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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星期日的清晨,天光已亮,东方即将破晓。一辆电单车沿着青山公路由西向东急驶而来,驾车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通宵达旦夜班的辛劳使他的双眼布满红丝,脑袋也胀得昏昏沉沉的。但他下班后顾不上擦把脸、喝口水,戴上头盔就跨上电单车,急着要赶到医院去——他那怀胎十月的年轻妻子昨天傍晚阵痛发作,送进了医院,可能就会在今晨分娩。昨晚匆匆把她送进医院后就来上夜班,现在得去看看还需要送些什么生活用品去,还得通知岳父母准备一些婴儿用品……假如她那里一切正常的话,他就不必等在医院,有几家客户的雪柜坏了,已经多次来电催过,他打算白天抽空去修一下,所以没忘了把工具箱也带着。唉,上了夜班,白天还得揽些活干,看看午饭后能否抽空打个盹。没法子呀,两人的收入本来就不多,眼下马上就要添个小宝宝,不多挣些钱怎么应付得了?
在朦胧的晨霭中四周的景色渐渐呈现了出来,青年熄了车头灯,加快了车速。公路上阒无一人,好清静的时光!所以他放心大胆地疾驰着,晨风轻拂着他的双颊,清新的郊外空气使他感到特别愉快——快做爸爸了嘛,这神秘又兴奋的感觉使他心头甜丝丝的。
前面就是“鬼角地带”了,这是一个急转弯处,右边是陡峭的山崖,所以驾车人一般都要稍稍靠左边行车。也许险要的地势会给人以某些心理上的压力——说也奇怪,在这个拐角处经常出事,不是两车相碰,就是撞倒行人,近两年来,这种事少说也有五、六次了,所以这里被称为“鬼角”。虽然公路上并没有别的车辆,青年行车到这里也想把车速放慢些。可是,怎么回事?手刹怎么不灵了?青年急得不停地使劲捏掣,但车速就是慢不下来,眼看就到拐弯处了,青年只得尽量贴着道路左侧转弯。可能是他紧张过度,把车侧得太厉害了,电单车竟向一边倒了下来,拖着他直往人行道上冲去,撞倒了一只垃圾箱,又冲到铁栏杆处,这才停了下来。电单车经铁栏杆一撞倒了个头,但青年的两条腿却被夹在后座与栏杆中间,不得动弹;他的头盔也被撞落在地上,头上鲜血直流,青年痛得昏厥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只是几秒钟以内的事,好像鬼使神差似的,这位将要为人父的年轻人竟昏倒在血泊之中。
一辆汽车的引擎声由远至近传来,青年在意识朦胧中努力睁开眼,艰难地扬起一只手……
一位鱼贩驾着他那装满鲜鱼桶的小货卡经过这里。他老远就看见了这辆倒在路角的电单车,知道准是有人出事了。开到近处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人被夹在栏杆中奄奄一息,全身流血不止,吓得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怎么办?要不要救他?如何救他?鱼贩犹豫着。可是,那几桶鲜鱼是马上要送到鱼市场的,今天是星期日,卖主多,顾客也会不少,要趁早市才能卖个好价。这可是差不起个把小时的,甚至半小时前后的售价也会不同。何况,鲜鱼不同于别的商品,要是载着这些鱼、又拖着这个垂死的人上医院、上警署,这么东跑西颠下来,鲜鱼会统统被折腾死的。得了,少管这个闲事吧,反正没人知道我见到了这一幕,就算我没瞧见吧。鱼贩正要掉头走开,青年忽然呻吟了起来:“快,快……医院……生了吗?”鱼贩大吃一惊,也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急急钻入车内,飞也似的把车开走了。
汽车的启动声再次惊醒了受伤的青年,他在微睁的目光中瞥见飞驰而去的货卡,失望得一颗心好似直沉无底深渊。浑身上下烧灼般的发痛,脑袋胀得似乎不是他自己的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记得好像自己必须赶到医院去。对了,妻子快分娩了,生了吗?……一切都好吗?……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妻子那苍白的脸依偎着一个胖嘟嘟的婴儿……
啊,怎么这么口渴,真想喝点水,哪怕一口也好……谁能给一口水?……
一辆豪华轿车载着一对男女风驰电掣般直驶过来,这位老板和他的秘书刚在郊区别墅共度良宵,现正急着赶回市区。今天是星期日,他早就答允要陪家中的母老虎和三个虎仔去浅水湾游泳,虽春宵苦短,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早动身。老板一手轻扶着驾驶盘,一手紧搂着秘书小姐那光裸的肩头,神迷迷的还在回味别墅的周末春梦。忽然“嘎”地一声,他见到了躺在路边的青年,紧急一刹车,惊得那女的一声尖叫,更紧地靠向了他。一瞧见车窗外的景象,她急得大叫:“快走吧,吓死我了!”男的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就发动汽车朝前开走了。他怎么能停下来呢,他怎么可以去救这个伤者呢,他哪有时间呢,他怎能让伤者的血污弄脏自己漂亮的轿车呢?再说,更为紧要的是,他怎能在这种情况下和秘书小姐一起出现在警署人员面前呢,只要一到警署,猎犬似的记者就会接踵而来,这事一上报,什么都会搅得一团糟!不行,不能管!反正后面一定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会有人救他的,就当我没经过这里吧。男的恢复了平静,依然高速开着车,女的躲在他怀里直发抖。男的觉察了她的惊恐,伸手过去搂住了她,轻吻着她那颤抖着的嘴唇。可是,这个吻是冰凉的,他的双唇也在哆嗦……
青年的血似乎全流光了,他全无知觉,难熬的疼痛使他的脑袋完全麻木了,可是他的双眼还半睁着,好似还在期望哪位过路的好心人能注意到他,把手伸给他……
一辆七人车载着几对嘻嘻哈哈的青年男女飞驰过来,他们刚在度假屋里跳“的士高”狂欢了通宵,豪兴未尽,一路歌声一路笑,惊醒了沉睡中的大地。开车的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刚一拐弯,他就见到路旁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打了个呼哨,停下了车,那几个青年男女也纷纷下车围了过去。几个少女吓得用手掩住脸不敢多看,几个男的七嘴八舌评论了起来:“这小子,驾得太快了吧?赶什么急呀!”“星期天一早送了命,真是的!”“咳,大清早碰到这种事,真叫晦气!”开车的小伙子走过去,摸了摸那受伤青年的手腕:“嗳,还有气呢,快把他搬上车吧!”“什么?”几个女的同声高叫了起来:“不行,不行,吓死人了!”“没有位了,我们都挤得那副样子!”“这么多血,你敢动?”几个男的也朝他耸耸肩、摊摊手,一个说:“走吧,管他呢,过一阵总会有警察过来的。”另一个支持他说:“是啊,谁愿意去惹这个麻烦!一报警,就要你作证、写供,盘问半天!我们还有活动呢!”那小伙子也不再坚持,随着同伴一起上了车,他缓缓发动了车,朝前驶去,回过头来朝那躺在路边的青年最后看了一眼——那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青年,那一头蓬蓬的乱发,多么像他的二弟呀!二弟也是驾电单车的,也爱开快车,每次二弟出门,他总是为他提心吊胆的。唉,不知那青年等得到警察赶来吗,不知还有没有救?车不是我自己的,我做不了主,没办法,帮不了忙。房车向前驶去,车内却丧失了刚才的欢乐和活跃,没有了歌声和笑声,几个年轻人闷着头,一声不响……
倒在血泊中的青年那微睁的目光已经变得呆滞、无神,如同石头一般。这双垂死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悲伤和惊恐的神色,好像他还不相信自己在即将离开世界的一刹那所见到的这人世间的冷酷与无情、自私与利己……
一辆的士车开了过来,司机下了车,附身细细察看着青年,想把他扶起来。但当他一触到青年的手,不禁吓得立即把手缩了回来——青年的手冰凉冰凉,他已经气绝了。司机摇摇头,站了起来。反正已经死了,早点迟点送到医院也是无所谓的了,自己又何必去找这个麻烦!呣,到市区给警署打个电话吧,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点力。司机正要向自己的车走去,忽然见到掉落在电单车轮边的那只工具箱,他拾起来打开一看,唔,倒是挺不错的一套工具呢。反正你也用不着了,得了,我就不客气了,就作为我为你打电话报警的报酬吧。这年头,谁肯白白为别人干事呢!
青年的尸体在晨风吹拂下,渐渐变得僵冷了。他的双眼合上了,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幕了……
傍晚六点半,正在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的鱼贩、抱着儿子的大老板、依偎着男友的秘书小姐、工具柜里新添了一只工具箱的的士司机以及那群油脂青年,全都从电视屏幕上听到这条新闻:今日清晨,在青山公路上发生了一宗交通意外,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骑电单车过快,在“鬼角地带”转弯时失去控制,撞向人行道,严重受伤。警方人员接到报告到达现场时,伤者已因流血过多而死去。据闻这位年轻人是急于要赶到医院去探望即将分娩的妻子,他妻子已于事发一小时后平安诞下一个男婴……
鱼贩那伸向菜碗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大老板那抚摸着小儿子头发的手发抖了,秘书小姐垂下了眼帘,的士司机低下了头,他们——所有那天的过路者——心都颤抖了。那个开车的小伙子直惦记着他的二弟:快些回来吧,平安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