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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寒冷的冬夜,北平市警察局外五分局巡官宗向方骑着自行车,在七拐八绕的胡同里穿梭。拐过一个弯儿,他把自行车扔到一旁,左右看看无人,利索地跳过一堵矮墙。墙那边,就是外五分局机要科长郑朝阳的家。
郑朝阳家独门独院,三间正房,前后两个院子,都不大。东屋的窗户忽明忽暗,屋里,郑朝阳正在往一个大号火盆里扔着文件。十年前,郑朝阳根据上级指示,在日伪警察局长期潜伏。这是个十分能混的人,日本人在的时候就一路升迁,日本人投降了,警察局被国民政府接收,重庆来的警察和留用的日伪警察分成南北两派相互死掐,可郑朝阳丝毫不受影响,周旋于南北两派之间,官至外五分局机要科长。
但今天,他显然是混不过去了。宗向方给他带来一个要命的消息:“刚才万鬼子亲自带队到警察局抓你,估计现在已经奔这儿来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咱们是警察训练班上下铺的兄弟。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宗向方所说的“万鬼子”,是“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组长万林生。说话间,远处传来隐隐的汽车引擎声。郑朝阳问:“那你呢?”
“我有办法,你快走!”说罢,宗向方匆匆离开。
郑朝阳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盆,里面的文件已经烧成了灰。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没走正门,而是翻墙出了后院。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引擎声到了自家门口……
看看身后没人跟踪,郑朝阳去了西四八道湾胡同,中共北平地下党总部机关就设在那里。
“老罗,陈建叛变,我暴露了,你也得赶紧转移!”
罗勇是个有着二十年党龄的老地下工作者,也是郑朝阳的直接领导。他说:“机关刚刚接到消息了,你和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走。徐宗仁那边一直是我单线联系,我走了这条线就断了。”
“可以派别的同志接替你。”
“徐宗仁是个老狐狸,临时换人他会怀疑的。我必须留下来,拿到他手里的潜伏人员名单。”
“太危险了!”罗勇担忧地说,“这次组织被破坏得很严重,咱们的交通站已经瘫痪了,你在警察局这么多年,认识你的人太多……”
郑朝阳语气坚定:“这是我的地头儿,猫狗都和我有交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撤退路线,你不用担心。”
“愚蠢!”“保密局”北平站长王辅成用手指敲打着桌上一份打开的档案,档案第一页上就是郑朝阳的照片。“这个郑朝阳从警十余年,从普通巡警干到机要科科长,上下关系极深,是个极难对付的人,你居然蠢到去警察局抓人?”
万林生笔直地站在王辅成面前:“卑职失职,自请处分!”
王辅成叹了口气:“沈阳丢了,东北完了,老头子正在发火。国军五大精锐丢了三个,傅长官首鼠两端、阳奉阴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北平的共党地下组织如果不能肃清,共军兵临城下,北平难保,华北难保!”
“卑职已经下令全城搜捕郑朝阳,他跑不出去。据陈建招供,郑朝阳一直在秘密联络我们的一位高层,试图策反……”
王辅成死死盯着万林生:“不管他是谁,把他给我挖出来!”
二
“保密局”到处搜捕共产党人,整个北平城笼罩在恐怖之中,被军警打伤的人不断送进医院,一时间,医院里人满为患。
郑朝山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焦急地看着手表。拉车的是郑朝山的邻居耿三儿,郑朝山不住催促:“三爷,麻烦您快点儿,医院里有好多伤员。”
“得嘞。”耿三儿边说边拼命按着铃铛。
很快,耿三儿的车停在医院大门口。郑朝山要给车钱,耿三儿不要:“得了吧郑医生,这点儿事还能收您钱?回见您。”
耿三儿风一样骑车走了。郑朝山走进医院,楼道里到处都是被打伤的学生和老师。青年民主促进会副会长韩东升教授迎了上来,一把拉住郑朝山,痛斥特务野蛮,到学校胡乱抓人打人。郑朝山急著要去做手术,又不忍心丢下韩教授,直到护士长白玉兰过来帮他解围。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便衣,把郑朝山围在中间:“郑医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周围的师生们不干了,韩教授上前拦住特务:“郑医生是我们青年民主促进会的总干事,你们没有证据胡乱抓人,我要到傅总司令那里去控告你们!”
便衣把他扒拉到一边:“我们是奉命行事,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有学生高喊:“特务打人啦!”
现场一时大乱,局面马上就要失控。郑朝山大喊:“大家不要乱!”又冲几个特务说,“你们不要对学生们动手,我跟你们走。”
“保密局”的刑讯室里摆满了刑具,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组长万林生坐在桌子后面,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郑朝山。郑朝山表情淡定,伸手在火盆上烤火。万林生觉得,这个人如果不是盲目自信,就是佯装镇定。他倒是真想看看,面对“保密局”的刑讯,出国喝过洋墨水的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知道你一个堂堂市立医院的医生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吗?”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因为你弟弟是共产党!”
郑朝山心里一震:“朝阳是共产党?!”
“不仅是共产党,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角色。你是他亲哥,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吧?”
郑朝山摇摇头:“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要抗日,结果却进了日本人的警察局。我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可不是想让他给日本人做事。打那以后我们就没什么来往了,连逢年过节都不照面。”
万林生用一根马鞭敲打着自己的皮靴:“没来往?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我娘死得早,父亲又常年在外,朝阳是我一手带大的。这小子从小调皮捣蛋,可很听我的话。没想到,他却铁了心进警察局给日本人做事。我这人第一讨厌汉奸,第二讨厌警察,所以,就不来往了。” 郝平川撇嘴:“小布尔乔亚……”
台上的代数理发言完毕,敬礼下台。罗勇说:“刚才小代同志的发言非常有见地。宋代名相包拯说过一句话: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公安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第一道防线,所以我赞成小代的说法,警察就是一个像数学一样精准的职业。下面,还有谁想要发言?”
郝平川捅捅郑朝阳:“你去,这里就你当过警察。”
郑朝阳整整衣帽准备上台,发现前面的女孩儿已经举手。罗勇说:“啊,白玲同志,请上台来。”
白玲起身走上讲台。郑朝阳觉得,这是一个十分不像警察的学员,十足小家碧玉的样子,如果不是穿了一身列宁装和标志性的齐耳短发,郑朝阳会以为她来错了地方。这么一个风一吹就倒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台上的白玲落落大方:“大家好,我叫白玲。我认为当好一个警察,需要的不仅是革命的激情,也不仅是数学的精准,更需要机器的冰冷。所以,刚才大家的发言,也对,也不全对。”
此言一出,下面的学员议论纷纷——
“这人谁啊?这口气也太大了吧?”
“听说是莫斯科回来的……”
“喝过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
郝平川一副夸张的表情,压低声音:“不得了啊不得了,小布尔乔亚的大论调也能惊天动地。”
白玲不理会下面的骚动:“当警察需要理性的判断,就像机器一样。我们如果先入为主地认为某人是罪犯,那么在调查取证当中,就会不自觉地寻找支持这种判断的证据,这种调查的结果就有可能与真相背道而馳。比如说,就在刚才,有两个同志闻到我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就主观断定我是个小布尔乔亚。”白玲拿出一个小荷包,“事实上呢,我用的不是什么香水。我是军人,军人有纪律。但我又是个女孩子,所以我自己做了这个。这是用艾草、丁香和槐花提炼制作的一种草药,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本草纲目》上有配方,只不过闻上去有点儿像香水的味道……”
郝平川问郑朝阳:“她说什么木?”
“《本草纲目》啦,是一本医书。”
郝平川喃喃自语:“这姑娘说话跟天书一样……”
台上白玲继续侃侃而谈:“那么在这种预设下,如果他在犯罪现场捡到一方很精致的丝绸手帕,本能的反应,就会认为这手帕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是小布尔乔亚,我就应该用精致的丝绸手帕。但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我对丝绸过敏。”
下面一片笑声,郑朝阳和郝平川面面相觑。
午饭时间,郑朝阳、郝平川坐在操场上,就着咸菜和白菜汤吃窝头。郑朝阳问:“老郝,我叫你派人到城里打听我哥的事,怎么样了?”
郝平川摇摇头:“还没消息。”
郑朝阳的情绪有些低落:“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连累。”
郝平川安慰说:“你不是说你哥哥也算是个大人物吗?留德医学博士,还是啥民主党派的总干事,应该没事吧。”
代数理端着饭盆凑过来:“老郑,算上你们几个从北平来的,咱们这儿正好是一百零八人。好啊,梁山一百单八将啊。”
不远处,白玲也在吃午饭。和别的学员或蹲着或就地坐着不一样,她自带马扎,膝盖上还铺着一块布,显得十分另类。一边吃饭,她一边翻看着一本小册子。
代数理指指白玲的方向:“这姑娘可不简单,莫斯科中央大学毕业,学的情报专业,后来到咱晋绥边区当了情报组长。”
郑朝阳点点头:“情报组长啊,了不起,那就是一丈青了。”
正说笑着,白玲朝他们三个人走过来,上下打量郑朝阳一番:“听说你是从北平来的?”
郑朝阳急忙站起来:“是……”
“请教你一个问题,‘内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这是什么意思?”
郑朝阳说:“内九外七皇城四,说的是城门。北平城分皇城、内城和外城,里外一共二十个城门。”
“钟是钟鼓楼,八点是什么?时间吗?”
“点是一种响器,内城九个城门,除了崇文门外一个城楼一个,所以叫八点。崇文门上挂的是钟,崇文门敲钟,其他城门就打点,每次关门打三下,每打一下门关上一截儿,三下打完完全关闭。所以老百姓都说,城门响点不等人,出城进城要紧跟。”
白玲恍然:“原来钟也不是钟鼓楼,那为什么只有崇文门上是钟呢?”
“以前主管京城卫戍的九门提督衙门就在崇文门,所以钟点以崇文门为准。”
“你果然是老北平啊,以后我得多向你讨教。”一边说着,白玲一边往手中的本子上记了几笔。
“讨教不敢当。”郑朝阳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本子,“你那个本子上都记的什么?”
“都是些北平的掌故,我自己整理的。”白玲把本子向郑朝阳亮了亮,郑朝阳看到了封面上的四个字,用毛笔写的“北平手册”。
上课铃声响起,几个人一起往教室的方向走。郑朝阳随口问:“白玲同志,你那个提神醒脑的草药,真是《本草纲目》上的吗?”
白玲笑了:“本草上是有这个药方,可不是这个味道。”
“那你刚才……”
白玲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香水。“你刚才闻到的是这个,这是我从苏联带回来的,给北平苏联领事馆的翻译叶琳娜的礼物。我们是莫斯科的同学。”
郑朝阳张口结舌。
“给你点儿教训,以后别这么主观,还小布尔乔亚……”白玲白了郑朝阳一眼,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这不是我说的啊……”郑朝阳回头看着郝平川。
郝平川急忙竖起食指。
二
1948年11月17日,北平市公安局在保定正式成立。鉴于平津地区很快就会解放,中央紧急决定,培训班提前结业。因为战事的缘故,中学放假,培训班学员暂驻保定中学。保定驻军对培训班的到来非常重视,特地拨出一个排的战士里外守卫,门口都是双岗。 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培训班驻地中学里出来,他是学校的维修工老黄。这次为了接待培训班的学员,校方特地把他叫回来,对学校的设备进行简单的维护。老黄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在街道上穿行,不久,在一家住户前停下车。
屋里,尚春芝正对着镜子梳妆,桌子上摆着很多化妆品,一枚凤凰图案的戒指放在粉盒的旁边。作为“党通局”(即改组后的“中统”)保定情报站的站长,尚春芝身上的特工气质却十分淡薄。一身藏青色棉布旗袍,白色羊毛坎肩,乌亮的长发挽成发髻,别着一枚十分古旧的银簪,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北方中产家庭的少奶奶。
女仆秦招娣敲门进来:“太太,您表哥来了。”
进门的是修理工老黄。尚春芝一边画眉毛一边对秦招娣说:“你先回去吧,换洗的衣服都在这儿了,晚饭先不用做了。”
秦招娣从门边的木桶里把尚春芝换洗的衣服拿出来,装进一个蓝布兜子出了门。老黄看到尚春芝对着镜子专注的样子,不由皱眉:“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个!”
尚春芝在镜中看了老黄一眼,继续画眉毛:“大明星阮玲玉画一条眉毛要两个小时,我这才多长时间?活儿得干,脸也得要。查清楚了?”
老黄点点头:“从西柏坡过来的,住在中学里,警卫很严,来头不小。”
“既然是共党的精英,就给他们精英的待遇。”尚春芝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轻轻放到桌子上。
郑朝阳和郝平川走进临时驻地的副局长办公室,向罗勇敬礼。郑朝阳激动地说:“老首长,这次咱们又在一起工作了!”
罗勇说:“我这个副局長不好当啊,任务很重,你们也一样。局里决定,在侦讯处下面成立侦查科,你担任侦讯组组长,郝平川担任行动组组长,白玲担任电讯组组长,以后你们要负责全市重大案件的侦破。进城后,你们要马上把北平各处的警察所都控制起来。我们人数不多,要充分利用现有的警力,对旧警察,只要不是罪大恶极,都要给他们自新的机会,引导他们为人民政府效力。”
郝平川有点儿不乐意:“首长,这些黑狗子给北洋政府当狗,给日本人当狗,又给国民党当狗,都成了精了。照我说,干脆一个不留,全开除!”
“开除?你说得倒是轻巧。咱们这百十号人就能管得了北平啦?”罗勇把一份材料递给郑朝阳,“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除了国民党‘保密局’、‘国防部二厅’和‘党通局’这三大系统的特务,还有国民党北平市党部、河北省党部、三青团等反动骨干分子,在北平的潜伏人员总数不下一万六千人。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些特务全部肃清,任务非常艰巨。这是一场硬仗,你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郑朝阳立正:“放心吧领导,保证完成任务!”
罗勇一点儿不客气:“光是这句话可不行,你们要尽快拿出方案来。”
从罗勇办公室里出来,郝平川小声跟郑朝阳嘀咕:“警察我们可以从自己的队伍里找,不说别的,光游击大队就有上百人。”
郑朝阳说:“老郝,当警察和打游击是两回事。”
“我觉得都一样,不就是站岗放哨抓特务嘛,什么样的流氓地痞见了他们都得哆嗦,比那些黑狗子要强。”
“我们的队伍里有不少都是从国民党军队里投诚过来的,不是一样打老蒋,何况这些旧警察?进城了,思想也得变变了,就从你这个黑狗子的叫法开始。”
这时,一个小战士气喘吁吁跑来:“有人中毒了!”
三
学校厨房里,大锅煮好的羊汤还冒着热气。排长汇报:“幸亏警卫排的两个战士因为要上岗,提前喝了两碗羊汤,这要是等到午饭的时候……”
郑朝阳问:“两个战士怎么样了?”
“送医院了,还在抢救。炊事班已经暂时限制行动,等待领导问话。”
郝平川问:“这些人都是什么政治背景?”
“领导对你们来保定很重视,不敢大意,挑选的都是政治可靠的老同志。唉,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
郑朝阳从汤锅里盛出点儿汤来闻了闻,低头看到地上有一张不大的四四方方的黄纸,捡起来仔细查看一番,接着,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郝平川问:“老郑,闻出什么了?”
郑朝阳不答,扭头问排长:“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可疑的倒是有一个,叫齐拉拉,是咱们一位炊事员的远房侄子,来这里帮厨。有人看到他往汤锅里倒东西。”
“这个齐拉拉现在在哪儿?”
“在警卫室。”
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一起来到警卫室,警卫室里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黄纸包、一包糖豆、一个墨绿色的弹球、一个军用指南针、一副军用望远镜,还有一张陈旧的地图。
三人在桌子后面坐定,齐拉拉被推进来。郝平川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的郑朝阳吓了一跳:“说,谁叫你下的毒?”
齐拉拉一脸无辜:“下毒?我没下毒,我往汤锅里放的是十三香。”
郑朝阳拿出从厨房里捡到的黄纸:“是这个吗?”
“哎,就是这个,是我包十三香的纸……”
郝平川冷笑:“可惜,白忙活了。”
“这位首长,我齐大壮行得正走得端,腰缠万贯不怕贼,坟地里睡觉不怕鬼。”
“还一套一套的。”郝平川把墨绿色的弹球拿起来,上面坑坑洼洼的。“这是什么?”
齐拉拉有点儿着急:“这是我爹给我的传家宝,正经的和田玉,您能还给我吗?”
郝平川把弹球放下:“把事情说清楚了,这些都会还给你。”
“首长,我放的真是十三香。共产党讲政策,不兴草菅人命。”
郝平川拿起指南针和望远镜:“这都是军队的玩意儿,你个江湖混子哪儿弄到的?”
“指南针和望远镜是我爹给我的,他以前是民兵队长。再说了,鬼子投降的时候,鬼子家属满大街卖这些东西,你到保定随便哪户人家看看,都有。那地图是我买的,说是啥鬼子的秘密仓库,我寻思找时间去看看呢,兴许里面的东西能卖上俩钱儿。” “你爹是民兵队长?”
“对啊,我爹是石头村的民兵队长,当年带着几十个民兵在保定一带和鬼子转圈儿地打,后来把自己的命都打没了。”
“那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我爹没了,我娘改嫁了。我不愿跟着我娘,没人管我,我就自己讨生活呗。”
听着郝平川跟齐拉拉越扯越远,郑朝阳赶紧把话题扯回来:“你说你往汤锅里放的是十三香,谁能证明?”
齐拉拉想了想:“这还真证明不了。可首长,我干吗要下毒啊?好歹我爹也是民兵队长啊,算起来,你们和我爹都是打鬼子的,咱们都是一事儿的。你们说我下毒,我可冤死了……”
齐拉拉被带出去了,郑朝山、郝平川和白玲一起分析案情。郝平川说:“我看就是这小子干的,鬼头蛤蟆眼儿,瞧着就不像好人,什么民兵队长的爹,胡扯。”
郑朝阳说:“听着倒不像是假话。”
“老郑,你这人就是心软,看他岁数小穿得破,我告诉你,这种人最能装了。”
白玲突然插话:“下毒的不是齐拉拉。”
郑朝阳和郝平川都看着她,郑朝阳问:“根据是什么?”
“齐拉拉一进来我就在观察他,正常人在紧张思考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面色潮红,不经意摸自己的脖颈或鼻头,双脚交叉,等等。但齐拉拉没有,他从始至终都很坦然。”
郑朝阳不以为然:“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来说,这些都不难。”
“可齐拉拉才十七岁,具备这种心理素质,他得多大就当特务了?”
郝平川说:“我十三岁就扛枪打鬼子了,这有什么新鲜的?凭着几个动作就断案,你还真成神仙了。”
白玲皱眉:“如果真是训练有素的特务,郝平川,你第一句话就已经露馅儿了。”
郝平川不服气:“你倒说说,我哪儿露馅儿了?”
“你上来就是一句,是不是你下的毒。”
“这怎么了?”
“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根本就不需要问这句话,问了,就说明你没证据。你这话就相当于告诉对方,只要顽抗就有出路。”
郝平川愣了:“有这么夸张吗?我们审犯人一向是虚实结合,诈一诈也不算露馅儿吧?”
“可在齐拉拉身上起作用了吗?而且,你犯的错误不止一个。”
“我还有哪儿说错了?”
“你错的多了!在训练班的时候我就讲过,不要预设前提。案子还没办,就先给人戴上凶手的标签。就因为是个混混儿,混混儿就一定是凶手吗?混混儿就一定有胆子杀人吗?你们这种凭主观办案的思路必须要改!”
郝平川看看郑朝阳:“她说的对吗?”
郑朝阳点点头:“对,不过,我的依据跟她不太一样。”
白玲顿时来了兴趣:“那你说说看。”
郑朝阳说:“两个战士从喝了羊汤到毒性发作,时间大概是半小时。为什么需要这个间隔呢?一是为了有时间叫所有的人都能喝上,二是便于下毒的人逃走,可齐拉拉没走。”
白玲马上反驳:“没走不等于他不是凶手,也许他是过于自信,以为能蒙混过关,所以才不走的呢?我觉得,这不是你最终的理由。”
“没错,让我最终排除齐拉拉的,是这个。”郑朝阳拿起那张包十三香的黄纸,“这是最普通的十三香,大街上很容易买到,里面的配料里没有杏仁,可我在羊汤里闻到了一股杏仁的味道……”
白玲瞪大眼睛:“杏仁?你说毒药是杏仁?”
郑朝阳微微一笑:“这个等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我们先要查清楚一件事,食堂开伙后有谁离开过学校。”
四
警卫排长向郑朝阳报告,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离开学校——维修工老黄,他来学校修水管。
鄭朝阳、郝平川、白玲来到水池边上,郑朝阳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于是顺着水管的走向来到一排屋子后面的自来水管阀门处。阀门完好,水管也完好,不过,郑朝阳发现水管阀门处有扭动的痕迹,地上还有两枚清晰的鞋印。
白玲拿着相机把整个儿现场都拍了下来。郝平川碰碰郑朝阳:“你们警察办案都这样啊?这得浪费多少胶卷?”
郑朝阳示意郝平川闭嘴,找来扳手拧开水管,还把鼻子凑近闻了闻,然后掏出一个不大的布包,从里面拿出镊子,用镊子挑出水管里一根棉线的线头。白玲走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十分袖珍的放大镜仔细查看。
“这是氢氧化铝。”白玲说。
郑朝阳点头表示认可:“据我估计,作案者先是用扳手拧开阀门,把包裹着氢氧化铝的药丸状毒药放在这里,为防止药丸跑动,在药丸上系一根棉线,把棉线在阀门上绕几圈,然后重新拧上阀门。接着,他就在这里观察,等齐拉拉来接水,所以留下了这两个清晰的鞋印。”
郝平川不解:“你们说的什么驴,还化驴?”
白玲又好气又好笑:“哪儿有什么驴?是氢氧化铝。氢氧化铝遇水即溶,罪犯把毒药包裹在氢氧化铝里面,等氢氧化铝溶解……”
郝平川依旧不明白:“他干吗不直接把毒药放到水管里?包一层你们说的什么驴,有什么用?”
郑朝阳轻轻敲击着一截新换的水管:“这里只有这根管子是新的,其他的管子都很陈旧。新换的水管里有锈迹,有脏东西,需要放一段时间的水才行。罪犯是算好了时间的。”
一个警卫战士跑来递上一份检验报告。郑朝阳接过看了看:“羊汤里的毒物是美军常用的一种毒药,有砒霜的成分,所以才会散发出淡淡的杏仁味道。现在看来,水管维修工老黄有重大嫌疑。”
白玲有点儿担心:“他会不会已经跑了?”
郑朝阳说:“不一定。这个人想把咱们一锅烩了,是个厉害角色。任务没完成,他舍不得走。最主要的,我们抓齐拉拉的事,差不多整个儿保定都知道了,这是个现成的替死鬼。”
郝平川摩拳擦掌:“我这就带人去把他抓来。”
“少安毋躁,”郑朝阳制止,“目前敌方情况不明,我们不要打草惊蛇。” “‘冷棋’?”
“就是那些所谓平时不活动,战时见奇效的特工。戴笠在抗战时期就开始布置了,这些特工的身份在保密局是绝密,相关的档案一直由戴笠,后来由毛人凤亲自掌控。这是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暗网,一旦启动,破坏力相当惊人。”
罗勇呵呵一笑:“确实很棘手。不过这样也好,疖子熟了就得拔脓,他敢来,我们就敢接!”
回到公安局,罗勇布置任务,马上公开徐宗仁的投诚公告,警告那些大大小小的潜伏特务,在限期内到公安局登记的,既往不咎,想蒙混过关的,后果自负。公安局要求限期自首的通告发出后,在北平的潜伏特务当中引起巨大震动,原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或者担心受清算的特务看到了希望,纷纷主动前往公安局登记,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新行动”在四九城内展开。
就在郑朝阳这边紧锣密鼓为解放军进城做准备的时候,郑朝山来到挂着北平青年民主促进会牌子的一座宅院里。屋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副会长韩教授迎了上来:“朝山,就等你了,这次叫大家过来,是想商量一下释放北平政治犯的事情。”
郑朝山谨慎地说:“共产党已经接管了警察局,政治犯的事情他们一定会管的,我们还是安心等着吧。”
韩教授一脸担忧的神色:“问题是咱们青年会的几个会员都还没放出来,尤其是《北平日报》的杜志华,问谁谁都不知道,警察局的人说是保密局干的,可保密局的人都跑啦。听说只要进了保密局的监狱,就别想活着出来,志华别是给关进这种监狱了吧……”
另一位教授问:“朝山兄,听说你前段时间就被保密局秘密关押了?”
郑朝山点点头:“他们是问我弟弟的事。不过我进去的时候被蒙着眼睛,出来的时候被扔到了西四牌楼,我也不知道关我的是什么地方。”
韩教授满脸愁容:“你被保密局抓走之后,我给何思源先生打了电话,费了好大周折才把你弄出来。老杜不一样,他可是背着共党要犯的罪名呢。朝山兄,要不,你去找找你弟弟,帮着打听打听老杜的下落?”
郑朝山叹息一声:“他人都跑了,不知死活,再说,我和我弟弟好多年不来往了,他心里未必就有我这个大哥……”
从青年民主促进会出来,郑朝山去了一个小教堂。教堂里空空荡荡,郑朝山走到圣母像前,闭目祷告片刻,走进了告解室。告解室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神甫,看不清脸。
神甫低声说:“原保密局北平站站长徐宗仁突然叛变投敌,五个精心布置的特别行动组被共党一锅端了,对我们的打击实在太大,听说老头子拍了桌子。现在保密局的潜伏特工已经不具备战斗力,毛局长的意思,由你组建一支别动队,继续和共产党干。新的行动组代号‘桃园’。”
郑朝山说:“关于我们这些‘冷棋’的使用,已故戴老板曾经有过明确指示,‘待战时见奇效’。现在北平城已经是中共的天下,我们就算行动,也只能炸几栋房子杀几个人,于事无补。我认为,我们这些力量应该等到国军反攻的时候再使用。”
神甫语气冰冷:“你不会是闲置太久,忘了自己的使命了吧,凤凰?这可是毛人凤局长亲自下的命令。”
郑朝山手里把玩着一个凤凰图案的胸章,沉默不语。
“这次带人大肆逮捕我们同志的人就是你的弟弟郑朝阳!他现在是共军的大干部,你作为他的大哥,不应该有所表示吗?还有那个徐宗仁,党国的败类,决不能姑息!最近共党的自新行动,简直是釜底抽薪,我们必须马上进行反制,否则人心就会瓦解。趁着中共大军没进城,你要想办法让保警总队的兄弟们行动起来,先弄出点儿响动,然后全体拉到绥远去打游击。”神甫递过一张纸条,“平西有一支别动队,队长叫杨凤刚,尽快和他建立联系。你需要的武器装备,我们马上给你送来。”
四
冼登奎家后院的一个房间里,几个打手都带着伤,一副丢盔弃甲的样子。他们到平西青龙桥抢黑旋风的地盘,没想到被黑旋风的人收拾了一顿。
冼登奎气急败坏:“都是废物,一个土鳖都搞不定!”
谢汕说:“黑旋风的火力太猛,有冲锋枪和手雷,都是美国货。听说他跟了一个什么姓杨的司令,估摸着是国军残部在那边招兵买马。”
冼登奎大骂:“什么狗屁司令,一伙子残兵败将!”
谢汕倒很是谨慎:“这些人来路不明,咱们还是先不要招惹。”
冼登奎点点头:“那好吧,叫大家都小心点儿,告诉大小姐,没事别出门。”
一个仆人跑过来通报:“老爷,郑朝阳求见。”
冼登奎和谢汕对视一眼:“这小子一来,准没好事儿……”
话是这么说,见面的时候,冼登奎还是一副很亲热的样子:“兄弟我一直担心你呢,现在看见你活蹦乱跳的,我算是放心了。”
郑朝阳抱拳拱手:“当初多亏冼老板相助,郑某才能脱身。”
“兄弟,你可是不知道啊,哥哥为你遭老罪啦。保密局的人说是我送你出的城,说我通共,把我抓进去好一顿折腾。”
郑朝阳确实有些惊讶了:“还有这回事?”
“不信你看看我身上的伤。”说着,冼登奎站起来要脱棉袍。
郑朝阳急忙阻拦:“行了,大冷天的,我找你是为别的事,昨天下午你的赌场叫人炸了……”
提起这事,冼登奎气不打一处来:“他娘的,这帮天杀的畜生!”
“人我们已经抓到了,是青龙桥老大黑旋风的手下,说是年前你黑吃黑杀了他儿子,所以找你来寻仇。”
“胡扯!这帮乡下土包子就是想敲诈俩钱儿花。”
郑朝阳一脸严肃:“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黑旋风和你之间的恩怨咱以后再说。我来就是想提醒一下,解放了,得换个方式做事了。劳烦你传个话下去,从现在起,道上的规矩改了,不管以前尾巴翘得有多高,现在都给我夹起来,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闹事,就别怪我郑朝阳不客气!”
冼登奎马上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兄弟,共产党是咋回事,大伙儿都清楚。当年你偷着给八路軍送药品,还不都是用的我的渠道嘛。说来说去,咱也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