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正午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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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王解放拿起床头的闹钟,把响铃调到12:00。
  早市买回来的排骨有新鲜的肉气,虽然裹着两层塑料袋,依旧霸道地冲破枷锁挥发了出来。打着火烧上水,不多时,沸水里便开出朵朵翻滚的白花。买排骨的时候,王解放特意让肉贩把排骨剁得小小的,一来烧制的过程中容易入味,二来吴月娥的嘴巴小小的,可以一口一块,不大不小,刚刚好。
  排骨扔进沸水里,殷红的血水转眼之间变成灰白的泡沫,膨胀着,叫嚣着,沿着锅沿向外奋力挣扎。王解放极其认真、仔细,无限耐心地把浮沫一点点撇净,用笊篱把排骨捞出来放在不锈钢菜盆里。两调羹白砂糖,两调羹海天老抽,浇洒在焯过水的排骨上,调拌匀停,让甜和咸慢慢腌渍进肉和骨头里。水倒掉,锅刷净,热锅凉油。伸手贴近油面,估摸一下油温,放进去满满两调羹白砂糖,分量足足的。火苗调到最小,木质的锅铲顺时针轻轻搅动着油里的白糖,打圈,打圈,不停地顺时针打圈。颗粒状的白砂糖融化成稀软的糖稀,低眉顺眼地随着跳圆舞的锅铲旋转,旋转,糖稀一脸谄媚,调整着自己的心性与仪态与热油合二为一,无缝隙融合。淡黄色的油面上零星开出乳白色的圆滚滚的米粒小花,一朵,两朵,三朵,眨眼功夫就繁花如雪,将油面全部覆盖,这是上糖色最好的火候。虞红芳手把手教王解放做红烧排骨的时候就是这样教的。红烧排骨是两个人的缓冲地带。虞红芳惹毛了王解放就给他做这道菜,吃一块,只一口,王解放的气就顺了;王解放打疼了虞红芳也给她做这道菜,夹一块,吃一口,虞红芳的怨也就没了。
  入了味的排骨倒进锅里,一阵急过一阵的“滋啦滋啦”声,油星子四溅开来,胆大的就飞到了王解放的手背上,烫的他倒吸气。疼!这个“疼”一溜烟就钻进了王解放心窝口那道老伤里。
  那道老伤,是虞红芳留下的。伤口流过血也淌过脓,烂肉、腐肉、臭肉与新肉交织在一起,很难愈合,抑或是王解放压根就没让它愈合。那道伤是绿色的,阴沉沉,绿莹莹。虞红芳哭得声嘶力竭,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早忘了!我早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王解放不信,平时将信将疑,喝了酒就一点也不信。不信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与脚。手与脚一不听使唤就开始拳打脚踢,没轻没重,没头没脸,没完没了,天马流星拳,疾风扫堂腿,刚开始虞红芳还试着反抗,越反抗,出拳越重,越反抗,脚踢越狠,最后就只能死扛硬挨,咬牙闭眼闷声受着。反正王解放打累了,就会偃旗息鼓,停手收势。等酒劲过了,醒神还魂了,他就给虞红芳做红烧排骨赔罪,夹一块,吃一口,虞红芳的怨也就消了。但那道伤,在王解放心底不褪色,它青春永驻,容颜不老。一到阴天下雨,一有风吹草动,那道伤就草木皆兵,又痒又疼,就像刚刚给吴月娥做红烧排骨时手背上刚烫出来的伤一样,又疼又痒。
  王解放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眼下这锅红烧排骨是做给吴月娥的,不是做给虞红芳的。虞红芳是过去式,吴月娥是现在进行时。红烧排骨还是排骨,女人不再是那个女人。
  吴月娥该回来了吧!刚怀上孩子时,不太稳定,索性辞职在家保胎,后来胎坐稳了,就开始天天去逛街,平时商场人少,今天是星期六,商场里人满为患,犄角旮旯都是人,也照常去。吴月娥兜里没多少钱,逛街也不为买东西,就是爱逛。王解放担心她出意外,说过她几次,每次吴月娥都振振有词,我初中毕业就在百货大樓帮人家看摊卖东西,化妆品,小百货,烟酒副食,服装鞋帽,都卖过。习惯了,一天不逛,眼里没人没东西,就躁得慌!生孩子坐月子,喂奶带孩子,被拴在家里不能出去,不得憋闷死啊!
  此时此刻,屋里弥散着香甜的米香和醇厚的肉香,这样的美食美味,吃一回少一回。吴月娥不早点回来闻这饭香和肉香一定会后悔的,毕竟饭吃一顿少一顿,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命活一天短一天。
  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吴月娥回来了。
  2
  那天早上,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老半天的吴月娥笑眯眯地拿出来一根两道杠的验孕棒。
  我觉得是个男孩!
  吴月娥思前想后把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归结为她没有生出儿子,但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不是她吴月娥自己的责任,生不出儿子不是她不行。吴月娥有预感,她这一胎将一举得男。
  你闺女叫苹苹,苹果的苹,我女儿也叫平平,平安的平,那咱儿子就叫“安安”吧!平平安安,一个音,都是亲姐姐亲弟弟。
  王解放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儿子。因为虞红芳有儿子。
  虞红芳的儿子是跟别人生的,是给别人生的,是一个王解放不认识的男人,一个有钱的老男人。那是虞红芳跟王解放结婚之前发生的事,那次生产给虞红芳的腹部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一道蜈蚣一样蜿蜒的疤瘌。虞红芳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座无人认识她的城市,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她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十分标致,却没有一点漂亮姑娘咄咄逼人的劲,整个人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不急不躁,待人接物妥帖周到。王解放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王解放同事的老婆的表妹跟虞红芳是同事,线是七拐八绕牵上的。谈恋爱的时候王解放基本做到了发乎情止乎礼,偶尔几次他手脚过分了些,虞红芳甚至会害羞地脸红低头。柔情蜜意稳稳当当交往了一年多,虞红芳跟王解放的家人也都相处得很好,明事理,知进退。王解放照过镜子,他觉得自己高攀了虞红芳,无论工作还是长相,这样的媳妇都打着灯笼也难找,王家人三催四催,王解放也是掏心掏肺三求四求,跺脚发毒誓才打动了虞红芳,消除了她眼底深处的最后一丝犹疑,最终松口同意结婚。
  对于肚子上的蜈蚣,虞红芳是这样给王解放解释的:从小宫寒,上师范的时候,冬天不注意保暖,肚子痛,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子宫里有个肌瘤,就做手术了。已经好几年了,当时问过医生,不会影响生育。
  王解放很勤劳,虞红芳很快怀孕了。一家人都很高兴。三个多月的时候,忽然就见了红,保了半个月的胎也没保住。着急忙慌去医院,王解放看着脸色苍白、虚弱乏力的虞红芳,心疼的一步也不让她自己走,一口气把她从一楼抱上了五楼。虞红芳的小月子坐得比人家生完孩子的大月子还熨帖,王解放事必躬亲,换着花样炖汤煲粥,把老婆宠上了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半个月后,王解放陪虞红芳去医院复查,大夫说虞红芳恢复得非常好。
  大夫,还注意点啥,像她这样的。
  一个月不同房,半年之后再要孩子。你媳妇第一胎是剖宫产,这剖宫产是最伤子宫的手术。那个手术恢复得一般,子宫有点异位,你们能再怀上还真是挺幸运的。你媳妇是瘢痕性皮肤,不光是表皮这道疤,这好几层呢,这次怀孕胎盘正好在上次子宫的切口创面上。流产事儿小,要真是足月生孩子说不准还会大出血呢!
  我们这是第一胎啊,我媳妇这是第一次怀孕啊!女医生抬头看着王解放,眼中盛满了嘲讽。我这妇产科干了三十多年,生没生没孩子的子宫,我一摸就知道。还第一次怀孕,她这剖宫产手术最起码做了五年了!
  王解放回头看向虞红芳,虞红芳满眼含泪,欲言又止。
  今天以前,虞红芳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过去后悔过。那段经历,即便不堪,也自有它的价值。她用了最原始的方法,用自己的阴道和子宫拯救了家庭的窘迫,让自己的父母兄弟从一贫如洗到可以安身立命,而她自己则在没有经济压力的前提下埋头苦读,离开了小山村,一路迁徙,迁徙路上的坑坑洼洼用钱逐个铺平,走得并不十分辛苦。嫁给王解放,虞红芳很知足,这个男人认认真真地对她好,虞红芳甚至比王解放更希望能好好过日子。今天,她为自己过去的选择感到一丝后悔,她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王解放,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以前是不是错了。她不想失去王解放,她要留住他,哪怕跪地求饶,哪怕王解放打她骂她,只要能原谅她,她就跟着他,跟他过日子,就像今天以前那样,一模一样。
  解放,咱回家吧!
  你不用回了。王解放扬长而去。
  王解放找地方喝酒去了,有些话没法对别人说,只能对酒说。有些事没法跟别人较劲,只能跟自己较劲。王解放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当老师的父母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能信得过的只有自己。他听父母的话,人前听得多说得少,或者干脆不说话,不扎堆,不凑热闹,不高谈阔论,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他跟同学、同事都不远不近,人情往来清清楚楚,过得来过得去。王解放笃定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外乎报恩、报怨、讨债、还债,一个人靠近或者远离一个人肯定有他的原因。眼下,王解放倒是很想找个说话的人,讨论一下虞红芳到底是來干嘛的?是报恩还是报怨?是讨债还是还债?手机通讯录里人名很多,却没有没有一个值得他相信,没有一个能懂他、明白他继而开解他的。只有酒,除了酒,真的没有别人了。
  打开一套餐具,餐盘豁了个口子,王解放怒不可遏,又打开一套,这回的是汤匙有个残,王解放不解气,又开了一套,这次轮到碗了,没有一个囫囵的!他喊来服务员大声斥责,这都是啥破玩意!服务员看王解放的架势,给他拼凑了一套完整的,承诺只收他一套餐具的钱。
  虞红芳就是刚才那套被拆封的餐具,也就只有他王解放这个天字一号大傻瓜才会把她像清乾隆外粉青釉浮雕芭蕉叶镂空缠枝花卉纹内青花六方套瓶一样供养起来,其实呢,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假货,早碎了,烂了,是用强力胶一片片粘起来,摆在那里,装个样子罢了,就等着自己这个大傻瓜送上门去。假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虞红芳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酒是好酒,喝一口,菜是好菜,夹一筷,每一口每一筷都是虞红芳的滋味,王解放喝的是虞红芳的血,吃的是虞红芳的肉。
  天越来越黑,酒越喝越多,王解放的头越来越沉,他觉得有个重物压在头上,压得他抬不起来头。邻桌的人都往他这边看,似乎都在议论他头上到底是什么东西。王解放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虞红芳不敢睡,一直坐在客厅等王解放,心里筹划着如何跟他解释。王解放掏钥匙开门,她听见响声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虞红芳的睡衣扣子没扣好,肉白花花的,很刺眼。王解放无名火起,抡起拳头就朝虞红芳打过去,毫无防备的虞红芳“呀”的一声倒在地上,王解放顺势骑上去撕扯她的衣服,虞红芳尖叫着推搡,王解放就扇她耳光,虞红芳捂着脸躲避,王解放抡起拳头在她身上又捶又打,疼得虞红芳双腿直扑腾,大声哭喊。解放,解放,别打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错了!
  虞红芳的眼泪,虞红芳的哀嚎,虞红芳的求饶,虞红芳的忏悔,虞红芳的誓言,这些都是医治王解放心毒的特效药。他心里的毒要用虞红芳的眼泪哀嚎求饶忏悔和誓言来解。
  虞红芳生过儿子,她给别人生的是儿子,她自己亲口说的,但她却给王解放生了一个闺女。这,不公平。
  3
  吴月娥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王解放去镇上的卫生院托熟人做了四维彩超,果真是男孩!
  王解放需要个儿子,他太盼望吴月娥肚子里的儿子了,他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只要吴月娥顺利生产,他王解放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解放,咱儿子又踢我了!安安,小安安,你咋一点儿也不安静啊!吴月娥陶醉在即将生儿子的美好感觉里。这闹腾劲一点也不像你爸爸!
  不像我像谁?
  吴月娥脸色暗了暗,眼神闪烁,回避着王解放,语气讪讪的。像我呗,这闹腾劲!
  孩子到底是谁的,吴月娥其实真拿不准。跟王解放认识不长时间,他们两个就住在一起了,但这中间前夫也找过她几回,确定自己怀孕之后她就跟王解放登记名正言顺地成了合法夫妻。至于孩子,吴月娥是真的搞不清楚到底是王解放的还是前夫的。怀孕之后,尤其是在知道怀的是男孩以后,前夫多次找她询问孩子到底是谁的,吴月娥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吴月娥的闪烁其词让前夫坚信孩子是他的。
  你跟他说了没有?
  都七个月了,再不说,让我儿子跟他姓王啊!!!
  我跟咱妈说了,你那边一离,咱就复婚。
  明天老时间老地方,我给你买的澳洲进口孕妇奶粉,你过来拿,不能亏着咱儿子。
  吴月娥的肚子越来越大,胎儿压迫直肠和膀胱,尿频便秘随之而来,尤其是便秘,每次在厕所里呆半个多小时,干脆就坐在马桶上玩手机。偏巧这次进厕所有点急,手机就落在了沙发上。蹲在马桶上的吴月娥发现手机没带进厕所,本来想自己出来拿,大着肚子懒得动弹,就喊王解放,解放,把我手机拿过来!   谁给你发微信啊,一条又一条的。王解放拿起手机往厕所走,随手划拉了一下屏幕,吴月娥的手机没有锁屏密码,一堆信息“砰”地炸花了王解放的眼。他站在厕所门口,看看手机,看看一脸期待、疑问的吴月娥。
  咋了?解放,谁啊?谁给我发微信啊?快把手机给我!
  吴月娥的屎意被前夫的留言彻底吓回去了,她赶忙从厕所里出来。客厅没人,书房没人,卧室也没人,找了一圈,吴月娥发现王解放在阳台上,站在花架前,眼神直直的,盯着一盆绿叶植物,默不作声。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王解放啊王解放,一个虞红芳不够,又来一个吴月娥,她们的肚子都能生出儿子来,都能给别人生出儿子来,就是不给你,不给你生!天天去逛街,时不时拿回来那么多吃的用的,还说是商场的小姊妹们给的,也就只有自己这样的傻瓜才会信。天天跑出去,原来是去见男人,也难怪,人家才是原配夫妻。
  解放,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吗?还是说你要跟我离婚?
  解放,我没想离婚,我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那就说说孩子!
  我……我……
  你什么?王解放抱起一盆花,重重摔在地上。你倒是跟我说啊!
  解放,你别这样!我承认,刚开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前夫他找过我几次,不多,就几次啊!吴月娥“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继而嚎啕大哭。我就跟他几次啊,哪会有孩子啊,这个孩子是你的,解放,安安真的是你儿子,咱俩的儿子,解放,你要相信我啊!我不想跟他复婚,是他一厢情愿的,我想给你生儿子,我要跟你过日子!解放,你得相信我啊!
  你去流产去!把这个野种打了,我就相信你!
  吴月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王解放,不!我不!安安七个月了,我不!
  王解放抓起吴月娥的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走。走!现在就去医院,只要你去流产,我就原谅你。
  我不,我不,我不。吴月娥奋力挣扎着向后退,情急之下向前探身用嘴撕咬王解放的胳膊,王解放吃痛撒开了手,手松得有点急,把吴月娥摔倒在地板上,头差点撞到茶几,吓得她捂着肚子,大口喘粗气。
  王解放揉了揉被吴月娥咬疼的部位,回过身想继续拖拽吴月娥,吴月娥坐在地上,两只手抱住茶几腿,恶狠狠地看着王解放。王解放,你是乌龟王八蛋!我是你老婆,我给你生儿子,你这样对我,我不去!谁也甭想打我儿子的主意,这是我儿子,他在我肚子里,你想让我流产,门都没有,除非你弄死我!
  吴月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一边骂。王解放看着吴月娥的嘴一开一合,她骂了很多,只有幾个字眼进了王解放的耳朵。乌龟。王八。死。其他的,王解放觉得跟他和她都没有关系。他去阳台,收拾自己刚才摔碎的花盆,那是虞红芳最喜欢的植物,绿萝。虞红芳笑语嫣然,不止一次地说过,绿萝的花语是守望幸福。阳台上空花盆很多,王解放把绿萝重新栽在一个盆里,培好土,浇水施肥,把碎了的花盆装进垃圾袋。刑侦题材的电视剧里,裹尸袋就是黑色的,手里的垃圾袋也是黑色的,此刻它盛着花盆的尸体。
  吴月娥还坐在地上,已经不哭了。眼珠子又红又肿,鼻头也是红红的,瞪着警惕的眼神看着王解放。
  我去扔垃圾。
  4
  虞红芳最后一次给王解放解毒用的是自己的血。
  他又打了她。她不哭不闹,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水果刀,在手腕处轻轻一挥,血就不管不顾地喷溅了王解放一脸。王解放抱着虞红芳下楼去医院的时候,随着血的流失,虞红芳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越来越死沉,而是像羽毛一样越来越轻盈,轻得仿佛王解放一松手,她就能飘起来飞走。
  王解放把车停在植物园门口,这是他们公司几年前完工的一个城市园林绿化项目。高乔,低灌,藤缠绕,花似锦,地表一片繁茂,人们看不到的地下有什么呢?有深深的根系,有微滴灌的管道,有一众地下王国的居民,还有深埋的秘密,王解放的秘密。在一个他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找到的角落里埋着虞红芳的狗还有她离家之后留下的所有鸡零狗碎。那只狗,那只雪白雪白的名叫“铛铛”的比熊犬,王解放带它去做了发型,然后再把它带到这里,喂它吃亲手做的红烧排骨。铛铛吃得很香,舔,啃,咬,嚼,像虞红芳,也像女儿苹苹。虞红芳出院后,王解放就跟她协议离婚了,虞红芳什么也没要,带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铛铛吃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主人,用乖巧和讨好的眼神,它知道,大女主人和小女主人离开后,它唯一的依傍就剩下眼前的男主人了。王解放看着铛铛大快朵颐,微笑,轻声笑,大声笑,笑出眼泪。在铛铛的迷惑中,王解放收紧手中的狗链,拿起早已备好的哑铃,一下,一下,再一下……铛铛吃剩的排骨因为沁了鲜血变得更加红艳。鲜血的味道,闻起来有一丝丝腥甜,王解放舔了一下,果然有点甜。跟虞红芳的一样甜。
  吴月娥回来了,手里提着澳洲进口孕妇奶粉。
  快洗手吃饭!排骨凉了不好吃。
  米饭晶莹剔透,颗粒均匀饱满,每一粒米都恰到好处地吸足了水分,芬芳诱人。排骨一小块一小块的,金红油亮,肥而不腻,酥烂入味,它的大小形状是为吴月娥量身定做的,它迁就了吴月娥的樱桃小嘴,好让她一口一块,吃得尽兴,吃得舒坦,吃得舒服。吴月娥喜欢吃王解放做的红烧排骨,她知道做这道菜很麻烦很费神很费事,王解放肯花心思给自己做红烧排骨,是不是就表示相信他原谅她了?吴月娥吃着吃着就红了眼圈,她抬头看着王解放,王解放也看着她,目光祥和、宁静,无限爱怜,就像第一次给她做红烧排骨时一模一样。解放!吴月娥的眼泪流下来,流进嘴里,有点咸,还有点苦。
  吃吧,别哭了,好好吃饭。
  吴月娥满心欢喜地吃完饭,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吃饱犯食困,昨天又哭又闹费了不少神,晚上睡得也不怎么踏实。今天一早原本不想出去,经不住前夫又是微信又是电话的轮番轰炸,最后是在前夫“不去拿奶粉就送上门”的威胁下才万般无奈去的。跟前夫周旋又费了不少力气,吴月娥是真的累了,尤其是吃饱了精神放松了之后,她累了,她想好好睡一觉。
  吴月娥躺下没几分钟就发出了鼾声,均匀细密,饱含快乐和知足。王解放听见了,听得很真切,他羡慕吴月娥这样的人,倒头就能睡着,这样的人的世界简单至极,以为事情说出来就过去了,以为做错了事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了。怎么可能呢?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与错误相匹配的代价。
  王解放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喜欢收纳,整理,分类,摆布,把所有的东西归置到应该在的位置。他的生活原本井井有条,按部就班,不出格,不出圈,不出错。自从有了她们,先是虞红芳,后是吴月娥,她们都是来讨债的、抱怨的,让王解放的生活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再也回不去从前。
  时针指向正午十二点,闹钟响了。
  吴月娥睡得十分香甜,嘶鸣的闹钟对她没有半点影响,她仰面躺着,双手投降一样上举,那是婴儿的睡姿。她的脖子,细细的,暖暖的,颈动脉跳动有力。吴月娥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王解放,悲欣交集,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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