将瘦小的我揽进他的怀里一样。
  第91章 2016年6月19日(农历五月十五),星期日
  说实话,自从换了个姓郑的经理后,信江府小区物业人员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刚刚来电说,南昌总部的工程师今天要到信江府,要到我家去检测下墙体渗水的症结所在,之前,小区的技术员也很卖力,但费了很多周折也没止住渗漏,这墙体似乎跟雨水有约似的,一逢雨天便渗漏不停,就像我小时候的“百日咳”,无论求医问药还是求神拜佛,总是不见好转!
  物业公司的服务虽然不错,可今天是星期天,还是父亲节,我在52栋陪伴爹娘呢,我本来想搂着老爹皮包骨头的身躯睡上一宿的,本想跟母亲聊聊老家关于社公庙打蘸的捐款事宜的,可这个电话让我很是纠结,于是,我就没有好声气:“你们也真会选时间,专挑我不方便的时候找我有事,你们家没老没小的啊?跟你们说过的啊,这星期六星期天我要回广丰陪伴爹娘的!”母亲赶紧过来:“可别火气太大,凶了别人,气坏自己,别人难过,自己伤肝,两不划算,两不划算啊!”然后问我是谁,我回说工程师来修理墙体渗水。母亲说:“那得感谢别人啊!还发火?你可不对了!你要这样想,人家或许就想着你平时忙,才挑星期天来的,再想想,人家星期天都不休息,不陪老人孩子,专门来帮咱们干活做事,你还忍心凶人啊?人家可是好心好意哪!”
  被母亲这么一说,我不但气消了,还不安了起来。越想老嬤的话越有道理,于是拿起电话,拨打过去:“对不起啊,刚刚心情不好,话说重了,请问,你那工程师什么时候到啊?我可不可以吃了中饭再去信江府?大约两点钟,不,一点半前保准到!”对方说:“可以的,工程师从南昌坐高铁来,也要两点半左右到你家,只要你三点前能赶到,就不会有问题。”我放下电话,嘟哝一声:“这还差不多,起码可以陪着老人吃个中饭!”母亲走过来,夸我说:“鹰,你的脾气不太好,过急!但是你天性善良,正直,脾气来得快,认错也认得快,当然,这跟你小时候我的教法有关,你小时也爱跟村里的孩子们吵嘴打架,而我每次都是不问情由,更不与别人的家长争辩是非,每次都是当着别人的面,打你两下屁股,然后拉回家来盘问根由,如果是你错了,我会拉着你上门道歉,如果你是对的,我也会拉着你前去解释清楚,并要求对方家长不要打罚孩子,你每次认错的态度都很好!就像刚刚,态度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的话让我顿时回忆起儿时的很多事情,尤其是跟小伙伴们打架的事,那些事到现在都历历在目,一提及便浮现了出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特别有趣。母亲又说:“其实,人之初,性本善,这人从来都没有天生就是坏的,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一个肉团团,哪能说他就是个坏人呢,这人啊,变坏了,就是爹娘没教好,或者没有爹娘教!”母亲这句“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一个肉团团”说得太形象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形象、最管用、最让人信服人性善说法的一句话了。母亲为了更进一步证明她的说辞,又跟我讲了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话说有一屠夫良心发现,决定不再杀猪宰牛,可是他常用的那把屠刀却没地方安放,放高处怕掉下来伤到人,放低处怕人碰到又伤人,埋起来又怕人踩到还伤人,丢池塘里又怕干塘之时伤到人,他为此事翻来覆去睡不好吃不香,天天忧心,只好随身带着,刀不离人,此事被佛祖知道了,佛祖说这位屠夫善念大发,醍醐灌顶,佛心已具,觉悟顿开,便引度他成佛了。母亲说,这位屠夫天生是个善人,杀猪只是他的职业,当初选择这个职业肯定有多种原因,虽然他宰杀了很多生命,从积德修行来理解,没有比杀猪宰牛的屠夫更坏的人了吧,但是,当他决定不再杀猪时,他却会因为怕伤到人的善念,致使一把屠刀无处安放,他心中善良的天性一下子暴发了出来,就像河流堤塌,不可收拾了,这就是善根!
  母亲还说:“所以说,无论碰到什么事,你都要往好的方向想,不要一开始就把事情想糟了,更不能一开始就把人给想坏了,你要是把事想糟了,事就会越来越糟,你要是把人想坏了,这人就会跟你使更多的坏,你要是把人给想好了,人天性里的那点善念就会被你的善言善语善行善举激发出来,他的善根就会活过来,嬷这一辈子,以前苦的时候漫山遍野绕山爬坞做小生意,吃百家饭,走到哪吃到哪,走到哪劝到哪,劝人莫做冤家要避祸,劝人夫妻相敬、婆媳和睦、兄弟相亲、妯娌相帮,教人行善,修行积德,这一路上不知做了多少善事!人家对我可好了?后来,我们家落难,没少得过这些人的帮助,可惜有些已经过世了,有些忘记是哪里的了,不然,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啊!”   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在街上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些无意中的磕磕碰碰,如果一方先说声对不起,一般情况下会获得谅解而和平解决,反之,则少不了一场嘴仗,或者拳脚相向,甚至引发流血事故直至伤亡亦未可知。
  这么一想,我得感谢母亲啊,她的教育方法,让我学会了认错,养成了主动认错和敢于认错的习惯,就算我的脾气再不好,但我会在事后冷静分析,一旦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错在自己,便会毫不犹豫地向人认错致歉,从而获得谅解,或增进了认识,或巩固了友谊,当真是受益无穷啊!
  第92章 2016年7月12日(农历六月初九),星期二
  这几天,母亲没少为我担心。
  因为台风,因为台风肆虐时我在外地出差。
  这次台风源于台湾,8号登陆闽浙沿海,8号这天,风狂雨骤,飓风将大树连根拔起,将瓦屋顶盖掀翻,将电杆拦腰斩断,大水漫过山塘水库,冲毁田园山村,淹没道路交通,这次台风的超强破坏力超过了我的想象。
  8号上午,上饶高铁站,人头攒动,数以千计的人滞留于此,妻子送我到站前路上,我说:“看样子,火车停运了,你别急着走,我可能去不了了,还得坐你车回去!”接着,我进站询问站务人员,果然,受台风影响,从福建方向来的所有列车全都停运了,难怪滞留了这么多人。
  我想去退票,可是一眼望去,购票厅里黑压压的一片,稍有密集恐惧症的我心里发怵,决定不退票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来电,说:“鹰,今天风真大,我担心老家的老房子被风吹翻了!”我说:“我等下打电话给光哥,问问情况如何。”母亲又说:“这么大的风,你自己开车要小心点!”我说:“我本来去浙江安吉的,火车都停运了,我刚到了火车站,白跑了一趟!”母亲的忧心顿起:“这么大的台风你还出门啊?太危险了,能不能不去啊?”我说:“这台风是从台湾来的,到我们这里远,就没啥力气了,明天就基本上没有了,你放心吧!”电话那头母亲嘟哝说:“总算知道为什么叫台风了,原来是从台湾来的,难怪叫台风!”我第一次听说,台风的定义是这样的,哈,这可是我家老嬷的独创啊,我忍俊不禁,说:“老嬷,还是你厉害,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叫台风,你却知道它为什么姓台,我再告诉你,每个台风都有个名字,这次台风的名字叫作尼伯特。”母亲说:“什么?还有这样的名字啊?你爸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吧,我的老嬷,你的耳朵比爹爹好用多了!”
  结果,我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从长沙方向过来的火车,到湖州站,然后,由安吉的朋友接站。虽然台风已经渐渐消退,但我在安吉的三天时间里,母亲一天几个电话,问这问那,生怕我被台风刮跑,被大水冲走。直到昨天傍晚我回到上饶,她才放下心来。为了让她彻底安心,我今天特意请了一下午假,上午一下班就往52栋赶去了。到52栋时,已经十二点四十五分,二老双双在楼下等着我,我一下车,就围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我说:“看好了没有?一根头发都没丢!”母亲说:“回来就好,这台风可真要吓死人的啊!我活八十多岁也难得见上几次这么大的风!快上去吃饭,饭菜都要凉了!”
  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喝茶。母亲收拾好厨房后走了过来,她很好奇地问:“你去的是什么地方啊?这么大的台风都要赶着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反问她:“你信佛,佛讲因果,也讲缘分,你说,有些事是不是缘中注定了的,比如人与人的相识,人与一个地方的结缘。”母亲说:“我也说不上,感觉有时是,有时又不是!”我说:“比如我这次去浙江安吉,要说事情嘛,倒不是很重要,可去,也可不去,但是,安吉这个地方有两个人,却促使我非常想去,你看,我买好了票,到了车站,却因为台风,去不成了,你说,我不是与这个地方没缘了吗?可没想到,第二天,我阴差阳错地坐上了另一个方向开来的火车,还是去了,缘又起了,所以我说,有些人,你注定了要认识,有些地方,你注定了要前去,是不是这么个理啊?”
  没想到,母亲对我说的这个缘中注定没有兴趣,却对我说到的安吉两个人饶有兴致,她问我:“你说那个地方的两个人引得你很想去,这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啊?”我想了想,说:“先说一个你不感兴趣的,简单说一下啊,安吉这个地方出了个大大的名人,这个人名叫吴昌硕,是个大艺术家,他写的字、画的画可贵了,一幅这么点大的画,要卖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元钱,我现在不是搞文化工作吗?就很想到这个人的故居走走。”母亲果然对吴昌硕没啥兴趣,她轻描淡写地说:“一幅画几千万元?俗话说,唐伯虎卖字,一字值千金,这么算,他的画不是比唐伯虎卖字还贵了吗?能当饭吃吗?换作我,钱再多都不会买!”我知道这个话题跟母亲肯定说不到一起去的,就说第二个人了:“第二个人,名叫陆羽,他是唐朝的,是茶圣,也有叫茶神的,你不是有本经书叫《药王经》吗?药王名叫孙思邈,也是唐朝的,两个人名气一样大,一个叫药王,一个叫茶圣,都很厉害了!”
  母亲对茶圣还是有感觉的。她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茶确实很重要啊,平常要喝茶,待客要好茶,小孩出生满月要煮茶叶蛋,娶亲嫁女要三茶六礼端茶为聘,人死后要用茶叶净身后才能入棺,茶的作用可大了,这个人既然称作茶圣,自然很厉害了,应该有他的庙吧?你看大凡厉害的人都有后人立廟敬奉的,孔子有文庙,我上过私塾,就拜过,关公有关帝庙,药王有药王庙,这茶圣有没有茶圣庙啊?”别说,我还真的不知道有没有茶圣庙或者陆羽祠什么的,但为了让母亲对陆羽产生敬意,我就随口一说:“这个陆羽的老家在湖北天门,那里的人给他立的庙可大了!”母亲说:“这还差不多,既然叫茶圣了,连个庙都没有,那像什么话?”我告诉母亲:“再跟你说一下,这个茶圣,曾经在我们上饶待过三年,我们上饶是全国最好的产茶区,他在一千多年前,到上饶研究茶叶,他写了一本书,叫《茶经》,就跟药王孙思邈的《药王经》一样,可厉害了。这本《茶经》可是全世界最早写茶叶的书,这个茶圣,后来去了浙江的安吉,一直生活在安吉,最后,死在那里,也葬在那里,我这次去安吉,一半是因为这个人。”   母亲呆了半晌,说:“那这么说,这个茶圣跟咱们上饶可是大大的有缘了!我们应该在上饶给他建个庙,好让那些做茶的卖茶的喝茶的人都去拜拜他!”听母亲这么说,我心中一动,说:“庙是不会建了,我们上饶市政府在我上班不远的地方建了个公园,名叫陆羽公园,也算是纪念他了,也相当于建了个庙,只是没法焚香朝拜,不过,这个公园没有建好,要是里面多个茶圣纪念馆,那就好了!你还别说,要是真有个纪念馆,可真的就相当于一个庙了,只是说法不一样!”
  母亲着急地催我:“那就赶快给他建啊!”我两手一摊:“我的老嬷,你以为你儿子是市长啊?我顶多能够提提建议啊!”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如果有人给茶圣建庙,我一定要助缘,捐钱!”
  第93章 2016年7月23日(农历六月廿),星期六
  我算好了,今天是农历六月廿。我一大早,就回到了广丰,我没有去52栋,直接去了南屏菜市场,买了具有补血功能的猪心、猪肝和河虾米。母亲最近连续十九天未进荤肴了,我得给她补补心脏,补补血。
  农历六月十九,也就是昨天,是传说中的观音菩萨的第二个生日,母亲从六月初一开始吃斋,一直吃了十九天,虽然母亲在2014年初到上海看病后,听了医生与我们的劝告,把部分具有补血功能的荤菜当作药物,偶尔会吃一些,但她心中的结还未完全解开,还是以吃斋为主,这观音菩萨是她最尊敬的神佛之一,所以,观音菩萨三个生日的三个月(二、六、九月)的前十九天,她还是坚持不进荤腥的。
  今天星期六,我五点钟就起床了,六点就到广丰了,现在,我已经买好了菜,到52栋了,才七点十分,我想,我肯定比母亲早,她肯定还没有去买菜。
  果然,当我打开房门时,二老正就着一小碗豆腐干在稀里哗啦地喝粥。见我进来,呆住了,母亲惊奇地问:“你没打电话说回来啊?怎么这么早呢?”我说:“不对啊,我打了电话的啊?”母亲有点发蒙:“打了吗?早上打的?还是昨天啊?瞧我这记性,一点记不得了!我最近不行啊?老记不住事,认不得人了,在小区里,很多人跟我打招呼,可我怎么记不得人家啊,只觉得面熟,唉!真是老了,没用了,想想真是对不起招呼我的人啊!对,前天,老土的老婆来了,买了好多水果,还有牛奶,可是我居然忘记人家了,没认出来,直到她说是小云,我才想起来,唉!真是对不起她啊!”
  我心中暗暗发笑,我怕母亲不让我买这些补血的荤菜,所以,我这次回来根本没打电话她,是突然袭击,但母亲居然记不起来,没有怀疑我的谎话,而是觉得自己忘记了。借这个机会,我很严肃地告诉母亲:“你知道你最近为何记忆力衰退吗?”母亲紧张地问:“为什么啊?”我说:“不是年龄问题,有人九十多岁还有好记性呢,可有些六十岁的人就老年痴呆了,这个跟年龄虽然有关,但关系不大,你以前记性那么好,最近差了,是因为你心脏不好,缺血,血气不足,就会头晕、气喘、胸闷、烦躁,是不是啊?一个人整天头晕胸闷的,还能有好记性啊?”母亲按住胸口说:“是啊,最近连上个楼梯都要歇个三四次,去个超市要走好久!气喘吁吁的!那,那怎么办呢?”我把手中的塑料袋高高举起:“怎么办?补血啊?你又不听话,让你吃点猪心猪肝瘦肉河虾补补血,你不肯吃,说了当药吃,你却当药引子吃,每次只吃那么一点点,这回观音斋,十九天,十九天没吃一点补血的东西,你觉得你的心脏会好吗?你觉得你的记性会好吗?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连我都不认识了!”母亲忽然惊呼:“是真的,昨天亚光送来一袋米,都进屋了,把米都放下了,我还没认出来,问他干什么,直到他自己说是亚光,我才想起来,你说要命吧?”我赶紧逮住机会:“所以,听我的,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吃点补心脏补血的东西,不然,不出三个月,等到九月的观音生日一过,你就把我们全都忘记了!”母亲不再做声,从我手中接过塑料袋,进了厨房。
  第94章 2016年8月6日(农历七月初四),星期六
  前些天,母亲说自己健忘,我骗得她天天吃补血的猪肝与河虾。可是这两个星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健忘,整天丢三落四,没少遭到妻子的嗔怪。
  上一周,我居然连续三天忘记带手机,到了办公室后,才发现手机未带,因为我总是七点半左右到办公室的,因此,我就让还未上班的妻子给我带手机,妻子在市教育局上班,离我办公楼很近。到第三次,妻子终于责骂开了:“你怎么回事啊?老忘事情,儿子回来说,你送他上学时,他在车上眯下眼睛,你就开过校门不停车,说你这周已经两次开过头了,有一次还一直开到了带湖花城,整整多开了两公里!你怎么回事啊?再要忘记了,自己回来拿,拿我兼秘书啊?”我只好涎着脸,讨好地说:“我明天一定记牢,明天一定记牢!”
  上周四早上六点二十分,我给儿子买了早点,回到屋里,心中牢牢记住要带手机,于是,一放下小笼包就把手机和充电宝放进了包里,按了按,硬硬的,在,于是放下心来,跟妻子说:老婆,我已经把手机放进包里了,今天,保证不烦你!六点四十分,我把儿子叫醒,催他洗脸刷牙。六点五十分,我与儿子下楼,我送他上学,然后我去机关食堂用早餐。这里说明一下,儿子念高中,我因为声带手术后熬不住夜,但早起是我多年的习惯,所以,儿子早上那点事,归我负责,其他事,包括陪儿子做作业等学习与生活上的事,一律由妻子负责。就在我兴冲冲地来到小区停车场时,我才发现,车钥匙没带下来,忽然想起,刚刚去买早点时穿的是睡衣,现在已经换了上班装,车钥匙却还躺在睡衣口袋里。这回责怪我的不止妻子一人了,还有儿子,他大叫:“哎哟,我要迟到了!”待我急匆匆回到11楼时,硬着头皮敲响了家门,结果可想而知了,自然是妻子愤怒的脸色了。送儿子上学后,我到机关食堂里吃了早餐,然后来到办公室,才七点半,哈,完蛋了——办公室钥匙没带,这才想起,剛从睡衣口袋拿车钥匙时,明明看见了一串房门钥匙的,但当时头脑里只有车钥匙,于是只取走了车钥匙,怎么办?叫老婆送来吗?打死都不敢!那怎么办?回家拿?也不行,肯定要挨上一顿臭骂!那怎么办?思来想去,我决定等,科里的小赵有我办公室的钥匙,但年轻人好睡,上班磨叽,没九点钟一般不会到办公室,没办法啊,只好等了。我将包放进车里,然后到办公楼对面的市民广场绕圈圈,一直绕到八点半,绕了五个圈,看了一下计步器,好家伙,7852步,厉害了!然后给小赵打电话,让她快点到办公室来开门。九点,我终于进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笔在手心写了一句话:“一回家就拿钥匙!”中午下班了,我一进家门,便跑进卧室找睡衣,不见了,不停翻找,还是不见,妻子走过来,不屑地问:“找什么呢?你怎么进的办公室啊?”她边说边摊开手掌,哈,不是我的那串钥匙吗?   丢三落四的事还不止这些。上个星期,我还掉了身份证,我的稿费从来都是妻子去取的,上周有几张稿费单,我让妻子去取,才发现我的身份证又丢了,何时丢的怎么丢的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少不了妻子一顿臭骂了。还有,朋友送的一个银胆水杯,我前几天到南昌出差,把它丢宾馆里忘记带回来了,而且,我还经常性地忘记吃药,直到嗓子又哑了才想起已经隔好几天忘记吃药了,妻子责骂我的同时还起了担心:“你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多老年痴呆的症状了啊?要不要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啊?”我回她说:“大凡有成就的人都是这样丢三落四的!估计我要出大成果了!”妻子不屑一顾地白我一眼,但她拿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因为我健忘就不跟我好好过吧。
  今天是星期六,我昨天就打电话给母亲了,说好了今天回52栋的,早上,我送儿子上学时,妻子一骨碌坐起来:“记住,送儿子后,直接去广丰吧,别又忘记去哪里了啊?”我连连说:“不会,全世界的人都忘了,爹娘肯定忘不了!”
  不到八点。我就到了广丰。我没忘记在卧龙城美食街吃一碗炒米粉,也没忘记到邮政局门口的包子摊上给爹娘买了四个包子。到52栋时,才八点出头。
  用过早餐后,我问母亲:“嬷,你这两周吃了不少补血的东西,感觉怎么样,不会再心塞胸闷老忘事了吧?”母亲说:“那些东西还是有用的,好多了,不会老忘事了!”我说:“嬷,你不会老忘事了,可我这两个星期却老忘事!”然后把怎么怎么忘事的情况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听我讲述之后哈哈一笑:“放心,你没事的,你准是最近事多,心思放在某些特别重要的事情上了,才会丢三落四!”然后又故作神秘地说:“该不会是菩萨怪你了吧?怪你让我吃那些补血的荤肴,让我破了斋戒,于是,我不会忘记事了,你却老忘事。”我说:“哎哟!我的老嬷,能有这样不讲道理的菩萨吗?这破斋戒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凭什么你的记性好了,我反而忘事了?”母亲笑笑说:“也是啊!开玩笑呢!哪有这样的菩萨啊?”
  接下来,母亲跟我讲了几个忘事的笑话,说老家有一老人嘴里叼着旱烟筒,弯着腰弓着背闷着头到处找东西,老人固执得很,问他找什么他又不做声,找了一上午一直到中饭都没找着,他儿媳妇实在忍不住了,几次叫他吃饭他都不理会,最后凶他:“我的祖宗哎,你就说说看,到底找什么啊,你再不吃饭就不让吃了啊!”老人才一张嘴,说:“我找烟筒!”说着烟筒掉了下来。虽然我从小就听过这个故事,现在重新讲起,仍然觉得好笑。
  我给母亲讲了几个更好笑的忘事笑话,把母亲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有一秀才,记性极差,一次朋友聚会,其妻给他配了一马,并配上一弓数箭防身,秀才路上内急,便在路边林地里方便,他把马拴在树上,把箭插在地上,由于方便时过于用力,待起解后忘记自己是谁,要干什么去了。焦虑间一转身踩到了自己刚屙的秽物,气急大骂:“是谁这么没德性啊,在这里大便,害我踩到屎!”骂完后又见几支箭插在地上,他大吃一惊,说:“哎哟,我的妈啊,好险啊!这是谁要害我啊,向我射击,幸亏没射着!赶紧逃命啊!”刚走两步,见一马拴在树上,大喜:“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捡到一匹马,也算是一种弥补啊!”然后骑上马,但他早就忘记要去哪里了,便迷迷糊糊地信马由缰,但老马识途,七转八弯,把秀才驮回家了,但秀才已经忘记哪是自己家了,只觉得这房子面熟,似曾相识,这时,秀才妻子出来晾衣服,见秀才围着自家房子打转,知道老公健忘病又犯了,她大声斥责:“你个死鬼,去哪里忘记了,连自己家都记不得了吗?还不死进来?”没想到秀才说:“这位娘子,你好没道理,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干吗劈头就骂我啊?”这个笑话把母亲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老爹走过来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啊?”母亲又笑着将这个故事大着声音向老爹复述了一遍,把个老爹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二老笑得这么开心,我心中甚是不安,平常二老单住,哥哥姐姐们虽然也会常来,但很少会给他们讲故事,因此,平日他们应该很少这么开心快乐。因此,我决定再给他们讲个好笑的跟忘事有关的笑话。
  说从前有一解差,押一和尚犯人发配边关,这解差是个健忘的人,他怕丢了东西,出发前家人帮他编了两句话,让他背熟,这两句话包括事由和随身所带的物什,叫作:包袱枷锁伞,光头和尚我。他每天早上出发时总要对着这两句话摸一遍,念一樣物什,就摸一下,确定之后方才放心,然后说:“出发!”几天后,和尚发现了这个规律,他知道这解差是个健忘的人了,于是心生邪念,于一夜在酒店打尖时,他用自己的钱请解差喝酒,贪点小便宜的解差喝高了,昏睡之中,和尚从解差身上取下钥匙,解了枷锁,又把解差剃了个光头,把枷锁架在解差肚子上,然后逃之夭夭。第二天,解差醒了,他又开始做功课了,他念:包袱!摸一下,包袱在,放心了!他又念:枷锁!摸一下自己脖子上的枷锁,枷锁在,放心了!他接着念:伞!摸了一下,伞在,放心了!然后念到光头,他抬头没看见光头,就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哈,光头,光头在,放心了!再念到和尚,他没有看见和尚,便自言自语,光头就是和尚,和尚就是光头,又摸摸自己的光头,说:“光头在,和尚就在!嗯!放心了!最后念到我,他糊涂了,到处找我,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呢?糟糕!我不见了?这些都在,我去哪了?”这个解差硬是把自己弄丢了!这个故事让母亲笑得更厉害了,母亲说:“都说有忘事的,可没见过这么会忘事的,能把自己弄丢了,前面那个秀才起码还知道自己是谁,还能回家,这个公差可惨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说完之后,母亲忽然说:“鹰,别说,这公差虽然把自己弄丢了,但他的办法还是不错的,你说你最近老忘记事,可以学学他!”我没明白母亲的意思,说:“我才懒得学他,他把自己都要弄丢了呢!”母亲说:“我说的是学他的办法,那两句话,你也把要带的东西编两句话啊,出门时一念,不就不会忘带了吗?”我高兴地说:“哎哟!我的老嬷,你可比我聪明太多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是啊,我也两句话!”然后,我就想开了:早上买早点,不但要带车锁还要门锁,上班时还要带包包、手机、杯子,还要记得按时吃药。于是,就编了这两句:车锁门锁包,手机杯子药。   母亲说:“你把这两句记牢,只要离开一地,就念两遍,对照一下,肯定错不了!”我跟母亲说:“嬷,我现在成了健忘的秀才,却采用丢人的解差使用的办法!”母亲笑得很开心:“没事的,你是这段时间事多,过几天空下来,就好的!先这样试试,这公差的办法肯定有效,你老婆想骂你都没机会了!”我心想,我的老嬷,你当真是童心大发了啊!怎么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呢?
  第95章 2016年8月18日(农历七月十六),星期五
  今天去了七峰岩。
  去七峰岩是一定要告诉母亲的,因为作为佛教居士,母亲正是在七峰岩庙受的戒,就是在七峰岩庙里,她获得了一个居士法名,叫作“妙兰”,我曾经跟母亲开玩笑:“老嬷,你的师傅很有水平啊,挺会取名字的嘛,给你取的法名可有诗意了!”母亲就会接过话头,骄傲地把七峰岩庙的悠久历史和庙里的住持师父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其实,我也挺喜欢七峰岩的,不仅因为七峰岩这个地方自然风光优美,环境安宁静谧,也不仅因为这里有个历史悠久的承载着厚重禅宗文化七峰古庙,同时还因为,这里曾经是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反动派关押叶挺将军的地方,因为这个事件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加上前面的山水生态和禅宗文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这个地方集聚了绿色、古色、红色三种文化元素,所以,对于这个一般人不太知道的地方,我却是偏爱有加,以至于我每年都会抽空去上一两次,哪怕一点事情都没有,也会前往,有时,独自驱个车去,在岩前岩后绕上一圈,在庙里庙外转个两遍,然后坐在关押叶挺将军的囚室门槛上,面对那棵据说有1400多年寿命的铁树发上一两个小时的呆,然后,默默离去。
  今天去七峰岩,是陪伴诗人一江前去。
  一江是我好友,是我知己,他来自南京,在航空公司修理飞机,别看他是个工程师,可他是个浪漫多情的爱情诗高手,老实说,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当下中国,情诗水准超过一江的,为数不多。不仅如此,一江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书法和美术水平不错,比那些动不动就喊多少钱一平方尺的书法家画家的水平要高出很多。他还会篆刻,他用自家的老玉给我刻了一方印章,有行家说,水平差不多可以赶上西泠印社的会员了。更重要的是,一江喜欢南方的山水,尤其喜爱上饶的优美风景和厚重的人文历史,他很想游走遍上饶的山水,吊唁上饶的人文遗迹,之前,我已经陪他游历了不少地方,但是这个七峰岩,我却从未向他提起过,昨天,他说要来,我忽发奇想,决定带他前来这个连上饶人也不一定来过的地方。
  一江果然也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对叶挺将军的囚房、岩前的千年铁树和寺庙前的破旧香炉很感兴趣,本来话就不多的诗人,在这三处物什前发了很久的愣,我估计,这三处物什很快就会成为一江诗歌中内容,但是,我抱着很强的好奇心,我不知道一江会把这些东西写成什么诗种?情诗吗?估计很难!不管一江把它们写成什么,只要一江喜欢这个地方就好,那我们就算没有白来一趟。
  晚上,我回到52栋,跟母亲细说了到七峰岩的大致情况。母亲幽幽地叹口气:“自从我师父坐化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了!”母亲的话让我也很伤怀,母亲的师父我认识,多年以前,母亲曾带我去见过他,那是一位慈善的长者,我吃过他给我盛的竹笋,切成团状水煮的春笋,不知道他放了什么特殊的调料,反正味道极好,是我至今都怀念着的味道。前些年,陪母亲去过几次,也都见过,只是越来越呈老态,越来越瘦小,坐化那年,母亲生病,她未能前往吊唁送行,此事成为母亲一块心病,经常提及。现在母亲又说:“那年师父坐化,我生病——”我没让母亲说完,因为她要是再往下说,会越发地悲伤,所以,我打断了她,说了件让母亲高兴的事:“你几年没去过了吧?我告诉你,现在岩前的庙已经被修缮一新,很漂亮,很宏大,都快赶得上博山寺了,我给你看照片!”母亲果然很高兴:“真的吗?”我说:“当然真的,我还能骗自己的老嬷啊?快看,我下午拍的!”看完照片后,母亲更高兴了,我趁热打铁,说:“这样,你哪天要是想去,我开个车,带你去,把老爹也带上,怎么样?车子一直开进庙里,你放心,不会累的!”母亲说:“天太热,秋天,凉快点,再去!”
  从伤怀中走出来的母亲回到了常态,她开始问我:“七峰岩又不是旅游的地方,你把客人带去,人家會喜欢?”我说:“我的老嬷,七峰岩可是一个有山水有奇岩有怪洞有古庙有灵性的好地方,还是大将军叶挺被关押的地方,只是我们上饶这个地方穷,没有很好地开发利用,要是放在浙江,这样的地方老早就做成老大老大的旅游区了!”母亲忽然问:“我也听说过,以前有个很大的官被关在那里,那是个什么样的大官啊?”我简单向母亲介绍了皖南事变和叶挺将军,没想到,竟然激发起母亲的爱国情绪,她居然有点激动地说:“这么说,这人可惜了,要是他还活着,还不要当到中央去啊?这蒋介石也真是,这么好的人都不放过!却放着日本鬼子不打!”母亲还遗憾地说:“以前不知道这个将军这么好这么厉害,要不然我都要好好拜拜他!”我说:“七峰岩又没塑他的像,你怎么拜啊?”母亲说:“不是有个关他的地方吗?就在门槛上插根香啊!”说到这里,母亲忽发奇想:“这样的人,为什么不给他做个庙啊?”我摇头苦笑——前些天说到茶圣陆羽,母亲说要建庙,现在说到叶挺,母亲又说要建庙。我说:“我的老嬷,你是不是出缘出上瘾了,给人建庙,你又要去捐钱助缘了吧?我告诉你,在上饶茅家岭,就是我上大学的地方,上饶师院围墙后面,就是当年的关押新四军的监狱,在那里,政府建造了高大的纪念碑,还建造了比庙还大的纪念馆,纪念馆里就有叶挺将军的雕像,比你平常拜的菩萨要大得多。”母亲欣慰地说:“那还差不多,我说呢,人可不能忘本,没有那些人,哪有新中国啊?哪有现在的不愁吃不愁穿只愁你吃不下的好日子啊?”
  我看着母亲的样子,陷入了沉思。
  第96章 2016年10月22日(农历九月廿二),星期六
  我屁股都还没有坐热,母亲就问开了:“前两天打电话给你,你说在花厅,在一个庙里,你们大晚上的跑到乡下一个庙里干什么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的问话,我想说看戏,似乎不妥,想说演戏,还是不妥,又想说排戏,仍然觉得不妥,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概括那天晚上的事情,便沉默不语。
  见我不做声,母亲笑了起来:“总不会大晚上的跑到一个乡下的庙里拜老佛吧?你不是共产党员吗?可不兴这个啊!”我说:“我的老嬷,这哪跟哪啊,你想哪去了?”
  但我最終还是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或者一句合适的话来概括,便向母亲详细地讲述了那天下午和晚上的事情。
  上饶县有一个名叫“信河赣剧演艺公司”的民营剧团,说实话,此前我是有点瞧不起这个民营剧团的,我甚至不承认它是个剧团,认为它不过是一个在乡村野地里针对老百姓的红白喜事演戏挣钱的普通戏班而已,但是,就是这个被我曾经看轻的民间戏班,却做了一件让我十分刮目的事情。前天下午,这个剧团的团长杨善东来到我办公室,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原委,说他的剧团编创了一台赣剧大戏,邀我前去观望指导并慰问一下演员,给演职人员提提气,鼓鼓劲。我当时还有点不信,严格来说是不屑,我轻描淡写地说:“大戏?什么大戏啊?你一个戏班排得出大戏吗?”杨善东有点窘迫地说:“我们排的戏叫作《斧头将军》,是个红色题材的大戏,戏长两个小时,说的是黄开湘的故事。这个黄开湘是弋阳人,是方志敏的表弟,他是我们上饶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和苏维埃主席,后来被方志敏派往井冈山,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他的功劳很大,长征期间担任红四团团长,建国后的上将杨成武当时还是他的政委,遵义会议负责安全保卫的就是他的部队,电影《飞夺泸定桥》里那个指挥22名勇士爬铁索的人就是他,第一个带着队伍登雪山过草地的人也是他,在腊子口带着神兵从天而降的那个人还是他,这个黄开湘早年在家乡是箍桶匠出身,学过武术,武艺高强,擅使一把大斧,被毛泽东和朱德誉为‘斧头将军’,他是长征途中的真正的开路先锋!可惜他死得早,不然,解放后就算评不上元帅也能评个大将或者上将。”
  杨善东的话让我沉默了,我心里产生了认同感,觉得用古老的弋阳腔把本地的英雄人物搬上舞台,确实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明年是建军九十周年,这种红色题材的主旋律大戏正是我想要打造的。但是,我产生了疑惑,忍不住发问:“老杨,打造这么一台大戏,且不说需要演员五六十个,单单经费至少两三百万,你行吗?”没想到老杨胸脯一挺,豪迈地说:“我虽然草根出身,但我却有英雄情结,这个黄开湘不但是个长征英雄,还当过我们上饶县最早的苏维埃主席,如今我正好有个剧团,我必须把他搬上舞台,不然,我觉得对不起英雄,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个坎,至于经费,我相信,只要我把事做好了,你们各级领导一定会帮助我的,我要把这台戏打造成舞台精品,争取各有关部门的项目支持,万一不行,也没关系,我剧团每年演出四五百场,多少有点利润,就算用光老底,我也要把这台戏打造出来,争取明年进京演出!”杨善东的话虽然豪迈,但我更多地感到了悲壮,他的豪言壮语让我彻底改变了之前对他和他的剧团不屑的看法,还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歉意与愧疚——本来,打造红色题材大戏是政府的事,是我所在的文化部门的事,是我所分管的国有剧团的事,但是,我们却片面强调客观条件不成熟,过分强调自己所遇到的困难,而没有真正作为起来,没有将其纳入工作计划并付诸实施,而杨善东,就是一农民,就是一草根,却带着一帮以唱戏卖艺为生的民间艺人,没有舞台,没有名角,没有资金,却因为心中的英雄情结,就立志打造这样一台难度极大的舞台大剧,而且,杨善东有可能会因为这舞台大剧而蚀光老本甚至倾家荡产,但是,杨善东却不管不顾,撸起袖子干了起来——这让我这个分管文艺与戏剧的文化部门的副局长情何以堪!现在,杨善东来邀请我前去观摩,去给演员们鼓劲,说明他的这台戏雏形已具,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我忽然对杨善东起了钦佩之心,产生了赞赏之情。我抬头看了一眼杨善东,杨善东已经褪去刚才的豪气,又变回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人,见我看他,还以为自己刚才说错话了,回头看了看同来的管事周新来,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并露出了一丝胆怯的神色。老杨的表情让我愈加愧疚,我说:“老杨,很好!在哪里排练啊?我跟你去,把它做好,做成艺术精品,我帮你一起争取资金!”
  没想到杨善东又嗫嚅起来了,他支吾了老半天,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周局,排练的地方有点远!”我性子急,大声说:“好你个老杨,刚刚的豪气丢哪去了?怎么这么吞吞吐吐啊?有点远是多远啊?不就是上饶县吗?还能跑到广丰去吗?”没想到杨善东说:“周局,还真的要到广丰了,排练的地方在花厅,广丰廿四都隔壁,离这里三四十公里,比去广丰县城远多了!”我哑然失笑:“还真的这么远啊?你上饶县就找不到一个剧场吗?”杨善东又嗫嚅了半天:“县里剧场是有的,但租金太高,就算租一两天我都承受不了,何况我们这个戏要排练好几个月呢,怎么用得起啊?花厅有个庙,庙里有个戏台,我这个剧团年年都要给庙里演几场戏,今年说好了,我们给庙里多演几场,不收钱,条件是庙里的戏台给我们免费排练!”我默默地听完老杨的话,心中难过,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不是!
  我忽然大声说:“快五点了,走啊,还愣着干什么?”我说着,拿起包就走。
  六点钟。我们经过近四十公里乡村公路的颠簸,来到了花厅镇枫岭村平安山庙,在庙里简单吃过斋饭,就拉开了架势。戏台前有一空地,空地中间搭了两个帐篷,帐篷中间放着两张木桌,数张长凳,我和老杨、周新来,还有我的同事、国家一级员李小英坐进了帐篷。接着,台上便叮叮当当、乒乒乓乓锣鼓喧天地开始了。大概演到一半时,下雨了,还是飘洒的斜雨,帐篷并不能完全挡雨,杨善东怕我淋着,要我离开帐篷,我说:“离开帐篷那还看个鬼啊?离开帐篷了还给你的演员鼓什么劲啊?你们要是怕雨淋着,你们走,我待在这里,我要陪着演员们,我要看完他们的演出。”结果,大家就都留在帐篷里了,一直待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待到演出结束,然后,我们到台上跟演员们聊天,也算是慰问,就在那会儿,我才知道,所有的演员晚上就睡在戏台上,打地铺,大通铺,男的一堆,女的一处,其中还有几对夫妻,就睡在角落里,没遮没拦。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酸至极,我眼眶极紧,我想哭,想大哭。   回市里的路上,我默默地想,一出以歌颂英雄为主题的红色题材主旋律大剧,居然由一个连生存都艰难的民营剧团担纲编创,一部弘扬长征精神的爱国主义大戏,竟然因为没有资金租用剧场而躲在一个偏远的乡间小庙的戏台上排演,我感到酸楚的同时,更感到了滑稽与讽刺。
  这就是那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无法用一个词或一句话回答母亲问话的事情。现在,母亲听完我的讲述,她也不说话了。良久,母亲才嗫嚅地说:“那个戏班的老杨可是个不错的人啊!”我苦笑着说:“是啊,老杨是个不错的人!”母亲又说:“鹰,人有善心,常发善愿,必结善缘,定有善报,你放心,这个老杨一定能将事情做好的,也会有贵人帮他,他肯定能成功的!”
  我心中没底,又不好悖于母亲,便言不由衷地说:“但愿吧!”
  第97章 2016年10月30日(农历九月卅),星期日
  母亲问我:“今天不是礼拜天吗?你怎么来了?”我说:“前两天在南昌,今天上午才回来。”母亲有点好奇地问:“鹰,我看你经常外出,都干些什么啊?是什么工作呢,要跑到外地去做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的话,因为这真的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扯清楚的话题,便笼统地说:“反正是工作,说了你也不懂!”说完后我觉得心虚,又补了一句:“当然,有时也顺便游玩一下。比如说这次,我星期四去的南昌,星期五开会,本来星期五晚上或者星期六上午就可以回来了,但南昌的同学李国锋和林承杰非得留下我,说星期五晚上师院的校友聚会,星期六去新建县看海昏侯墓和汪山土库,于是,我便多待了一天。”
  说到海昏侯墓和汪山土库,我心中一动,觉得应该把这两处地方讲给母亲听听,虽然母亲对这两个名称一无所知,但是对于这两处事物的内容,母亲一定很感兴趣,因为,海昏侯墓是刚刚发现并发掘的帝王坟墓,是死人居所,而汪山土库则是一处非常宏伟壮观的建筑物,是一个家族的住宅老屋,是活人居所,这两种居所是母亲一直很感兴趣的,经常念叨着老家的老屋,常说数百年的祖屋就这样倒塌了真是可惜,说当初实在没钱,要不然应该好好修缮一下,也动不动就回到老家满山遍野地跑,说要给自己和老爹寻找一处安稳的身后居所。于是,我理了理思绪,将大概的情况说给了母亲。
  我先说的是汪山土库,汪山土库存位于南昌市新建区,汪山是个地名,土库在南昌话里意为“大型的青砖瓦房”,这汪山土库是个建筑群,由25幢砖木结构的青砖大瓦房组成,房子的外墙连成一体,东西长337米,南北宽180米,总占地180亩,共有1443间房,规模浩大,气势雄伟,全国罕见,在民间素有“江南小朝廷”之称,是个巨大的城堡式建筑群,用了70多年方才建好。这幢大屋的主人家姓程,程氏三兄弟皆官居一品,兴旺发达后回乡建设这幢大屋,数百年后的今天,成为一处名气不小的旅游景点了。
  说了汪山土库,我再说海昏侯墓。这在离汪山土库存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人們发现了一处古墓,这个墓主人名叫刘贺,两千年前,曾当过27天的皇帝,被废掉后封为海昏侯,这个人生前的生活自不用说,肯定是相当的奢华了,这个人死后,仍然想过着生前一样的生活,将大量的财宝带进了坟墓,这个墓里发掘出来的文物有数万件之多。海昏侯墓的发现被列为全国十大考古发现,其出土文物全国巡展,影响巨大,现在,海昏侯墓也成为热门的旅游区了。
  讲完之后,我跟母亲说:“这人啊,无论是生还是死,最后都要归于尘土,你房子建得再大,要么倒塌了,要么成为后人的看点,你坟墓修得再好,财宝埋得再多,要么被盗墓贼偷盗了,要么被考古队发掘了,甚至连一具变得无比狰狞的皮囊都可能成为后人的看点。所以说,这人啊,无论是生前事,还是身后事,都要顺其自然,不必过于执拗!”母亲说:“是啊,还是佛说得好,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无论是大屋还是大坟,无论是官位还是钱财,都没有意义了,只有生前多积善业,多做善事,才能轮回于后世,往生极乐。”母亲下意识所说的这段话道出了佛教对于死亡的看法,其实对于人类的死亡,佛教与科学的看法是不谋而合的,佛教说的肉体与灵魂就是科学说的物质与精神,人死了,作为物质的肉体归还于尘土,但作为灵魂或者精神,却是永续的,可以延续、传承或者轮回。
  母亲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想,在我死后,你们把我送到庙里,一把火给烧了,一个瓦罐给装了,放在佛塔里,可是你爹怎么办?他要埋地的,没了伴,落了单,黄泉路上孤苦伶仃,不陪着他,真不忍心啊!我为什么要回老家选坟地啊,主要是因为你爹!”母亲说着就指指老爹,老爹以为有事叫他,赶紧过来,问:“什么事啊?”母亲嗔怪说:“什么事?死人棺材事?”老爹听不清楚,又问:“什么?哪个要服侍啊?”母亲不再理会老爹,转头对我说:“你瞧,你爹这耳朵,唉!”
  看来,母亲把自己的生死已经看透,可是,她却逃脱不了亲情的牵挂与羁绊啊!或许,人类存活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吧!
  第98章 2016年11月12日(农历十月十三),星期六
  在卧龙城美食街吃完炒粉后,我来到52栋,八点半。
  母亲正在厨房里摸索着,她在煮粥。见我推门进屋,母亲仿佛有点恍惚,她说了一句很是自相矛盾的话:“这么早啊!这么晚了!”
  这么早啊!这么晚了!
  哈哈!如此自相矛盾的一句话,换个人肯定是听不懂的,可是,做了她四十多年儿子的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其实,母亲这句话完整地说应该是这样的——你从上饶回来的吗?怎么这么早啊!唉!你都从上饶回来了,而我的粥都还没有煮好,难道就这么晚了吗?这完整的一段话本来是两层意思,可是恍恍惚惚的母亲自言自语,结果就出现了这句听上去自相矛盾的话了。
  果然,母亲问我:“鹰,几点钟了?”我说:“八点半了!”母亲叹了口气:“唉!真的很晚了!要在平时啊,我早饭都吃过了!这几天变天,我老腰发酸,起不来,站不直,连经文都没念,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母亲边说边朝供着佛像的高柜看去,眼里充满了愧疚。我赶紧安慰她:“我的老嬷,你都多少岁的人了?八十三岁了,你已经很厉害了,比我厉害多了,像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八十三岁呢!”母亲脸色大变:“你又说瞎话了,要发好的意念,知道吗?你心地善良,做了那么多善事,一定能长寿的!今后一定要发好的意念,往好的方面想啊!”我捂捂嘴,连连说:“好好好,我能活一百多岁,活一百多岁!”母亲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又说:“鹰,你帮我看看锅啊,粥要是煮好了,你就把电关了,我抢点时间念几遍经啊!”我说:“我看着呢,你放心念吧!”母亲接着从房间里拿出她的居士服,说:“我腰痛,弯不过来,你帮我穿上吧!”我小心翼翼地将宽大的居士服给母亲穿上,扯平整,然后扶她坐下,又去拿经书,却被母亲拦住,她急促地说:“别动!”我一脸愕然。母亲说:“你早上吃了炒粉,手上沾荤,不清净!”我忙缩回手。不一会儿,母亲摆弄好了她的行当,叽叽呱呱地念了起来!   我没事可做,就打开了电视。把各个频道过了一遍,发现几个电视台都在播放抗日剧,我正在为看哪个电视剧而犹豫时,只听见母亲说:“你刚刚跳过去的那个好看,几个姑娘搞炸弹打鬼子的那个。”我将频道调回去,果然,播放的是《女子炸弹部队》,这是一部以“战争、暴力、女人”为题材的抗日神剧,虽然手法很是夸张,但没事时看看还是比较带劲的,我家二老就很喜欢看,我说:“好吧,那就看这个吧!”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说:“哎哟,我的老嬷哎,你原来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啊,你这么不专心念经,就不怕菩萨怪罪吗?”母亲也不回应我,扭过头去,半眯着眼,又叽叽呱呱地念了起来。但是,当电视里的声音很大时,尤其是枪炮声密集和爆炸声很重时,母亲就会被吸引过来,她会扭头来看,看着看着就忘记了念经,我本来想逗逗她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没去惊动她,只到激烈的情节过后,母亲又转过头念她的经文去了。
  老爹从里屋出来,他似乎饿了,他说:“还没念完啊?什么时候吃饭啊?”天!我才想起灶台上的粥,想起母亲让我看好电饭煲的,我全忘记了,赶紧去厨房——我的天哪,电饭煲里的米汤已经溢了出来顺着厨房地板流到地上了,我急忙拔了插头,再看,还是稀饭吗?基本上变成了干饭。母亲见我跑往厨房,她也反應过来了,赶紧放下经书,看了看电饭煲:“也好,就当成饭吃吧,你爹吃正好,不用嚼!”
  我看了看电饭煲,又看了看母亲,说:“老嬷,还是你比较好,要是华凤啊,这回不把我头骂大了才怪呢!”母亲宽容地笑笑:“骂人有什么用啊?又不是故意的。”正说着,电视里传来非常激烈的枪炮声,母亲急急地说:“快去看,又打仗了!”我一乐:“哈!看来,这看打鬼子比念经和煮粥都重要啊!我的老嬷!”
  第99章 2016年11月26日(农历十月廿七),星期六
  一大早,母亲就来电询问:“你说今天回的,大概几点啊?”我说:“我的老嬷哎,你怎么那么早呢?我要送儿子上学那是没有办法,你又不要送儿子上学,干吗不多睡下啊?”母亲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是问你要不要回吗?问你几个人回呢,好买菜啊,早上有菜农挑来的新鲜菜!”这回轮到我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那么早的,上午有个活动,可能要下午回,不过,今天晚上住52栋的。”
  然后,我去食堂吃早餐,周六、周日在食堂用早餐的人不多,因此,食物也就比平日简单得多。我匆匆咽下两个包子、一碗粥,就急急忙忙赶往办公室,我得调度一下这持续了半年多耗费了我太多心血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结束的全省第六届艺术节的工作了。
  在办公室待了一阵,觉得喉咙紧、痒、疼,忍不住要咳嗽,而且越咳越急,越咳越密,便丢下笔,走出办公室,开上车往吉阳路赶去,我记得那里有个药店,我要去买点含片。我把车停在路边,没熄灭,买了两盒金嗓子,匆匆跑回车上,前后大概不到三分钟吧,嘿,手机响,是条信息,被告知车辆违章停放已被交通技术监控设备抓拍取证。唉!一大早就中奖,该买彩票去的啊。不过,没有时间生气了,艺术创作研究所所长冯枫来电,问我何时到,说上饶赛区钢琴选拔赛已经开始,在师院音乐学院的演艺中心。我说:“你们先赛着,我马上就到!”然后往上饶师院急速而去。
  中午,我想请南昌来的评委老师吃饭,但是她们坚持在赛场吃盒饭,说午饭后继续比赛,希望早点结束,她们要乘高铁回南昌。我只好陪同评委老师以及艺研所的同事们在赛场吃盒饭。饭后,跟评委老师告了个假,便往广丰赶去,估计老母亲一定站在窗前望眼欲穿了。
  果然,当我的车吱嘎一声停在52栋楼下时,就看见爹娘双双站在阳台上,窗户是开的,我听老爹说:“你看什么?是谁啊?”母亲说:“鹰回来了,是鹰的车!”我噌噌噌噌几步就到了二楼,门开着,二老已经候在门口了,母亲手上拿着一双毛线拖鞋:“穿这双,这双前两天洗过,清爽!”老爹还没待我站稳,就递过来一个暖水袋:“暖下手!刚灌的滚水!”我说:“这么冷的天,干吗不开空调啊?”母亲说:“昨天你二哥交了电费,说三个月一千多度电,怎么用得起啊,是不是电表坏了?哪能用这么多电呢?”我打开空调:“怎么用不起了?水和电能用得了几个钱?记住,以后天天开着!”
  空调效果很好,不大的客厅很快就暖和起来。我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被子,两个靠枕,往沙发上一躺,喊一声:“嬷,没什么事我看电视了,要是睡着了你别叫我啊!”母亲走过来:“是不是不舒服啊?”我说:“昨天在师院开了讲座,话说多了,喉咙痛!”母亲急了:“又去讲课了?医生不是说让你少说话吗?你可是喉咙动过手术的人啊,怎么就禁不住了呢?”我知道坏事了,自己说漏嘴了,便不再做声,假装睡着。老爹挨着我的脚坐在沙发另一端,母亲坐在我的枕头边上,自怨自艾地说个不停,在母亲的唠叨声中,慢慢地我睡着了。
  “吃饭了,鹰,吃饭了!”迷迷糊糊间有人拍我的脸,我一骨碌坐起——哈,好家伙,二姐、二哥、三哥都在啊。
  第100章 2016年11月27日(农历十月廿八),星期日
  锅盆瓢铲交响的声音轻一阵重一阵地传来,我知道是母亲在厨房里忙乎,因此,我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甚至憋着尿,我要是这时候起来撒尿,母亲一定会十分内疚地认为是她把我吵醒的,然后会自责一整天甚至更久,但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见母亲背对着客厅,便轻轻地坐了起来,轻轻地移开沉睡中的老爹搁在我身上的手,然后轻轻地下床,再轻轻地穿过客厅,最后轻轻地溜进卫生间,可是,冲马桶的声音终究还是惊动了母亲,她走出厨房,不好意思的神情中夹杂着些许疑惑:“我还是太响了?吵醒你了?”我忙说:“不不不,易易要上学,我要送他,我每天都起得很早的!”母亲走进卧室:“你爹不知道是耳朵聋听不见还是真的好睡,你看他,睡得可香了!”
  我问:“嬷,你那么早起来干吗?现在才六点钟啊!”母亲说:“煮粥啊!炒菜啊!煮好了念经!天亮了去南屏菜场买点新鲜蔬菜!去得早就能买到乡下菜农挑来的菜,跟咱们以前自己种的一样新鲜!你今天在家,老土和忠华他们不是会来打扑克的吗?中午要在这吃的啊!我还得多买点。”我苦笑着摇摇头——嘿!这个老嬷,倒把我的一天都给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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