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观画中话
　　老北京夸人，喜欢说“吃过见过”，不论谁，必是“吃得多，见得广”，博闻广识，才配得上称为高人。
　　王大观是我爸爸的亲娘舅，论起来，我叫他老舅爷——他就是位高人。
　　老舅爷前些年没了。他在时，可惜我还小，不懂问，不懂听，长大些，才知道与多么宝贵的学问擦身而过。
　　逛书店，看电视，老北京民俗这个话题，永远是热门的。人们热衷于从字里行间的每一个儿化音里，窥探老北京；痴迷于从胡同角落的每一条砖缝里，发掘老北京——殊不知，老北京早已老去，逝去，风流云散了。
　　所谓“老北京”，指的绝不仅是“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而是生活在这座老城里的百姓。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与老城砖、大杂院、房顶的狗尾巴草、门后的腌菜坛一起构成了这座人气蒸腾的城市。所谓民俗，永远只存在于口耳相传，升斗小民之中，时代变了，便一切都不复存在。
　　好在，还有一代人的记忆。好在，还有一个人，将记忆中的老北京，形于丹青。水墨风干了，布帛泛黄了，《残冬京华图》还在。这是他一个人的记忆，是他一个人的老北京。
　　现在说起这幅画，总有民俗学家兴致勃勃，指点纵横，讲解当初生活种种，说得都不错。不过，得罪点说，这是外人的眼光，对他们来说，画中人只是符号、脸谱，是他们书里情景的一个佐证。可对知内情的人——比如我老舅爷，比如我父亲，比如我，比如现在正下工夫细读拙文的您老来说，这画卷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史书虽不屑记载，但他们有名字，有来历，哭过笑过，努力活过，其实他们才是“老北京”。
　　老舅爷作画，有一个习惯，画中旧京风貌、人物事件，必是自己经过见过的。他对我父亲讲了不少，名姓都清楚，有些可能音同字异，但生平样貌，大体出不了太多纰漏。这篇小文，在帮读者打发光阴之余，也许能对那些曾与我老舅爷擦肩而过，又被他收入回忆，绘入图画的缘分作一点点了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让您知道，当年，北京有这么个人，活过。
　　看着图讲故事，方便许多。（图1）
　　这是《残冬京华图》的一处细节，地点大致就在东单东四之间。东单大街上，“铛铛车”穿街而过，转进里小街，一场热热闹闹的“时兴”婚礼喜庆味道正浓。
　　新人是谁，已经不得而知了，但从新房来看，两进的四合院规整格局，门外还有专门的马棚和洋马车，可见主家当时必定殷实富庶。新房如意门上，早就请扎工扎好了彩子，里进垂花门内，高搭席棚，是晚上内眷看堂会戏的场所。
　　扎彩子，是老北京逢年过节、家有喜事时传统的装饰。底层用竹竿、杉篙搭起鹰架，再将彩纸丝绢裱糊其上，五颜六色，热闹非常。席棚，则是临时搭建的舞台或饭厅，一般也都由扎工一体承办，为了遮风雨，杉篙架子上还铺了层席子做屋顶，主家款待客人，请来的戏班唱堂会戏，都在这里。
　　这还都是传统的样式，真有民国特色的，是刚来到门口的送亲队伍。
　　民国时期北平，办“时兴”婚礼的，大都是留过洋或者至少进过新式学堂的人家。少爷或小姐见过世面，嫌弃传统婚礼上迈火盆、戴盖头、三箭定乾坤土气，连带着也看唢呐、笙笛、大铜锣不怎么顺眼，干脆就全盘西化，新娘子穿绣花红旗袍，烫头，新郎官却大都还是长袍马褂，偶尔也有穿西装的。用西洋马车迎娶到男家，新娘出轿后举行文明结婚仪式。有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司仪、傧相等，只鞠躬，不跪拜。乐队也改用西式铜管鼓号队，仿着洋人军队游行，演奏进行曲。如图中所画，新娘子所乘“轿子马车”，就是专为迎合时兴婚礼，特意将中国传统花轿与西洋马车合并制作的而成。（图2）
　　说到乐队，熟人就出来了。您请细看，乐队右手起，最上边一行，指挥后面，第一位是吹大号的，二一位吹伸缩喇叭，三一位是萨克斯风，第四位面白持小号的，就是我二舅爷，也就是画家的二哥——王大受。（图3）
　　我二舅爷早年在东单“懋公车行”（汽车修理店，相当于今天的4s店）学徒，后来辗转劳碌，一生坎坷，不得福不得寿。名字里这个“受”字，本意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在他却变成受苦受难的“受”，一字成谶，让人唏嘘……
　　话说这画里，我二舅爷还年轻，学徒是不给开工钱的，想挣零花钱，就赶在有活动的时候跑去洋乐队充“谎梨”（发“荒”音）。
　　“谎梨”者，如同“谎花”，是梨树开花后，空有梨花却不结果子，滥竽充数者是也。
　　细看的话，画中的二舅爷腮帮子比别人略大，他充数时候怕人家看出来，便特意地用力气，鼓着腮帮子，四脖子汗流，显得比谁都下功夫。演得好了，没被看穿，下次有“谎梨”的差事，就还能跟着来混点零花钱。若是再看细一点，其实还能看出二舅爷袖子比旁人的略长，制服不合身，袖子遮住手背，很有点“败兵”的风度——当年家里的玩笑话，传到我这一代，也有过耳闻。
　　当年，京城小有名气的“一根筋的鼓——何荣山”，也在这支乐队里，就在我二舅爷身后，打大鼓的上面，神气活现敲小鼓的那位便是。（图4）
　　何荣山，是我们家街坊。最初，他和我二舅爷一样，也是在西乐队里当“谎梨”的。
　　这支民间西洋乐队，乐手大都是洋车夫、铺面小伙计，有几位真懂行的，是俄文大学的学生，上学时学了西洋乐器，毕业了没事由，便组个乐队，承接红白喜事。乐队的总办事处在朝阳门外智化寺，这里不光有放焰口的和尚，还能找到全套的场面执事——金瓜钺斧朝天镫，轿夫杠夫“一撮毛”，中西乐队俱全。当年谁家有事，不论红白，都来这里。
　　何荣山家里是旗人，铁杆庄稼一倒，家门就落魄了，全家都没有收入，只靠他的一个舅舅不时接济，才勉强度日。他为人老实本分，可能小时候过过几天好日子，营养底子还好，所以人长得也体面。因为皮相好，所以洋乐队的“谎梨”中，也就常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却不满足于只当“谎梨”，而是真下苦工夫，实心实意地学起敲小鼓来，久而久之，技术日渐成熟，成为了洋乐队的主力乐手之一。因为每次演奏，他都分外卖力气，歪着脑袋较劲，凸显出脖子上一根大筋，就得了个外号叫“一根筋的鼓”，在北平也小小有了一点名气。每每有人去智化寺约演出，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只是多嘱咐一句：“把那位一根筋的鼓也叫上。”
　　后面这一段，就很有点八卦的味道了——何荣山的姻缘，其实也是从敲小鼓上得来的。
　　有那么一对福建来的老夫妇，确切住址不知道，不过想必也是前街后坊，不会住得太远。老先生从福建来赴任，在邮政局担当公职，家里条件不错。二老膝下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丫头在家，半是佣人半是养女的身份。这女孩闲来没事看热闹，总看见西洋乐队在家门口来往，里面一位小伙子，盘金纽扣的西洋制服，身姿挺拔，敲起小鼓来，认真而专注——不是有句话说专注的男人最性感嘛——再看脸，长得也不错，就芳心暗许了。等二老觉得姑娘年岁合适，想要给她张罗婆家的时候，女孩自己就把心上人供出来了。何荣山上门，二老一见，小伙子长得不错，北京本地的孩子，为人又忠厚本分，便顺水推舟，成全了两个年轻人的好事。
　　因为女方门楣高，何荣山一步登天，有点半入赘的味道，街坊朋友便半开玩笑地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月白少爷”。大概的意思，就是不是正色，半拉少爷，或者平民少爷吧。
　　过了些年，老先生卸任，这位“月白少爷”、“一根筋的鼓”何荣山，便随着夫人，迁去了福建，从此再无音讯。
　　编辑/宋冰华 ice705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