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前情提要：与静安和好、成功得到工作，十月的生活似乎终于变得顺利起来。可平静的生活总是潜藏变数，比如舅舅未说完的话，比如让十月突然感到忧伤的芭比娃娃。本期连载中，十月的生活将面临全新考验，他扑朔迷离的身世亦呼之欲出……
又见蝴蝶夫人
“欢迎光临。”我拉开玻璃门。
一个身穿黑色旗袍的女人徐徐进来。
多么熟悉的脸庞，多么亲切的笑容，多么优雅的举止！
她半开玩笑地问我：“小色鬼，你还好吧？”
“还好。”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在火化场祭奠我妈妈的女人。
我摆手示意左边的座位，说：“阿姨，请这边坐。”
她颔首浅笑，没听我的指示，径直往里边走。
巧克力远远望见她，起身叫喊：“Madam（夫人），晚上好。”
其他员工见到她也说：“Madam（夫人），晚上好。”
她坐在钢琴前的凳子上，打开琴盖。琴声如一条断线的珠链般，珠子一颗颗脱出，弹跳着滚滚而来。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音乐学院的院长。她的钢琴技巧高超，手指似乎长在琴键上。
咖啡馆里的客人听到这段优美的音乐，都放下刀叉，转头看，到底是谁在演奏。
院长弹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总之听了，像在大热天里喝冷水一样舒服。
八点过后，院长盖上琴盖。正要离座，客人要求再来一曲。她点头，掀盖，再奏一曲。然后，她在掌声中给大家鞠躬行礼，退后几步，坐在钢琴旁边的单人座位上。
伤心猴子说过，这是大股东专用的位子。难道她就是柠檬花咖啡馆的大股东？
我向伤心猴子求证，伤心猴子说：“对了，就是她。我们都叫她Madam（夫人）。”
“她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我们称她蝴蝶夫人。”
我对蝴蝶夫人有点儿害怕，离她远远的。
厨房的小窗口“叮”地响了一声，小眼睛布什叫我过去。
“你把这杯木瓜奶端给Madam（夫人）。”
我捧起托盘，正要走开，布什叮嘱：“记住，要跟她说，这是您的木瓜奶。”
“知道了。”布什想要陷害我，我才不会上当。
蒙娜丽莎提醒我：“小心点儿，别说错话。”
“知道了。”蒙娜丽莎这么关心我，我有点儿感动。
我走到蝴蝶夫人面前，把杯垫子摆好，再置放木瓜奶。
“Madam（夫人），这是木瓜奶。”
“你不是叫我阿姨吗？叫我阿姨好了。”
“阿姨，这是木瓜奶。”
“诗乐，你拿错了。我不喜欢喝木瓜奶。”
“对不起，阿姨，我给您换一杯。您要喝什么？”
“等一下，你别拿走。”蝴蝶夫人接过杯子，吸了一口，“你没拿错，是你说错了。这是红萝卜牛奶，不是木瓜奶。”
“对不起。”
我还是被小眼睛布什陷害了。
“你先别走。你在这儿做得还习惯吧？”
“还好。”
“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就好。你去拿一张椅子，坐下来。”
我拿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我想体验有工作的生活。”
“你是不是缺钱用？”
“不是。”
“你父母都去世了，谁给你钱?”
“舅母给我钱。”
“你不想花舅母的钱，所以出来工作赚钱？”
“不是。舅母说，我爸爸妈妈都买了保险，留下一笔保险赔偿金，暂时由舅母保管。我要多少钱，都可以找舅母拿。”
“那就好。你工作多少天了？”
“今天是第四天，明天最后一天。”
“想不想继续做下去？”
“不想。下个星期开学了，我怕没时间读书。”
“这就对了，读书要紧。如果你需要钱，可以来找我拿。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名片。咖啡馆的灯光昏黄，我没仔细看。
“阿姨，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
“是不是您让我来这里工作的？”
“是的。我看到面试表格上面有你的名字，就叫经理让你来工作。经理说你面试一团糟。我说，面试是一回事儿，工作是另一回事儿。我看你做得不坏啊！”
我听了，有点儿失望。
我一直以为是芭比娃娃帮我说话，我才能来这里工作。原来芭比娃娃并没有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要对我这么好？
“阿姨，为什么您要对我这么好？”
“哈哈哈……”蝴蝶夫人轻轻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我认真地点头。
“那我该不该说呢？”她的头缓缓摇晃。
她在问自己，因此我没有回答她。
“好吧，我简单地说，你是我旧情人的儿子。你的爸爸，曾经是我的情人。”
我忽然想起，她在火化场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她抱过我。难道我是她的儿子？
我想问她：我是不是您的儿子?
“我是不是……您……觉得我对您，是不是有一点儿重要？”
“哈，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在您的眼中……”
“你在我眼中，的确，很重要。是的，我曾经，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你，恨不得你还没有出生就流产了。因为，有了你，害了我这一生。唉，算了，我不想再谈了。你有困难，记得来找我，我还是会帮助你的。”
蝴蝶夫人挥手叫我走开。我似乎勾起她的伤心事儿。
我感到困扰，她说她“有了我”，害了她一生。她说她恨不得“我还没有出生就流产了”，这不是间接说出我就是她肚里的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可以这么想。我这么想就对不起妈妈。妈妈那么爱我，一生一世为了我，我不应该质疑妈妈。
“发什么呆！”伤心猴子在我的后脑勺拍了一下，“喂,蝴蝶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问我工作做得好不好。”
“是吗？她从来没有让别人跟她同桌坐在一起。她对你很特别。”
当然啦，我是她的儿……不不不！我是她旧情人的儿子。
蝴蝶夫人临走前，捏一下我的胳膊，说：“孩子，记住来找我。”
她身上有一种甜甜幽幽的花香味。
我在十点下班，但咖啡馆还没打烊。我走进储藏室，脱下帽子和围裙，打了卡，走出来。我看到令我心中着火的一幕：芭比娃娃坐在椅子上，穿着露肩装。她的肩膀上是巧克力的一双手。巧克力低下头，抚摸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
她咯咯的笑声比较低沉，不像是芭比娃娃的声音。
我走近一看，果然不是芭比娃娃，是另一个女孩。
她和芭比娃娃一样，有一双大眼睛。不过，她的头发比较短。她有一张国字脸。芭比娃娃的瓜子脸，比她好看得多。她的大眼睛，带着凶神恶煞的寒气。芭比娃娃的大眼睛，是湖面上荡漾的月光。
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听见巧克力说：“Katie（凯蒂），要不是我昨晚去你的家，你到现在都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哼！”
我为芭比娃娃感到不值。她昨晚央求巧克力去她的家，巧克力却去了这个女孩的家。我记住了，这个女孩子叫Katie（凯蒂）。
我对巧克力感到羡慕和妒忌，还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生气。我对自己的容貌和身高感到自卑，只有妈妈爱我。
我赚到了一百元
在柠檬花钢琴咖啡馆工作的最后一天，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推开玻璃门，看见博士坐在门边。
博士眯着笑眼，看见我就说：“我太太昨天早上生了孩子，今天想吃这里的意大利面，我就来打包给她吃。”
“玛丽老师生了孩子？男的女的？”
“男孩子。”
“恭喜她了！”
博士笑得见牙不见眼。
“也恭喜您了！”
“嘿嘿，平安健康就好了，就像我的店名：安康。”博士指着斜对面的一间店——安康化验室。
“那间化验室是你的？”
“对了。我就是专业的化验师。我是生物化学的博士。”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算命的呢。”
“算命只是玩玩而已，不可太相信。我们验血，则可完全信赖。”
“你除了验血，还验什么？”
“验尿、验头发，你身体里面的东西，我都能验。我的专业是验DNA。你知道DNA？Deoxyribonucleic acid，中文叫做脱氧核糖核酸。”
“我读过。你能不能验出我是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当然，我常做这种事。最近有一宗谋杀案，一个男孩子被杀死了，丢弃在河里。尸体十多天后才被发现，全身赤裸，没有衣物，面目全非。家长不相信是自己的孩子，就让我验DNA。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验DNA的结果绝对错不了。怎么？你怀疑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
“没有啦。我只是随便问问。”
“你怀疑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是有理由的。”
“不，我肯定我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你无法肯定，只有你的妈妈能够肯定。妈妈生孩子，十月怀胎，记忆深刻，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心知肚明。孩子出生，眼睛看不清楚，没有留下记忆，无法完全肯定谁是妈妈。所以，你有理由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
“验DNA是不是要验妈妈的DNA和孩子的DNA？”
“对了。两人的DNA配对之后，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妈妈去世了，要怎么检验？”
“如果有必要验明正身，可以开棺检验。”
“如果已经焚化了呢？”
“那只好从遗物着手，比如妈妈在枕头上留下的一根头发，或在衣物上留下的一滴血迹，就足够让我检验DNA了。”
“要是连这些都没有呢？”
“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假设你怀疑自己是某某人的亲生儿子，你可以和某某人一起来检验。如果检验结果证明你是某某人的亲生儿子，那你就不可能是妈妈亲生的了。”
“如果某某人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检验呢？”
“那你可以拔她的一根头发来。”
“原来是这样的。”
博士打包的意大利面准备好了。
博士临走前对我说：“November（十一月），不，October（十月），今天我很高兴。我答应你，我可以免费为你验血或验DNA。你跟我有缘，我可以不收你的钱。你去我的化验室找我就行了。”
博士走后，伤心猴子对我说：“十月，你人缘真好。我在这儿工作半年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你才来五天，蝴蝶夫人对你特别好，博士也给你特别优惠。”
想不到也有别人羡慕我的时候。
晚上九点多，客人渐渐少了，我可以松口气了。
这时，两个客人走进来，我看了差点儿吓得晕倒。其中一个印裔妇女我不认识，另一个人是我的舅母。
我转身，假装肚子痛，冲进厕所。舅母以为我在补习中心，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这里工作。要是她知道我和静安瞒骗她，一定会气疯的。
在厕所里躲了十多分钟，常有人尝试开门，我都回答说有人。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我开门出来。
伤心猴子站在门外，我拉着他说：“借你的眼镜给我用用。”
伤心猴子还没回过神来，他的眼镜已经在我的鼻梁上了。
戴了眼镜，我必须保持忙碌，不要被别人支使到舅母那边。我看见另一边的桌子没有收拾，赶快过去收盘和杯。盘里有一块没吃完的黑胡椒鸡扒，我很聪明，就地取材，用手指沾一些黑胡椒酱，涂在我鼻子下面。
去洗手盆处照照镜子，我化装得不错，帽子拉低，帽子下面有一个方形眼镜，眼镜下面还长了“胡子”。
戴上眼镜，照镜子，我认不出我自己。伤心猴子这副近视眼镜，模糊了我的视线。
“谁收了我的鸡扒？我还没吃完呢！怎么上一趟厕所，回来桌子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客人拍桌子埋怨。
巧克力马上上前道歉。
巧克力问：“谁收了他的盘子？”
伤心猴子回答：“我没看见。”
“你，你的眼镜呢？没戴眼镜当然看不见。”
我赶快闪开，走到另一边去。
这一边，正是舅母这边。我不敢面向舅母。
舅母前面的印裔妇女招手叫我，我装作没看到。
她叫我拿牙签给她。
我身旁的桌子边，有一个女孩坐着，她前面有一个牙签筒。
我顺手拿起牙签筒，走两步，赶快把牙签筒递给印裔妇女。
印裔妇女喊道：“What？Why do you give it to me？（什么？为什么你把它给我？）”
我拉下眼镜一看，我递给她的不是牙签筒，而是状如牙签筒的香腋膏。
我转身回去，那个女孩正在等朋友。她的男朋友刚来到，对她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女孩回答：“不，是我来早了。”
男的拿着一束玫瑰，对她说：“生日快乐！”
我把香腋膏递还给她。
女孩狠狠瞪我一眼。
“October！（十月！）”巧克力在另一边叫喊。
“Yes？（嗯？）”
“十月？”舅母叫起来。
我赶快摘了眼镜，走到巧克力那儿去。
巧克力把我训一顿，具体内容我没仔细听，只知道是关于黑胡椒鸡扒和眼镜的事儿。
我频频回头看舅母，舅母流下两行眼泪。
巧克力算钱给我。
“你拿了钱，可以回了。”
我也想要回了，已经十点了。
“你一共做五天，一百元。不过，今天的事我要扣你十元薪水，只给你九十元。”
不行！妈妈要我赚一百元。
“那么，我只好跟Madam（夫人）讲。”
我居然把蝴蝶夫人搬出来。
“好吧。算啦，给你一百元。”
我拿了钱，看见舅母在门口等我。
舅母含泪说：“我们一起回去。”
“静安在等我，我跟他说一声。”
我知道，大难临头了。
妈妈的头发和我的思念
上了舅母的车，舅母的眼泪还是流个不停，湿了几张纸巾。
舅母只顾哭，说不出话来。
我先说话：“对不起，舅母。”
说了几次对不起，舅母才说：“为什么要骗我？”
“舅母，我没有想到要骗你，我只是很想去工作。”
“想去工作，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我跟你商量过了，舅母。不过，你不允许。”
“那时，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工作了，要去补习。结果，你骗我，说要去补习是假的，其实是要去工作。”
“我没骗你，舅母。那时我说要去工作，但还没有找到工作。我真的要去补习，也交了补习费。后来，有这个工作机会，就没去补习了。”
“工作比补习重要吗？”
“是的。”
“你今年不是要应付大考吗？工作对大考有帮助吗？”
“舅母，这份工作对我的重要性，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我有什么不能理解的？都是借口，借口！你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舅母，我妈妈一定会让我去工作的。她不会怪我的。”
“所以，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管你？”
“不，舅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听我的话，只听你妈妈的话。”
“舅母，对不起！”
舅母一路哭到家。
静安比我们先到家，他正把摩托车停好。
舅母怒气冲冲地骂他：“你和十月联合起来欺骗我。你明明知道他去工作，还帮他隐瞒。”
“妈，你别再闹了，好不好？是你管得太过分了。十月只是去工作，做正正当当的工，又不是去偷去抢，你何必这样哭哭啼啼的？”
舅母“啪”一声掴他一个耳光：“是我的错还是你们的错？你反而怪我了？”
静安掩着脸，“噔噔噔”奔上楼去，将房门“嘭”一声关上。
舅母跪在妈妈灵前，哭道：“大姑，对不起！我管不了你的儿子。大姑，他只听你的，不听我的。我叫他别去工作，他不听我的话，瞒着我去工作了。他还说是你让他去工作的。可是，你已经不在了，他却用你的名义随便乱说，想要怎样就怎样，我哪能管得住他呢？大姑，我管不了十月了。我对不起你！大姑……”
舅母这番话不知是说给妈妈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
静宜下楼来，看见她妈妈哭了，她也跟着哭。她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
静宜扶着她妈妈上楼去。
楼下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妈妈的遗照，在她的灵前跪下。我很想抱着妈妈一起哭，妈妈不在了，我只能对着寒冷的空气流下孤单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只觉得我把事情处理得一团糟。舅母伤心了，静安伤心了，静宜也伤心了。因为我一个人的事儿，大家都伤心了，我觉得非常难受。
整件事情，只有妈妈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做。忽然间，我很想念妈妈，想得泪水不断往下流。
舅母下楼来了，我不敢看她，低下头，让眼泪鼻涕嗒嗒落在地上。
舅母的身影包围了我，她蹲在我后面，轻轻抱着我。
“十月，今天的事儿，就到此为止，我们别再提了。以后，你想做什么事儿，只要不是坏事，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先让我知道，不要再瞒着我，好吗？”
我点头说好。
舅舅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满脸泪水，不想被舅舅看到，就冲到洗手间去。
我听见舅舅说：“我今天没有喝酒。”
“没有喝酒又怎样？”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喝酒回来，你骂我也罢。我没有喝酒，你也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见到别人，就可以笑吟吟地跟人说话，一见到我，却对我沉着脸。你这样做，对我公平吗？”
“公平不公平，你自己慢慢想好了。我要去睡觉，没空跟你胡扯。”
“我有话要跟你说，你也不听。你是什么态度？我们这样下去，怎么做夫妻？”
舅母没再回答他。
我从洗手间出来时，看见舅舅跪在妈妈灵前咕哝着。妈妈如果听得见我们讲话，今天一定听得很累。
回到房里，我想一想，我已经完成了妈妈给我的两个习题。我和静安言归于好，他也向我道谢了。我成功在外兼职工作，靠我自己的能力赚取了一百元。我可以用钥匙打开抽屉了。
我把房门闩好。
打开抽屉，里面的东西不多。
有一沓钱，我数一数，一共五百元。
有一摞信件，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我翻来看，这些信都是他们结婚之前写的，有些肉麻的话，但与我无关。结婚之后，他们没有书信来往了。住在一起，不需写信。
有一摞稿纸，写的都是情诗。我略读过，没有令我感动。
有一个盒子，我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束头发。头发上面，有一张小纸条，写着十六个端端正正的字：
离乡背井，改头换面；
剪断青丝，作为纪念。
这是妈妈的头发。
我的心头抽搐一下，告诉自己：拿一根头发去验DNA！
我轻轻拔出一根头发。不！我不该怀疑妈妈。
既然头发已经拔出来了，很难放回去。我就把头发收在身边，当做是妈妈在陪伴我。
我灵感一来，拿出一张小纸条，也写下十六个端端正正的字:
生离死别，不再相见；
一根头发，十分思念。
我用小纸条包住头发，折成小方块，塞进钱包里。
抽屉里还有一样东西，我迟迟不敢打开。那是妈妈给我的信，信封上仍然写着：吾儿刘诗乐亲启。我害怕妈妈又给我两个不能解决的习题。
我先换上睡衣再说。
我脱去上衣，从衣袋里掉出一张名片，落在地上。
甘凤蝶
院长
柠檬蝴蝶音乐学院
这是蝴蝶夫人给我的名片。原来她的本名是甘凤蝶。
“柠檬蝴蝶？”好熟悉的名字。
我翻开爸爸的诗稿，其中一首诗的题目就是《柠檬蝴蝶》。
妈妈的第三封信
我对着镜子说：“十月，你不要怕。十月，你要勇敢。你要勇敢面对妈妈的挑战。十月，你爱妈妈，妈妈爱你。妈妈不会害你的，你怕什么？”
好，我打开来看。
诗乐吾儿:
我写这封信时，感到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你已经和静安言归于好，而且已经能够自立，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这些事儿，对我来说是未来的事儿，对你来说是过去的事儿，你已经做到了。我想起这些事儿，仿佛走到未来，看见你变得更成熟，长大了。我感到多么宽心！
我很贪心，我觉得还不够。我想看到你的成功，所以，我给你最后两个习题。完成这两个习题后，你可以拆开小信封。小信封里面有打开保险箱的方法。保险箱里有一份礼物。如果你有需要，你可以用这份礼物去换取更大的礼物。
抽屉里有五百元，这是给你的奖赏。去买你喜欢的东西，送给自己吧。就当作我送给你的好了。
说到成功这个问题，我想，一个能够成功的人必须能够战胜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其次，成功的人也能够降伏敌人，让敌人变成朋友，愿意付出力量为自己效劳。
我给你两个习题，都非常不容易，一个要你战胜自己，一个要你说服你最不喜欢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因你而感到骄傲的妈妈
习题一
自从你上中学以来，历史总是不及格。我知道你最讨厌历史这一科。我现在要求的，不只是要你历史考试及格，而是要你考取一百分。不管大考或小考，只要有一次一百分，就算成功。记住，不准作弊或使用任何肮脏手段。我要你战胜自己，凭真本事取得成功。
习题二
你讨厌历史，也讨厌历史老师。这是鸡与鸡蛋的原理。你必须能够说服历史老师，让你在她家住一个晚上。如果历史老师能够接受你，让你去她家住，而你也真的到她家去做客，你就成功了。
看完习题，我觉得妈妈太天真了，异想天开。她不知道，历史从来没有人考过一百分。中学可不比小学，一百分已经成了天方夜谭。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玛丽老师。她是武则天，只有我们听她的，她绝不会听我们的。要是我说要去她家住，她一定会说：“What？（什么？）”
现在她生了孩子，在家里坐月子，样子一定很难看。她是很爱面子的人，不可能让我住进她的家，看见她的丑态。要求去她家住，简直是缘木求鱼。
妈妈要给我的礼物，我永远都得不到了。
我不要什么礼物了，有宝贝企鹅已经足够。
我抱着宝贝企鹅好好睡一觉。
早上起来，头脑清醒。我想到我要做什么了。
我下楼去，舅母和静宜正在吃早餐。舅舅则睡在沙发上打呼噜。
“舅母，我想去学钢琴，好吗？”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学钢琴？”
“因为我听到人家弹钢琴很好听，很想学。”
“你要去哪里学呢？”
“我想去柠檬蝴蝶音乐学院学。”
“在哪里？没听过。”
“我知道在哪儿。”舅舅坐起来，“外面挂着一只很大的蝴蝶的，对吗？”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我只是认识音乐学院的院长。”
我拿出蝴蝶夫人的名片给舅母看。
“你怎么会认识她？”
“妈妈过世时，在火化场的葬礼上，她来过。”
“我知道。”舅舅又抢着说，“我看到，她，很高贵，有气质。我都不知道姐姐怎么认识她的。”
“后来我在钢琴咖啡馆也遇见她。她是咖啡馆的大老板，有时也去咖啡馆弹钢琴，弹得非常好。”
“是她叫你去咖啡馆工作的？”舅母像警察盘问犯人似的。
“是的。”
静宜问我：“你什么时候要去咖啡馆工作？”
我看舅母没有生气，才说：“我已经去过了，做了五天工，做完了，不会再去做工了。”
“哈！”舅舅又跳起来，“你偷偷去做工，没有人知道。”
舅母继续盘问：“这个女人对你很好？”
“是的。她对我很好。”
“好吧，你就去跟她学钢琴吧。”
“我也要学。”静宜说。
“要多少钱呢？”舅母问我，面有难色。
“我也不知道。不过，静宜的学费我可以帮她出。”
“不行！你的钱是你的钱，不一样。”
舅舅起身走过来：“静宜的学费我帮她出。”
“爸爸，你没有做工，有钱吗？”
“有！我找到工作了。我今天早上偷偷去干活儿，没有人知道。”
“爸爸，你做什么工作？”
“我去分猪肉。早上人家杀猪，我就把猪肉拉到巴刹分给小贩。天一亮，我的工作就做完了。”
静宜高兴地说：“以后，我们天天有猪肉吃了。”
“对了。”舅舅在餐桌旁坐下，“以后包你们一个个吃得好像大肥猪。”
舅母没有正视舅舅，起身离座。
舅舅宣布：“今天我请客，我请你们所有人去吃一顿。”
“妈妈，你去吗？”
“我要去见客户，没空。”她看了舅舅一眼，语气温和多了，“你带他们去好了。”
下午，我们的活动是去吃一顿，还有，去音乐学院报名。静安说，如果音乐学院有萨克斯管课程，他也要去学。
静安提议去柠檬花钢琴咖啡馆吃，舅舅和静宜都赞成。他们要去看一看我工作过的地方。
我们一坐进舅舅的车，都叫苦连天。以前，舅舅的车里只有臭烟味，现在还有臭猪肉味。
静宜喊道：“这么臭，我们嗅了，以后不敢吃猪肉了。”
静安坐前面，我和静宜坐后面。
“乐哥哥有尾巴！”静宜又大惊小怪的。
她从我的臀部下面慢慢抽出一条猪尾巴。
“哇！这么长！”静安也叫起来。
猪尾巴拉了出来，一端还沾着血。
舅舅也叫起来：“哎呀，我忘了把它放进冰箱。猪尾巴炖花生汤最好吃了。”
我们异口同声说：“我们不吃！”
下期预告：妈妈的考题再次降临，十月究竟会迎难而上还是放弃呢？十月原本呼之欲出的迷离身世还要经历多少曲折才会最终浮出水面呢？
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文章节选自连续十七周位居《亚洲周刊》畅销书排行榜榜首的许友彬温情悬疑作品《十月》，青岛出版社出版，定价23.50元。）
又见蝴蝶夫人
“欢迎光临。”我拉开玻璃门。
一个身穿黑色旗袍的女人徐徐进来。
多么熟悉的脸庞，多么亲切的笑容，多么优雅的举止！
她半开玩笑地问我：“小色鬼，你还好吧？”
“还好。”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在火化场祭奠我妈妈的女人。
我摆手示意左边的座位，说：“阿姨，请这边坐。”
她颔首浅笑，没听我的指示，径直往里边走。
巧克力远远望见她，起身叫喊：“Madam（夫人），晚上好。”
其他员工见到她也说：“Madam（夫人），晚上好。”
她坐在钢琴前的凳子上，打开琴盖。琴声如一条断线的珠链般，珠子一颗颗脱出，弹跳着滚滚而来。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音乐学院的院长。她的钢琴技巧高超，手指似乎长在琴键上。
咖啡馆里的客人听到这段优美的音乐，都放下刀叉，转头看，到底是谁在演奏。
院长弹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总之听了，像在大热天里喝冷水一样舒服。
八点过后，院长盖上琴盖。正要离座，客人要求再来一曲。她点头，掀盖，再奏一曲。然后，她在掌声中给大家鞠躬行礼，退后几步，坐在钢琴旁边的单人座位上。
伤心猴子说过，这是大股东专用的位子。难道她就是柠檬花咖啡馆的大股东？
我向伤心猴子求证，伤心猴子说：“对了，就是她。我们都叫她Madam（夫人）。”
“她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我们称她蝴蝶夫人。”
我对蝴蝶夫人有点儿害怕，离她远远的。
厨房的小窗口“叮”地响了一声，小眼睛布什叫我过去。
“你把这杯木瓜奶端给Madam（夫人）。”
我捧起托盘，正要走开，布什叮嘱：“记住，要跟她说，这是您的木瓜奶。”
“知道了。”布什想要陷害我，我才不会上当。
蒙娜丽莎提醒我：“小心点儿，别说错话。”
“知道了。”蒙娜丽莎这么关心我，我有点儿感动。
我走到蝴蝶夫人面前，把杯垫子摆好，再置放木瓜奶。
“Madam（夫人），这是木瓜奶。”
“你不是叫我阿姨吗？叫我阿姨好了。”
“阿姨，这是木瓜奶。”
“诗乐，你拿错了。我不喜欢喝木瓜奶。”
“对不起，阿姨，我给您换一杯。您要喝什么？”
“等一下，你别拿走。”蝴蝶夫人接过杯子，吸了一口，“你没拿错，是你说错了。这是红萝卜牛奶，不是木瓜奶。”
“对不起。”
我还是被小眼睛布什陷害了。
“你先别走。你在这儿做得还习惯吧？”
“还好。”
“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就好。你去拿一张椅子，坐下来。”
我拿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我想体验有工作的生活。”
“你是不是缺钱用？”
“不是。”
“你父母都去世了，谁给你钱?”
“舅母给我钱。”
“你不想花舅母的钱，所以出来工作赚钱？”
“不是。舅母说，我爸爸妈妈都买了保险，留下一笔保险赔偿金，暂时由舅母保管。我要多少钱，都可以找舅母拿。”
“那就好。你工作多少天了？”
“今天是第四天，明天最后一天。”
“想不想继续做下去？”
“不想。下个星期开学了，我怕没时间读书。”
“这就对了，读书要紧。如果你需要钱，可以来找我拿。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名片。咖啡馆的灯光昏黄，我没仔细看。
“阿姨，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
“是不是您让我来这里工作的？”
“是的。我看到面试表格上面有你的名字，就叫经理让你来工作。经理说你面试一团糟。我说，面试是一回事儿，工作是另一回事儿。我看你做得不坏啊！”
我听了，有点儿失望。
我一直以为是芭比娃娃帮我说话，我才能来这里工作。原来芭比娃娃并没有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要对我这么好？
“阿姨，为什么您要对我这么好？”
“哈哈哈……”蝴蝶夫人轻轻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我认真地点头。
“那我该不该说呢？”她的头缓缓摇晃。
她在问自己，因此我没有回答她。
“好吧，我简单地说，你是我旧情人的儿子。你的爸爸，曾经是我的情人。”
我忽然想起，她在火化场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她抱过我。难道我是她的儿子？
我想问她：我是不是您的儿子?
“我是不是……您……觉得我对您，是不是有一点儿重要？”
“哈，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在您的眼中……”
“你在我眼中，的确，很重要。是的，我曾经，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你，恨不得你还没有出生就流产了。因为，有了你，害了我这一生。唉，算了，我不想再谈了。你有困难，记得来找我，我还是会帮助你的。”
蝴蝶夫人挥手叫我走开。我似乎勾起她的伤心事儿。
我感到困扰，她说她“有了我”，害了她一生。她说她恨不得“我还没有出生就流产了”，这不是间接说出我就是她肚里的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可以这么想。我这么想就对不起妈妈。妈妈那么爱我，一生一世为了我，我不应该质疑妈妈。
“发什么呆！”伤心猴子在我的后脑勺拍了一下，“喂,蝴蝶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问我工作做得好不好。”
“是吗？她从来没有让别人跟她同桌坐在一起。她对你很特别。”
当然啦，我是她的儿……不不不！我是她旧情人的儿子。
蝴蝶夫人临走前，捏一下我的胳膊，说：“孩子，记住来找我。”
她身上有一种甜甜幽幽的花香味。
我在十点下班，但咖啡馆还没打烊。我走进储藏室，脱下帽子和围裙，打了卡，走出来。我看到令我心中着火的一幕：芭比娃娃坐在椅子上，穿着露肩装。她的肩膀上是巧克力的一双手。巧克力低下头，抚摸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
她咯咯的笑声比较低沉，不像是芭比娃娃的声音。
我走近一看，果然不是芭比娃娃，是另一个女孩。
她和芭比娃娃一样，有一双大眼睛。不过，她的头发比较短。她有一张国字脸。芭比娃娃的瓜子脸，比她好看得多。她的大眼睛，带着凶神恶煞的寒气。芭比娃娃的大眼睛，是湖面上荡漾的月光。
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听见巧克力说：“Katie（凯蒂），要不是我昨晚去你的家，你到现在都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哼！”
我为芭比娃娃感到不值。她昨晚央求巧克力去她的家，巧克力却去了这个女孩的家。我记住了，这个女孩子叫Katie（凯蒂）。
我对巧克力感到羡慕和妒忌，还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生气。我对自己的容貌和身高感到自卑，只有妈妈爱我。
我赚到了一百元
在柠檬花钢琴咖啡馆工作的最后一天，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推开玻璃门，看见博士坐在门边。
博士眯着笑眼，看见我就说：“我太太昨天早上生了孩子，今天想吃这里的意大利面，我就来打包给她吃。”
“玛丽老师生了孩子？男的女的？”
“男孩子。”
“恭喜她了！”
博士笑得见牙不见眼。
“也恭喜您了！”
“嘿嘿，平安健康就好了，就像我的店名：安康。”博士指着斜对面的一间店——安康化验室。
“那间化验室是你的？”
“对了。我就是专业的化验师。我是生物化学的博士。”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算命的呢。”
“算命只是玩玩而已，不可太相信。我们验血，则可完全信赖。”
“你除了验血，还验什么？”
“验尿、验头发，你身体里面的东西，我都能验。我的专业是验DNA。你知道DNA？Deoxyribonucleic acid，中文叫做脱氧核糖核酸。”
“我读过。你能不能验出我是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当然，我常做这种事。最近有一宗谋杀案，一个男孩子被杀死了，丢弃在河里。尸体十多天后才被发现，全身赤裸，没有衣物，面目全非。家长不相信是自己的孩子，就让我验DNA。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验DNA的结果绝对错不了。怎么？你怀疑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
“没有啦。我只是随便问问。”
“你怀疑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是有理由的。”
“不，我肯定我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你无法肯定，只有你的妈妈能够肯定。妈妈生孩子，十月怀胎，记忆深刻，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心知肚明。孩子出生，眼睛看不清楚，没有留下记忆，无法完全肯定谁是妈妈。所以，你有理由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
“验DNA是不是要验妈妈的DNA和孩子的DNA？”
“对了。两人的DNA配对之后，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妈妈去世了，要怎么检验？”
“如果有必要验明正身，可以开棺检验。”
“如果已经焚化了呢？”
“那只好从遗物着手，比如妈妈在枕头上留下的一根头发，或在衣物上留下的一滴血迹，就足够让我检验DNA了。”
“要是连这些都没有呢？”
“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假设你怀疑自己是某某人的亲生儿子，你可以和某某人一起来检验。如果检验结果证明你是某某人的亲生儿子，那你就不可能是妈妈亲生的了。”
“如果某某人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检验呢？”
“那你可以拔她的一根头发来。”
“原来是这样的。”
博士打包的意大利面准备好了。
博士临走前对我说：“November（十一月），不，October（十月），今天我很高兴。我答应你，我可以免费为你验血或验DNA。你跟我有缘，我可以不收你的钱。你去我的化验室找我就行了。”
博士走后，伤心猴子对我说：“十月，你人缘真好。我在这儿工作半年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你才来五天，蝴蝶夫人对你特别好，博士也给你特别优惠。”
想不到也有别人羡慕我的时候。
晚上九点多，客人渐渐少了，我可以松口气了。
这时，两个客人走进来，我看了差点儿吓得晕倒。其中一个印裔妇女我不认识，另一个人是我的舅母。
我转身，假装肚子痛，冲进厕所。舅母以为我在补习中心，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这里工作。要是她知道我和静安瞒骗她，一定会气疯的。
在厕所里躲了十多分钟，常有人尝试开门，我都回答说有人。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我开门出来。
伤心猴子站在门外，我拉着他说：“借你的眼镜给我用用。”
伤心猴子还没回过神来，他的眼镜已经在我的鼻梁上了。
戴了眼镜，我必须保持忙碌，不要被别人支使到舅母那边。我看见另一边的桌子没有收拾，赶快过去收盘和杯。盘里有一块没吃完的黑胡椒鸡扒，我很聪明，就地取材，用手指沾一些黑胡椒酱，涂在我鼻子下面。
去洗手盆处照照镜子，我化装得不错，帽子拉低，帽子下面有一个方形眼镜，眼镜下面还长了“胡子”。
戴上眼镜，照镜子，我认不出我自己。伤心猴子这副近视眼镜，模糊了我的视线。
“谁收了我的鸡扒？我还没吃完呢！怎么上一趟厕所，回来桌子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客人拍桌子埋怨。
巧克力马上上前道歉。
巧克力问：“谁收了他的盘子？”
伤心猴子回答：“我没看见。”
“你，你的眼镜呢？没戴眼镜当然看不见。”
我赶快闪开，走到另一边去。
这一边，正是舅母这边。我不敢面向舅母。
舅母前面的印裔妇女招手叫我，我装作没看到。
她叫我拿牙签给她。
我身旁的桌子边，有一个女孩坐着，她前面有一个牙签筒。
我顺手拿起牙签筒，走两步，赶快把牙签筒递给印裔妇女。
印裔妇女喊道：“What？Why do you give it to me？（什么？为什么你把它给我？）”
我拉下眼镜一看，我递给她的不是牙签筒，而是状如牙签筒的香腋膏。
我转身回去，那个女孩正在等朋友。她的男朋友刚来到，对她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女孩回答：“不，是我来早了。”
男的拿着一束玫瑰，对她说：“生日快乐！”
我把香腋膏递还给她。
女孩狠狠瞪我一眼。
“October！（十月！）”巧克力在另一边叫喊。
“Yes？（嗯？）”
“十月？”舅母叫起来。
我赶快摘了眼镜，走到巧克力那儿去。
巧克力把我训一顿，具体内容我没仔细听，只知道是关于黑胡椒鸡扒和眼镜的事儿。
我频频回头看舅母，舅母流下两行眼泪。
巧克力算钱给我。
“你拿了钱，可以回了。”
我也想要回了，已经十点了。
“你一共做五天，一百元。不过，今天的事我要扣你十元薪水，只给你九十元。”
不行！妈妈要我赚一百元。
“那么，我只好跟Madam（夫人）讲。”
我居然把蝴蝶夫人搬出来。
“好吧。算啦，给你一百元。”
我拿了钱，看见舅母在门口等我。
舅母含泪说：“我们一起回去。”
“静安在等我，我跟他说一声。”
我知道，大难临头了。
妈妈的头发和我的思念
上了舅母的车，舅母的眼泪还是流个不停，湿了几张纸巾。
舅母只顾哭，说不出话来。
我先说话：“对不起，舅母。”
说了几次对不起，舅母才说：“为什么要骗我？”
“舅母，我没有想到要骗你，我只是很想去工作。”
“想去工作，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我跟你商量过了，舅母。不过，你不允许。”
“那时，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工作了，要去补习。结果，你骗我，说要去补习是假的，其实是要去工作。”
“我没骗你，舅母。那时我说要去工作，但还没有找到工作。我真的要去补习，也交了补习费。后来，有这个工作机会，就没去补习了。”
“工作比补习重要吗？”
“是的。”
“你今年不是要应付大考吗？工作对大考有帮助吗？”
“舅母，这份工作对我的重要性，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我有什么不能理解的？都是借口，借口！你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舅母，我妈妈一定会让我去工作的。她不会怪我的。”
“所以，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管你？”
“不，舅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听我的话，只听你妈妈的话。”
“舅母，对不起！”
舅母一路哭到家。
静安比我们先到家，他正把摩托车停好。
舅母怒气冲冲地骂他：“你和十月联合起来欺骗我。你明明知道他去工作，还帮他隐瞒。”
“妈，你别再闹了，好不好？是你管得太过分了。十月只是去工作，做正正当当的工，又不是去偷去抢，你何必这样哭哭啼啼的？”
舅母“啪”一声掴他一个耳光：“是我的错还是你们的错？你反而怪我了？”
静安掩着脸，“噔噔噔”奔上楼去，将房门“嘭”一声关上。
舅母跪在妈妈灵前，哭道：“大姑，对不起！我管不了你的儿子。大姑，他只听你的，不听我的。我叫他别去工作，他不听我的话，瞒着我去工作了。他还说是你让他去工作的。可是，你已经不在了，他却用你的名义随便乱说，想要怎样就怎样，我哪能管得住他呢？大姑，我管不了十月了。我对不起你！大姑……”
舅母这番话不知是说给妈妈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
静宜下楼来，看见她妈妈哭了，她也跟着哭。她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
静宜扶着她妈妈上楼去。
楼下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妈妈的遗照，在她的灵前跪下。我很想抱着妈妈一起哭，妈妈不在了，我只能对着寒冷的空气流下孤单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只觉得我把事情处理得一团糟。舅母伤心了，静安伤心了，静宜也伤心了。因为我一个人的事儿，大家都伤心了，我觉得非常难受。
整件事情，只有妈妈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做。忽然间，我很想念妈妈，想得泪水不断往下流。
舅母下楼来了，我不敢看她，低下头，让眼泪鼻涕嗒嗒落在地上。
舅母的身影包围了我，她蹲在我后面，轻轻抱着我。
“十月，今天的事儿，就到此为止，我们别再提了。以后，你想做什么事儿，只要不是坏事，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先让我知道，不要再瞒着我，好吗？”
我点头说好。
舅舅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满脸泪水，不想被舅舅看到，就冲到洗手间去。
我听见舅舅说：“我今天没有喝酒。”
“没有喝酒又怎样？”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喝酒回来，你骂我也罢。我没有喝酒，你也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见到别人，就可以笑吟吟地跟人说话，一见到我，却对我沉着脸。你这样做，对我公平吗？”
“公平不公平，你自己慢慢想好了。我要去睡觉，没空跟你胡扯。”
“我有话要跟你说，你也不听。你是什么态度？我们这样下去，怎么做夫妻？”
舅母没再回答他。
我从洗手间出来时，看见舅舅跪在妈妈灵前咕哝着。妈妈如果听得见我们讲话，今天一定听得很累。
回到房里，我想一想，我已经完成了妈妈给我的两个习题。我和静安言归于好，他也向我道谢了。我成功在外兼职工作，靠我自己的能力赚取了一百元。我可以用钥匙打开抽屉了。
我把房门闩好。
打开抽屉，里面的东西不多。
有一沓钱，我数一数，一共五百元。
有一摞信件，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我翻来看，这些信都是他们结婚之前写的，有些肉麻的话，但与我无关。结婚之后，他们没有书信来往了。住在一起，不需写信。
有一摞稿纸，写的都是情诗。我略读过，没有令我感动。
有一个盒子，我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束头发。头发上面，有一张小纸条，写着十六个端端正正的字：
离乡背井，改头换面；
剪断青丝，作为纪念。
这是妈妈的头发。
我的心头抽搐一下，告诉自己：拿一根头发去验DNA！
我轻轻拔出一根头发。不！我不该怀疑妈妈。
既然头发已经拔出来了，很难放回去。我就把头发收在身边，当做是妈妈在陪伴我。
我灵感一来，拿出一张小纸条，也写下十六个端端正正的字:
生离死别，不再相见；
一根头发，十分思念。
我用小纸条包住头发，折成小方块，塞进钱包里。
抽屉里还有一样东西，我迟迟不敢打开。那是妈妈给我的信，信封上仍然写着：吾儿刘诗乐亲启。我害怕妈妈又给我两个不能解决的习题。
我先换上睡衣再说。
我脱去上衣，从衣袋里掉出一张名片，落在地上。
甘凤蝶
院长
柠檬蝴蝶音乐学院
这是蝴蝶夫人给我的名片。原来她的本名是甘凤蝶。
“柠檬蝴蝶？”好熟悉的名字。
我翻开爸爸的诗稿，其中一首诗的题目就是《柠檬蝴蝶》。
妈妈的第三封信
我对着镜子说：“十月，你不要怕。十月，你要勇敢。你要勇敢面对妈妈的挑战。十月，你爱妈妈，妈妈爱你。妈妈不会害你的，你怕什么？”
好，我打开来看。
诗乐吾儿:
我写这封信时，感到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你已经和静安言归于好，而且已经能够自立，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这些事儿，对我来说是未来的事儿，对你来说是过去的事儿，你已经做到了。我想起这些事儿，仿佛走到未来，看见你变得更成熟，长大了。我感到多么宽心！
我很贪心，我觉得还不够。我想看到你的成功，所以，我给你最后两个习题。完成这两个习题后，你可以拆开小信封。小信封里面有打开保险箱的方法。保险箱里有一份礼物。如果你有需要，你可以用这份礼物去换取更大的礼物。
抽屉里有五百元，这是给你的奖赏。去买你喜欢的东西，送给自己吧。就当作我送给你的好了。
说到成功这个问题，我想，一个能够成功的人必须能够战胜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其次，成功的人也能够降伏敌人，让敌人变成朋友，愿意付出力量为自己效劳。
我给你两个习题，都非常不容易，一个要你战胜自己，一个要你说服你最不喜欢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因你而感到骄傲的妈妈
习题一
自从你上中学以来，历史总是不及格。我知道你最讨厌历史这一科。我现在要求的，不只是要你历史考试及格，而是要你考取一百分。不管大考或小考，只要有一次一百分，就算成功。记住，不准作弊或使用任何肮脏手段。我要你战胜自己，凭真本事取得成功。
习题二
你讨厌历史，也讨厌历史老师。这是鸡与鸡蛋的原理。你必须能够说服历史老师，让你在她家住一个晚上。如果历史老师能够接受你，让你去她家住，而你也真的到她家去做客，你就成功了。
看完习题，我觉得妈妈太天真了，异想天开。她不知道，历史从来没有人考过一百分。中学可不比小学，一百分已经成了天方夜谭。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玛丽老师。她是武则天，只有我们听她的，她绝不会听我们的。要是我说要去她家住，她一定会说：“What？（什么？）”
现在她生了孩子，在家里坐月子，样子一定很难看。她是很爱面子的人，不可能让我住进她的家，看见她的丑态。要求去她家住，简直是缘木求鱼。
妈妈要给我的礼物，我永远都得不到了。
我不要什么礼物了，有宝贝企鹅已经足够。
我抱着宝贝企鹅好好睡一觉。
早上起来，头脑清醒。我想到我要做什么了。
我下楼去，舅母和静宜正在吃早餐。舅舅则睡在沙发上打呼噜。
“舅母，我想去学钢琴，好吗？”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学钢琴？”
“因为我听到人家弹钢琴很好听，很想学。”
“你要去哪里学呢？”
“我想去柠檬蝴蝶音乐学院学。”
“在哪里？没听过。”
“我知道在哪儿。”舅舅坐起来，“外面挂着一只很大的蝴蝶的，对吗？”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我只是认识音乐学院的院长。”
我拿出蝴蝶夫人的名片给舅母看。
“你怎么会认识她？”
“妈妈过世时，在火化场的葬礼上，她来过。”
“我知道。”舅舅又抢着说，“我看到，她，很高贵，有气质。我都不知道姐姐怎么认识她的。”
“后来我在钢琴咖啡馆也遇见她。她是咖啡馆的大老板，有时也去咖啡馆弹钢琴，弹得非常好。”
“是她叫你去咖啡馆工作的？”舅母像警察盘问犯人似的。
“是的。”
静宜问我：“你什么时候要去咖啡馆工作？”
我看舅母没有生气，才说：“我已经去过了，做了五天工，做完了，不会再去做工了。”
“哈！”舅舅又跳起来，“你偷偷去做工，没有人知道。”
舅母继续盘问：“这个女人对你很好？”
“是的。她对我很好。”
“好吧，你就去跟她学钢琴吧。”
“我也要学。”静宜说。
“要多少钱呢？”舅母问我，面有难色。
“我也不知道。不过，静宜的学费我可以帮她出。”
“不行！你的钱是你的钱，不一样。”
舅舅起身走过来：“静宜的学费我帮她出。”
“爸爸，你没有做工，有钱吗？”
“有！我找到工作了。我今天早上偷偷去干活儿，没有人知道。”
“爸爸，你做什么工作？”
“我去分猪肉。早上人家杀猪，我就把猪肉拉到巴刹分给小贩。天一亮，我的工作就做完了。”
静宜高兴地说：“以后，我们天天有猪肉吃了。”
“对了。”舅舅在餐桌旁坐下，“以后包你们一个个吃得好像大肥猪。”
舅母没有正视舅舅，起身离座。
舅舅宣布：“今天我请客，我请你们所有人去吃一顿。”
“妈妈，你去吗？”
“我要去见客户，没空。”她看了舅舅一眼，语气温和多了，“你带他们去好了。”
下午，我们的活动是去吃一顿，还有，去音乐学院报名。静安说，如果音乐学院有萨克斯管课程，他也要去学。
静安提议去柠檬花钢琴咖啡馆吃，舅舅和静宜都赞成。他们要去看一看我工作过的地方。
我们一坐进舅舅的车，都叫苦连天。以前，舅舅的车里只有臭烟味，现在还有臭猪肉味。
静宜喊道：“这么臭，我们嗅了，以后不敢吃猪肉了。”
静安坐前面，我和静宜坐后面。
“乐哥哥有尾巴！”静宜又大惊小怪的。
她从我的臀部下面慢慢抽出一条猪尾巴。
“哇！这么长！”静安也叫起来。
猪尾巴拉了出来，一端还沾着血。
舅舅也叫起来：“哎呀，我忘了把它放进冰箱。猪尾巴炖花生汤最好吃了。”
我们异口同声说：“我们不吃！”
下期预告：妈妈的考题再次降临，十月究竟会迎难而上还是放弃呢？十月原本呼之欲出的迷离身世还要经历多少曲折才会最终浮出水面呢？
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文章节选自连续十七周位居《亚洲周刊》畅销书排行榜榜首的许友彬温情悬疑作品《十月》，青岛出版社出版，定价2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