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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6日，韩国亚洲航空公司214航班在美国旧金山国际机场降落过程中发生事故并起火燃烧。机上共有291名乘客及16名机组人员，其中中国旅客141名。空难导致浙江江山中学3位女生死亡，181人受伤被送往旧金山总医院等处进行救治。
坠机事件发生后，习近平主席等国家领导人分别对做好空难善后工作迅速作出指示，在汪洋副总理、杨洁篪国务委员率领中国代表團经停阿拉斯加，然后转往华盛顿与美方举行中美第五轮战略与经济对话的重要时刻，外交部主要领导同志指示我留在旧金山抓好空难善后工作，不必按原计划前往阿拉斯加配合代表团工作。浙江省派出了工作组，中国国家民航局派出了专家组赶到旧金山与总领馆一起处理空难善后事宜。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和驻韩国大使馆分别与美、韩就善后问题立即交涉。我作为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立即成立了总领馆应急指挥小组，并立即派出多批领事官员前往相关医院核实情况，探望伤员。事故当天总领馆启动了24小时值班，大家流汗流泪，加班加点，救死扶伤。
事故发生后，我了解到有两位乘客遇难，当晚9点，从韩国驻旧金山总领馆传来消息，证实遇难的两位乘客是中国国籍，但姓名、年龄等仍不清楚。事故当天是星期六，而且7月4日是美国独立日，从4号到7号，美国休长假，但领馆工作人员仍想了许多办法，以尽快摸清两位遇难同胞的详细情况。到晚上11点多，我们通过验尸官得到准确消息：两名遇难女生都是浙江衢州人，一名是17岁的王琳佳，一名是16岁的叶梦圆。
第二天早晨，有人打电话或当面问我，说有传言，有一名死者被消防车碾压了，他们想知道这是真的吗？被碾压的女孩是谁？女孩被碾压时是否已经死了？如果真的碾压了，美方会承认吗，会道歉吗？更有人问，如果是事实，美方会承担责任吗？
说实在话，我的第一感觉是，在浓烟滚滚、飞机起火、能见度低、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消防车来救火，碾压女孩的可能性很大。但我想，即使真碾压了女孩，美国有关当局恐怕也不会承认。因为一承认，就免不了调查、道歉甚至巨额赔偿。
随后发生的几件事说明，我的感觉错了。
第一件事是，7月8日晚6点，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代表迈克尔和美国国务院旧金山领团办公室主任帕特丽莎约我见面。我问美方人员：现在人们议论纷纷，说有一位女孩被碾压过，是真的吗？这个女孩是谁？美方代表严肃地回答我，是真的，女孩名叫叶梦圆。他解释说，空难发生后，浓烟滚滚，飞机起火，女孩被抛入草丛中不易被看到，救火车在忙乱中碾压了叶梦圆。他以非常诚恳的语气表示道歉。我又问他，叶梦圆被碾压时，还有生命吗？他回答说：他个人认为已没有生命了，理由是王琳佳虽然没被碾压，但也丧生了，且面目全非。不过，叶梦圆被碾压前是否有生命，要经过法医鉴定，他说了不算。他告诉我：目前，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正在对整个事故现场进行全面的调查。法医将会确定两名遇难者的确切死因。迈克尔说，美方把女孩被碾压这一事实第一个告诉中国总领事，但美方希望总领事不要捅给新闻媒体。我以为他这样说是希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想到他接下来说，我们不隐瞒事实真相，也不能隐瞒事实真相，我们会尽快告知遇难者家属。我问道：如果遇难者家属知道了，他们自己告诉媒体怎么办？迈克尔回答，那没有问题，如果先告诉媒体，再告诉遇难者家属那就不公平。迈克尔明白地表示：把碾压真相告诉中国总领事是相信中国总领事，之所以请总领事不把真相捅给新闻媒体，是因为我们要自己告诉新闻媒体，如果总领事先说了，人家会以为我们不想披露真相，只是因为中国总领事披露了，我们才不得不承认真相。其实，他们从来没想过要隐瞒，他们不能隐瞒。
第二件事是美国有关当局在遇难者家属到达美国20分钟后，就把碾压和其他与死者有关的真相连夜告诉了家属，并耐心地回答了家属提出的所有问题。晚10点半，韩亚空难中方部分伤亡人员家属和浙江省善后工作组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我和总领馆领事王川以及美国国务院旧金山领团办主任帕特丽莎、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代表迈克尔、美国红十字会代表、韩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韩亚航空等部门负责人前往机场迎接。美方安排其他所有乘客从前门下飞机，专门安排家属和工作组一行从后旋梯下机，乘美方准备的两辆大巴直接前往皇冠宾馆，行李由美方提取后再送到宾馆。晚11点，到达宾馆。两位死者家属还没有进房间，美方就分两组与两位死者家属在会议室与圣马特奥郡验尸办公室官员罗伯特等分别见面，把事实真相，包括碾压的真相都告诉了死者家属，转交了死者遗物，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家属提的第一个问题是：到底哪个女孩是被消防车辗过的。罗伯特明确告诉他们“叶梦圆是被匆忙到达事故现场的消防车碾压过的受害者”，并深表歉意。总领馆徐深吉参赞参加叶梦圆家属一组，易先荣副总领事参加王琳佳家属一组。我则与浙江省工作组和美方有关人员交流情况。等到王琳佳家属一组结束时，快凌晨3点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在美国长假期间，帕特丽莎等高官从早到晚一直忙碌，连夜把碾压等真相如此坦诚地告诉死者家属并道歉，毕竟，美国不仅不是肇事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害方。
第三件是消防员主动承认碾压。旧金山《世界日报》报道说，消防员是在移动消防车位置时接触到了叶梦圆。当消防车撞上叶梦圆时，消防员立即察觉，并立即向消防局报告。
第四件是旧金山消防局长海恩·怀特向媒体公开承认叶梦圆被碾压。她向媒体表示，叶梦圆遗体的伤痕与被消防车辗过的伤痕是一样的。目前旧金山警察局调查撞车的小组正在调查此事。她就发生碾压一事表示深刻道歉。
第五件是验尸官承认碾压。当地时间9日，旧金山圣马特奥郡验尸官罗伯特·富克罗特向美国《旧金山纪事报》确认：韩亚坠机事件两名遇难中国女学生中，叶梦圆被匆忙到达事故现场的消防车碾压过。
第六件是旧金山警察局长索尔公开承认碾压。12日，索尔局长亲自向媒体公布调查材料，说根据警方获得的录像带显示，叶梦圆曾被消防车碾压过最少一次。警察局发言人施英典说，叶梦圆的尸体是在坠毁的韩亚飞机的机翼附近被发现的，有多项证据显示叶梦圆被消防车碰触，除了有录像机拍到空难现场情况外，现场地面消防车移动的痕迹也可以证实。施英典特别说，叶梦圆被发现的地方是草丛地带，草长得高，让消防员不易发现她，消防车救火时使用的灭火泡沫也洒到了叶梦圆身上。索尔就此表示道歉。 第七件是奥巴马总统亲自任命的高官——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席赫斯曼现场调查空难事故后，向媒体公开宣布怀疑一名女死者曾被救援车碾压，要求对此进行调查。
第八件是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就此于9日发表声明公开道歉，他托我将他的道歉信和唁函转交给叶梦圆、王琳佳父母。警察局长、消防局长专门打来电话就碾压道歉。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席赫斯曼当面向我道歉。
第九件，也是我最没有料到的事情，是2013年7月19日上午10点零5分，加州圣马特奥郡法医罗伯特和旧金山消防局长海恩·怀特在联合新闻发布会上宣布，韩亚空难中16岁的中国女学生叶梦圆死于消防局的救援车辆碾压。罗伯特说，叶梦圆在被碾压之前还活着。遗体解剖显示，她身上多处受伤，内出血，与遭汽车碾压后的创伤一致。他还表示，叶梦圆被碾压时倒在地上，而不是站着。他特别说，叶梦圆的父母还没有见到女儿遗体，但已在新闻发布会前将检验结果告诉他们。消防局长怀特表示，新闻发布会前已通过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向叶梦圆父母致歉并表示深切哀悼。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拯救生命”，叶梦圆不幸遇难“对我们来说非常难以接受，我们也伤心之至”。新闻发布会举行前半小时，她特意给我打电话，提前告诉我叶梦圆死因，并请求向叶梦圆家人转达由衷的歉意。随后，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发表声明，代表旧金山民众对叶梦圆之死表示深切哀悼，还表达了对在此次空难中不幸遇难的王琳佳和刘易芃的痛惜。他说：“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我们的思念和祈祷将与他们的家人朋友同在。”李孟贤称赞旧金山消防局救援人员在韩亚空难中反应迅速并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乘客。并说，叶梦圆的不幸遇难“对他们以及所有人来说同样难以接受”。李孟贤最后感谢圣马特奥法医办公室对叶梦圆死因进行了深入周密的调查。
亲历旧金山空难女孩被碾压后发生的上述事情，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如下难忘的印象——
没有一个人推卸责任。旧金山消防部门对《旧金山纪事报》表示，“一辆消防车可能对其中一名女孩的死亡负有一定责任”。消防主管部门不仅没有撇清叶梦圆的死因与消防车的关系，而且明确表示“可能负有一定责任”，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第一次遇到。
没有一个人企图隐瞒碾压真相。尽管披露真相意味着要应对没完没了的调查，意味着必须道歉，意味着必须承担责任，意味着尽管尽心尽力救火救人，但仍可能要支付巨额赔款，甚至意味着处分，但从消防员到每一个相关官员，都实事求是，事实真相了解到什么程度，就披露到什么程度，没有一个人企图隐瞒真相。美国有关当局官员约我见面，也是主动向我披露真相，并且表示道歉。
没有一个人不表示道歉。碾压真相披露的过程，同许多美国人表示真诚道歉的过程是一致的。旧金山市长在电视上诚恳道歉，又托我将他的道歉信转交给叶梦圆、王琳佳的父母。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席赫斯曼当面向我道歉，她本来在华盛顿上班，空难一发生，立即飞到旧金山，又是到现场查勘，又是约见相关人员，又是看望死难者的父母和其他幸存人员，忙到深夜。我遇到的许多当地人，他们都一个劲地表示歉意，总觉得孩子们怀着美好的心情来旧金山，却遭遇空难，感到对不起孩子们和家人。
没有一个人偷懒推诿。虽然发生空难时正值星期六，虽然援救工作日以继夜，然而，不管找到谁，都热心应对。美国国务院领团办公室主任帕特丽莎深夜两点打来电话，说美方愿意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的电话24小时开通，中国总领馆可以随时给她打电话。帕特丽莎和我一起到机场迎接浙江江山死伤人员家属，亲自安排给他们贵宾礼遇，使死伤人员家属获得的便捷远远超过来美国访问的中国的省长、部长。她和我一样，一直与死伤人员家属沟通，忙到凌晨。一位重伤学生在旧金山总医院做手术治疗，我原准备找医生说几句话，以使他为抢救中国女学生投入更多精力。有人提醒我，说声谢谢就行了，这里的医务人员非常敬业，不需要特别拜托，更不需要红包。后来，中国受伤人员及家长，都对美方医务人员的敬业精神感佩不已。尽管一位中国女孩伤重不治，但其父母仍对我说了不少感佩医务人员的话。
没有一个人为美国官员和有关领导人评功摆好。虽然，在我看来，从旧金山市长到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任，从消防局局长到警察局局长，从机场管理局局长到旧金山总医院院长，空难发生以后，确实都尽职尽责，都处在紧急应对空难、努力救死扶伤、尽量做好善后的现场，然而，媒体上根本没有“奏响了什么凯歌”、“体现了什么关怀”之类的话，相反，充满的却是感谢消防队员、医务人员、义工等的词语。我在第一次媒体吹风会上说“感谢市长李孟贤”，我国中央级媒体驻旧金山的两位记者悄悄对我说：要感谢最早对空难救援的消防队员、医务人员等，不要提市长、局长，因为现场有许多CNN、ABC、BBC等西方主流媒体，它们认为市长等高官尽职尽责是应该的，提市长反而会影响媒体吹风会的效果。
没有一个人不表示同情慰问。空难发生后，总领馆的电话被打爆了，许多人打来电话表示愿意做义工，愿意捐钱捐物。侨团纷纷向我表示，希望能安排他们为空难善后做点什么。为3位死难的中国女学生专门设立了一个募捐网站，我被邀请作为该网站的发起人。在旧金山空难中遇难的江山中学中国女孩，原本计划在洛杉矶西谷基督教会学校参加为期三周的夏令营，她们的遇难让该学校及社区居民深感悲痛。为了纪念遇难中国女生，西谷基督教会学校11日晚7点钟在学校教堂举行了悼念活动，当地社区居民和学校师生约400多人参加。悼念活动后，很多当地居民纷纷在条幅上写下自己的话安慰遇难女生的家庭。旧金山空难后的第7天，旧金山市民为死难中国女生举行了追思活动。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在指挥空难善后的同时，特别挤出时间到医院看望受伤旅客，还给我写来慰问信，嘱我注意身体。他身边的同事告我，空难以后几天，他人都累病了。7月24日，举行3位中国遇难女孩告别仪式，李孟贤市长和当地几十位侨界名人亲自前来送别。总领馆和我共送6个花圈，价值2000多美元，华人花圈行听说是献给遇难女孩的，当即表示免费，而且他们自己也送了3个花圈。浙江学生游学团和死者家长分别回国时，中美双方机场都开辟特别通道，方便他们登机和下机。
順便说到，为了核实叶梦圆、王琳佳遇难情况，经美国国务院有关部门协调同意，中国驻旧金山总领馆宋如安副总领事等前往有关医院停尸间察看叶、王遗体，但遭到婉拒，理由是：虽然美国国务院同意中国外交官员前来察看遗体，但美国法律规定必须先让死者家人察看，法律高于政府规定。虽然我的同事没能如期察看遗体，但对美国法大于权这一点却有了一次亲身感受。
最后，我要特别说到，中方在旧金山空难发生后积极做好善后工作的努力在海外产生了良好的影响。美国广播公司旧金山电视台新闻主播、艾美新闻奖三度获得者谢瑞尔·詹宁在电视节目中对中国政府保护海外公民的努力表示钦佩。“中国的辛德勒”、国际义人何凤山的女儿何曼礼也对中国在旧金山空难后提供的领事保护表示赞赏。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9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坠机事件发生后，习近平主席等国家领导人分别对做好空难善后工作迅速作出指示，在汪洋副总理、杨洁篪国务委员率领中国代表團经停阿拉斯加，然后转往华盛顿与美方举行中美第五轮战略与经济对话的重要时刻，外交部主要领导同志指示我留在旧金山抓好空难善后工作，不必按原计划前往阿拉斯加配合代表团工作。浙江省派出了工作组，中国国家民航局派出了专家组赶到旧金山与总领馆一起处理空难善后事宜。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和驻韩国大使馆分别与美、韩就善后问题立即交涉。我作为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立即成立了总领馆应急指挥小组，并立即派出多批领事官员前往相关医院核实情况，探望伤员。事故当天总领馆启动了24小时值班，大家流汗流泪，加班加点，救死扶伤。
事故发生后，我了解到有两位乘客遇难，当晚9点，从韩国驻旧金山总领馆传来消息，证实遇难的两位乘客是中国国籍，但姓名、年龄等仍不清楚。事故当天是星期六，而且7月4日是美国独立日，从4号到7号，美国休长假，但领馆工作人员仍想了许多办法，以尽快摸清两位遇难同胞的详细情况。到晚上11点多，我们通过验尸官得到准确消息：两名遇难女生都是浙江衢州人，一名是17岁的王琳佳，一名是16岁的叶梦圆。
第二天早晨，有人打电话或当面问我，说有传言，有一名死者被消防车碾压了，他们想知道这是真的吗？被碾压的女孩是谁？女孩被碾压时是否已经死了？如果真的碾压了，美方会承认吗，会道歉吗？更有人问，如果是事实，美方会承担责任吗？
说实在话，我的第一感觉是，在浓烟滚滚、飞机起火、能见度低、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消防车来救火，碾压女孩的可能性很大。但我想，即使真碾压了女孩，美国有关当局恐怕也不会承认。因为一承认，就免不了调查、道歉甚至巨额赔偿。
随后发生的几件事说明，我的感觉错了。
第一件事是，7月8日晚6点，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代表迈克尔和美国国务院旧金山领团办公室主任帕特丽莎约我见面。我问美方人员：现在人们议论纷纷，说有一位女孩被碾压过，是真的吗？这个女孩是谁？美方代表严肃地回答我，是真的，女孩名叫叶梦圆。他解释说，空难发生后，浓烟滚滚，飞机起火，女孩被抛入草丛中不易被看到，救火车在忙乱中碾压了叶梦圆。他以非常诚恳的语气表示道歉。我又问他，叶梦圆被碾压时，还有生命吗？他回答说：他个人认为已没有生命了，理由是王琳佳虽然没被碾压，但也丧生了，且面目全非。不过，叶梦圆被碾压前是否有生命，要经过法医鉴定，他说了不算。他告诉我：目前，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正在对整个事故现场进行全面的调查。法医将会确定两名遇难者的确切死因。迈克尔说，美方把女孩被碾压这一事实第一个告诉中国总领事，但美方希望总领事不要捅给新闻媒体。我以为他这样说是希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想到他接下来说，我们不隐瞒事实真相，也不能隐瞒事实真相，我们会尽快告知遇难者家属。我问道：如果遇难者家属知道了，他们自己告诉媒体怎么办？迈克尔回答，那没有问题，如果先告诉媒体，再告诉遇难者家属那就不公平。迈克尔明白地表示：把碾压真相告诉中国总领事是相信中国总领事，之所以请总领事不把真相捅给新闻媒体，是因为我们要自己告诉新闻媒体，如果总领事先说了，人家会以为我们不想披露真相，只是因为中国总领事披露了，我们才不得不承认真相。其实，他们从来没想过要隐瞒，他们不能隐瞒。
第二件事是美国有关当局在遇难者家属到达美国20分钟后，就把碾压和其他与死者有关的真相连夜告诉了家属，并耐心地回答了家属提出的所有问题。晚10点半，韩亚空难中方部分伤亡人员家属和浙江省善后工作组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我和总领馆领事王川以及美国国务院旧金山领团办主任帕特丽莎、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代表迈克尔、美国红十字会代表、韩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韩亚航空等部门负责人前往机场迎接。美方安排其他所有乘客从前门下飞机，专门安排家属和工作组一行从后旋梯下机，乘美方准备的两辆大巴直接前往皇冠宾馆，行李由美方提取后再送到宾馆。晚11点，到达宾馆。两位死者家属还没有进房间，美方就分两组与两位死者家属在会议室与圣马特奥郡验尸办公室官员罗伯特等分别见面，把事实真相，包括碾压的真相都告诉了死者家属，转交了死者遗物，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家属提的第一个问题是：到底哪个女孩是被消防车辗过的。罗伯特明确告诉他们“叶梦圆是被匆忙到达事故现场的消防车碾压过的受害者”，并深表歉意。总领馆徐深吉参赞参加叶梦圆家属一组，易先荣副总领事参加王琳佳家属一组。我则与浙江省工作组和美方有关人员交流情况。等到王琳佳家属一组结束时，快凌晨3点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在美国长假期间，帕特丽莎等高官从早到晚一直忙碌，连夜把碾压等真相如此坦诚地告诉死者家属并道歉，毕竟，美国不仅不是肇事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害方。
第三件是消防员主动承认碾压。旧金山《世界日报》报道说，消防员是在移动消防车位置时接触到了叶梦圆。当消防车撞上叶梦圆时，消防员立即察觉，并立即向消防局报告。
第四件是旧金山消防局长海恩·怀特向媒体公开承认叶梦圆被碾压。她向媒体表示，叶梦圆遗体的伤痕与被消防车辗过的伤痕是一样的。目前旧金山警察局调查撞车的小组正在调查此事。她就发生碾压一事表示深刻道歉。
第五件是验尸官承认碾压。当地时间9日，旧金山圣马特奥郡验尸官罗伯特·富克罗特向美国《旧金山纪事报》确认：韩亚坠机事件两名遇难中国女学生中，叶梦圆被匆忙到达事故现场的消防车碾压过。
第六件是旧金山警察局长索尔公开承认碾压。12日，索尔局长亲自向媒体公布调查材料，说根据警方获得的录像带显示，叶梦圆曾被消防车碾压过最少一次。警察局发言人施英典说，叶梦圆的尸体是在坠毁的韩亚飞机的机翼附近被发现的，有多项证据显示叶梦圆被消防车碰触，除了有录像机拍到空难现场情况外，现场地面消防车移动的痕迹也可以证实。施英典特别说，叶梦圆被发现的地方是草丛地带，草长得高，让消防员不易发现她，消防车救火时使用的灭火泡沫也洒到了叶梦圆身上。索尔就此表示道歉。 第七件是奥巴马总统亲自任命的高官——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席赫斯曼现场调查空难事故后，向媒体公开宣布怀疑一名女死者曾被救援车碾压，要求对此进行调查。
第八件是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就此于9日发表声明公开道歉，他托我将他的道歉信和唁函转交给叶梦圆、王琳佳父母。警察局长、消防局长专门打来电话就碾压道歉。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席赫斯曼当面向我道歉。
第九件，也是我最没有料到的事情，是2013年7月19日上午10点零5分，加州圣马特奥郡法医罗伯特和旧金山消防局长海恩·怀特在联合新闻发布会上宣布，韩亚空难中16岁的中国女学生叶梦圆死于消防局的救援车辆碾压。罗伯特说，叶梦圆在被碾压之前还活着。遗体解剖显示，她身上多处受伤，内出血，与遭汽车碾压后的创伤一致。他还表示，叶梦圆被碾压时倒在地上，而不是站着。他特别说，叶梦圆的父母还没有见到女儿遗体，但已在新闻发布会前将检验结果告诉他们。消防局长怀特表示，新闻发布会前已通过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向叶梦圆父母致歉并表示深切哀悼。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拯救生命”，叶梦圆不幸遇难“对我们来说非常难以接受，我们也伤心之至”。新闻发布会举行前半小时，她特意给我打电话，提前告诉我叶梦圆死因，并请求向叶梦圆家人转达由衷的歉意。随后，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发表声明，代表旧金山民众对叶梦圆之死表示深切哀悼，还表达了对在此次空难中不幸遇难的王琳佳和刘易芃的痛惜。他说：“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我们的思念和祈祷将与他们的家人朋友同在。”李孟贤称赞旧金山消防局救援人员在韩亚空难中反应迅速并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乘客。并说，叶梦圆的不幸遇难“对他们以及所有人来说同样难以接受”。李孟贤最后感谢圣马特奥法医办公室对叶梦圆死因进行了深入周密的调查。
亲历旧金山空难女孩被碾压后发生的上述事情，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如下难忘的印象——
没有一个人推卸责任。旧金山消防部门对《旧金山纪事报》表示，“一辆消防车可能对其中一名女孩的死亡负有一定责任”。消防主管部门不仅没有撇清叶梦圆的死因与消防车的关系，而且明确表示“可能负有一定责任”，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第一次遇到。
没有一个人企图隐瞒碾压真相。尽管披露真相意味着要应对没完没了的调查，意味着必须道歉，意味着必须承担责任，意味着尽管尽心尽力救火救人，但仍可能要支付巨额赔款，甚至意味着处分，但从消防员到每一个相关官员，都实事求是，事实真相了解到什么程度，就披露到什么程度，没有一个人企图隐瞒真相。美国有关当局官员约我见面，也是主动向我披露真相，并且表示道歉。
没有一个人不表示道歉。碾压真相披露的过程，同许多美国人表示真诚道歉的过程是一致的。旧金山市长在电视上诚恳道歉，又托我将他的道歉信转交给叶梦圆、王琳佳的父母。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席赫斯曼当面向我道歉，她本来在华盛顿上班，空难一发生，立即飞到旧金山，又是到现场查勘，又是约见相关人员，又是看望死难者的父母和其他幸存人员，忙到深夜。我遇到的许多当地人，他们都一个劲地表示歉意，总觉得孩子们怀着美好的心情来旧金山，却遭遇空难，感到对不起孩子们和家人。
没有一个人偷懒推诿。虽然发生空难时正值星期六，虽然援救工作日以继夜，然而，不管找到谁，都热心应对。美国国务院领团办公室主任帕特丽莎深夜两点打来电话，说美方愿意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的电话24小时开通，中国总领馆可以随时给她打电话。帕特丽莎和我一起到机场迎接浙江江山死伤人员家属，亲自安排给他们贵宾礼遇，使死伤人员家属获得的便捷远远超过来美国访问的中国的省长、部长。她和我一样，一直与死伤人员家属沟通，忙到凌晨。一位重伤学生在旧金山总医院做手术治疗，我原准备找医生说几句话，以使他为抢救中国女学生投入更多精力。有人提醒我，说声谢谢就行了，这里的医务人员非常敬业，不需要特别拜托，更不需要红包。后来，中国受伤人员及家长，都对美方医务人员的敬业精神感佩不已。尽管一位中国女孩伤重不治，但其父母仍对我说了不少感佩医务人员的话。
没有一个人为美国官员和有关领导人评功摆好。虽然，在我看来，从旧金山市长到美国交通安全委员会主任，从消防局局长到警察局局长，从机场管理局局长到旧金山总医院院长，空难发生以后，确实都尽职尽责，都处在紧急应对空难、努力救死扶伤、尽量做好善后的现场，然而，媒体上根本没有“奏响了什么凯歌”、“体现了什么关怀”之类的话，相反，充满的却是感谢消防队员、医务人员、义工等的词语。我在第一次媒体吹风会上说“感谢市长李孟贤”，我国中央级媒体驻旧金山的两位记者悄悄对我说：要感谢最早对空难救援的消防队员、医务人员等，不要提市长、局长，因为现场有许多CNN、ABC、BBC等西方主流媒体，它们认为市长等高官尽职尽责是应该的，提市长反而会影响媒体吹风会的效果。
没有一个人不表示同情慰问。空难发生后，总领馆的电话被打爆了，许多人打来电话表示愿意做义工，愿意捐钱捐物。侨团纷纷向我表示，希望能安排他们为空难善后做点什么。为3位死难的中国女学生专门设立了一个募捐网站，我被邀请作为该网站的发起人。在旧金山空难中遇难的江山中学中国女孩，原本计划在洛杉矶西谷基督教会学校参加为期三周的夏令营，她们的遇难让该学校及社区居民深感悲痛。为了纪念遇难中国女生，西谷基督教会学校11日晚7点钟在学校教堂举行了悼念活动，当地社区居民和学校师生约400多人参加。悼念活动后，很多当地居民纷纷在条幅上写下自己的话安慰遇难女生的家庭。旧金山空难后的第7天，旧金山市民为死难中国女生举行了追思活动。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在指挥空难善后的同时，特别挤出时间到医院看望受伤旅客，还给我写来慰问信，嘱我注意身体。他身边的同事告我，空难以后几天，他人都累病了。7月24日，举行3位中国遇难女孩告别仪式，李孟贤市长和当地几十位侨界名人亲自前来送别。总领馆和我共送6个花圈，价值2000多美元，华人花圈行听说是献给遇难女孩的，当即表示免费，而且他们自己也送了3个花圈。浙江学生游学团和死者家长分别回国时，中美双方机场都开辟特别通道，方便他们登机和下机。
順便说到，为了核实叶梦圆、王琳佳遇难情况，经美国国务院有关部门协调同意，中国驻旧金山总领馆宋如安副总领事等前往有关医院停尸间察看叶、王遗体，但遭到婉拒，理由是：虽然美国国务院同意中国外交官员前来察看遗体，但美国法律规定必须先让死者家人察看，法律高于政府规定。虽然我的同事没能如期察看遗体，但对美国法大于权这一点却有了一次亲身感受。
最后，我要特别说到，中方在旧金山空难发生后积极做好善后工作的努力在海外产生了良好的影响。美国广播公司旧金山电视台新闻主播、艾美新闻奖三度获得者谢瑞尔·詹宁在电视节目中对中国政府保护海外公民的努力表示钦佩。“中国的辛德勒”、国际义人何凤山的女儿何曼礼也对中国在旧金山空难后提供的领事保护表示赞赏。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9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