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哥哥七岁的时候得了脑炎，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可治。虽然母亲态度坚决地坚持抢救，捡回了哥哥的一条命，哥哥却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如果不是因为哥哥的傻，便不会有她。有了她之后，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却日渐冷淡，降至冰点。父亲终于不辞而别地离开了家，一去不回，把她和傻哥哥留给了母亲。
　　父亲走了，母亲没有了吵架的对象，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坏。眼神里的柔波一点点地逝去，再也不是那个讲话柔和、眼神温暖的母亲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母亲变成了一个市井妇女。她吃饭用很大的碗，讲起话来粗声大气，还夹枪带棒的，每每总是令人难堪。呵斥起她来也毫不留情，偶尔还带些粗话。
　　母亲天天推着小货摊，在最繁华的街头出没。没有足够的钱去租固定的门面，这样的一个流动货摊，最怕的是碰到城管。一旦碰到了，轻则罚款，重则没收全部货物。母亲还算幸运吧，几年来，这种小生意做得还算顺。偶尔被城管抓住了，母亲总是狡猾地为自己开脱。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城管人员心软了半截，只是口头警告“下不为例”。
　　母亲长期处于担惊受怕的状态，变得兔子般机警，每天像只老鼠从一个街口逃窜到另一个街口。逃脱后，母亲总是很庆幸，有些自鸣得意。她却为母亲脸红。
　　小小的摊子养活了一家三口。母亲心情好的时候，会对她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地给我念书！她知道母亲无疑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养活了她和哥哥，还供她读书，但提起母亲总会让她感觉到羞耻。象牙塔里的女孩，有的是强烈的虚荣心。她羡慕同学的锦衣玉食，害怕自己贫穷困苦的生活被同学窥探到，更害怕同学和老师看到母亲。其实母亲是根本没有时间到学校来的，母亲那价值两千元的小百货摊比她更重要。
　　
　　2
　　
　　母亲第一次到学校来，是在她念高二的时候。是深秋吧，冷空气来临，冻得人瑟瑟发抖，直不起腰来。来学校的那天，母亲临出摊前，把她的棉衣从柜子的最深处翻出来，丢在床上，千叮万嘱，让她别忘记带衣服，寒潮会来呢。她看着母亲到街头为她买来的粗制滥造的棉衣，没有拿。她想，母亲只会惦记她那些小摊小物事，哪里会想到她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是爱臭美的年龄，何曾想到给她添置一些漂亮的衣服？而现在，母亲正在忙着打理摊子，又怎么会有时间给在学校冻得发抖的她送衣服呢？
　　令她没想到的是，母亲却来了。还没下课，语文老师在台上正讲着课，母亲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怕她的同学不知道教室外有人似的，又是跺脚又是喊她的小名。母亲的举动，引得班里的同学引颈而望。语文老师看了看门外的母亲，又看了看她，有些不耐烦：“是你妈妈？出去吧出去吧。”她的脸刹那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她低着头出了教室，从母亲手里一把拽过装着衣服的包包，带着一点点气似的。母亲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张，像是有些恼怒又像是有些失望，想说些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急匆匆地走了。
　　她把母亲送来的棉衣，紧紧地藏在外套下面。她觉得，在这个时代，没有女孩子穿这么老土的棉衣。
　　母亲送棉衣后的第三天，邻居打电话到学校，说她母亲病了，好像很重，两天没吃饭呢。她心里一惊，记忆中，母亲哪曾生过病，从没听她说过哪里痛或不舒服的。要是感冒发烧，一碗滚烫的姜汤就是她的药方，从来就没有因为生病而耽误过出摊。
　　她只得请假回家。然而，家哪像个家呀，傻哥哥坐在地上，口水鼻涕糊了一脸，手指头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吮着。母亲歪在床上，头发蓬乱干枯，眼神空洞。一见她回来，母亲的眼睛瞪得老大，又吼她：“没有放假，你回来做什么？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
　　这一次，她没有顶嘴。走到母亲床边，掖了掖母亲床上滑落的被角。又提起开水瓶到隔壁陈奶奶家去借开水，然后把一杯热开水放到母亲床边。
　　母亲的眼泪突然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刚给你送棉衣，二十分钟的事，摊子就被没收了，这回真的要不回来了。豆豆，你说怎么办？”母亲说完了这些话，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那天，我右眼皮老跳，我就知道要出事的，死急活急地往回赶，还是迟了。死丫头，叫你带衣服你不带！”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诉说与埋怨，她的眼泪也忍不住一点一点地流了下来。原来母亲也是脆弱的，母亲也会流泪。
　　她安慰母亲：“妈，想开些，办法总会有的。我去找找我们班同学，她老爸就是城管的。我去把我们家的情况向叔叔说一下，他肯定会从轻处理。”突然之间，她好像长大了许多。为了她和哥哥，母亲一直昂着头，把眼泪直逼到心底那个最隐秘的地方。生活的烦累和困顿，把母亲变成了一个成天为生活奔波的市井妇女，没有了生活悠闲的女人那份从容和优雅。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像一把伞，为她和哥哥遮风雨挡烈日。
　　
　　3
　　
　　大学四年，她的学费全部来源于母亲摆摊赚的钱。母亲对她说，等你大学毕业了，妈就要把精力转移到照顾你哥哥身上来。她也向母亲表态说，妈，你放心，我以后赚钱了，养得活你和哥哥。母亲叹气说，女大不中留，你终究是要嫁人的。要是找的男朋友接受不了我的家庭，那就免谈，她安慰着母亲。
　　她上班以后，应聘到一家外企做会计，待遇不菲。几年下来，家里的经济条件慢慢地好转。母亲十几年来一直蜡黄的脸也慢慢地红润起来。每天黄昏，她和母亲推着哥哥，在户外散步。哥哥爱吃肯德基，她总会在发薪水的那天，买一大堆香辣鸡翅、汉堡包和薯条带给他。看着哥哥小孩般的神情，母亲的笑意更甜，脾气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她又看到了母亲那温暖的眼神。
　　只是，快二十八岁的她，婚姻大事一直搁置着。她漂亮，温婉可人，身边不是没有追求者。追求她的几个男孩，起初也很热烈。她不想隐瞒家里的实际情况，有意无意地把小伙子带到家里来。毫无疑问，母亲和傻哥哥会一直是她的拖累。母亲没有固定的收入，以后也没有养老金。而傻哥哥傻到生活不能自理，才三十岁，以后只得由她来供养。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追求她的几个男孩，在参观了她的家和她的傻哥哥后，像玩变脸似的，由狂热到冷淡，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像再不逃，就会被她纠缠不放似的。她是聪明的女孩，知道现代版的爱情，哪里能逃得脱尘世的烟火。她的一颗心也渐渐地冷了下来，对男孩的示好不再理会。
　　
　　4
　　
　　一晃，她三十岁的生日也过了。不知道她家庭情况的人，都说她太高傲。只有她自己明白，避免伤害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去面对。身边的好朋友该嫁的都已嫁了，想找合适的结婚对象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母亲忧心忡忡，逢人就推销商品似的，让亲戚朋友、街坊四邻给她张罗对象。她经常面对的尴尬场面是回到家，母亲正在和人嘀咕着，一看她回来，马上不吱声。
　　她有些恼，又不好发作，毕竟人家是为她好。
　　星期六，是她一个星期中最惬意的日子，她赖在软柔的被子里，听着音乐。9点钟了，母亲来催她，说昨天她婶婶来过，给她介绍了一个朋友，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让她赶快起床梳洗一下，换一身衣服，去见一面，兴许这次能成呢！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别挑三拣四的，对你好就行。”
　　 “买菜都要挑自己喜欢吃的呢，不去不去！这样有什么意思！”她大声地朝母亲嚷嚷。这一次，母亲也急了，一急，难听的话都来了：“也不瞧瞧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脸上都长皱纹了，还不急不急，七挑八挑，都嫁不出去了！”她一听这话，又是委屈又是愤怒：“是的是的，是谁拖累得我嫁不出去？还不是这个家把我拖得这样，还不是你嫁得好！爸爸跑了，哥哥傻了！”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看到母亲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说话一向利索的母亲，竟然呆呆地不再说一句话。
　　星期一下班，她买了一大堆母亲和哥哥爱吃的食物。走在路上，她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向母亲道歉，怎样道歉会重新让母亲高兴起来。这两天以来，她一直在反思，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伤害母亲的话。
　　回到家里，她按了门铃，但没人来开门。妈妈还在生气呢，她想。她腾出一只手拿出钥匙开门，妈妈和哥哥都不在家。她也没多想，择菜、洗菜、炒菜，一个半小时后，一桌母亲和哥哥都喜欢吃的菜摆上了桌。可是，还是不见母亲和哥哥回来。她从客厅转到母亲的卧室，终于发现了问题。母亲睡的床上，棉被都没了，还有，母亲衣柜里的衣服，还有哥哥的衣物都不见了。她一下子被击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明白，母亲无疑是带着哥哥离家出走了，在这个城市，没有母亲的任何亲人，除了她和哥哥。她又痛又悔又有些恨，母亲，无非是想通过离家出走，陷她于不义不孝的境地。她有什么错，无非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重话而已！
　　她对着满满一桌的菜，一口也吃不下去。
　　门铃响时，她有些惊喜地去开门，却是对门的张婶。张婶说：“你妈妈说一直想到外面去住，你死活不同意，所以趁你上班，就偷偷地去找了房子。喏，这是新房子的住址。”
　　第二天，她请了假，按着张婶给的纸条找到了母亲租住的地方。一大片空地、堆积如山的垃圾、飞舞的苍蝇还有垃圾里散发出的难闻味道，母亲和哥哥就住在垃圾场边搭的简易棚里。母亲说，住在这里，房租低，还可以捡捡垃圾，养活你哥哥和我足够了。我要趁现在还能动，挣一些钱，以后我死了，就把你哥哥送福利院去。我想了好久，这些年来，拖累你了，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妈妈这一辈子，已经毁了，不能再毁了你……
　　她抱着母亲痛哭起来。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把心里的痛隐忍起来。母亲的坚强，是因为她和哥哥，世俗也是因为她和哥哥。为了她和哥哥，母亲可以活得卑微，但从没有放弃好好地去爱她和哥哥。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以后的日子，她要让母亲和哥哥生活得幸福，因为从母亲身上，她真正读懂了亲情的含义。
　　编辑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