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的月亮上偶尔拂过丝丝云缕，宁静而端庄。
　　黑蓝的夜空里钉满了星星，深远而冰冷。
　　深蓝的大海，缓缓地起伏，仿佛在呼吸。
　　它，浮起来了。
　　仿佛一块平滑的礁石，在海面上露出了它的背脊。这背脊呈蓝灰色，布满了白色的斑点，泛着深邃的光。这背脊，竟然如此像这星空！是这海洋还不够大吗，它要披一块星空在身上？
　　它，就是巨大的蓝鲸。
　　蓝鲸在看月亮。
　　它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像一座孤独的小岛。与它的身体相比，它的眼睛是显得太小了。它们深深嵌在肉里，忽闪着幽幽的蓝光，狡黠地沉思着似的。没有比蓝鲸更爱自己眼睛的生命了。蓝鲸的一生，始终孜孜不倦地调理它的眼睛——用海水滋润洗刷眼睛，让眼睛常常沐浴在橙色的月光、银色的星光里。特别是它最爱吃那些发着绿光的浮游生物。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双眼睛获得纯净的蓝光。
　　纯净的蓝光，是那么的神秘、幽远、灵异，因为，它是灵魂的光。
　　蓝鲸呼出一口气，热气在冷冷的空气中凝成雾滴，仿佛一根白色的水柱。
　　它的眼睛，充满了对月光和星光的渴望。
　　一个女孩坐在海边高高的礁石上。
　　女孩仰头望着夜空。
　　月昏昏，星朦胧。夜空仿佛裹着浓雾，大海一片茫然。

　　女孩睁大眼睛。她的眼睛非常美丽，然而，那是一双患了病的眼睛，视力一天天在明显地减弱。各种药都医不好，所有的医生都叹息着微微摇头。
　　这个世界的光亮和色彩，在她眼中，一天比一天显得模糊，最后，她将投入永远的黑暗中。
　　“我还小哇……”
　　女孩的嘴唇颤抖着，睫毛上闪着泪珠。那泪珠，比她的瞳仁更晶莹。
　　“到海边去吧，听听浪声看看海，以后，你听到浪声，就会和看见海一样了。”
　　爷爷是这么对她说的。爷爷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渔民，咸味的海水浸了他一辈子，腥味的海风吹了他一辈子，现在，他浑身的骨头都锈了，不能出海了。
　　爷爷爱海。当一切从眼里消失的时候，唯有海是要永远记住的。
　　女孩虔诚地望着黑茫茫的大海。
　　“大海呀，给我的眼睛一点儿光明吧……”
　　远远地，传来一声低沉的螺号。
　　朦胧中，她看见一条帆船出海了。
　　怎么在夜里出海呢？女孩想。
　　模糊的船影里，亮着一盏蓝色的灯。
　　怎么是一盏蓝色的灯呢？女孩想。
　　蓝灯晃悠着，慢慢消失了，仿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海风推着帆船，悄悄地向前驶去。
　　船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渔民。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支钩矛。矛尖上带着倒钩，发出白森森的光，冷冷的，像鲨鱼的牙齿。
　　桅杆上那盏蓝色的灯，发出鬼鬼祟祟的、捉摸不定的蓝光，映在他紫红的脸上，发出青绿色。
　　他心里很紧张。为了一个让人心慌意乱、耳热心跳的秘密，他要去冒犯大海。
　　那双眼睛是多么美呀。我就干这一次……
　　他望着桅杆上那盏蓝灯，那冷冷的光使人害怕，又令人兴奋。他觉得口渴。
　　就在这里等它吧。
　　船停住了。那帆一收下来，桅杆上的蓝灯马上显得孤单了。
　　月亮从云堆里钻了出来。
　　“啊，蓝色的月亮！”年轻人禁不住轻声惊叫。他看见了一个蓝色的月亮。
　　他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天上，那蓝色的月亮不见了。
　　橙色的月亮空空地悬着，仿佛会掉下来一般。
　　年轻人心跳得厉害，直想呕吐。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蓝鲸久久地凝视着月亮和星星。
　　柔和的月光流进了它幽幽的蓝眼睛，活泼的星光跳进了它幽幽的蓝眼睛。
　　蓝鲸自己也不明白，它明明生活在大海，心灵却仿佛是属于星空的。
　　突然，蓝鲸的双眼感到一阵灼热。
　　远远的海面上，竟浮着一点儿蓝光！
　　月亮和星星霎時失去了颜色。它完全被那一点儿海面上从未出现的蓝光摄去了。它的呼吸急促起来，魂不守舍地向蓝光游去。
　　那里，仿佛有个灵魂在向他召唤。
　　来了，来了。
　　年轻人全身紧张，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海面，握着钩矛的手微微颤抖。
　　它来了，就像一座漂浮的岛屿。
　　它停下了，靠得那么近。它宽大的嘴就伸在船底下。它似乎已停止了呼吸，纹丝不动地用它的双眼啜饮桅杆上蓝灯的光。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存在了。
　　年轻人注视着它的眼睛。那里，仿佛是两团蓝火，正陶醉地舞蹈着。
　　就是它们，我只要其中的一只。
　　年轻人又想起那双美丽而迷茫的眼睛。
　　年轻人决断地举起钩矛。一道寒冷的白光像一道闪电，射向蓝鲸的眼睛。
　　蓝鲸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的叫喊，惊呆了。剧痛使它猛然地回到现实里。它看见了钩矛上拖着的麻绳正像蛇一样疯狂地扭动。 　　惊愕、痛苦、愤怒涌上了蓝鲸的心，但最厉害的是绝望。
　　——我的眼睛！
　　蓝鲸一头潜下海去。
　　海面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轰响，一座岛屿轰然沉没了。接着，旋涡中又翘起了蓝鲸的尾巴，像一面复仇的大旗，像一只愤怒的巨掌。帆船，遭到了沉重的一拍。又是轰然一声，水面上零落地漂起帆船的碎片。
　　年轻人始终抱着那根断裂的桅杆。桅杆上捆着钩矛上的麻绳的另一头。
　　我只要那只蓝眼睛！
　　年轻人开始收那根长长的麻绳，可是，他只收过来一截儿空空的麻绳，系着钩矛的那一头，早在一声巨响之时断了。
　　我的钩矛呢？那上面有我要的蓝眼睛。
　　蓝鲸拼命下潜。
　　麻绳在它突然下潜的那一刻被挣断了。钩矛从它眼睛里脱出，摇摇晃晃地沉向海底。可那是带钩的矛哇，钩矛脱出时，那无情的倒钩把它的整只眼睛钩了出来，离开了它深凹的眼眶。
　　蓝鲸只能拼命下潜。
　　它失去了一只比生命更宝贵的眼睛，巨大的绝望把它埋葬了，它只有下潜。
　　海的深处是一片漆黑，有一点儿孤独的蓝光在下沉。
　　与此同时，另一点儿蓝光却在上升。它穿越云雾般缭绕着的血水，向上浮着，浮着。
　　暗淡的蓝光恍恍惚惚。
　　夜深了。
　　黑漆漆的海面上，浮动着一团幽幽的蓝光，像一个茫然的幽灵。
　　这茫然的幽灵随波逐流，哪里才是归宿呢？
　　女孩还坐在那块高高的礁石上。
　　大海更黑了。
　　她有点儿心神不宁。怎么会有人点着蓝灯在夜里出海呢？爷爷说过，出海的人是最忌用蓝灯的。蓝光是鬼光，会带来厄运的。有人说，鬼魂的眼睛会发蓝光。那么，鬼魂的眼睛一定很好吧，一定不会像我这样……
　　月昏昏，星朦胧。
　　浓雾一般的世界里，跳出了一团带一圈晕的蓝光。
　　女孩看见了它，它在海面上，正向她漂来。
　　是那条帆船回来了吗？
　　当女孩盯着它看的时候，那蓝光像泉水一样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凉丝丝的感觉在身体里渗浸开去。
　　看着那团带晕的蓝光，女孩的眼睛奇怪地清爽起来。蓝晕竟很快地消退，只剩下纯净透明的蓝光。
　　她的心剧烈地跳着。
　　蓝光越漂越近，海浪摇得它慌乱地晃。
　　女孩跳进海里，向它游去。
　　她终于抱住了它。
　　这是一个冰凉、光洁、半透明的水晶球，正发出淡淡的、令人迷惑的蓝色光芒。
　　女孩在抱住它的一瞬间，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月不再昏昏，星不再朦胧，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清晰的，就仿佛被这水晶球的蓝光洗过一般。
　　女孩抱着它，游上了岸。
　　这奇异的水晶球，不轻不重，不软不硬。抱着它，女孩奇怪地感觉到，它又像要沉重地落下地，又像要轻盈地飞上天。

　　啊，这是一颗海浪孕育的珍珠吗？女孩想。
　　一片平静的大海，拂着温柔的波浪，波浪上躺着一个蓝色的月亮，慢慢摇，轻轻晃……
　　这是女孩心灵深处的大海。
　　年轻人抱着那截儿断了的桅杆，拼命地游着。系在桅杆上的那截儿麻绳，在后面颓丧地拖得老长老长。
　　海水冷得刺骨。年轻人又渴又饿又冷，双腿划得有点儿僵硬了。
　　“我怕游不到岸边了。”年轻人自言自语道。
　　天上的月亮悠闲地穿行在淡云中，显得异常轻盈。
　　如果月亮掉到海里，一定会毫不费力地浮在水面上的。它不用游，只要浮着就行。多好哇！
　　星星在闪烁。
　　年轻人想：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现在一定安然地闭上了吧？要是我得到了那只蓝眼睛的话，那双大眼睛会更美的。
　　可是……
　　海水好像更冷了。海水你可别冻住哇……
　　女孩抱着水晶球，推醒了爷爷。
　　爷爷满脸的皱纹抽动了一阵，昏花的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神采。
　　“这是蓝鲸的眼睛啊！”
　　“啊？！”
　　女孩一下子恍惚起来，她仿佛被推进了一个古老、离奇、神秘的幽谷里。
　　蓝鲸的眼睛，蓝鲸的眼睛……它应该是比梦更虚幻的梦啊。
　　爷爷开始抽那一袋烟。
　　“蓝鲸是大海中的巨龙，是大海的灵魂。它是我们渔民的神。它从来不作恶，只吃海面上闪闪烁烁的星星。
　　“它爱它的眼睛，因为它的心灵就在眼睛里。每天，它都用月亮的光、星星的光洗眼睛。天天这样洗，它眼睛里的污浊被一点儿一点儿洗去了。
　　“什么是‘眼睛里的污浊’呢？那就是世界上被看进眼睛里的邪恶。蓝鲸的眼睛是容不得污浊的。污浊越洗越少，它的眼睛就会越来越蓝。当它的眼睛里没有了一点儿污浊，那时，它的灵魂就会升到天上了。
　　“蓝鲸不是属于我们的，它不是动物，它是神，是天上的神。它从天上来到大海，是为了来修炼的。它的修炼就是洗眼睛。
　　“每个渔民都知道，得到了蓝鲸的眼睛，就是得到了光明。有了它，瞎眼能见光明，亮眼能炯炯有神。最珍奇的，它能使人的眼睛變得越来越美，永不衰老。
　　“千百年来，多少人想得到蓝鲸的眼睛啊。可是，所有的人都失败了。因为，只有把蓝鲸杀死，才能得到它的眼睛。可是，死去的蓝鲸，眼睛就不再发光了，因为眼睛也跟着死了。只有活的蓝鲸的眼睛才有神效。但谁也得不到活的蓝鲸的眼睛，人在它面前，只是一只蚂蚁，能远远地看它的蓝眼睛一眼，就算是幸运了。
　　“可……可是，这真是千年罕见的奇迹呀。这只蓝鲸的眼睛，怎么亮着蓝光？这么说，那蓝鲸还活着！
　　“蓝鲸的眼睛是有灵性的，它怎么会来到你的怀里呢？是因为你天天在海边看月亮、看星星，像蓝鲸一样？还是因为你也爱着自己的眼睛，像蓝鲸一样？
　　“你要好好对待它。要让它活着，每天带它去看月亮和星星，让大海的腥风吹它。它已经修炼到这样的蓝了，真是不容易呀……
　　“可是，蓝鲸啊蓝鲸，你的眼睛怎么会掉下来呢？”
　　爷爷满脸的皱纹里透出了严峻，眼光深邃得像星空。
　　女孩痴迷地望着远方，心灵深处那片大海更温柔了。
　　蓝鲸的眼睛，发出柔和而迷幻的蓝光。