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石孙的北大往事

来源 :人生与伴侣·综合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xc99zxc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0月12日晚,北京大学官方微博发布消息:著名的数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中国民主同盟的杰出领导人,第九届、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中国民主同盟第七届、八届、九届中央委员会主席、第九届中央委员名誉主席,欧美同学会原会长,北京大学原校长,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丁石孙同志,因病于2019年10月12日14时35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丁石孙于1984年3月至1989年8月任北大校长。沉痛悼念老校长!
   晚年的丁石孙,总是坐在这间不足30平方米的起居室里。
   他腿脚不便,十多年前还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任上时,他已用上轮椅。后来,若非不得已,他很少出门。
   最近这些年,他视力下降得厉害,书报已不能看,起居室的电视机很大,但他仍看不清。
   他總是坐在起居室的单人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沙发旁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浓浓的绿茶。他在上海长大,一直保持着喝绿茶的习惯。
   夫人还在世时,会挨着他坐着,与他聊天。夫人病重后,他便独自坐着,听电视、听音乐。他喜欢贝多芬,尤其喜欢《欢乐颂》和《英雄交响曲》。
   退下来后,常去看望他的人不多,妹妹丁永宁是其中之一。她刚走到起居室门口,竖着耳朵听声音的丁石孙就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她:“你来啦。”
   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耳聪目不明,五体不由己,话也越来越少。但窗外的人和事,依然声声入耳。
  
   “老丁”
   妹妹丁永宁曾任新华社资深记者,离休后担任国家高端智库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她常把国内外大事说给丁石孙听。丁石孙偶尔会发一两句议论。
   民盟中央研究室主任刘圣宇曾担任丁石孙的秘书,他也常从网上搜集新闻,尤其是知识分子关心的事,打印一摞,带去念给丁石孙听。
   不过,丁石孙最喜欢听的,是有关北京大学的人和事。
   刘圣宇199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当年便来到丁石孙身边工作。那时,丁石孙早已卸任北大校长,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盟中央主席。不过,刘圣宇的老师们都曾与丁石孙在那方园子里共事。他从自己导师的近况说起,丁石孙便会接过话茬,回忆北大岁月。这些年来,他一直称呼丁石孙“丁校长”,他们俩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北大数学系原系主任李忠每年都会和一帮朋友去看丁石孙。
   二三十个人,都是昔日师友,坐在丁石孙家六十余平方米的客厅里聊天。客厅里放满了来看他的人送的花。大家海阔天空地谈着,没什么目的,学校的大事,系里的小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刘圣宇发现,这时候的丁石孙,仍然话少,但整个人的状态都放松了下来。
   李忠和其他人都保留了当年的习惯,称呼丁石孙“老丁”。有工作人员不解,认为应该称呼“丁委员长”,李忠不肯,觉得别扭。
   北京大学前常务副校长王义遒常和李忠一起来。丁石孙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王义遒是教务长。看着眼前越来越沉默、笑容越来越少的丁石孙,王义遒常常想起近半个世纪前的他。
   那时,丁石孙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瘦高的个子,穿着中山装,气度很好。王义遒是无线电系副系主任,常和丁石孙在学校的系主任会议上碰面。
   “文革”刚刚结束,北大百废待兴,丁石孙发言时,有点慷慨激昂的样子,王义遒觉得,眼前这个刚刚年过半百的人,大约要做点什么了。
  
   “回去我要战斗”
   1983年,北京大学校领导到数学系,向党总支书记黄槐成了解丁石孙。学校对“文革”结束后数学系如何恢复正常教学工作很感兴趣,让他作汇报。
   黄槐成向记者回忆,“文革”结束后,系里面对的一大难题,是如何对待工农兵学员与“造反派”出身的教师。当时,教师队伍“断代”,“文革”前业务水平高、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人数不足,毕业留系的工农兵学员业务水平多数不能满足教学需求,当过“造反派”的教师大多在运动中伤过人,老教授对他们很反感,希望能把他们清除出去。
   时任数学系副系主任的丁石孙很慎重,他自己在“文革”中挨过整,但觉得如果简单地赶人,会把他们推到对立面。他希望能给这批年轻人第二次机会。
   丁石孙基本功扎实,课讲得好,在学生中名声很好。1958年,他因同情右派,受严重警告处分。1960年,他在反右倾时成为“阶级异己分子”,被开除党籍。甄别平反后,“文革”又开始了,他作为牛鬼蛇神被关进黑帮大院,下放干校,文革后才获得平反。他的名字早在学校里传开,无论从业务上还是人品上,都很受尊重。
   最后系里商议决定,允许这批教师两年内不授课,并帮他们制定教学计划,重新进修。进修过程中,多数人跟不上,主动申请调走,少数人申请转为行政岗位,个别人最终考上了系里的研究生。这种豁达开明的处理方式,使数学系的工作早于全校步入正轨。
   1980年,丁石孙被任命为数学系主任。1982年末,他辞去系主任一职,去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
   时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王学珍向记者回忆,1983年,北京大学校长面临换届选举,校领导们商量提拔哪个系主任进校领导班子,大家意见比较一致,都觉得丁石孙把数学系搞得好。
   之后,北大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请大家填写校长人选,副处级以上的行政干部、副教授以上的教师均可以参加。丁石孙是得票数最多的人。
   随后,校方将意见上报教育部。1983年10月,在美国的丁石孙得知消息,自己即将被任命为北大校长。
   有老友给丁石孙泼冷水,告诫他北大校长可不好当。姚曼华夫妇就持这样的观点。
   姚曼华与丁石孙相识于1947年的上海大同大学,二人均是学生会干部,均参加了学生运动,丁石孙还被国民党投入监狱。后来,二人同时被大同大学开除,进入上海大学生的黑名单,不可再入学。1948年,他们各自北上,丁石孙考上清华大学,姚曼华进入燕京大学。建国后,因院系调整,二人相聚于燕园。姚曼华在北京大学教党史,她的先生和丁石孙都在数学系教书,三人成为多年挚友。    1987年,崔健在北大开演唱会,唱了《苦行僧》《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在此前后,黄建新的《黑炮事件》、陈凯歌的《黄土地》《大阅兵》和张艺谋的《红高粱》在北大上映,北大成为这些导演检验新片、寻找知音的一个基地。
   有一阵子,男生29楼每天晚饭时有个“笑林广播电台”的自治播音,三个播音员,分别叫氨基酸、维生素和半导体。每天播音大约半个小时,庄谐杂出。他们动不动就给隔壁31楼的女生献歌,于是几座楼间一阵欢呼。
   1988年,北大90周年校庆,中文系教授谢冕著文《永远的校园》,收入北大出版社出版的《精神的魅力》。
   “科学与民主是未经确认却是事实上的北大校训。二者作为刚柔结合的象征,构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把这座校园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的现象加以考察,便可发现科学民主作为北大精神支柱无所不在的影响。正是它,生发了北大恒久长存的对于人类自由境界和社会民主的渴望与追求。”谢冕写道。
   但在数年的校长生涯中,丁石孙也常感到力不从心,推动改革十分不易。
   1988年,他给时任国家教委主任李铁映写过两封信,说已经干了4年,身体很不好,希望能同意自己辞职。“我觉得一个人做不成的事情多得很,做不成就算了,我已经尽了力了。”他后来解释。
   但辞职请求没有被接受。1989年春节后,教育部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继续主持北大工作,他同意了。他告诉王义遒,希望对方跟他一起酝酿新一届行政领导班子。
   但8月下旬,教育部领导再次找丁石孙谈话,批准了他的辞职请求。
   在告别讲话中,他说:“我当了五年校长,由于能力有限,工作没做好;我是历史乐观主义者,相信后来的校长会比我做得好,会把北大办得更好。”
  
   犹抱初心何曾变
   离任第二天,丁石孙回到数学系,找到时任数学系系主任的李忠。“他说,我来找你报到,请系里安排我的工作。”
   丁石孙空闲了许多,他常常和夫人骑着自行车,到香山、植物园玩儿。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在校园里默默地散步。
   1990年,他左眼眼底出血,左眼视力基本丧失。
   1993年,在民盟中央主席费孝通的提议下,丁石孙调入民盟中央,由兼职副主席成为专职副主席。
   调任前,丁石孙有些犹豫,他原本想在北大数学系安安心心地教书。李忠劝他:“你对我们普通知识分子很了解,你到那个地方,可以代表我们发言。”
   调任后,丁石孙仍然定期到北大给数学系一年级新生上基础课。
   1996年,他出任民盟中央主席。1998年3月,出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1998年,时逢北京大学百年校庆,丁石孙到校出席纪念活动。介绍贵宾时,当他的名字被念出,全场响起了极为热烈的掌声。季羡林发表讲话时说,北大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值得记住,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丁石孙。
   校庆期间,丁石孙被校友们包围了。学生们争相和他合影,纷纷请他到自己班里坐坐,为大家讲上一课。常常才出一个班,就被另一个班“架”走了。
   丁石孙的腿脚逐渐不灵便,2001年,他和夫人到姚曼华夫妇的新家做客。他的腿已不能行走,靠两个警卫架着进门。看他身体这样差,老友们觉得,可能是在北大当校长期间累坏的。
   2013年,丁石孙访谈录出版,取名《有话可说》。但在丁永宁眼里,晚年的哥哥似乎更喜欢倾听,常常处于沉默状态。
   她想起少年时期,哥哥推荐自己看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书是傅雷翻译的,傅雷在扉页后面,引用了孟子的一段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她觉得,每个字都可以贴切地用在哥哥身上。
   不再承担丁石孙秘书工作的刘圣宇,依然常常探望这位老领导。每每走进起居室,眼前的丁石孙就像一座山,沉默而坚定。
   在接受央视的采访时,丁石孙说:“我是个失败的校长,因为我心目中理想的、好的学校,不是这样的,没有达到。”
   记者说,后来常常有人追忆那时的北大。丁石孙笑笑:“我运气比较好,因为1988年确实是北大达到很高水平的一年。”他觉得,那种精神的魅力,是“不太容易消失的”。
   记者追问:“你的信心會因此失去吗?”丁石孙抬起手,放在领带上:“那就不是我能做的,我从历史上已经过去了。”
   2016年1月底,北京大学86级学生派了几个代表,看望正在住院的丁石孙。
   毕业于国际政治系的王佳已有多年没见过丁石孙。眼前这个瘦小的老者,与她记忆中风度翩翩的丁校长大不一样。
   他们带了一束花、一张卡片和一首诗。卡片上说:“感谢您给了我们北大历史上最好的几年。”丁石孙看不见,他们就读给他听:
   遥记当年初相见,我正少年君英年。
   五湖四海风云会,一世之缘结燕园。
   风度翩翩谆谆语,当日风华如昨天。
   可叹流年如水转,一去经年改容颜。
   千山万水追寻遍,为觅梦境过千帆。
   虽经九转而未悔,犹抱初心何曾变。
   长揖一拜谢师恩,弟子沾巾不复言。
   心香一瓣为君祈,福寿安康复翩翩。
   当时,89岁的丁石孙已口不能言,却听得清学生说的每句话。几个女同学俯下身去,拉住他的手。
   他睁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应采访者要求,王佳为化名)
其他文献
刚过去的9月,89岁的袁隆平上了一次又一次热搜:他用“知识、汗水、灵感、机遇”八个字勉励了无数青年,又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了国家最高荣誉——共和国勋章。   这位清瘦矮小的老人一辈子自称农民,开拓出中国乃至世界亿万人口的生存之路:“南优2号”,“超级稻”,每公顷产量从3吨到最高18吨,惠及全球40多个国家地区……   网友戏言:只有袁隆平能说我胖,因为我真的吃了他的大米!这位当代杂交水稻之父,得过
近年来,水果、蔬菜农药残留超标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让人们担心食品安全的同时,也催生了果蔬去除农残的需求。在此背景下,打着臭氧、超声波、等离子等各种高科技旗号的洗菜机应运而生,受到消费者热捧。   然而,也有人质疑:这些洗菜机真的能有效去除农残吗?它们清除农残的原理是什么?清除农残的过程中,会不会破坏果蔬营养?   臭氧消毒可能是招臭棋   臭氧清洁机是目前市面上最常见的一类洗菜机。事实上,臭氧是
2018年4月16日,美国禁止其国内企业七年内向中兴通讯出售零部件。消息如平地惊雷,加大了中美从贸易摩擦延伸到科技战的可能性。近期中美贸易战本就波澜起伏,自习近平主席在博鳌亚洲论坛上宣布新一轮对外开放措施,包括开放金融市场,改善投资环境,注重知识产权以及承诺加大进口之后,中美贸易战似有趋缓的迹象。然而,此时美国又在高科技领域开辟了新的战场,意欲何为?中国方面应如何对应?中美关系是否出现了一个转折点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李敖因协助鼓吹台独的彭明敏偷渡出国被判处叛乱罪而被捕入狱。这是李敖人生中第一次入狱,当时李敖还年轻,他不想在监狱里就这样蹉跎了岁月。   李敖最大的兴趣就是读书和写作。被捕入狱后,他仍然非常想读书写字。可是监狱中的条件实在是太简陋了,高高的牢房里只有屋顶有一盏光线很暗的灯,到到了晚上灯光昏暗。李敖很想看书写作,白天的劳力活动后,对已经是十分疲惫的李敖来说他,唯一的安慰,就是看
喝水有什么难的?可是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还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讓孩子喝水像玩儿一样  对于孩子来说,一切好玩的他就想要尝试,喝水也是。如果家里的小孩子不爱喝水,可以在保证材质安全性的基础上,为他换一个画有他喜欢的卡通图案的水杯,引起他的兴趣。另外,如果是小点儿的孩子还可以给他配个吸管杯。还可以和他做一些促使他喝水的游戏,或者给他讲讲喝水的故事,这些都能让他爱上喝水。当然,家长要以身作则,自己
大多数理发店的门口,为什么都会有一根旋转着的彩色灯柱?原来,理发店门口彩色的柱子与医疗有关   彩柱通常是3种颜色,白 红 蓝。一般认为:白色=绷带,红色=绷带上的血(动脉),蓝色=静脉(vein)。   中世紀的欧洲,理发店提供放血疗法服务。放血后需要包扎,当时绷带是重复使用的,理发师习惯将清洗后的绷带挂在门口的柱子上晾晒。   渐渐地,这飘荡在门口的带血绷带,成了理发店的招牌,也就是今天
一个名校数学博士,与一个师范培养的数学教师,哪个对数学的理解更深刻、哪个数学学养更深,是不言而喻的。让最优秀的人培养出更优秀的人,需要懂得教书育人的门道,更要有百年树人的情怀。   多年来,对中小学老师这个行当,我一直“敬而远之”。   那份敬重是发自内心的。如果没有老师的辛勤培育,无法想象我能考上大学,走出那个小镇。甚至此刻不会有机会坐在电脑前,写下这篇文字,也许会换个环境为生计忙碌:尘土飞
王守仁,字阳明,明朝思想家、軍事家,心学集大成者。  12岁时,王守仁正式就读私塾。去私塾时,要经过一条热闹的大街,街尾处有一家每天都挤满了人的小赌坊。见此,王守仁提议同伴换一条路走。  “他们赌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互不相干,有什么关系?”同伴很不解。  王守仁说:“我怕看多了,会产生欲望。”  同伴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意志力太不坚定了。看几眼,根本不要紧。你胆子太小了!”  同伴不以为意,坚持
被抢注为餐厅商标14年后,这个属于别人的“皮皮鲁”终于回到了“童话大王”郑渊洁名下。近日,郑渊洁正式收到书面文件:国家商标评审委员会宣告郑州一家餐厅抢注的皮皮鲁商标无效。这也是他通过维权手段要回来的第一个“皮皮鲁”,而据郑渊洁介绍,目前仍有191个“皮皮鲁”等童话形象的商标被抢注。  “皮皮鲁”被抢注为餐厅,14年后商标宣告无效  “皮皮鲁”诞生于1981年,是郑渊洁童话《皮皮鲁和鲁西西》中的虚拟
在夏威夷莱桑岛,生活着一种十分美丽的黑背信天翁,它们在那里繁衍生息、惬意生活。黑背信天翁体型很大,身长达80多厘米,翼展更是达到200多厘米,它们在太平洋上自由翱翔,姿势优雅,仪态万方,尽显华美与尊贵。但是在莱桑岛,黑背信天翁的雌雄比例却严重失调,典型的阴盛阳衰。可尽管如此,黑背信天翁的种群却日益壮大。而黑背信天翁却又是出了名的对爱情忠贞的动物,坚守“一夫一妻制”,对伴侣从一而终。那么,莱桑岛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